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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短篇小说)

2014-11-13马可

滇池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杨克四平老头儿

马可

“那个人又给你写信了,你要过来拿吗?要是你过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吃午饭。”

于佳答应黄娜会去医院拿信,不过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必理会。

于佳从她租住的房子出来,这里是城中村,楼与楼都挤在一起,早晨稀薄的阳光从两栋楼之间射下,光线还不强烈,太阳就像裹着一团红雾。路两边的商店已经开始营业,有的卖服装,有的卖旅行箱、拖鞋、刷子,有的卖塑料桶、被子和床单,还有搞家电维修和废旧物品回收的。店主们正把货物拿出来摆在外面,他们互相打着招呼,或者互不理睬,彼此敌视。于佳在包子铺买了包子,包子铺的进深非常深,光线昏暗,只有案板上的面团反着白光。外面的光线这时突然变得更亮,太阳一下子从红雾里跳出来,开始发出强烈的光线。菜市场早就人声鼎沸了。她像平时一样,匆匆从菜市场前面走过。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变成金红色。

她以前一直和黄娜共同租房子住,她们租的房子离医院不远,是两居室的公寓。因为是两个人承担房租,并不觉得太贵。后来于佳从医院辞职,在养老院找了份工作,就以离工作地点太远为由搬了出来。她们在卫校时就是同学,后来又一起进了同一家医院,还在同一科室。这都要归功于黄娜的叔叔,黄娜的叔叔认识医院的副院长,如果不是他,她们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于佳觉得大家都很喜欢黄娜,她像只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她那活泼的劲头,总能在瞬间把沉闷的空气挑动得兴奋起来。“不要老是替那些病人去拿化验单,别傻了,叫他们的家属自己去拿。”黄娜教于佳。

“我顺路。”于佳表示并不在乎。

“这样你会累死的。”

也确实因为拿化验单,要是那天于佳不去门诊大楼拿化验单,就不会遇到纪四平。

已经快中午了,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于佳没有进去,站在门口打电话给黄娜,说自己已经到了。黄娜还像从前一样热情奔放,只是明显胖了,原来白皙的皮肤现在更白,好像用指甲一掐就能掐出水。她的头发染成了黄色,刘海和后面的发梢松松地打着卷,这让人联想到玉米穗。

“亲爱的,你又瘦了。”黄娜说。

黄娜以前就一直叫于佳“亲爱的”,还故意把“的”字的发音,变成了拖长音的“呢”。于佳从来没这么叫过她,于佳觉得这三个字很难出口,如果可能的话,她会在将来叫男朋友“亲爱的”,叫一个女人“亲爱的”,让于佳觉得奇怪。

吃饭的时候,黄娜把信给了于佳。黄娜知道,于佳不想提过去的事,就只是告诉她,医院里哪个同事要结婚,哪个同事和原来的男朋友分了手,哪个护士和哪个医生好上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她们过去热衷谈论这些,热衷于对他人评头论足,还在学校的时候,放了学站在街边,她们就评论路过的人,评完了还相互看着哈哈大笑。“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啊?”她们笑得直不起腰来。现在,她们不会那样了,她们觉得每个人长得都普普通通,没什么好奇怪的。

和黄娜分手后,于佳一直没有看信,等回到租住的房子,才把信封撕开。

于佳:

很抱歉我又来打扰你。这是我给你写的第十二封信,前面十一封不知道你收到没有。反正不管你有没有收到,我都会一直写下去。

前面我说过,我很后悔对你做了那些事。那之后,我不敢奢望你会原谅我。只是每天晚上,当我闭起眼睛的时候,眼前总会出现你的脸。为了让自己好过些,我只能用拚命干活来惩罚自己。可是工作的时候我想的也是你,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把自己的孤单无助,加在更加孤单无助的你的身上了,我撕碎了你的梦,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这种负疚驱使我一遍一遍写着这些信,你或者会看,或者不会,但我总要写下去。写下去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纪四平

信的末尾没有日期,于佳察看了邮截,是四月十五号,说明从寄出到现在,已经有十天。上次那封信寄来的时候是月底,现在不到月底就寄来了。

所有的信,于佳都看了。她还在原来那家医院工作的时候,纪四平就开始给她写,一直写到现在。刚开始,她的确觉得纪四平打扰了她,前面那些信,她都不肯拆,直到他真的判了刑,进了监狱,她才打开看,这已经是半年后的事。

他每封信都在说对不起,求她原谅,也几乎在每封信的开头,都写着“打扰”。于佳心想,既然知道是打扰,为什么还要“打扰”呢。这次又说什么“撕碎了你的梦”?说他撕碎的是自己的梦,还更确切些,他那么年轻,大学都还没有毕业哪。

像往常一样,于佳把纪四平的信扔进一只旧鞋盒。那鞋盒就放在床底下,和洗脸盆、洗脚盆在一起。她本来应该撕掉的,就像她接到他的第一封信时所做的那样。不知为什么,她却把这些信保留着,其中的理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过不了多一会儿,她又很快把刚才那封信拿了出来,打开再看一遍。不单是这封,还有以前写的,也都看了一遍。

这以后,很奇怪地,于佳差不多总是盼着纪四平的来信了。要是他不写了呢?这是很可能的。一个写了十二封信,从未得到回信的人,继续写下去的可能性非常小。要是他不再写,她就不能接到他的来信了。

于是,过了两星期,在傍晚时分,等太阳落到了高楼后面之后,于佳就坐到床前的颜料凳上,开始给纪四平写回信。

纪四平:

你好!

我觉得既然你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受到了惩罚,就不应该再对我心怀内疚了。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医院工作,现在到了一家养老院,照顾身患重病的老人。我现在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你没必要再折磨自己。你只有六年刑期,应该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狱。

于佳

写完信后,她又看了几遍,觉得这封信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虽说内容有些空洞、无趣,却体现出一种宽容大度的谅解与鼓励,这样的风格与她很相配。她考虑再三,才决定把“你好”两个字加上去——说个“你好”又不会死人。她还在信封上留下了现在的工作地址,这样,要是他写回信,就可以直接寄到养老院了。endprint

于佳以为纪四平一接到信,就会很快回信,然而出乎她的预料,信寄出去一个多月,他也没再写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差不多一个月就有一封,如果按照惯例,这个月的信早该到了。难道出了什么事?他生病了?

不过她很快觉得,他不值得她这样担心。

于佳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去,她在养老院负责八个病人的护理。她给那些脸上长满斑点的老太太们喂饭、喂药,替她们擦洗身体,照料她们的大小便。在这八人当中,还有四个,是连吃饭和排泄都不会的,每天到了吃饭的点,她都要用水调和了营养粉,用注射器往她们鼻孔灌进去。她还要注意经常替她们翻动身体,以免她们把屁股睡烂。她现在的工作量可比以前大多了,以前虽然累,但不至于干那么多体力活,最多只是走来走去,给病人做化验、换针水。不过也可以这样说,现在这种累正是她想要的。工作量越大,越能让她放松心情。在替她们擦屁股、清洗下身的时候,她就不太会想到过去。

要看护两个病房,于佳几乎没有功夫坐下来休息,她由着自己转来转去、不停地走动,甚至做些毫无必要的动作,她以为这样忙得团团转,就可以忘记纪四平的事了。不过有时候,当她穿过走道,要不就是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小广场的时候,恰巧有一阵风吹来,她就又会想起,可她不能责怪风,更不能责怪某个地方飘来的勾人思绪的气味。

于佳:

没想到你会来信!

更没想到你会不怪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更有愧于你了。

不过我还是舒了一口气,知道至少你不那么恨我。我终于放松下来,也愿意跟其他人说话了。

我们干的活不累,每天工作九小时,我在这里学会了缝纫。以前我见我妈踩过缝纫机,不过现在的缝纫机不用踩,全是电动的。我们现在干的活是缝桌布。你想象得到吗?我们每个人面前都堆了雪白的一片。

我今天排队打饭的时候又想起了你。我看到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地上。它是从对面那幢楼的玻璃窗上反射下来的,有些跳跃,很新鲜很活泼的样子。很像你。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护士装,脚步轻盈地走着,就像这些撒下来的阳光。我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一下就看到了你,你在人群里是那样引人注目……

这些话没有冒犯你吧?这是真心话,我想让你知道,从始至终对你都没有恶意,后来想想,只是当时太恐惧太胆怯了。

你在养老院工作怎么样?每天面对那些老人感到厌烦吗?同事们好不好相处?只有知道你过得好,我才能放心。

纪四平

看完这封信,于佳的脸红了。这封信写得情意绵绵,这是不应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应该这样。为了不让纪四平误会,她有意拖延着写回信的时间。也许到此为止更好,她在心里说。这句“选中了你”刺伤了她,为什么要说“选中”呢,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字眼呢?他不提过去,她还怕忘不了呢,他还要说“选中了你”?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告诉他不必内疚了,对他也算仁至义尽。她这么想的时候,是有些高高在上,因为她是受害者,而他是施予伤害的那个人,现在他受到了惩罚,每次想到他,她都会带着一种既鄙视又怜悯的态度,可她又讨厌自己带着这种态度。

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星期,她还经常想到他。她想他此时正在做什么。她想象他坐在缝纫机前缝桌布的样子;想象他在排队打饭;想象和他坐在一起吃饭的是三个人,他们全都长得高大壮实(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她对犯人的想象)。有时候,她还几乎看到了监狱的围墙和铁丝网。他们会使用高压电网吗?不,她不知道,她可从没去过监狱。

但这些想象,终究只能以纪四平的来信作为依托,有时,她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为在所有的想象和记忆中,纪四平的脸从来就没有清晰过——她从未真正看清过他,他的面部一直很模糊。

“真是阴魂不散哪!”有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样对着空气说,但这样的控诉也实在无力。

凌晨,天还没有亮,她就给远在老家的父母打电话。他们一向起得早,五点不到就起床了。

“你们还好吗,爸爸?”

“很好,我们很好。”于大雄说。

“等休年假我就去看你们。”

“那好,那当然好。”

“很快了,不会等太长时间。”

养老院的护工可以轮换着休年假,一年两次,每次一星期。于佳上次就没有休,把机会让给了别人。那时她实在不想回去,回去了又能做什么?盯着墙呆坐着会让她发疯的,父母和亲戚的关心也会让她发疯的。她希望离群索居,躲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这家养老院正是这样的地方,在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人提起过去的事。

“别管我,别管我,最好都别管我。”她常常在心里说。尽管她知道,确实没人管她,她已经避开了那些过分热心的人,从他们视线里消失了。那些热心人,总以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是关心她,其实他们这样做,总是在提醒她那些已经发生了的,她不想再回想起来的事。

“你是不是太孤单了?”父亲问,“你应该多结交朋友,不然就换份工作,现在的工作是不是没意思?”

“不,没有,我喜欢这工作。”

这是实话,她喜欢这份工作,从事这样的工作,她感到更有价值。那些家属不是说了吗,他们很钦佩她。“如果没有奉献精神,是做不了这工作的。”哦,他们真是言过其实,她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何况这工作报酬不菲。不过他们的真心赞美还是让她心情愉悦,她可不想让父亲操心,父亲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于大雄在老家有个养猪场,这些年,靠养猪赚了不少钱,他把赚来的钱,建了抗战纪念馆。很多人说他是傻瓜。“真是太傻了,”他们说。这样说的人,心里当然有些妒嫉,于大雄是不会把别人的看法或想法放在心上的。“有了这个纪念馆,当年发生了什么,以后的人会记得。”他说。

于大雄建抗战纪念馆,是因为他的祖父。他祖父曾当过日本人的壮丁,后来找机会逃了出来,他听说附近有打日本人的队伍,就去参了军。他在部队里当通信员,过了三年,部队撤离他没有跟着去,而是像其他农民一样留下来结婚生子。这段时间并不长,但当壮丁和参军的经历却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为防止他们这些壮丁逃走,日本人在他们手腕上打洞,用铁丝把他们一个连一个串起来,谁要喊痛,就把谁杀死。他讲着这些经历,一字一顿带着乡音的声音铿锵有力,那些字眼就像子弹一样打在石板路上,打在周围房子的土墙上。听的人带着同情和怜悯,带着敬佩和羡慕,全都定定地看着他。“啧,啧,怎么会这样?”“太坏了!现在多好呀!”endprint

他对所有人都讲,一遍遍的重复,让其他事与这件事比起来,显得无足轻重、索然无味。于佳从小就听曾祖父讲这些故事,现在她开始想,人是不是需要仇恨来让自己活出意义?因为这样一来,仇恨本身就可以变成一种生活的目标。

“你最喜欢的那头母猪又生了小猪了,这次有五只。还有,大猫又带了一窝小猫,有两只不见了,可能是被谁家的狗或者野猫叼走了。”

“真的吗?”

“反正不见了两只。小武说看见刘四家树林边有只死了的小猫,很像是我们家的。小武他爸给他买了辆二手中巴车,他准备跑运输了。”

她应该有所反应,她曾那么喜欢那头猪和那只猫,可听了父亲的话,她却只是“哦”了一声,那些事离她很遥远。

“那个纪四平还在给你写信吗?”停顿了一下,父亲问。

“还在写。”

“一个上了四年大学,快要毕业的学生,真是可惜。”于大雄感叹。

于大雄只读完小学,他觉得上过大学的人都很了不起。但在于佳眼里,纪四平没有因为上过大学而头上闪耀着光环,她对纪四平充满了憎恨,一想到他,就觉得呼吸不畅。

“我恨他。”于佳说。

“能谅解就谅解吧。人活在世人不容易。”

“不,爸爸,我不。”

她觉得自己可没有父亲那么善良,她是没办法原谅的。在法庭上,只要看他一眼,她都会感到血流凝固,不得不出席庭审时,她只能一直低着头,不然连身子也会因为憎恨而颤抖起来。

“要跟你妈说几句吗?”

“好吧。”

母亲接过电话就说:“买顶帽子吧,太阳太晒,你小心中暑。”

天已经亮了,楼下的那排小榕树看上去仍旧一片晦暗。她决定不再给纪四平写信,也不打算盼着他的来信了。

在于佳工作的养老院,生活不能自理的,全部住二楼。一楼像集体宿舍,四人一个房间,靠门的墙上有壁柜,可以往里面摆放私人物品,至于其它家具,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四张床、四个床头柜,连沙发和椅子都没有。不过,住一楼的人都行动自如,他们可以到别的地方活动:这里有活动室、麻将室、阅览室和餐厅;他们可以看电视、打麻将、阅读杂志和报纸,可以到餐厅吃饭。

一楼的过道上总是弥漫着一股餐厅厨房传来的饭菜味,还有种难以形容的臭味。光从过道上走过,大致就可判断出,今天的午餐或者晚餐是什么。至于臭味,却总是一致的,很难区分出什么不同来——就是各种臭味的总和。于佳在二楼工作,二楼和医院相似——床是那种两头都能摇起来,两侧都有护栏的床,床头有氧气插孔、有电铃,一些人的床前面,还有各种医疗仪器,用来监视病人的各项体征。吃过午饭,护工们会把那几个完全不能动弹的抱进轮椅,推他们到走廊尽头吹风。“吹吹你们的晦气。”于佳经常跟他们开玩笑。要是有家属在场,于佳不会这样开玩笑了,无论如何,“晦气”两个字,都是人所忌讳的。

很多人都说,在二楼工作很辛苦,于佳却觉得二楼比一楼更单纯更整洁些。二楼不会有人走来走去,病人们几乎说不了话,家属个把月才来一次,勤快的一星期来一次,所以平时楼道里安安静静,不像一楼那么嘈杂。

一楼总是很热闹,不断有家属来探望。来了之后,一般会呆在房间,除非房间坐不下,才会到活动室来。他们带来了大包小包的物品——各种零食、新买的衣服、营养品、水果和饮料,有时还有酒。他们把这些东西堆到床上,像是举办展览会。麻将室里总是有人,有时候他们会搞些小刺激,加上赌注。不过输赢只是十来块、几十块。他们管这种玩法叫“一块钱麻将”。

杨克每天上午都要来,给她父亲洗脸、洗脚,中午喂过饭后离开。她父亲不归于佳管,属于一个年纪比于佳大得多的男护工。于佳经常在过道上遇见杨克。她应该有五十多岁了,身材微胖,衣着朴素,大多数衣服非灰即黑。白头发已经不少,但没有像很多人那样,去发廊或者理发店把头发染一染,而是保持着自然的本色。不但如此,她还把头发扎成马尾辫,这在她这个年龄的人当中,是很少见的。但她身上体现出一种自信,这种自信是不遮掩的、不伪饰、不做作的自信。她从头到脚似乎都在告诉别人:我没什么要隐瞒的,我安于现状。

刚开始的时候,她们只是在过道上点个头。于佳用走道上的微波炉热饭菜或牛奶,就会和她碰上。按医院的规定,每用一次微波炉都要往旁边的纸盒投放五毛钱,有一次她们又碰上了,杨克手里有一块,就说:“你的我也一起交了吧。”她把一块钱投了进去。

于佳没有阻止她,到了下次,轮到于佳投那一块钱。

她们坐在微波炉旁边的椅子上聊天。杨克在一所中学办公室工作,现在刚退休。她父亲在养老院已经住了六年,中风影响了他的行动能力,出入都要坐轮椅,还有轻微的老年痴呆。杨克有一个哥哥,但她哥哥很少来。

“你知道吗?”杨克说,“做儿子的很少把心思用在父母身上,他们只顾自己,到头来能依靠的,还是我们这些做女儿的,父母还总是疼爱长子。

于佳说她不太知道。

“你有哥哥或者弟弟吗?”

于佳没有,但她很感激杨克用这种平等而坦率的口气跟她讲话。

“你有多大了?”

“二十二了。”

“是啊,你这么年轻,像你这么大的,都是独生子女。不过农村里好像很多家庭都是两个。你家是农村的吗?”

“是农村的,不过我爸我妈就我一个。”

“啊,你太年轻了,我儿子都比你大。”

“是吗?”

“我儿子都二十八了。”

另外一次,她们也是坐在微波炉前热饭,杨克又说:

“幸好我爸爸有退休金,能用来支付养老院的费用。如果明年养老院还要增加费用,那就真的难办了。你听说要增加了吗?”

“应该不会吧,”于佳安慰性地说,“反正我没听说。”

“不增加最好。我们没办法把他接回家。我是说我自己的家,我家里不宽敞,儿子已经有女朋友了,正闹着结婚。”endprint

“那你爸爸没来之前住的房子呢?”于佳对杨克说的没兴趣,但这种聊天能让人放松。

“租出去了。我爸爸自己的退休金不够,要加上房子的租金才够。”

“那真是。”于佳想不出要说什么,很多事情都让她无语,那是种完全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感觉。

和杨克稔熟以后,于佳也开始跟杨克讲她家里的情况,讲她父亲、祖父和曾祖父,还有她父亲建的纪念馆。

“哦,你爸爸真是个好人。像他这样的人不多。”杨克说。

“是啊,是这样的。”于佳的脸红了起来。她不知道父亲算不算好人,他建纪念馆,与其说为了后人,不如说为了对自己的祖父和父亲有个交待。眼下,他还承包下那座山,山上有当年打战时修筑的战壕。他打算把一切还原出来。这是很费体力的事,他得把覆盖在上面的土挖开、运走,还有那些树和长出来的荆棘,也要全部挖掉。“需要整理的地方很多,只能一点一点地干。”于大雄说。

“你不应该在这里呀。”

“为什么不应该?”

“像你那么年轻的女孩,哪有在这种地方工作的?”

的确是这样,于佳是养老院里最年轻的护工,其他护工都是结过婚的,而且是夫妻两个人一起做。他们在附近租房子住,一天当中有一顿可以回去吃,不必每顿都吃食堂。他们在病床与病床间,在过道上和院子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

照料她父亲的护工,已经把老人从床上扶起来,抱到轮椅上。她父亲高大魁梧,护工却个子矮小,但这不是力气的问题,是技巧的问题,是乘势的一拉一送。于佳认为,到了这个程度,生命已经没有意义,只是像一部机器,等待完全腐朽不再运转的一天。

于佳:

一直没收到你的来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你生病了吗?

前天我借了本书《甘地传》,很快就看完了。我一直喜欢看人物传记,人物传记总是让我了解很多事。我想成为一个素食者,但在这里不行,这里的菜是分发的,我不想搞特殊。我想出去以后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素食者的。

希望你没有生病。老天保佑你。

纪四平

“他不会是爱上你了吧?”杨克说。

于佳把纪四平写信的事告诉杨克,这些事她不愿和别人说。她爸爸知道一些,不过她爸爸始终是另一个性别的人,她不太好跟他谈。她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理解不了她说的这些,况且她妈妈对纪四平仍旧恨之入骨。她妈说,就是这个纪四平,害得你不能好好在大医院做护士,跑去做了护理工,尽伺候那些快要死的老太太。就连黄娜,她也没跟她谈过。黄娜也认为,像纪四平那种人简直就是恶魔。

“他不是恶魔,对吧?”杨克说。“你肯定这样想,不然你也不会为这事烦了。”

于佳无法回答杨克,纪四平是不是恶魔。也许那天她认为他是,现在,经过那么长时间之后,她越来越弄不清了。很多事情会随时间淡化,就像一张带字的纸,扔进水里浸泡一阵,字迹会变得模糊。

“你可以去看看他呀。”杨克怂恿道。

“看他?不可能。”于佳断然道。

“你总提他,说明你老是想他。”杨克说。

于佳怎么会想他呢?说得严重些,纪四平可是仇人啊。于佳想化解仇恨,因为不想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不过也不至于想他。于佳觉得杨克在说笑,她不喜欢杨克这样取笑自己,她跟杨克说的时候,是当一件很严肃的事来讲的。可杨克却把它当成了什么,当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当成小孩子过家家。

然而过了十天,于佳真的决定去监狱看望纪四平。

于佳在监狱会见室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纪四平。他们中间隔着厚厚的玻璃,讲话要通过话筒。她原来还以为会看到一个颓废、形销骨立的纪四平,没想到他看起来还不错——人长胖了,脑袋变得圆圆的。在她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他比现在瘦,脸色也比现在苍白。

总之他看起来非常陌生。不过,他对她来说,不就是陌生人吗?

对于她的到来,纪四平表现得很坦然,甚至说了声“你好”。他只是有些意外,一定没想到她会去看他。

于佳自己也想不到。

所以,接下来,于佳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紧张地看着他,目光滑过他浓黑的眉毛、因为胖而显得小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丰厚的双唇。她的目光扫过这一切。她发现他脸上有两个酒窝,每当他情绪激动,而把嘴抿成一条线的时候,这两个酒窝就显露出来,就好像他在笑一样。他还喜欢用舌头舔嘴唇,把头歪到一边。

“我只是去看看他。”临来之前,她对自己说。“就是看看。”

他自始至终都在微笑,至少看上去如此,就因为他一直在微笑,于佳才觉得他坦然。当然,后来她知道,那只是假相,其实他跟她一样紧张。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说后,清了清喉咙。

“我也没想到。”杨佳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异样。

“谢谢你的宽容。”他哽咽了,没办法说出下面的话,回避她的目光。

他看着自己那只没握话筒的手。他的手指节粗大,发红,和她的有些相似——经常洗手,她的手也很粗糙,大拇指和食指摸起来就像是锉刀。

她奇怪,此时看到纪四平,竟然既不惧怕也不憎恨。看着他的手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要知道,那天正是这双手绑架了她,用水果刀抵在她喉咙上的。他朝她冲过来,抓住她的时候,她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完全吓呆了。

“我真的很害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次,她曾对杨克说。

“当然,当然,那是自然的。”

“我都吓得尿裤子了。”这个细节杨佳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当时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后来发觉下面凉飕飕的。

“嗯,每个人都会有那样的反应。”

但于佳的脸还是红了。

纪四平一冲过来就抓住了她,把水果刀抵在她脖子上,命令跟他走。旁边的人也都给吓坏了,惊叫着纷纷往后退。保安还没有赶来,门诊大厅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扑上来救她。她刚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这边乱糟糟的,应该引起警觉,可竟昏头昏脑走过来。他这么做为了什么?为了钱吗?还是因为一次失败的手术?手术失败后,有的病人家属会因为人财两失而情绪失控,做出异常的举动,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不过纪四平当时什么也没说,也看不出有什么要求,他只是要她跟他走出医院。endprint

他们遇到的所有的人全都自动闪开,就好像他们俩是艘大趸船,人群只是退向两边的浪花。他们全都自动地往后退着,发出惊诧的声音,还互相踩到了脚。于佳看得出来,不是所有人都害怕,有的只是好奇,不过他们的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就像镶嵌在脸上的玻璃珠。这时候于佳反倒镇定下来,对他说:“趁现在警察还没有来,你赶紧跑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袒护他,但她的本意只是想让他放开她,她害怕他一激动,就把刀尖捅进她的喉咙。他当然没有放开她,后来也没有。在医院外面,这起绑架引起更大的骚动,警察和特警都赶来了,这个时候,他更不能放开她了。他一直紧贴着她的身体,她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就像在发烧一样。”于佳这样形容给杨克听。这热量让她烦躁不安,而他的身子也在一阵接一阵颤抖,她知道这也是因为恐惧,而不是别的原因。

后来在法庭上和写信时他也说,因为恐惧,他才要把恐惧转嫁到他人头上,才选择了她。他还说,他总是感到孤独。这两个字,他重复了很多遍。

“那他没有朋友吗?”杨克问。

他有。

可他还是觉得孤独。这种孤独是无法排解的,就像件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想甩也甩不掉。医院门口围满了人,警车也开过来好几辆,他对着人群和警察大喊大叫,他咒骂这个世界,咒骂一切人。他唾沫横飞,有些都溅到于佳脸上了。这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这很奇怪,”于佳对杨克说,“在监狱里和在法庭上,他看起来都是那种很温和的人。可那天他又喊又叫。”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感到那么愤怒,他怒气冲天地控诉所有的一切。他这么做的时候,于佳以为他疯了。但他没有疯,他只是在发泄,发泄郁积在心里的怨气。他在第一封信里就告诉她,入狱后他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他的心理医生也说,他当时的表现只是在发泄。

“我能够理解,”杨克说,“他现在恢复了理智,才变得温和了。生活在底层的人,压力是很大,生存的压力、教育的压力、医疗的压力。压力太大,就有过激行为,这我能理解。”

“可他为什么要抓住我不放呢?又不是我造成的!”于佳反驳说。

“那是因为你比他更弱,至少在体力上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吗?

过了很长时间,于佳才去看那些刊登出来的新闻报道。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纸质媒体、网络都做了报道。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向于佳表达慰问,有人还寄来了钱。医院的同事和领导对于佳的态度也小心翼翼,生怕她受刺激。这正是于佳离开医院的主要原因——她不喜欢招人注目、与众不同。报纸上的照片拍得很模糊,她看到她自己只是一个穿白色护士制服的身影——被动地、呆呆地站着,像是一个陪衬,一个摆设。她看起来紧张吗,害怕吗?从那么远的距离看,看不出什么,她好像是被一层雾气包裹着。纪四平正用一只手抓着她,另一只手拿刀抵在她的喉咙上。他的形象也并不生动,拍下来之后就像一个雕塑,应该说还不如一个雕塑,他看起来那么孤立无助、惶惑不安、不知所措。可他还要表现出什么来呢?他还要表现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快把车开来!否则我真捅了她!”

这话他重复了好几遍。每次他这么威胁的时候,于佳仍会感到害怕。他比她高,他把刀放在她脖子下面的时候,她得配合他,要把整个身子抬起来,脖子还得伸得老长。

警察让他把于佳放了,他们说如果现在放了她,就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他们还答应给他钱,让他不用担心医疗费,说医院已经同意把老头儿的医疗费免了。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警察终于同意把车开过来。几辆警车跟在后面,一路鸣着警笛。

“去哪里?”坐在车里,司机问。

纪四平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没有预谋,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地方可去。想了大约十分钟,他才说要回老家。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这样的时刻,很容易让人感到疲倦。于佳就感到疲倦,可她的神经得紧绷着,她就非常恨纪四平。过了不久,她又听到司机说:“你能不能把刀放下?”司机正从后视镜里觑着他们。“我刹车什么的,可能会不小心伤到她。”

“我用拇指顶着。”纪四平说。

于佳就想到,这司机不是一般的司机。一般的司机,是不会如此镇定自若的,他还说了很多别的废话,让人觉得他是个话痨。纪四平没有阻止他,也许纪四平也觉得气氛太紧张,需要用他的话来缓和一下。过了一会儿,司机又说:“这么长时间,她肯定想方便了。让她下车方便一下吧。”他边说边从后视镜里望着于佳,于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种暗示,就很配合地声明:“我想解手,我早就想解手了。”

纪四平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把车停下。

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同意把车停下?除非他跟她一样,也疲倦了,厌倦了。还是他希望自己被抓住?因为他知道他的结局就是这样,他是逃不掉的?这时候,他所有的怨恨和暴躁都已经平息下来。后面跟着那么多警察,他却只是一个人,一定是这种虚弱感迫使他同意的,要不是这样,那么就只能说他太善良了。

于佳对任何人都没有这样说,谁会这样想呢?谁都会说,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纪四平才一押着于佳从车里出去,后面几辆车的警察就迅速冲了上来,那个司机也训练有素地朝纪四平扑过去。

“好了,好了,没事了。”有人走上来安慰她。

他们把她当孩子看待,给她披上毛毯,扶她进车坐下,把她带回医院做检查,安顿到一张床上,被子拉到了下巴。

第一次去看纪四平,他们没说什么。第二次他终于对她说:“你应该多交些朋友。”

于佳的脸涨得通红。“我有朋友。”她提到了杨克。

“我说的是和你同龄的朋友。”他平静地说。

“同年龄的朋友我也有。”她把脸转过去的时候,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恼怒。

她的同龄朋友就只有黄娜,她跟黄娜非常要好。以前为了于佳,黄娜甚至都不住家里,跑出来和她租房子住了。不,不对,其实于佳知道,黄娜那么做,是为了和男朋友赵伟约会方便。黄娜告诉她父母说:“住得离医院近,晚上值班方便。”医院确实经常有突发性事件,需要人手。这个理由当然很好,很正当,很充分,黄娜的父母很快就答应了。endprint

“男朋友呢?”纪四平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于佳觉得眼泪快要落下来了,她得把眼睛睁得很大,才能只是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不落下来,进而免去擦眼睛的动作。于佳还从来没有过男朋友呢,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流泪的原因,现在,她觉得自己太孤单了。以前她还和黄娜住在一起的时候,黄娜的男朋友赵伟就经常来。那时他还在上医科大学,黄娜不当班的时候,就跑出去和他约会。那时,于佳也觉得自己孤单。要是黄娜和赵伟哪天不出去,还当着于佳的面做出些亲昵的动作,比方说隔空亲吻什么的,或者坐在沙发上,头靠着头,肩并着肩,臀部挨臀部,十个指头绞在一起,于佳就觉得难堪,只好躲在自己房间不出来。有时候他们也玩三人游戏,打打牌什么的,不过他们提出这样做的时候,于佳总认为他们在迁就自己,所以玩起来并不快乐。他们甚至还让着她:“你看,你又赢了。”

“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纪四平哂笑着,他的笑容显得无奈,干巴巴的,但很明显,他想讨好她。

“是啊,你是管得太多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于佳装出生气的样子。

她想到那个下午,他把她搂在自己胸前,手臂是那样的有力,发热的身体更像是一种激情的表现。但她无法想象他再次搂住她的情形,思绪一到此处,她就发现前面一片空白。

这次看过纪四平之后,她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从单调的工作中找到解脱。而且奇怪的是,她再也不想找杨克聊天了。她甚至有意避开她,每次看到杨克在过道上,就找另外的时间出去。不得已碰上了,冲杨克笑一笑,她都会觉得杨克眼里满是揶揄的神情,一副把她的心思看透的样子。“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这么干。”杨克的眼神分明在说。

于佳后悔把纪四平的事告诉杨克,这下好了,她像有什么把柄落在杨克手上似的,既难堪又不知所措。不过听说养老院明年要涨价了,到时候杨克可能会让她父亲出院的。现在她父亲的病情比以前更严重,连杨克都认不出来。

有时候于佳会站在窗前发呆。从窗口望出去,外面是几家餐馆,人行道上摆放着塑料桌椅,有几个人正在遮阳伞下吃饭。她会想象纪四平从这里望出去会是什么感觉,她开始试着用他的眼光来看眼前的一切。而每到这时候,外面的天空似乎总是乌云密布,让人感到压抑。

如果不是那天去找我同学,这些怎么会发生呢?纪四平在信里说。

的确,那天天气非常好,一点征兆都没有。他骑车去找他高中的同学,他同学在另一所大学念书。天气很好,虽然雾蒙蒙的,但仍是个晴天。他走在路上,马路很宽,因为是新修的,没有多少车辆。在这样的路上,你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他在信里这样写道。外界很强大,一切很强大,只是人比较渺小。这种渺小会让人觉得虚弱。

虽说于佳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条路,但她想象得到,完全心领神会,她仿佛看到那笔直宽广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两边是刚建起来的高楼,里面同样没有人。路口绿灯亮起的时间,仅够行人走到马路中间。这么宽的路上,他本来不应该撞到那个老头儿,他后来用“鬼使神差”来解释这种情况。而真实的情形大概是,他有些大意,因为路上没什么人没什么车才会掉以轻心。他一定东张西望了。

他东张西望,当时正值早春,玉兰树开了花,花瓣就像蜡做的,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表现出一种活力,却又漠然得令人心碎。道路两边的绿化带也开始有了绿意,应该说是发出了嫩芽。他当然注意到了这些,因为他在信里提到了这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没发现老头儿正横穿马路。他没有碰到老头儿,他十分肯定,是老头儿自己没站稳摔倒的,他急忙下车,问老头儿摔伤没有。

“手受伤了。”老头儿说。

其实一点都看不出摔伤的痕迹,纪四平十分肯定,不过他也承认,与另外一只手相比,老头儿那只手是有点肿。以前他在网上看到过这样的报道,一些上了年纪人,特别是老头儿,故意摔倒在行驶的汽车前面,提出私了,让车主赔钱。一般来说,车主为了省事,都会答应他们的要求。车主们心里清楚,要是不给钱,非要上医院检查不可,进医院的花费可能就不止这些钱了。各种各样的检查费不必说,一不小心查出什么毛病,那可能会是更大的花销。所以比较之后,他们都会同意给钱。不过纪四平骑的是自行车,骑自行车的人能有多少钱?何况骑自行车的人还可能一走了之(开车的不同,可以记下他们的车牌号)。也许这个老头儿不至于是“碰瓷儿”的吧。纪四平心想。

他在身上找了找,总共带了一百多块,拿出一百递给老头儿,让老头儿买点药擦一擦。“我只有那么点钱。”他觉得即使老头的手有点疼,有点淤伤,擦点药应该就没事了。

但老头儿不干。“走吧走吧,你去跟我儿子说。”老头儿说他儿子就在前面开店。

纪四平知道走不了,只好跟着去。路上老头儿告诉他,自己早年曾在服装批发市场有个店,后来市场拆迁,让他们搬到离市区很远的地方,那边没生意,他就打算不做了。儿子本来一直跟着他开店,现在只能在前面路口租下间小铺面帮人修理电动自行车。这一片是新区,人很少,生意不景气。

说着话,他们走到老头儿儿子的修理铺前面。他儿子不在,只有儿媳在。她正在人行道边洗头,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泡沫顺着额头淌下来,她得不断抹着自己的脸。

“我陪你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吧,”她说,把手里的泡沫狠狠地甩在地上,泡沫很快萎缩,在地上化成了水。“没事我们不会赖你的。小伙子,放心吧。”

太阳的光越来越强,叮在背上很痛,这样强烈的光线,应该夏天才会有。这一刻四周多么寂静,那么不真实啊,像在做梦一样。一群鸽子从天空飞过,发出了低沉的哨音。行道树的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活像一只章鱼。

这是外面的世界留给纪四平的最后印象。

来到医院,挂号,等待叫号,最后进诊室的时候,纪四平都在想也许真的没事。医生不能确定有没有事,只叫拍张片子,拍了片子后说是骨裂,需要住医院。“去办住院手续,交两千块押金。”医生的病人很多,没空也没精力说太多话,从来都用最简单的句子。endprint

“有那么严重吗?”纪四平问。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医生很权威地反问。

纪四平没有那么多钱来交押金,他家在农村,父母光是替他交学费,就得日夜不停地劳作了,住院后会需要更多的钱,即使不用几万块,八九千应该不会少。他们家哪来那么多钱?

老头儿生怕他跑掉,从门诊出来一直跟着他。

“你要是没带钱,就给你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把钱送来。”老头儿说。

纪四平把手机掏出来,准备给同学打电话,看他那里有没有钱。老头儿的儿媳也在打电话:“你快过来,爸爸被人撞了。我们正在医院。”停了一下又说:“是骨头裂了,医生说要住院……一个小伙子……他还在呢……你们快过来,我怕你们不来,他就跑了。现在只有我和爸爸。”很显然,她大概在向她丈夫求援。

打完电话,老头儿和他的儿媳形成犄角之势,把纪四平堵住。

“我的手机没电了。”纪四平说。

“那你的身份证呢,”老头儿说,“把身份证拿来给我看。”

“你凭什么看我的身份证啊!”

“快点,把你的身份给我!”

“我没带身份证!”

他想甩开老头儿跑开,老头儿却将他死死抱住。

“放开!”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握着水果刀,他想都没想,就把水果刀拿出来在老头儿手上划了一下,血很快流出来,老头儿“哎”了一声,纪四平推开他们朝过道上跑去。

“站住!”老头儿和他儿媳在后面喊。

所有的人目光都转向他,跑了几步,他看到了于佳,就把她抓过来。于佳呆了一下,耸着肩膀,半闭着眼睛惊呼了一声,手里的单据随之掉在地上。

后来警察问过他:为什么要带着水果刀?他说因为平时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这是很有意思的,于佳周围的世界在不断地变化:新的楼盖起来了,新的马路修好了,旧的马路又挖开,地铁也建起来了,轻轨正在架设。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这变化是巨大,可见的,然而于佳还是停在原地,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直到有一天,黄娜打来电话,说有三天休假,问于佳想不想和她一起去什么地方玩。

“怎么不和赵伟去?”于佳问。

“我们分手了。”

“分手了?”

“那人一点也不真诚,心花得很,我们还是不说他了。”

赵伟已经是医生了,黄娜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医生太太的。于佳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大概因为看到黄娜从将要到手的医生太太的座位上跌落下来,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于佳上回的假让给了同事,同事说只要她想休随时都可以,她就问黄娜愿不愿意跟她回老家,黄娜说愿意。于佳就跟同事调了班。

她家所在的小镇,从县里到镇上的班车一小时才开一趟,坐车的人都是附近镇子到县里买机械零件或者锄头、粪箕之类生产工具的农民。公交车很挤,所有座位都坐满了人,她们根本找不到座位。要是路上有人招手,班车还得停下,车就开得很慢,到于佳家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于佳的家在镇外,那里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一户挨着一户,由新铺起来的窄窄的水泥路连接起来。她家是两层楼的砖房,用石头垒起的院墙上种着仙人掌,门前的菜地上种着瓜,瓜的藤蔓顺着楼梯爬上了二楼。

于佳的父母还不到五十岁,但看上去,他们都比实际年龄老。于大雄身子粗壮、结实,一张黑红的脸庞反着光,眼睛周围密布着粗粗的皱纹,嘴很开阔,站立时身子向后仰着,显出一种乡里乡气的自信和坚毅。于佳的妈妈鲁一珍辫着两条辫子,她头发稀少,于佳曾提议让她辫一条辫子就够了,但鲁一珍的头发已经习惯了这种分开的辫法,要合在一起头皮就会疼。鲁一珍的脸和于大雄的一样布满皱纹,眼睛也一样混浊,还有和他一样的肤色,甚至比于大雄的更黑。

“好了,好了,总算来了。”他们像大多数乡下人一样,不擅长说话。他们用实际行动表达他们激动的心情——家里尽可能打扫得干净,茶几上放着糖果和糕点,到处显得整整齐齐,当然也是一种乡里乡气的整齐。

几只乌鸦停在电线杆上,呱呱叫着,拍打着翅膀。“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乌鸦。”黄娜说。

“行了,上去吧,我们住二楼。”于佳催促着。

她们整理行李箱,把洗漱用品拿出来放在窗台上。整理完了,黄娜直起身来,很夸张地说:“这里的空气真好啊!”她走到外面,伸开胳膊做着扩展运动。蓝色的喇叭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了上来,天上的云就像吃草的绵羊一样。

吃饭的时候,于大雄讲起养猪场和纪念馆,说已经有好多人来参观了。鲁一珍说:“你爸爸就是用那么多钱换来一堆破烂。”于大雄继续说到下个月要去趟湖北,那边有个纪念馆的落成仪式请他去。黄娜一直没有插嘴,于佳猜她可能听不太懂他们所讲的当地话。

于大雄领她们去纪念馆参观。在路上时不时遇到熟人,于大雄和他们热切地打着招呼。他们可能对她被绑架的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可能本来知道的人就不多,反正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到纪念馆参观,他们开始关注那些来参观的人了。

“了不起,你爸爸了不起!”他们都说。

“来我家坐啊。”

“好的,好的。”

纪念馆在半山坡,总共两层,外墙漆成了淡蓝色。房子周围种植着松柏树苗。楼前水泥路和台阶上,泛着红泥的痕迹。一楼门头有块木牌,上面写有“抗战纪念馆”。字写得不好,不是出于什么名家手笔,只是在镇上随便找人做的牌子。进了门就是展览室,并列着几十块展板,上面贴着战争的老照片。二楼的有2000多件遗物,包括枪炮、弹壳、行军装备、残破的军装,都是这些年于大雄到全国各地收购的,其中也包括少量捐赠品。

“很简单,不过暂时只能这样。”于大雄说。

对于痛苦的事,为什么不能选择遗忘,而要选择记住?于佳想。她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是幸福的。就此类推,那是不是可以说,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也是幸福的呢?或者说,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是幸福的?一个遗忘的人是幸福的?endprint

那么,她愿意成为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吗?她觉得她至少愿意成为一个遗忘伤痛的人吧。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安静得很,路边土坡上面的房子,顶上长满了草。于佳记不起这是谁家废弃的老屋了。房门开着,外面光线太强,里面黑得看不清。她想起以前曾到这房子里玩过,里面有一个灶台和一张翻倒的条凳,一队蚂蚁正在条凳上爬着。她还顺着旁边的树爬到房顶上。

她有些惊讶,只要一想到这是她从小呆惯了的地方,才一年没回来,这里已经十分陌生。可从前她在这条路上跑过多少次啊,对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道沟,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些土墙上的粉笔画,有一些可能还是她画的。她的目光掠过路边的树木,细细的树干弯弯扭扭,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线,墨绿的树叶有些偏蓝,树下的草因为缺乏雨水,尽管已是夏天,却仍旧枯黄。山下,沉浸在蓝色雾霭中的小镇,已有上千年历史,但来到这的人,几乎感觉不到历史的痕迹。新的总是在替换旧的,连路上的石板,都更换过很多次。人们以极大的热情来做着这些改变。

晚上,于佳和黄娜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还在上学的时候,她们就经常这样。她们在床上滚来滚去,嬉笑打闹,互相咯吱直到笑得喘不上气来。她们比赛谁能做更多的仰卧起坐,她们谈论男孩子,相互比着看谁的胳膊更细、谁的大腿更粗、谁的睫毛更长。她知道黄娜的脖子后面有颗黄色的痣,黄娜也知道她的背上有一小块胎记。黄娜总是想显得高人一等,就连那颗有黄豆大小的痣,她也觉得比别人的小得多的痣有更多的优越性。

这个晚上,她们关了灯,像真正的成年妇女一样安静地躺着。黄娜身上散发出一股于佳不熟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赵伟,她觉得她和黄娜已差不多是陌生人了。而于佳自己也有一股汗酸气,都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她们都一动不动,避免发出声响,只要有一个动作,哪怕抬起一条腿,床板就会发出吱吱声。不时地,有光从房子的这头跑到那头,是下面公路上经过的汽车打出的灯光。终于,黄娜说了一句:“我吃多了,明天肯定要发胖的。”

她们再次安静下来,外面也很安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床对面的窗台下,是一个老式的三抽桌,黑色的漆已经掉了不少,上面铺着印花桌布。窗帘也是印花布做的,因为晒不到太阳,所以用不着买专门的窗帘布。一阵窸窣声又把寂静打破了。“是老鼠吧?不会跑到我们床上吧。”黄娜问。

“有可能会的,说不准。”于佳暗自笑着说。

“你不是吓我吧?”黄娜侧头看看她,于佳的脸沉在暗处,黄娜看不清。

“不是,我小时候就有老鼠经常跑到我们床上,特别是冬天。我爸爸抓住了就摔到床下,一般都摔得死。”

“天哪。”黄娜被于佳的一本正经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才又说:“好在现在不是冬天。”

“是啊,冬天它们觉得冷,才要跑来跟人睡。”于佳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好了,别说了。”黄娜克制地说。

于佳在黑暗中笑了。她说:“我要上厕所,你去吗?”

“不想去。”黄娜说,但想了想又说,“算了,亲爱的,我还是跟你去吧。”她是怕于佳走了以后,老鼠会跳出来。

她们下楼,走到院子里,感受着夜里吹来的带着水气的凉风。院子里没有人,外面也没有人。厕所离于佳家还有一段距离,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新鲜的植物的气息。这是那种简易的厕所,由三面墙合围,上面没有顶。于佳解完手,在外面等着黄娜的时候,发现这晚的月光很皎洁,照在路上一片雪亮,脚边齐膝高的草在风中摇来摆去。

“那个纪四平好久都没有给你写信了。”在厕所里的黄娜说。她怕于佳听不见,把声音提高了。

“我去监狱看过他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去看过他了。”

“你竟然去看他!你是什么意思啊?!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他骗了。”

于佳听出黄娜声音里种空荡荡的绝望,她想告诉黄娜,她会一直去看他的,直到他出狱为止。做出这个决定后,她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黄娜解释这种复杂的情况。她抬起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树还是那些树,树的味道、草的味道和粪的味道,也还和原来一样,但有些东西却改变了。她转身走到前面,月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这个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像盏探照灯,但又比探照灯的光更柔和。

于佳深吸一口气,就在这一刻,这个瞬间,世界在她眼里,突然变得井然有序又清晰透明。她想到几年之后,仍会想到这个夜晚,想到黄娜那空荡荡的声音。那时纪四平已经出狱,到时于佳大概不会像今晚这样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了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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