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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谍信仰

2014-08-02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12期
关键词:森田日本

◆ 孙建伟

间谍信仰

◆ 孙建伟

就在这一刻,森田弘毅才真正明白了汉语“生死抉择”的意思。一步一念就在倏忽之间,竟成人生最艰难的选择。

继续还是停止?按照谍报工作规律,必须停止。他很清楚停止的结果,但他更明白,必须继续。继续的后果当然可怕,即使对一个素养出众的高级间谍而言。

前一天晚上,他按约定打电话给广野津,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他想到了广野津的助手。但是助手为什么突然变声了,不,不是变声,本来就不是助手的声音,虽然双方都没见过,但凭借声音就可以想象对方的样子。这是森田弘毅早年曾经陶醉的一个游戏。他犹豫了。难道是广野津故意的吗?

不,这不像广野津所为。

一个小时之后,森田弘毅以一个不露痕迹的提问把电话打到了另一个联络人的家里。短短几句话,电话那头完全被他的思路牵引,森田心里顷刻浮起东京警视厅侦探的影子。

他确认自己的判断成立,广野津一定遭遇不测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再行动。

一个煎熬的黑夜后,森田弘毅仍然决定继续。这次任务对他充满诱惑。即便不能改变日本的战争策略,也可能改变战争的世界格局。他决意完成广野津未能完成的使命。在森田弘毅看来,使命感有时显得庄重,这只是一种外在的表达,实际上它就是一道紧箍咒。它会勒着你的脖子,牵着你的身体,把你推向一个不容置疑或不知所踪的目的地。那正是森田弘毅的基本生活状态。作为一个与本国政府为敌的高级间谍,这种痛苦非常人所知。当这种痛苦与一种信仰结合,产生的能量是极其可怕的。森田弘毅就是拥有和激发这种能量的人,他的信仰叫作共产主义。因为信仰,他非常喜欢“拯救”这个词,他毫不避讳地称自己为拯救者,用他的信仰来拯救。拯救一个陷于泥潭的狂热民族,拯救被极右军人操控的国家机器,拯救日本人民免受战争涂炭。

在这个国际间谍云集的地方,一个以日籍特工为主体的中共地下组织把一张红色谍报网从上海织到了东京。

还不到三十的森田弘毅已有两次入狱经历。

一个青涩少年来到这个城市,就被她的繁华惊呆了。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场景,汉语叫什么?光怪陆离,灯红酒绿。森田一直对中国文化充满迷恋,如果他开口说话,与普通中国人几乎没什么不同。不过他很快看到了繁华后面的龌龊和悲情。他来自农村,非常容易体验到下层的艰难。衣衫褴褛、肋骨凸起的中国苦力不停歇地拉着黄包车,沿马路坐着的小孩肮脏的手把一张脸抹得黑乎乎的,但眼睛特别大,那是极度饥饿的结果。在上海的日本商业街吴淞路,众多日本侨民却显得很享受。从上一代甚至更上一代开始,他们一直悠闲地在这里过日子,丝毫没有异国他乡的感觉。不上学的时候,森田弘毅常常会在这条街上徜徉,这里跟日本的商业街比毫不逊色。难道这里真是日本人的家吗?为什么周围中国人的眼光充满敌意?森田弘毅从小就养成了一种穷根究底的习惯,这种思维方式让他的领悟神经和对问题的判断力异常发达,使他的学业出类拔萃,也足以让他承受更多的煎熬。他看到的现状让他的煎熬更为加剧。他一直企图找到答案,但一个接着一个被他否定。新学期开学后,一位比学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的中国先生出现在讲台上。这位语速极快的先生对中国社会和日本社会的比较分析一下子就把森田吸引住了。下课后,森田迫不及待地跟到先生的办公室,把他心中的疑问全部倾倒了出来。先生笑了。后来森田弘毅才知道这位先生是日本最负盛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的弟子。与先生几次长谈后,森田弘毅的心结渐渐打开,原来中国人的敌意来自日本的侵华政策。先生给了他一本日语版的《资本论》,让他抽空看看。森田很快就被这本书迷住了。这个过程对一个年轻人来讲十分怪异,突然之间,他的“皇国”变成了自己要去斗争的对象。就在不久以后那次前往吴淞地区的观摩前,森田觉察到那是一次熟悉未来战场的预演,他想到了阻止。于是赶印了一摞反战传单在学员中散发。特高课便衣在逮捕这个戴着一副眼镜的书生时发现,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不但表情生动,而且能说会道,全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架势。关押九天后,森田弘毅拿到了特高课另一张追加的罚单,勒令停学一年。

一年之后的森田回到学院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一切都在显示征兆即将变成现实,森田弘毅密切关注着。上海“一·二八事变”后的几天,书院日籍学生就接到了参战的命令。学院方面的战前动员仍以天皇开道。校长神情激昂地说,从你们踏入东亚书院的第一天,就准备好为天皇陛下献出一切,现在到这个时候了。上海就是你们的用武之地。坐在台下的森田弘毅心生愤恨,他阻止不了政府的决策,但他认定,这样的行动是可耻的。

连续几天,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前聚集着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他们罢课了。这是一场公开的对峙。面对学生提出的“撤出侵沪战争回国”的要求,领事馆官员着实有些为难。不能说学生的质问没有道理,军部或院方有命令学生参加战争的权力吗?学生不是军人,他们没有被强行征战的义务。既然如此,就没理由拒绝学生的回国请求了。

森田弘毅一个人的战斗变成了所有学生的战斗,而且获得了成功。他很为此自豪。就在这次回国途中,他邂逅了广野津,一位引导和改变了他未来人生的人。

那时广野津正在阅读一份中文报纸,森田弘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看到了这一幕。心有灵犀一般,这个读报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穿着一件风衣,立着领子,抵挡着海风。凭感觉这位是自己的同胞。那他为什么看中文报纸呢?而且神情专注。森田的天性在这时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他看到那人站了起来,漫步到甲板上,森田弘毅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就跟了过去。那人一头浓密的黑发随风飘动,眼睛不大,在海风的轻微刺激下眯成了一条细线。他的下巴宽正,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地廓方圆,显得敦厚实在。就在观察之间,那人回过头来,目光正与森田弘毅相遇,森田稍显尴尬,那人先说了:“小兄弟,对我感兴趣是吗?”他说的是日语。

森田不知怎么对答,局促着。那人又伸出手来:“来,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广野津,《朝日新闻》支那部驻上海特派员。”

森田弘毅把手伸了过去:“东亚同文书院学生森田弘毅。认识先生很高兴,我冒昧了。”他微微鞠了个躬。

广野津还礼,说:“啊,原来是东亚书院的。是回国的吧?”

“先生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吗?你们去领事馆请愿的事都闹得沸沸扬扬了。”

“我们绝不会参加这种可恶的战争。先生,您对此有何评论?”

“我可不会轻易评论。要知道,这是国策。”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森田弘毅轻声说。

“失望了吗?我不评论国策,但我支持你们回国。战争毕竟不是学生的事。”

“战争其实离学生并不远,谁都躲不了。”森田似对这种语气不以为然。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的,这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很坦率。今天我们就算认识了。我很高兴。”广野津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撕下一张,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森田弘毅,“森田君,如果有什么事需要,非常欢迎来找我。”

“谢谢先生。”森田双手接过,再次鞠躬。广野津也鞠躬还礼。

广野津第二次“见到”森田是在报纸上。在一则警视厅公布的日本共产主义青年同盟案的侦破中,森田弘毅的名字赫然在列。广野津不禁为他担忧起来,因为这正是他需要的人。

一个多月之后,当森田再次出现在广野津面前时,脸色十分苍白,他在牢里蹲了四十天,但并未暴露身份。这两个相隔了十个年轮的人几乎同时嗅到了对方的气息。广野津没感到多少惊讶,他决定向这个弟弟一般的年轻人传授情报工作。森田弘毅庆幸自己找到了真正的老师。他后来得知,广野津先生是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的高级特工。

森田弘毅逐渐成了广野津最得力的助手。

上海昆山路。津木丸服装店。这是一家刚开出不久的服装店,顾客盈门。那天来了一个戴着礼帽的青年男子,说是要为他的未婚妻买一套礼服,不知道有没有货。老板娘加奈子问是要古典的还是时髦的?男子说现在女人都爱时髦,就买时髦的。加奈子犹豫着说本店女服擅长古典,时髦的恐怕不能符合您未婚妻的要求。男子说这无所谓。加奈子说那就好,请到仓库来选吧。

加奈子带着男子径直走到店后的仓库,把锁打开,等他进去后又把门锁上。随即转身,轻巧地颠着木屐原路返回。

男子进屋后摘下礼帽,叫了声老师。

广野津站起来,神色严峻地说:“森田君,我已向在大连的满铁总社调查部推荐了你,你有什么打算?”

“感谢老师的信任,我一定会尽全力。”

“你必须记住,此事绝密,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老师,我记住了。”

“你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取得政府和军部的信任。我们不能控制政府,但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方式控制政府的决策。这几天准备一下,随时待命。在适当时候我会联系你。”

“一切听从老师安排。”

其实森田弘毅在接受这个指令时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震了一下。满铁总社非比寻常,这是日本在中国最重要的间谍机关之一。当时他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在这个地方生存下来,他都没有把握。但是广野津老师这么器重自己,怎么能让他失望呢。他又对自己说,既然老师信任自己,自己就更要充满信心了。

广野津看重的正是森田弘毅究根穷底的那种性格,不找到真相不罢休。加上他的好学细心和勤勉,一个高级间谍最重要的素质,他全都具备。

广野津的眼光不错。1938年,森田弘毅以满铁上海办事处主任、日本支那派遣军特别顾问的身份在虹口赫司克尔路上的一家小饭店宴请广野津。这里离广野津曾经任职的《朝日新闻》上海支局不远。选在此地,也表示森田对相识广野津的一种感念,而此时的广野津也已是近卫文麿首相的顾问兼私人秘书。

广野津说:“森田君,你怎么看现在的局势?”

森田想了想说,“我们的政府被军部操纵,可怕的是,国民情绪也被大本营的叫嚣煽动起来。中国是文化汪洋,也是泥淖,中国曾经遭遇多次外族入侵,但最终入侵势力都被强大的中华文化淹没。日本如果决意要在泥淖中陷进去,后果是可以预见的。所以我在‘支那抗战力量调查’的研究报告中得出的结论是,日本应该尽快撤出中国。”

“我听说这项研究是关东军赞助的吧?”

“是的。不过,关东军想要的也许不是这样的结论吧。”森田自嘲。

“那你为什么还直言不讳呢?”

“我曾经想过迎合他们,后来我否定了。我想说出真相,因为我爱日本,这是我的国家,我绝不想看到国家有一天面临灭顶之灾。”

广野津点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嗨,可惜呀,我们的国民都好像醉了一样。你看国内的报纸,每天都在吹嘘日本控制了中国的首都南京和经济动脉上海,但是中国并没有屈服,他们的战略是依托广阔的国土和长久的时间跟日本耗。军部想速战速决,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事。近卫首相如果执意要扩大战争范围,那就将在泥淖里越陷越深。耗下去的结果就是日本被拖入泥淖。所以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力量把这个国家从泥淖中拉出来。”

“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次我被满铁派到上海,又随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一起行动,说明也有高级指挥官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想应该可以有些作为的。”

“我相信,世界上总会有清醒的人,总会有人要听实话的。记住,我们的原则是保护好自己,这不是贪生怕死。我们是在对手的心脏里与他们周旋,保存力量是第一位的。但在适当的时机必须出手,即使暴露,也在所不惜。”

“老师,我早已做好准备。”

“我们能做的就是为制止这场战争不遗余力。时势很严峻,我们将面临更困难的处境。中国有句俗语叫作时势造英雄。森田君,你愿意成为英雄吗?”

“我渴望成为英雄,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森田君,你具备了这样的条件。”

“老师真的认为我可以做到吗?”

“可以。你已经开始做了。你现在的身份就是证明,就看你怎么去做了。你在南满大多在乡村调查,在上海就完全不一样了,好在你有几年上海生活的经历。这个地方各色人等藏龙卧虎,对你来讲,黑道白道都要打交道,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转变角色。”

满铁不会想到,一个被寄予厚望的“中国通”正干着与他们所希望的相反的事。这一年,森田弘毅在上海加入中共。在他的周围,还有来自日本新闻机构驻上海总局的记者、商界甚至军方人士。这意味着一个红色间谍网已经形成。很多年后,这些日籍中共党员鲜为人知的经历会被人们再度从蒙尘多年的档案中启封,寻找他们留下的痕迹吗?

秋风一阵大一阵小,欢叫着从一间破旧不堪的房子的各个角落窜进窜出,好像在玩一个闲置了一年的游戏。破房不堪承受,在风的欢叫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彷佛随时会倾覆。十月是上海最惬意的季节,可是屋内两个年轻男人一点都轻松不起来。煤球炉上煮着一壶水,那把壶的底部已经换过,煤球在炉火的炙烤下发出呛人的味道。中共上海地下组织负责人年瀚架着一副圆形眼镜,神情专注。他非常自信,有着一种职业革命家的激昂。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却对他的激昂无动于衷,十分笃定。一会儿水开了,年瀚站起来,倒了两杯水,然后在狭小的空间来回地走,嘴里滔滔不绝:“国际局势的发展也许超出了我们的估计,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正处于重要的战略转折阶段,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份重要情报的威力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纳粹德国对苏联发动突然袭击后,斯大林最担心的是日本北进,对苏联形成东西夹击。所以共产国际急需了解日本的战争策略。白川同志,这次任务的艰巨性不言而喻,但即使再困难也要完成这项使命,它将直接关系到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安危,同时也将影响到中国革命和中国的抗战处境。因此,延安对此事高度重视。”

叫作白川的男子声色不动,只是抬眼看了一下,默默点头。

年瀚回到煤球炉边,看看闷着头的白川,笑了。两个男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激扬,一个沉闷。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又是跨国界的同志关系。化名白川的森田弘毅日籍中共情报网已向延安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又通过延安到达莫斯科。这时白川说:“一号,明天我就启程回日本找我的老师广野津先生。”年瀚不止一次听森田弘毅提起过他的这位老师,虽然没见过面,但从他以往的情报分析来看,水准极高。年瀚读过这位广野津先生公开发表在日本报纸上反对日本侵华战争的文章。他还知道广野先生与包括鲁迅、夏衍等上海左翼文化界人士接触频繁,多次提出日本需与中苏两国革命政党携手,建立东亚社会主义新秩序的想法。年瀚一把抓住白川的手:“我代表延安和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感谢您,同时感谢这位未曾谋面的广野津先生,请代我向他致意。”

森田说:“一号,我是您领导下的中共党员,执行命令是我的天职。广野津先生对上海很熟悉,而且还曾向我表达过去延安的想法。”

年瀚说:“我们张开双手欢迎。”

森田说:“我想,他听到这句话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两双手握得很紧,青筋绽露,也许这样能使他们感受彼此血脉的流动和相通。

年瀚非常欣赏白川,这是一个视信仰为生命的人,性格坚毅顽强。他的处境非常凶险,随时都有可能暴露,但每一次他都干得堪称完美。更令人折服的是他对中国问题和中日关系的深刻见解。他说话不多,但字字珠玑,恰到好处。以他为主建立的上海特别调查班培养的不少情报人员已经充分显示了作用。这次年瀚特地选择在这个地方会面,就是因为任务的机密程度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

大阪,白兰亭中华料理店。这家新开张的料理店老板娘就是广野津夫人加奈子。她往返于上海和大阪,其实是替丈夫做着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事。将近傍晚,森田弘毅来了,见面后立即把年瀚交代的任务告诉了广野津。

广野津喝了一口茶,沉思着说:“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最近一段时间,我写了大量的日本和东亚问题评论,学术界比较关注,也引起了一些政要的注意。我不知道这些评论能对首相和军部发生多少影响力,但是我有预感,政府的进攻政策就像一台烤得火热的机器,停不下来了。”

“苏联现在面临着很大的困难,日本一旦进攻苏联,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将直接受到威胁。所以不仅是斯大林,中共高层也非常急切。”

“此事非同小可,我也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我曾在首相的智囊团会议上力陈日本对苏联开战不利的理由。同样,我以中国问题专家的身份提出对中国事务的处理意见,包括撤出中国的观点,早使军方视我为异类。如果没有首相顾问兼私人秘书的身份,我恐怕已经被特高课盯上了。中国有句俗语,叫伴君如伴虎,正是我现在的状态。”

“老师,你一定要记住对我说过的话,保存力量。这件事我也许可以利用我的身份通过别的渠道来获得。”

“你别忘了,我还说过,到了必须出手的时候就绝不能犹豫。否则同样是可耻的。”

森田弘毅走了多时,广野津仍长时间沉浸在痛苦之中。他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九一八”事变后,他领导的谍报小组分析认为,日本的主要目的是将东北从中国领土中分离出去,建立日本统治下的傀儡政权。紧接着是“上海事变”,夺取对中国最具经济实力城市的控制权,进而迫使中国在政治上屈服。事态的发展完全验证了分析。这一次,他能否获得日本下一步战略的真正意图呢?

这天晚上,加奈子告诉他,她怀孕了。是几个月前在上海昆山路津木丸服装店的日子里。兴奋一下子把广野津包围了,他把加奈子抱起来,亲吻着她,加奈子涨红着脸,幸福洋溢。然后她突然问了一句,今天森田君来又有什么事吧。

广野津抱着她的手放松了。他轻轻地拍着她,说没事。他只是来坐坐。加奈子没追问,但广野津早就瞥见了她满眼的狐疑。那天晚饭后,广野津告诉加奈子,这几天首相频繁召集御前会议,我会很忙。上海那边的生意很重要,你明天就回去。这里我叫弟弟过来打理。忙过这几天,我立即去上海。

报纸上大篇幅刊登了由广野津等各国高级特工组成的共产国际谍报网的破获经过。报道说,特高课在广野津的寓所内找到了他“于帝国圣业、国家安全、大东亚战争及友邦胜负”带来极大危害的确凿证据。近卫内阁也因此宣布辞职。森田弘毅来回翻着报纸,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汗。这是极少有的现象。他真正嗅到了危机浓重的腥味,就像一头将要进入宰道的牛,头上悬着明晃晃的屠刀,刀刃寒彻。这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次险境的高级特工的嗅觉。

他手里还攥着一纸电报,上面只有三个字:向西去。他明白这是老师在最后时刻向他发出的警示,他有可能暴露,立即撤离至中共根据地。

最终他仍然决定继续行动。

年瀚也对他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刻了。广野津的被捕意味着苦心经营多年的高层情报网毁于一旦。但如果他此时撤退,以他为核心的这个上海红色情报网也将失去运转能力。只要他不销声匿迹,莫斯科和延安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情报。

得到警示而不撤退,其实是一个间谍最难忍受的煎熬。还有另一个煎熬,加奈子在哪儿呢?老师曾暗示过他,如果他发生意外,一定要保证加奈子的安全。

现在,森田弘毅正混在一群刚参加完军部新闻发布会的记者中间,倾听他们的高谈阔论。记者炫耀的就是自己手里的料,有几个家伙竟然为各自从新闻发言人的回答中发现的真实意图大吵了起来。一个说帝国是南进进攻英美,另一个固执坚持自己的观点,北进与德国友邦夹击苏联。这是一张未褪尽青春痘的脸,因为激动涨得更红了。他说帝国陆军在大连举行了大规模军演,还不能说明是进攻苏联的前奏吗?这个问题在森田耳际缠绕很久,凭他对大连的熟悉,这种演习的核心应该是滩头登陆,不过进攻苏联根本无需滩头登陆啊。所以他判断,大连军演是障眼法。一位记者对他们的争执很不屑,故作神秘地透露,帝国陆军驻支那南方部队已在台湾集结,关东军大演习部队正在海运南下,可能直接开往东南亚地区。这更坚定了森田弘毅的判断,真正的战略极有可能是南进作战。这时他忽然咳嗽一声,脸色严峻地说:“都给我闭嘴。你们这些混蛋,谁让你们公开议论帝国征战策略的,嗯?”众人哑然,片刻后,有人不服了:“你才是混蛋,竟敢骂我们?你是谁呀?”森田故意低沉着嗓子:“我想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趁我还没有动怒,赶紧离开这地方,否则就得跟我走一趟了。如果不幸被列入满铁的调查名单,你可就惨了。”众人不敢再问什么,纷纷离去。

银座的一家酒吧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正向坐在他对面的森田弘毅抱怨:“在军令部当个小通讯参谋,天天受气。”他是森田一个朋友的姐夫,当晚被约出来喝酒。森田安抚他说:“干哪一行都一样,就像我在满铁,也受气。”参谋断然否认:“不一样。满铁是国策机关,谁不知道满铁的厉害。”森田说:“别说厉害不厉害了,眼下帝国正和美国谈判,双方都不愿让步,谈崩的可能性很大,到那个时候,日本就危险了。”参谋一口灌下一杯清酒说:“这你就不懂了,帝国和美国不是真谈,如果美国不让步,我们就给他厉害的。大日本帝国军事实力世界无敌,就是他美国佬也要低下头来。大东亚共荣不算什么,日本还要统治全世界。”这个军令部的受气包说起日本征战世界的梦想时毫不含糊。“我跟你说,过了十一月就见分晓。海军舰艇已经在濑户内海集结完毕了。”森田故意惊讶地端着酒杯,参谋又说了,“哪天我如果不想在这儿干了,就到你们满铁来,怎么样?”森田一口答应:“放心,我一定给你担保。”两人碰杯。

第二天一早,森田弘毅就踏上了返回上海的里程。刚一落地,他就直奔报馆,发出一则寻人启事。他想,加奈子毕竟在广野津老师身边多年,应该会明白。回到寓所,他的神经极度兴奋,把获得的信息和满铁密档结合起来,他确定,日本将在1941年12月初到中旬实施南进计划,而90%的概率是12月8日。

年瀚得到情报后立即向延安发报,又经延安到达莫斯科。而后“不慎”被军统截获。作为中国盟友的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接到情报后虽然礼节性地致谢,心里却对这份源自中共的惊天秘密十分存疑。

12月8日,与森田弘毅确认的日子毫无误差的这一天,日本偷袭珍珠港成功。

在此前夕,斯大林已把部署在西伯利亚的20个精锐师调回保卫莫斯科。

那天森田弘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他是这次震惊人类历史的战争情报的破译者,但此刻充斥他内心的只有悲悯。他为他的同胞悲悯,为他的国家悲悯,因为他的同胞和国家将遭到毁灭性的惩罚。这是他超人的预知能力告诉他的吗?那些为侵略和征服疯狂了的军人们,他们真的要把大和民族拖入深渊才罢休吗?

第二天他出门,就见到大街上已经戒严了。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虞洽卿路,平时的热闹一夜之间消失殆尽。慕尔堂前,欧洲人排着长队等待编号,一辆卡车上拥挤着英美士兵,卡车的两边写着粗黑的标语:白种人从亚洲滚出去。一位欧洲老人见状背过身去,黯然神伤地画着十字,马上就有日本宪兵用手枪指着他的脸吼着,转过去,转过去。老人爬满皱纹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泪水。

年瀚向森田弘毅发出撤退的警告。

苏北近在咫尺,那里是中共的根据地,年瀚对他说过,当你遇到困难时,那里就是你的娘家。但加奈子还没音讯。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偷袭珍珠港成功的日本军人还会干出什么惊天骇人的事来,如何阻止他们的疯狂行动,他必须继续破获情报。

深夜途经昆山路的时候,他发现津木丸打烊了。门前是打着叉的两张封条。加奈子去哪儿了呢?为了尽量避免被特高课盯上,他只能借着黑夜来这儿看一下,却是如此情状。后来他到了一家小饭馆,点菜等候的时候,跑堂递过来一张隔日的旧报纸,他随便翻阅着。忽然在中缝看到一条寻人启事。是一条与他发出的对应的寻人启事。森田尽力把欣喜暂时赶到一个角落里。吃完饭,他急匆匆返回住所解谜启事。出现的结果却是一位在上海颇有影响力的美国女记者,于是赶紧寻找有关她的情况。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也就是说,找到这位女记者,就可以找到加奈子。

上海的一月寒彻瘆人,热闹了几十年的静安寺路陷于沉寂。行人们脚步匆匆,形单影只。不时可见正在大街上巡逻的日军宪兵。孤岛终结了。掩映在梧桐树下的万国储蓄会公寓也显出清冷的迹象。

加奈子果然在这里,因为广野津的被捕,她不敢轻易出门。得知广野津被捕的消息后,日本是回不去了。加奈子辗转找到一位熟识的美国女记者,女记者对广野津的观点深表赞同。他们夫妻俩曾多次邀请她一起吃饭。女记者听到广野津被捕的消息时,说了一句话,日本的日子不远了。随后又说,她下周要去延安,正好让加奈子代她看门。加奈子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当初看到那条寻人启事,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黯淡。她猜得到发出启事的一定是森田弘毅,但她不敢轻易回应。她知道上海不仅有土肥原贤二的重光堂,还有影佐祯昭的梅机关,也许他们暗中一直注意着她。注意她也意味着注意与她往来的人。森田弘毅是丈夫的左右手,他现在一定也处境艰难,弄得不好,将使他们俩共同踏入陷阱。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管这些,只管自己长大。生孩子熬不过要去医院,但一个大肚子目标更大。婴儿开始在肚子里拳打脚踢了,像是向尚未谋面的母亲示威,带他出去走走,老窝在家里难受死了。加奈子举目无亲,终于忍不住对寻人启事发出了回应。

跟一个高级间谍玩,而且又是同胞,特高课的确十分艰辛,但艰辛终得回报。他们因此深感幸运。共产国际间谍案,正像一位内阁大臣感叹的那样,他们的蜘蛛网竟然结到了日本的政治中枢,这是多么令人震惊又是多么刺激啊,连近卫首相都毫无察觉。虽然广野津守口如瓶,但重量级人物森田弘毅的落网将使该案真相大白。

不过特高课还是晚了一步。更令人惊讶的是,被捕前夕,森田弘毅带着几个和他一样坚持的谍报人员还发出了日军进攻中途岛的绝密情报。在此之前,森田又把加奈子托付给了年瀚。几个月后,加奈子生了一个女孩,名叫广野扬子,意为扬子江(长江)。据说名字是广野津早就想好的。

森田弘毅在狱中遭受酷刑,始终声明坚持信仰。他本来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于是审讯成了他的讲台,法官和警察常常情不自禁成为他的听众,以致于他们相信,共产主义的确具有吸引力。经两年关押后,森田弘毅被宣判死刑。不久他获悉了广野津在绞刑架前的一段话,“战后将出现大东亚新秩序社会,形成世界革命的一环。我带着面具,冒着危险,心力交瘁。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以一己之力阻止日本发动的大规模战争,但我的工作获得了九分成功,不能看到结果而死,我将抱恨终身。”

森田弘毅的想法和老师几乎一致。但他还有可以庆幸的,他完成了老师的嘱托,保护了他的妻子和女儿。第二年,日本战败,森田弘毅和几个幸存者出狱,不再执行死刑。他成了广野扬子的养父。1960年,森田弘毅作为反对日美安保条约的组织者和领导人再次被捕,他的人生中有了第四次牢狱之灾。1970年代后期,作为日本某非官方考察团成员之一的森田弘毅带着扬子重返上海。他想找他当年的直接领导人,扬子则要找战后养育了她的恩人,但他们被告知,年瀚正远在湖南的某个茶厂劳动,不方便见他们。曾为高级特工的森田弘毅立即嗅到了某种气息……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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