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家同

陌生人

◎ 李家同

说起来已是3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被派到美国去接收一台计算机。我们要受训三星期之久，公司替我们找到了一家特别的旅馆。这家旅馆在华盛顿波多马克河畔，有极大的园子，房子是所谓殖民地时代白色的、古色古香的建筑。

我去了不久，就注意到旅馆里有一位长住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房，每天下午到园子里去散步，总有一位男侍者悄悄地跟着她。这位老太太对人和善，每次吃完饭，她都会谢谢大家，先行离去。

我们几位同事对这位老太太很感兴趣，我们知道长期住旅馆是相当昂贵的，可是这位老太太却又不像是有钱人，她一点架子都没有，而且对大家还特别客气，每次侍者给她加菜，她一定左谢右谢。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半左右，我们被满旅馆的嘈杂声弄醒，原来老太太不见了，很多人摸黑在找她。看到十几位年轻人在园里找，我们决定开车出去找。我们沿着右边转弯到大路上去，看到老太太在路上走，我们赶到，老太太居然认识我们，也肯跟我们回去。

我们像英雄似的回到旅馆，大家都来感谢我和小陈，老板娘看到老太太平安归来，如释重负。老太太笑眯眯地不断谢谢大家，她看到了老板娘，对她说：“真要谢谢你，你根本不认识我，还对我这样好，让我住在这里，从来不向我要房租。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住。”老板娘听了这番话，走到隔壁房间放声大哭。

第二天早上在吃早餐的时候，老板娘来找我们，一方面谢谢我们，一方面解释这位老太太究竟是谁。原来老太太是老板娘的母亲，只是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忘了这位女儿，以为老板娘是陌生人，因此对老板娘心存感激。她老是笑眯眯的，也是因为她认为她真有福气，晚年有陌生人供给她吃住，使她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们不久就离开美国，三年后我到华盛顿出差，有一天下午无事，特地拜访我住过的那家旅馆。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我，邀我留下来喝咖啡。她告诉我，她母亲过世了，在过世之前，她母亲一直快快活活的，因为她以为大家都是陌生人，陌生人对她那么好，当然心情一直很好。她无疾而终，是在睡梦中过去的。

（摘自《陌生人》上海人民出版社 图/周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