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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的俄国之恋

2014-09-12傅铿

书屋 2014年8期
关键词:朵拉阿斯本雅明

傅铿

今年3月的一个星期日在王子镇的迷宫书店里看到一部本雅明的新传记,由普林斯顿大学和MIT大学的两位本雅明专家艾兰德(Howard Eiland)和杰宁斯(Michael Jennings)执笔,七百页的篇幅既详尽透彻地涵括了本雅明的各种思想理路,也娓娓地叙述了这位德国思想家充满悲情的一生,然而最为令人伤怀的则是本雅明的俄国之恋──他的娜娜之歌。再读本雅明本人为他的1925-1926年莫斯科之行所写的《莫斯科日记》,很自然而然地会令人在心中回响起影片《日瓦戈医生》中那首悲凉而空灵的主题曲,那种追寻真情之爱的心灵,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被一种巨大的时代风暴席卷而去,最后在茫茫的滚滚红尘中,只留下一些模糊不清的碎影。本雅明这位俄国恋人阿斯娅·拉希丝(Asja Lacis 1891—1979)的名字在英语世界中应该叫安娜(Anna),就像日瓦戈医生为恋人拉拉写下了长诗“拉拉之歌”,本雅明在《单向街》等一系列作品中也为恋人留下了娜娜之歌。

本雅明所写的有关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的研究文字现在都已经成了西方文学批评中的经典。他的杰作是一部未完成的巨著《巴黎拱廊计划》(The Arcades Project),共有一千多页,是关于十九世纪巴黎的一项综合性文化研究,其中的几大主要分类为“时装”、“厌倦”、“梦幻城市”、“摄影”、“广告”、“妓女”、“波德莱尔”以及“进步理论”,这样包罗万象的研究让大多数文化历史学家都会望而却步。然而,本雅明本人却并不是一个专业的历史学家,甚至在他生前也不能算一个专业的文学批评家。译成中文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便是取自于《拱廊计划》中有关波德莱尔的几个最为精彩的片段。

作为一个犹太人,本雅明生在一个相当倒霉的时代。1892年本雅明出生在德国柏林,父亲是一位富有的古玩和绘画商人,早年曾在巴黎开银行,攒足了钱之后才移居柏林做起了艺术商人。本雅明生来就身体脆弱,十三岁时家里把他送到了一个空气更好的乡村寄宿学校。一直到二十岁(1912),他才到弗莱堡大学就读,但他并没有专心致志地从事某一个专业。1914年,一次大战爆发,他开始着手翻译波德莱尔的诗作;一年后他又转入慕尼黑大学读书,并在那里结识了著名诗人里尔克,此后又开始研究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1917年他又再次转学到瑞士的波恩大学完成学业。在波恩他遇见了著名历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和朵拉·索菲亚·波洛克(1890—1964)。很快他便与朵拉结成伉俪,儿子斯丹芬于1918年出生,次年又完成了博士论文《德国浪漫主义的批评概念》。

但是,本雅明博士毕业后在战后的德国找不到一份工作,由于无法养家糊口,他只能搬到柏林寄居于父亲的屋檐之下。可在战乱的年月里,有钱人也没有保障,到1923年,几千倍的通货膨胀把本雅明的父亲都弄得一贫如洗。更为糟糕的是,在德国大学申请教授职位,首先必须通过一项资格考试,于是在1924年本雅明根据自己的博士论文,在布洛赫的指导下,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城南面的卡帕里(Capri)小岛上写成了《德国悲剧的起源》一书,然而出于性格的孤傲,对当时德国占统治的文艺批评学说作了激烈的抨击,随后送到弗兰克福的歌德大学作为他的资格考试论文。此前他还结识了阿多诺、卢卡奇和列奥·斯特劳斯等学者。也正是在1924年,命运女神同本雅明开了一个玩笑,那年他在意大利卡帕里岛上还结识了一位俄国拉脱维亚戏剧导演、女演员阿斯娅·拉希丝;当时阿斯娅担任著名的左派超现实主义戏剧家布莱希特的助手,因而本雅明后来也结识了布莱希特。本雅明很快便陷入了与阿斯娅的热恋之中。在阿斯娅和布莱希特的左派思想影响之下,本雅明从一个热衷于十九世纪巴黎小资情调的波希米亚文人,居然摇身一变而开始信奉起布尔什维克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学说了。

阿斯娅在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写成的回忆录《职业革命家》中这样描述了他们在卡帕里岛上的初次邂逅:“我经常带着女儿达佳到广场购物。有一天我在一家商店里想买一些杏仁,但我不知杏仁这字意大利语如何说,店主也不理解我想要什么。这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位男士说道:‘夫人,我可以帮你吗?我说‘请了,我买完杏仁后拿着袋子返回到广场。那男士跟上我问道:‘我可以帮你拿袋子吗?我看了他一眼,他继续说:‘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瓦尔特·本雅明博士……我的第一印象是:两片眼镜放射出有如汽车前灯的光芒,一头浓密的黑发,细长的鼻梁,笨拙的双手—袋子都从他手上掉下了。总体来说,他是一位硬棒的知识人──一个富有知识之人。他送我到住处,并问是否可以来看我。”(参见Howard Eiland and Michael Jennings:Walter Benjamin–A Critical Life)后来本雅明告诉阿斯娅说,他在卡帕里注意她的行踪已经有两星期了,并邀请阿斯娅一起去游览那不勒斯城,之后俩人合写了一篇游记《那布勒斯掠影》刊登在《法兰克福报》上。尽管当时阿斯娅已经有一位作为戏剧评论家的德国男友伯纳德·赖希,本雅明照样一厢情愿地堕落了爱河,而阿斯娅对本雅明应该说也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到1925年,他的教授资格论文被歌德大学所拒绝,从而连无俸讲师都没法做起。本雅明只能靠撰稿来养家糊口。但是由于他的心魂已被女友阿斯娅勾走,那个家也更加是摇摇欲坠。像很多犹如神灵附体的热恋中人一样,1925年11月,本雅明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之下,竟凭着一己狂念,只身闯到阿斯娅当时所在的立陶宛里加市来找他的“假日情人”。阿斯娅当时正忙于新的戏剧排演,很不客气地对本雅明说没有时间招待他,而只允许他来观看她的戏剧排演。本雅明只身一人逛遍了里加市,获取了后来那本散文集《单向街》的主要灵感。虽然本雅明在情感上可说一无所获,失意而回,但在1926年出版的《单向街》扉页上,他依然深情地题词道:“这条街命名为阿斯娅·拉希丝街,因为她作为一位工程师在作者的心田里建造了一条街。”到1926年秋天,本雅明得悉阿斯娅精神崩溃被送入疗养院后,又只身一人于12月6日来到俄罗斯的大地上寻找他的恋人;到达莫斯科之后才极度失望地发现,他的热恋情人阿斯娅还有好几位其他情人围着追。endprint

自从12月6日到达莫斯科之后的三个星期里,阿斯娅的情绪都相当坏,对本雅明动不动便大发脾气,粗言粗语,而且几乎没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圣诞节刚过,在12月27日的日记里本雅明写道:“阿斯娅处于一种可以想象的最坏情绪之下;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如此明显的令人作呕的易怒状态,让她出演赫达·嘉宝勒(HeddaGabler)的角色会十分令人信服。她不会容忍最轻微的对其健康的询问。除了远离她没有其他办法……总而言之,当我回顾自我到来的几个星期里,至少就她的神经而言,我意识到她的康复几乎没有进展。”到新年1月8日,本雅明又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从人脉上,语言上,还是对阿斯娅喜怒无常的忍让上,他都根本无法与他的情敌赖希竞争:“我注意到赖希可以承受阿斯娅所有的喜怒无常,或做出像是能够承受的样子,很少会被那些令我感到厌恶的行为举止所触怒。”更不用说赖希还懂俄语,在苏联有正规的职务,认识文化界众多的头面人物。本雅明又发现有一位红军将领,虽然刚结婚才两个月,却也爱上了阿斯娅,最近刚被任命为远东符拉迪夫斯托克(Vladivostok)市的一个高级职务,在劝说她与他一起私奔到那里去。还有一位爱慕者从日本给阿斯娅寄来各种精美的礼物。

1月14日,阿斯娅突然开口向本雅明借钱,本雅明说他穷得问赖希借了150马克作为回程路费,接着俩人为此大吵了一场。直到18日,仿佛是神灵在暗中帮忙,本雅明鼓起勇气请阿斯娅晚餐后到他旅馆来。阿斯娅一进门说,“我只呆五分钟”,随后看见本雅明的床上堆着一堆未拆开的邮件;他拆开一封太太朵拉的来信,信上说钱已寄出。于是本雅明马上决定延长逗留时间,接着日记写道:“我对阿斯娅说了这些,她用两只胳膊拥抱我……先是让阿斯娅吻我,尽管像往常一样她有所抵抗。突然,像是接通了电;就在我要念信给她听跟她聊天时,她坚持再吻一次……阿斯娅让我把信从床上拿开,她要躺下。我们长久地亲吻了一会儿。不过最能让我内心深处激动的是她那手的抚摸。”在12月20日,本雅明曾有一次告诉阿斯娅他很想同她生一个孩子,阿斯娅回敬说:“那都是你的错,我们在卡帕里时我给过你机会,我们本来可以私奔去柏林。”

1926年2月1日本雅明带着万分的失望和伤心告别莫斯科,《莫斯科日记》中的最后一段文字写得尤其神伤,下午三点时阿斯娅到本雅明的旅店来与其道别。本雅明给她留下柏林的地址。日记写道:“还有几分钟就要走了,我终于开始哽咽,阿斯娅注意到我在哭。最后她对我说:‘别哭,否则我也要哭了;一旦我哭了,不会像你那么容易止住。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同阿斯娅一起出旅馆,我让她喊一架雪橇。上雪橇后还特意让她同我坐一程到特维尔斯卡娅街角,然后再次同她道别。雪橇已经启动,我再次把她的手拉到我唇边。就在街中央。她站在那儿久久地挥手,我也从雪橇上向她挥手。她似乎转身走了,我看不见她了。箱子放在膝盖上,我含着眼泪坐雪橇穿过黄昏暮色下的街道来到火车站。”

将近两年之后,阿斯娅受派出任苏联驻柏林大使馆在电影领域的贸易代表,于1928年11月与赖希一同抵达柏林,但赖希与布莱希特完成《三便士歌剧》之后不久便离开了。从1928年12月至1929年1月,本雅明在杜斯道夫大街42号租了一个公寓与阿斯娅同居,公寓离他太太和十岁儿子所在的住宅(本雅明父母的房子)不到两英里。到2月份,显然是阿斯娅要本雅明搬出公寓。不久赖希又回到柏林,阿斯娅、赖希和本雅明三人仍然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同出席文化圈内的各种社会活动。到春天,在几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本雅明向朵拉提出离婚。法庭上的离婚程序从6月29日开始,到次年3月27日结束。本雅明被判付给朵拉四万马克,这意味着他最为心爱的儿童藏书,以及他父母留下的住宅,都一起判给了朵拉。

朵拉在离婚程序正式开始前的两天,即6月27日,给本雅明的最亲密好友索勒姆写了一封长信,从中我们可以瞥见本雅明这个波希米亚知识人的毁灭性性格:

在过去的八年里,我们双方都给对方充分的自由。——他对我讲了他所有的淫秽的外遇,并有一千次敦促我去为自己‘找一个朋友而在以往的六年里我们一直分居了。他现在居然来控告我……当然,站在他背后的是那位无所顾忌的阿斯娅,但他几次亲口告诉我,她并不爱他,只是想要利用他……他对斯丹芬和我的未来的关怀,还远不如对那个彻底的陌生人的关怀。我从他那些亲眼目睹此事的朋友中得知,他们俩人像猫狗一样争吵得不可开交。她住的公寓是他付的钱,他在那里与其同居直到她将其赶出来。此时他又来找到我。他说我应该把她请来与我一起住,那样的话我自然听都不愿听,因为几年之前她对我太可怕了。所以他现在为此而报复我。

从各种方面看,朵拉都是一位十分善良的女性。两位传记作者说,在离婚之前的七年里,朵拉从事各种卑贱的体力工作,来支助本雅明在欧洲各地的“记者”漫游生活,对丈夫体现了出奇的忠诚。同样出奇的是,在本雅明长期离家,极少顾及家庭生活的情况之下,这个小家庭居然能够在同一屋檐下平安地度过了这些年。更为令人敬佩的是,尽管朵拉起初数落了本雅明的不负责任和无所顾忌伤害了她和儿子,但她更多地将此怪罪于阿斯娅在背后作怪,以及本雅明迷恋于女色。在离婚判决一年之后,朵拉便原谅了本雅明,仍然敬佩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使命。后来,本雅明在巴黎的最后日子里,作为前妻朵拉曾邀请他去英国避难,但竟被本雅明拒绝了,再次显示了本雅明的毁灭性性格。

1933年初,本雅明移居到了他所热爱的巴黎,继续他独立撰稿人的无拘无束生活,靠着阿多诺的支助,生活上也勉强过得去。后来为本雅明编了第一本英文文集《启明》的汉娜·阿伦达说,在本雅明身上,有一种不愿意服务于任何国家职位的“法国文人”的气质,像蒙台涅、巴斯卡和孟德斯鸠那样骨子里有一种不屑于世俗社会的傲气,而本雅明更是把波希米亚人的文化与革命和反叛精神奇特地扭合在一起。已经逃往美国的好友阿多诺多次劝他去美国,但本雅明迟迟不愿动身,他从心底里可能就看不起美国文化的粗俗。直到1940年8月,阿多诺托朋友为他弄到了美国旅游签证,而本雅明却拖到9月中旬德军已经兵临城下之时才匆匆离开巴黎。法国维希政府投降后,与德国签订和约,把德国政治难民遣返德国。本雅明出逃之后,逮捕令已经贴在了他在巴黎的公寓门上。他经马塞而来到法国与西班牙的边境小镇泊港(Port Bou),准备经过中立国西班牙,到葡萄牙坐船去美国。9月25日到达小镇后发现,西班牙官方宣布关闭边境关口,拒绝让法国难民通过。在绝望之中,本雅明当晚吃下大量吗啡止痛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而到第二天西班牙当局却重新开放边境,让法国难民通过。一个月之后,本雅明的亲友汉娜·阿伦达(本雅明的堂兄安德斯曾是阿伦达的第一任丈夫)也来到同一个边境小镇,捡起本雅明丢下的《巴黎拱廊计划》遗稿,顺利地把它带到了美国。endprint

在与好友索勒姆的书信中,本雅明以隐晦的暗号和象征语言记述了他和阿斯娅的交往,对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信仰也依然是始终不渝,而索勒姆曾在《莫斯科日记》序言中说,从这本日记中一点都看不出本雅明所爱的这个女人在智力上有何出众。1938年,阿斯娅因一部戏剧方面的理论著作而受到斯大林主义的迫害,被关押到古拉格群岛,直到1953年斯大林死后才重新获得自由,赖希那时仍然愿意娶她为妻,俩人终于结成伉俪。据阿斯娅的女儿达佳说,她母亲是一个相当自我中心,而喜怒无常的人。然而具有个性的女人的魅力,恐怕就在于那种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神秘能力,给那些“假日情人”某种始终摸不透的雾里看花的感觉。

美国学者马克·李拉把本雅明归到了二十世纪无所顾忌的知识人一类。在阿斯娅被关到古拉格群岛之后,本雅明还在继续玩弄着“神圣的暴力”、“毁灭性性格”和政治虚无主义的观念。在两次大战之间的混乱、萧条和暴力面前,很多知识人退缩到了向往彼岸的神秘主义和奥秘主义,还有很多人则投身到建立一个新秩序、新法律和新福音的赎罪运动之中,而本雅明则对两者都采取了眉来眼去的任意调情,倒头来自身也陷入了一个悲惨的结局。

本雅明在某种意义上就像他最钟爱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一样,具有深深的波希米亚人的颓废派性格,把个人的生活当作与命运的一场赌博。他在《巴黎拱廊计划》中以极高的兴致来写赌博,自己也在法国南部的赌场中小试身手,出手不凡,曾赢了几个星期的旅资。但在与命运的赌博中,本雅明不幸在英年便丢失了老本。另一位美国颓废派爱伦坡的一首小诗《一个梦想》便精致地体现了一个颓废派诗人的心理──追寻真情犹如赌徒孤注一掷,不惜任何代价:

在沉沉黑夜的幻影之中

我梦见欢乐已一去不回

但大白天一个现实之梦

早已让我的心儿破碎。

唉!什么才不是白日梦幻

对他四下张望的眼睛

望周围之物用一种视线

用一种回顾过去的眼神?

那神圣之梦—神圣之梦,

当全世界都在发出吼声,

像一道美丽的光使我振奋,

引导一个孤寂的灵魂。

即便是那道光如此的遥远,

即便穿越黑夜暴雨又何妨,

难道又有什么比它更灿烂

当沐浴在真情的旭日之光。

(曹明伦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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