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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们的舌尖

2014-09-10张佳玮

中国国家旅游 2014年11期
关键词:基督山小说

张佳玮

19世纪的大宗师里头,大仲马是商业上顶呱呱的成功者,写报纸连载,编剧本上演,还有闲钱建个基督山城堡,传闻还雇得起奥古斯都·马基与费伦蒂诺两个枪手帮着写小说。他写下著名的《基督山伯爵》,场景极尽奢华之能事,甚至让巴黎贵族也要叫苦。那时节时尚类传媒尚无踪影,贵妇人们要研究时装流行款式全靠画家——比如19世纪70年代,法国画家雅姆·蒂索去了伦敦,因为从事时装绘画太成功,甚至不高兴回巴黎参加印象派画展了——而饮食起居,基本靠通俗小说现编。《基督山伯爵》里,主角基督山伯爵住则香榭丽舍,行则阿拉伯马拉车,用水晶烟管抽烟,用整块碧玉雕成的盒子装他的鸦片药丸,女奴海蒂都是个公主……贵妇人固然看得目眩神迷,她们的老公可就咬牙切齿了。

且说吃的。《基督山伯爵》里有几处写吃,极为铺张。基督山伯爵扮作东方来客,所以吃东西很东方风味,在岛上招待弗朗茨时,他摆了“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岛的橘子,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枣”,再来烤野鸡、火腿、芥汁羔羊腿、比目鱼和龙虾,配有银碟子和日本瓷器,饭后还端出咖啡和印度大麻享用。之后在巴黎的一次晚宴上,基督山伯爵摆出两种鱼让大家猜,答案是伏尔加河产的小蝶鲛和富莎乐湖产的蓝鳗,然后他公然炫耀道:“这种鱼,大概实际上并不比鲈鱼更好吃,但你们却好象觉得它很鲜美,那是因为你们觉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却意想不到地在席上出现了。”

如是,连基督山伯爵自己都承认了:这玩意可能不算好吃,只是拿来展示可能性罢了。

但大仲马并非只会陈列这些娱乐眼睛的食物,他还是懂得吃的,比如,还是《基督山伯爵》里,年轻的窃贼贝内德托已经蒙到了卡瓦尔坎蒂爵爷的地位,可还是会被狱友卡德鲁斯的大蒜茴香炖鱼给馋到;大反派唐格拉尔富可敌国,但被囚禁起来时,被意大利强盗的鹰嘴豆烩肥肉诱惑得不能自己。饮食这东西,并不是越高贵就越好的。

在另一部著名小说《三剑客》里,大仲马写过一个极有趣的吃饭场景:粗莽而好享受的波托斯到情妇戈革纳尔夫人家吃午饭,指望戈革纳尔先生—— 一个富有八十万法郎的律师——能给点好吃的,结果见到了这几道菜:漂浮着几片孤岛般的面包皮的淡汤;一只可怜的、瘦弱的、不知躲在哪里的鸡窝被发现了抓来炖汤的老母鸡,宾主三人分享了老母鸡的爪子、翅膀和脑袋,其他部分原盘撤下;之后是一盘蚕豆,放了些装点门面的羊骨头。大仲马不但会写奢华宴席,惨淡饮食也不在话下。

欧洲人写小说多酬唱对答,所以多少都会写到吃,比如丹纳在他的大作《艺术哲学》里讽刺英国人:“英国小说老是提到吃饭,最多情的女主角到第三卷末了已经喝过无数杯的茶,吃过无数块的牛油面包,夹肉面包和鸡鸭家禽。”但真心诚意写吃的人不那么多,毕竟大家叙事为主,很少有时间认真跟你聊吃的,不过我们总能在角落里发现一些有趣的细节。比如,以讽刺著称的果戈理,其实就有颗爱吃的心,在他的著名短篇《旧式地主》里,老太太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很喜欢做果羹、鱼干和药酒,还会劝客人吃些土制菜式:加了香薄荷的腌蘑菇、加了丁香和核桃的腌蘑菇、加茶藨子叶和肉豆蔻的腌蘑菇、干酪馅的包子、乳渣馅的包子、酸白菜加荞麦米饭馅的包子——全都历历如在目前呢。

中国小说里写吃,最著名的莫过于曹雪芹,王熙凤给刘姥姥吃的茄鲞、贾宝玉在薛姨妈那儿吃的糟鹅掌和酸笋鸡皮汤等,都不在话下。其实,《水浒》《金瓶梅》《儿女英雄传》《儒林外史》等也各有大篇幅用来写吃,只是不如《红楼梦》铺陈得好看,容易被忽略。

《水浒》里的吃,常是“三碗酒,两斤牛肉”的粗糙配置,但偶尔也有宋江浔阳楼头要喝“加辣点红白鱼汤”、鲁智深要求把狗肉煮烂了加蒜泥来吃的细节,还有黄泥岗上“智劫生辰纲”,阮小二们大夏天里喝着村酿酒、吃着枣子,看上去好不痛快!《金瓶梅》里,西门庆家吃穿用度也华丽,有猪肉蒜泥打卤面、蜜糖腌的衣梅,虽然看起来远没有《红楼梦》那么文辞锦绣,味道想必是不差的;宋蕙莲用一根柴,一个时辰就烧烂了一个大猪头,加了姜蒜碟子给李瓶儿们吃,配着南酒,想来也美味之极。《儒林外史》更是了得,别看书生们到处闹腾,一副穷酸相,但也会吃板羊肉、吃鸭子、吃陈火腿、喝苦丁茶,中国人说事必吃饭,书生们也不例外。

说回现代。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广为流传,他们都擅长写吃,但又有分别。

金庸更有贵胄气,比如《射雕英雄传》写郭靖、黄蓉初次见面,黄蓉一口气点了满桌的菜,简直跟报菜名一般,道是: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蜜饯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这些菜看着华丽,大多来自宋朝笔记小说里的记载。《鹿鼎记》里,韦小宝想哄云南来的小郡主沐剑屏吃饭,弄了过桥米线汤、蜜饯莲子煮的宣威火腿、云南黑色大头菜、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这些才贴点儿地气。

而古龙写吃,就很有市井宵夜范儿。《白玉老虎》里,赵无忌吃晚饭,豆瓣烧黄河鲤鱼一道,外加麻辣四件和鱼唇烘蛋,以及回锅酱爆肉和豆肚条汤。《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李寻欢被困少林寺,还好意思点菜,要红焖冬笋、发菜花菇、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绝代双骄》里江小鱼点菜也不一般:棒棒鸡,凉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再来个肥肥的樟茶鸭子,红烧牛尾,豆瓣鱼——依此推断,大概古龙很爱吃川菜。

当然,读起来更亲切的还是现代人的吃喝。余华写《许三观卖血记》,一道黄酒配炒猪肝贯彻始终,《兄弟》里则不断出现三鲜面。莫言写《红高粱》,人们吃狗肉不说,还啃狗头,《檀香刑》里的狗肉、包子和羊杂汤也很惹人垂涎。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里,几乎全是吃的,写腌过用来配茶的茶干,写熏烧卤制的摊子,写扬州的茶楼,不一而足。这些写吃,还与梁实秋《雅舍谈吃》之类纯写食不同,都是融会在故事之中,不见首尾的。

中国近代最让人想不到的大吃家,大概是鲁迅先生。

比如,《故乡》里有著名的闰土和瓜田,以及豆腐西施。闰土给迅哥儿送了自家晒的青豆。苏南乡下也晒青豆,一般放在大匾里晒于土场,晒干后配笋丝,可以当零食吃,也可以下粥。青豆不如干黄豆脆,嚼来很韧,是方便又耐吃的小食。闰土送的礼很合于早年乡间规范:不贵重,但耐吃耐藏,确实有用。

《孔乙己》里有黄酒、盐煮笋和著名的茴香豆。黄酒在浙江籍作家的书里必不可少,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卖血之后,总要与同伴坐在饭店靠窗的桌前,“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盐煮笋鲜而脆,是下酒的好东西。

《药》里华老栓做那著名的馒头时,被人误为炒米粥。古时,炒米在扬州是很现成的食物,郑板桥都吃,有客人来,捧出来现做。无锡的炒米偶尔加糖,炒到焦,甜香扑鼻。炒米粥口感很奇怪,有些韧有些脆还有些沙,香是肯定的。听说乡下有孕妇爱吃口甜的,就加红糖煮炒米粥,极香。

阿Q考虑油煎大头鱼,未庄是加半寸长的葱叶,城里是加切细的葱丝,阿Q以未庄为标准,以城里为错。大头鱼、鲢鱼,如今都是做鱼头汤或泡椒鱼头的妙物。

《风波》里主要的场景是吃饭,先有女人们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画面感极强。干菜者,霉干菜也。

《伤逝》是文艺男青年和文艺女青年的现实生活写照,到最后子君终于心力交瘁而去,留给了涓生“盐、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终究也得经历柴米油盐。让我感兴趣的倒是“干辣椒”这三个字。鲁迅爱吃辣天下闻名,这里大概是把自己代进去了。

《孤独者》里,魏连殳颇落寞时,迅哥儿买了烧酒、花生米和两个熏鱼头去看他。我不太确认熏鱼头是哪一种,因为熏法似乎各地有不同。江南熏鱼,是用酒和酱油把鱼腌过,等鱼腌透入味,再油炸之,另加调味料,鱼熏完后酥脆香浓,而且鱼刺都能吃得,炸的火候大些,可以和脆鳝媲美。

《在酒楼上》被有些人称为“最富鲁迅气氛”的一个小说。全文凄凉,唯一暖和些的,也只有“我”要的这几个菜,先是“一斤绍酒”,此后是“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以及“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油豆腐是油炸过的豆腐,再经水煮。豆腐油炸后外酥内嫩,内里会结丝一样绵软透空,口感极妙。因为中空,所以汤煮、酿肉都好。小说里的吃法是煮过,再加辣酱,鲁迅之爱吃辣,可见一斑。而且他老人家口味颇重,感叹辣酱淡薄,“本来S城的人是不懂吃辣的”。这一席菜上来后,小说所谓“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地下”。

《社戏》一文,是进了中学语文课本的,算是鲁迅先生最清新的一篇小说,最著名也是最幻梦的场景,就是一群孩子带着迅哥儿,社戏归来,在船舱里煮罗汉豆。罗汉豆者,蚕豆也。盐水煮蚕豆,不如茴香豆味道长远、嚼头酥烂,但新剥的蚕豆有豆子的清香,而且口感嫩脆,极好吃。何况当时气氛着实太好:清夜河上,泊船小友,月光下吃吃煮蚕豆,恍然有诗境,末了把豆荚豆壳往河里一倒,月下归航。

所以你看:单把鲁迅先生当作“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不免忽略了大丈夫的铁汉柔情。稍微一总结,就是一个“舌尖上的鲁迅”,细腻周致,用心之极。我所见江浙水乡的描写,没一个比这月夜吃豆瓣更清暖无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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