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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读《香菱学诗》

2014-08-15袁佩敏

语文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学诗香菱宝钗

○袁佩敏

(上海财经大学附属中学,上海 200090)

香菱,在《红楼梦》中副册首位,可见地位不俗。她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儿,用脂砚斋的评价:“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饶这么一个人儿,“岂可不入园哉”。于是在阿呆兄遭打远走之际,香菱进入了大观园。曹雪芹特意安排了一段“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节选入高中课本就是《香菱学诗》。如何解读这段文本?

一读《香菱学诗》:读者更多会被作者的诗歌理论吸引。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谈了诗句立意最要紧,“不以词害意”“有了奇句,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还谈了创作要多积累且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黛玉建议香菱多读王维、杜甫、李白等大家之作。这和西方歌德的理论:欣赏能力不是依靠鉴赏二、三流作家而获得的,异曲同工。免得被它们败坏了口味,以致终生不能欣赏一流作品的丰富和伟大。还谈了创作“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

这都是一些通脱明达的认识。

仔细读来,还大有深意。在诗歌创作理论中林黛玉为什么独独不欣赏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墨微凹聚墨多”?因其浅近吗?是否可以理解这句诗只追求了形式上的工整对仗,意趣上却颇显苍白。可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不深奥呀,也“无理”、也“俗”,却为什么受到诗家的推崇?

于是这就提出了一个所谓“好诗”的界定。文本借香菱之口说:好诗即“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橄榄”;“难为他怎么想来!”欣赏好诗就要咀嚼那“似”与“不似”“有理”与“无理”中的意趣,也就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好的诗歌要经得起推敲,能与读者的生活体验对接。比如香菱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诗歌创作要受到生活的启发,被现实生活场景“激活”。就如陆放翁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宝玉会感叹:“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我们对文本的解读要有层次,解读出文本蕴涵的多向度的审美意趣。教师对学生的指导重点仍可停留在诗歌立意、积累、探讨的重要性,但教师自己的理解要有深度广度。

二读《香菱学诗》:读者会从人物刻画上去分析香菱、黛玉等人。可能会解读出香菱独独向黛玉求教,而不是与她关系更亲近的宝钗,有人就会得出“黛玉热情宝钗冷漠”的结论。

我认为黛玉指导香菱不厌其烦,循循善诱,而且言简意赅,所以香菱才能很快悟入门径,获得成功。黛玉的这种表现,是她性格中热情率真的反映。从某种角度说,黛玉比宝钗其实更容易相处,也更同情弱者。却不能说宝钗是“冷”的。文本中香菱孜孜思索着诗句,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可见宝钗也能理解香菱的呆性。她不愿意香菱为此伤了身体。这恰恰是对香菱善意的保护。

当然宝钗的保护是世俗的,就如宝玉吃冷酒时,她会劝“用胃去暖”不妥当。对香菱也是如此。聪慧如宝钗者不会不窥探,香菱对诗歌的痴迷。但是基于世俗方面的理解,她更要劝导男子读书(对宝玉):“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宝钗认为个人的愿望是次要的,于是香菱对诗歌的痴迷也不重要起来。我们不能揶揄宝钗的冷漠,她只是世俗而已。用一种理性的世俗的要求来要求周围人,要求自己。所以她不可爱却能给人依靠。

我总是忖度,宝钗很愿意教香菱,而且宝钗也必定教导过香菱。否则一个身为小妾的闺阁女子,如何识得诗书?香菱年幼便与家人分离,必还不晓人事。与阿呆兄的相处也几乎无诗书的陪伴,因为那个只会“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之类的阿呆是不通之极的蠢物。那么香菱肚中对陆游诗歌的喜好源于谁的影响?也唯有宝钗了。

三读《香菱学诗》:读者要体会文本包含的哲学思想和曹雪芹的悲悯情怀。

首先关于诗歌的创作,——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作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优秀的文学都源于一种游戏的心理机制,这才能真实探究到文本的内核,揭示出底蕴味道来。博尔赫斯为了消磨时间而写作;史铁生为了活着而写作,大观园里的闺阁女子为了“玩”写作,才有好作品存世。这也是作者希望用诗歌,用游戏,用真性情来抵抗这越来越世俗的人间,用钟灵毓秀的女孩来对比“鱼眼珠”的悲哀。这不就是一种忠恕之道和悲悯情怀吗?就如纳博科夫说的,文学只是自娱和娱人。

其次,香菱原是诗书之家甄士隐的千金。江南的甄府与金陵的贾府相对照。二者并非是一真一假,而是互补的。文中先有甄府的败落,后有贾府的抄家。那么香菱也就成了所有同悲万艳的缩影,香菱学诗那一段便成了所有志量不小、人格不俗的“水做的骨肉”们脱俗、雅致的反映。《红楼梦》背后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充满爱意地展示给我们看那些或端庄或秀丽的女子,借她们各自的口道出对文学意境、诗歌美学的诠释。作者曹雪芹(姑且是他)的深情执著不就是一种大悲悯的情怀吗?因为她们不久就“一抔黄土掩风流”了。可以说,整部书没有悲剧的制造者但又几乎是每个人都参与制造了悲剧。整部红楼的精神底色就是悲凉的,“三春去后诸芳尽”,红楼不是一部怨恨的书,有一种悲剧没有可恨之人。比如香菱,大观园给了她圆梦的机会;阿呆兄也不能说与她一点都无情。否则阿呆挨打之后,香菱为何“哭红了眼”,薛姨妈也曾“三媒六聘”地请客给予香菱名分……那些都不如诗歌给了香菱觉悟和投入。有了精神的超脱,诗歌就有了力度。

黛玉一生与诗书为伴,自然愿意与慕雅女交流。“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而对香菱来说,读诗吟诵便是她主动逃避悲凉命运的举动。《香菱学诗》中这个女孩一直是含着笑的,因为大观园成了她精神世界的依托,更因为有太多的悲伤,她只能用佯装的快乐面对生活。第三首被众人称颂的诗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真切表达了沉痛之深之绵长。顾影自怜中唱出了“缘何不使用团圆”的寂寞发问。潜意识里的愁苦恐怕也被眼前的巧笑掩饰。所以那个“精血诚聚”的女子最终命运乖蹇,很快就被折磨致死了。后四十回写她死于难产,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设计。

哲学须有理趣,文学须有灵动。文学还要通过形象解析出来。短短的《香菱学诗》却有悠长的意蕴可以挖掘。经典不是钟表仪器严丝合缝,经典是一片轻盈的梦,给予世俗中的凡人抵御沉重的可能。而我们读一段经典,要把那写在平面上的文字,看成立体的东西:有高低,有远近,有凹凸,有浓淡。要体味字里行间的话,听出弦外之音,否则一切都会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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