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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毒

2014-06-20李迎春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陈旭阿莲山子

李迎春

与阿莲的再次相遇,让陈旭意外不已。

那天上午,驾驶员小王载着陈旭下村到长滩。长滩是陈旭的挂钩村,上周他被任命为大溪镇镇长候选人,到任后第一件事就到挂钩村了解情况。狭小的乡道沿着山峦峡谷弯弯绕绕地延伸,车子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才到达长滩村口。村口倒是清清幽幽,一条宽大的河流将村子从起伏的山谷中撑开一片开阔地,河的两岸古树丛生,新旧房屋就从绿意中色彩斑斓地生长出来,整个村庄显得生气盎然。从村口进入村子要过一座如烟桥,桥原是古桥,后来改建成两车道的水泥桥,沿袭了这个带着胭脂气的名字。车子从村口驶上如烟桥,陈旭看着河岸边盘根错节的大榕树还在云里雾里地想着,车子就颤抖一下停了下来。他的身子一个惯性往前倾,心里一惊,想着该不是撞到什么。小王什么话也没说,打开车门急匆匆就走了出去。

陈旭正疑惑着,小王从前头跑了过来,小声对他说:“镇长,有个人拦路上访。”呵呵,谁那么神通广大,镇长第一次下村就来拦路喊冤,陈旭心里嚷道,看来时运不济,好不容易弄个小官当当就遇上个麻烦。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上访?陈旭问小王。是个女的,跪在路中间,举着一块白布,写着几个字,没看清。去,看清楚写着什么。一会儿,小王又跑到陈旭面前,急急地说,看清楚了,好像写着“孩子读书”什么的。哦,不是征地拆迁,不是医死打死,只是读个书,好办。陈旭推开车门,走下车,来到车前。果真,一个女人低着头,双手往上举着块白布,歪歪扭扭地用墨水写着“孩子要读书!”五个字。由于墨汁用得太多,好多笔画都渗在一块,糊成一幅水墨画了。好在陈旭是教师出身,又有天生的好眼光,一眼就看清楚上访者的诉求。

陈旭走到女人面前,躬下来,和颜悦色地说:“大嫂,起来吧,有什么事起来说。”

女人的头慢慢抬起来,双手举着的条幅也随着升高,双腿倔强地跪着。透过凌乱的发丝,女人用迷茫的眼光打量着眼前干部模样的人,她说:“你是镇政府的人?是说得上话的干部?”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在质疑眼前的这个人。

“我是。”在没弄清来历之前,陈旭并不想多说话,只是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

“那你能解决我的问题?”她还是不肯起来,跪着发问。

“大嫂,先起来说。只要是合理的,我们就能帮你解决。”陈旭的脑子在快速地转动,想着如何应答。

看着女人迟疑的神情,小王赶紧上去将她半搀半拉地牵起。

女人站起来,身材窈窕,不过三十来岁样子,陈旭称她为大嫂似乎有点早。女人藏青色裤子的膝盖处留下两块泥土的压痕,像长在腿上的两个伤疤。她终于将头抬起来,脸色苍白憔悴,眼光却突然露出一丝恨意向陈旭射来。陈旭吃了一惊,感觉有点可怕。

“我的孩子没书读了,我要让她读书!”女人毫无表情地说。

陈旭正要问话,女人的后面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阿莲,阿莲,你在干什么!”随即一阵脚步声,那个男人已站在他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陈镇长,长滩村的欢迎仪式有点特别,让您受惊了。”

陈旭看着眼前熟悉的家伙,短发,尖嘴猴腮,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十五年前青涩的样子又回到了脑海中。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二十出头吧,天天混在一起,就在这长滩村。每到静寂的夜晚,梦想就从如烟桥上起跑,飞翔到山的外面,飞翔到没有山只有海的地方。“山子,你这家伙,难道你就这么妒忌我这个镇长,给我来个下马威吗?”陈旭笑着说。

“哈哈,你是镇长,我是村长,山子巴结还来不及,怎么能给镇长难堪呢?”山子看了看旁边的女人,对陈旭说,“镇长,您不记得吗,她是阿莲啊。”

阿莲……阿莲,陈旭当然记得阿莲,在长滩那段日子,山子、阿莲都是要好的朋友。可眼前这个苍白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当年爱笑的阿莲?他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目光朝着眼前的女人扫描,试图从她脸上发现岁月的秘密。双眼皮,小酒窝,挺直的鼻梁,都还可以找到当年的模样,难怪刚才觉得有点眼熟,可眼神却是如此冷漠而凶狠,让人顿生寒意。

“阿莲,他是陈旭啊,现在当镇长啦!”山子对阿莲说。

阿莲将冰冷的目光投向陈旭,停留在他脸上的某个部位,似乎想从那里找到十五年前印象中的那个部位,看看是否能够重叠。她长吁一口气,目光柔和下来,并没有说话。

桥上的时光暂时凝固了,大家都不说话。陈旭赶忙叫阿莲一起到村部细说,于是三人都坐上陈旭的车,阿莲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又感觉到了那丝寒光,不由自主打了个颤栗。小车呼的一声,离开如烟桥向村部驶去。

十五年前,陈旭和阿莲就在如烟桥上认识的。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陈旭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大溪镇的长滩小学任教。大溪镇是全县最偏僻的乡镇之一,属闽粤交界处,古代为瘴厉之地,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历来多神仙鬼怪之传说。长滩村大约三百多户一千多人,勉强可以办一所完小。陈旭到达长滩小学的第一天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知道长滩偏远,却没想到如此偏僻,从县城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到镇里,在学区等了半天,然后坐村里派来的拖拉机跑了两个小时的机耕道。按现在的速度都够跑到省城了。

开学不到一个月,学区举行新教师培训。陈旭早早来到如烟桥头等待到镇里的过路班车。这鬼地方一天只有一个班次的客车,早上七点半从长滩路过到县城,下午从县城出发四点经过长滩。由于路程远班次少,每天班车都被人们塞得满满的。搭乘过路班车的人们经常心力交瘁后还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冷冷的风中,祈祷还能有乘风车可搭。秋天的早晨开始有些凉意,意外的是那天只有陈旭和一个女孩在等车。不用猜,这个女孩就是阿莲,只是当时他们还不认识。

不认识的一男一女,虽然都在等车,但站得自然有点距离。无聊而烦闷的时光,在秋天的清晨缓慢地流淌,像桥下悄无声息的水流,谨慎地向下游滑去。陈旭穿着白衬衣,挎着一个读书时使用的帆布包,拘谨地站在桥左边的栏杆边上,眼睛望着班车来的方向。而站在几步外的阿莲却比他放松得多,一边漫无目的地张望,一边随手攀摘着河岸边伸展过来的树枝。这时,一个小孩赶着一头大水牛过来,大概是清晨将牛赶到山上放养。当牛走过阿莲身边的时候,她顺势将手上的树枝一晃,打在牛背上。谁料水牛突然受到惊吓,抬起蹄子猛跑起来,同时甩起湿漉漉的粗壮尾巴拍在背脊的左右两边。这下可好,水牛一跑一甩将尾巴上的水都带得飞起来,经过陈旭身边的时候,一串脏水恰好甩在了他的身上。可怜陈旭还没反应过来,洁白的衬衣上就留下一道点点黄斑的弧线。阿莲一看牛受到惊吓顿时愣住了,但看到水牛留在陈旭身上的杰作,又不禁笑了起来。看着女孩用手捂住嘴,却笑得前俯后仰,陈旭涨红了脸,羞愧得手足无措。好在学校就在桥的另一边,陈旭赶紧跑回学校换衣服。

当换好衣服走出校门,陈旭发现班车正从村口经过。于是提速快跑,大声叫喊,可恶的班车非但没有停下,反倒绝尘而去,只剩下车屁股冒出的一股青烟浓浓地盘旋在公路上方。他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看见阿莲瞪大眼睛望着他。阿莲笑了笑说:“车上堆满了人,班车载不动了,看到你撒腿就跑啦。”她调皮地眨着大眼睛,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陈旭突然觉得今天不那么倒霉了。

在村部坐下来,陈旭和阿莲都从心里确认了对方,气氛缓和下来,仿佛还有一丝温暖的成分。但问题是摆在面前的,不解决不行。看阿莲安稳下来,山子趁给陈旭倒茶的时候,递给他一个眼色,故意大声跟他说:“镇长,您上次交待我的事情先给汇报一下,您先出来一下行吗?”陈旭看了看阿莲,见她并没有起疑心,就站起来,和山子走到门口一个背风处。山子小声跟陈旭说了个大概,说阿莲养了瓜鬼(蛊,村民习惯称瓜鬼),现在刚从外地回到长滩,想让孩子在村里上学,村里和学校都不让。陈旭瞪着眼睛轻声问为什么不让?山子说,大家都怕瓜鬼。陈旭说了一声岂有此理,就和山子回到村部,在阿莲对面坐下。

说起瓜鬼,陈旭突然想起刚才阿莲充满寒意的目光,心里格登了一下。阿莲家与瓜鬼倒真有些渊源。瓜鬼就是蛊,客家人把蛊称为瓜鬼,在客家地区蛊是非常神秘而可怕的。据说,制蛊之法,是将百虫置器密封之,使它们自相残食,经年后,视其独存的,便可为蛊害人。养蛊的人主要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蛊会偷偷地帮人做事,会帮人赚钱,据说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蛊还会出来干活游荡。但是蛊会害人,如果与养蛊之人有仇恨或瓜葛的,就可能被蛊害死。这些都是绝对保密的,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蛊,因为如果养的蛊被外人发现的话,养蛊的人就会悲惨地死去。早年,很多村庄都有蛊的传说,因为传说中大部分是女性养蛊,所以养蛊的人被称作瓜鬼嫲。瓜鬼嫲是个很可怕的人,往往人美面冷,心硬寡言,眼光直射,大家都避之不及。阿莲的奶奶是长滩村第一个瓜鬼嫲,一直以来村里人都不愿意跟她接近,即使走在路上也尽量避免对面相遇。即使相遇也不能四目相对,要将头转向侧面,眼睛向别处看,待瓜鬼嫲走过后,要吐口水连声说“呸”,再回过来继续走路。如果哪家有人头疼脑热,又刚好碰到过瓜鬼嫲,那家人必定破口大骂瓜鬼嫲,还要潜入到她家里偷一只筷子,或者在大门口将门槛的木头削一些下来,煎水服下,这样才能治好病。后来,阿莲的奶奶去世,村里都说她奶奶将瓜鬼传给她母亲,她母亲成了第二代瓜鬼嫲。

蛊是什么模样,众说纷纭,谁也说不清楚,总之是很神秘、很可怕的东西。陈旭一般来说是不相信的,但疑神疑鬼的事情时而发生,有些信念也变得模糊不清。不管如何,孩子的书是要读的,谁也不能剥夺孩子的受教育权。陈旭问阿莲一些基本情况,知道孩子已经适龄,户口在外地,完全可以入学了。陈旭让阿莲先回家,自己和山子到学校找校长。阿莲疑惑地望着陈旭,陈旭说你在场不方便,我们帮你搞定就是。

陈旭和山子来到长滩小学,学校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更加破败。当年崭新的大门也像没落的地主,斑驳的墙体,生锈的铁门,长滩小学四个字病歪歪地立在大门上方。进得门去,学校两边依然是两排泥墙黑瓦的平房,中间一片狭长的空地。左边角落里一座半拉子工程还保留着,这幢只有两间教室大的混凝土楼房,只建了一层,但毕竟是粉了白墙,看上去还像样。山子说,学校早在三年前就撤掉了完小,现在只有三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五个老师,都是本村和周边村庄的老教师。校长你认识,是装老师啊。哦,是装老师,陈旭一下想起来了。那时最讨厌这个装老师了。装老师本姓张,只是经常喜欢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所以大家私下称他为“装老师”。装老师,不,应该叫装校长,早已等在办公楼前,一见到陈旭,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夸张地用双手握起他的手,边说:“欢迎镇长到学校检查指导工作!”陈旭也就客套地说:“张校长好,好久不见了。”

陈旭知道这个装校长不好对付,就单刀直入解决问题。问起阿莲孩子入学的情况,装校长就用户口问题来搪塞。他压住火气,也不挑明,只对装校长说:现在临近国庆,是每年的信访重点期,你们学校连一个孩子入学问题都解决不了,让镇政府陷于十分被动。今天她是来拦我的车,明天就有可能到县里市里拦县长、市长的车,怎么办?到时候因为你们不让孩子入学,你们的责任就大了。那时,就不是我找你谈话,而是县里市里直接问责的事。户口不是个问题,你是老同志了,道理比我更懂,明天就让阿莲的孩子入学,交待班主任老师办好入学手续,当然这件事你是第一责任人。装校长本来想好了千条万条理由,没想到一见面,他竟如此强硬,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答应下来。

陈旭和山子走出校门又来到阿莲的家里。阿莲还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偌大的百年围屋空荡荡的,静寂无声,昏暗潮湿,纵是上午也没有多少生气。阿莲正在天井里帮孩子扎头发。从天井上面透下来的亮光,照在阿莲母女的身上,仿佛散发着不寻常的朦胧光芒。“阿莲——”山子叫着。阿莲的手停了下来,将头扭向门口,光线雕刻出她秀气的脸庞,飘动的长发,陈旭一瞬间感到那个单纯无邪的阿莲又回来了。

阿莲得知孩子入学了,心里终于有个着落了,但是变得更加心酸,自己忙活了半个月,求爷爷告奶奶,陈旭只几分钟时间就解决了。她看着眼前的陈旭,像看一个陌生人,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没有感激之情,脱口而出的是:“办好了啊,那我家田地的事也帮我解决吧。”

怎么一件事刚完又来一件事,陈旭心里嘀咕了一下。山子见状,将情况向他介绍。原来阿莲家的田地由于这几年家里人去楼空,田地荒芜无人耕种,逐渐被村里其他人开辟出来种上了粮食作物。今年阿莲回来,发现没有田地可耕,就要将那些田地拿回来耕种。这下,那些人不同意了,说阿莲是嫁出去的人,她家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都没人了,哪里还有什么田地?阿莲跟他们讲理,跟他们闹,就是要不回原来的地,向村里反映,山子也没办法,左邻右舍的,调解不成,又撕不下那张脸,就僵在那边,阿莲现在也没拿到一寸土。

“你们怕我是瓜鬼吧,所以谁也不想让我要回那些田地。”阿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山子,“连你山子也这样看我,是不?”

“阿莲,别误会,我一直在帮你。”山子被她看得心慌意乱,不敢和她对视。

“如果我是瓜鬼,你们一个我都不放过!”虽然阿莲盯着山子说,显然是说山子和村里人。陈旭看到她眼里放出的那丝寒光,想到她这些年不知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对人有那么深的敌意和不信任。

“这样吧,山子你想办法,让他们先退一部分出来。按村里的规矩,稻田是不能乱占的,梯田荒了归开荒的人那没话说。”陈旭平淡地说,心里却涌起一丝心酸。

山子犹豫不决,答应试试看。

陈旭还要和村两委干部见面,就从阿莲家里出来。迈出门槛的时候,发现高高的门槛早已伤痕累累,这边凸出来,那边凹下去,不像正常磨砺的从两边到中间呈弧形状。很显然,经常有人到她家来偷削门槛木。阿莲和她的女儿送他们到门口,孩子圆润的脸蛋,双眼皮,小酒窝,和阿莲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陈旭想起那时经常在阿莲家串门,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送别他和山子。

走出古老的围屋,陈旭一扭头看见左边一幢建了两层的砖混房屋,红砖和楼板裸露着,斑斑点点地长着些青苔,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山子告诉阿旭,这是阿莲家的房子,出事后就没有再装修,留在这里风吹雨打。就是打架那年建的吧?陈旭问。是啊,我们还在场呢。

陈旭因为和阿莲认识,又认识了同村的山子,无所事事的青春使他们很容易就成了朋友。有次,陈旭私下问山子是不是喜欢阿莲。山子说,我喜欢没用啊,阿莲喜欢的是你。陈旭说没有的事,阿莲疯疯癫癫的,对谁都一个样,哪里看得出来。不过,自那以后,每次看阿莲竟也感觉不一样。那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六上午,三人并排着走出校门,胡乱开着玩笑,跳跃着走在村里的大道上。这时,迎面走来一群慌乱的人们,最前面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狂跑,后面的人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说“快!快点!”立刻,人群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旁掠过。阿莲吃惊地对陈旭和山子说:“是胜古家出事了,肯定是他的孩子发重病了。不知是什么病,大家那么紧张。”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们也忽然感到有点紧张。三人继续往前走,阿莲不知不觉将身子向陈旭靠过来,手悄悄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从学校出来一拐弯就可以看见阿莲家。她家是一座合字形的围屋,与她叔叔家合用,估计有近百年的历史,不过还是很坚固地挺立着,看不出破败的样子。围屋旁边是阿莲家正在新建的混凝土砖木结构房子,刚好建完两层,只要再加一层就竣工了。新房是为阿莲哥哥结婚用的,她哥哥计划在明年结婚,今年建好了搬进去,明年做新房用刚好。阿莲说,嫂子是隔壁村的人,和哥哥是初中同学,人很漂亮,不知怎地就让哥哥追上了,全家人都很开心。当他们拐过弯看见阿莲家的时候,发现许多人围在她家门口,还不时传来大声叫喊。阿莲一看出事了,飞似的往家里跑。陈旭和山子也像野猪一样疯跑起来。

阿莲家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有几个和阿莲的爸爸哥哥骂得正起劲,个个激动得挽起衣袖,恨不得将对方打成肉酱。周围是看热闹的人群,大家不吭声,偶尔几个人低声窃窃私语。阿莲一看那么多人围着爸爸哥哥,怕自己人吃亏,不管陈旭和山子,低下身子就钻进人群,一会儿就站在她爸爸面前,对对方大喊:“你们干什么!跑到我家里来干什么!”

对方一个长者对阿莲喊:“莲妹子,不关你的事!你快点走开!”

“这是我家,我干什么要走!”阿莲大声说道。

“这是我们大人的事,男人的事,你小孩子家管什么!”那个长者看来还不会太蛮横。

阿莲转身问怒气冲冲的爸爸:“爸,干什么啦?”

“莲,你进去。小孩子家不要管这些!”阿莲爸爸斩钉截铁地说。

她哥哥则一言不发,将她用力地推了进去。站在大门里侧的堂嫂一把拉住阿莲,不再让她出去。

陈旭站在一旁尴尬地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顿时脑子一片混乱,感觉周围一片嘈杂,什么也听不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叫村主任过来。他转身赶紧向村主任家跑去。

等陈旭把村主任叫来,最惊险的十分钟已经成为过去时。这十分钟改变了阿莲一家人的命运。原来,当陈旭转身去叫村主任的时候,阿莲的爸爸、哥哥和聚在她家门前的一群人发生更加激烈的冲突。对方拿起一把斧头要冲到门槛,阿莲的爸爸和哥哥死死地护住。后来,对方改变策略向阿莲家的新房冲去,试图毁坏新房。这可要她一家人的老命,一家男女老少尖叫起来。阿莲的哥哥反应最快,转身拿了一把杀猪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结果在那里与对方干起仗来。阿莲哥哥像发了疯似的拦住他们,狂乱地挥舞着杀猪刀,对方那位长者以为他是吓唬人的,壮着胆往前走,一下就被杀猪刀砍中手臂,一声大叫倒在血泊中。阿莲哥哥一见砍中了人,立即停止挥舞,对方也一时傻了眼。人群一下变得死一般宁静,双方也不知不觉向各自阵营撤退,聚拢在一起。倒地长者的“啊哟”声提醒了众人,大家开始手忙脚乱起来,都围在长者身边准备施救。几个不服气的准备再和阿莲哥哥短兵相见。正在这时,陈旭带着村主任一帮人到来,赶快控制住局面,避免更大规模的伤害。

阿莲哥哥被随后赶来的派出所民警抓了起来,关进县里的拘留所。

看着满地狼藉,阿莲和家里人一起哭哭啼啼地收拾残局,陈旭和山子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那是记忆中最令人无奈的一天,陈旭和山子躺在学校的宿舍一根一根地抽着闷烟,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也不知道如何去帮阿莲。前面的混乱中,他们知道了这次正因为瓜鬼之事而起。那天早晨,胜古的儿子起床不久就说肚子痛,痛得直打滚。胜古的母亲问孙子是不是昨天见到了瓜鬼嫲,孙子说昨天放学的时候见到了,因为跑得快还不小心碰到她身上。这下可好了,胜古一家人兵分两路,一路由胜古抱着儿子到村卫生所看病,一路由胜古的父亲带着家里人到阿莲家去闹。那个被阿莲哥哥砍伤的就是胜古的父亲。

走在路上,山子告诉陈旭,阿莲的田地由好几家占有,都好几年了,其中最好的田被她叔叔占用,死活也不肯拿出来。她叔叔?论理做叔叔的更应该带头啊?陈旭觉得奇怪。没那么简单,镇长大人。山子说,虽然早在七八年前,她叔叔就搬离了围屋,但如果阿莲不回长滩,她家里就什么人也没有,不消说田地,那些家产房舍不都早晚是她叔叔的了吗?所以,她一回家,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她叔叔,还有意无意对旁人说,阿莲的瓜鬼是三代相传,他母亲也是阿莲奶奶传给了阿莲母亲,阿莲母亲临死之前传又将瓜鬼给了阿莲。阿莲是带着瓜鬼回来的。为什么她不呆在婆家呢?因为婆家人知道阿莲是瓜鬼嫲,就将她赶出来。这样一来,全村人都相信阿莲是带着瓜鬼回来的。陈旭明白了,她叔叔一箭双雕啊,既将瓜鬼之事撇得干干净净,而且让阿莲无立足之地。

当年打架事件后,阿莲开始变得郁郁寡欢,第二年正月过后就到省城打工了。开始还跟陈旭有联系,后来就彻底断了消息。而陈旭也在第二年调到中心小学教书,然后调到县城实验小学,恋爱结婚,在岳父的关照下转行到了县委办,离长滩越来越远了。

那年阿莲的哥哥刑满释放后,就没有再回到长滩,有人说失踪了,也有人说在外面打工,谁也没有他的消息。父母亲找不到儿子,加上村里人公开的蔑视和仇恨,老人家一下就垮掉了。没几年,父亲患上癌症去世,只剩下母亲一人在家艰难度日,平日靠嫁到外村的姐姐接济接济。阿莲在省城打工落下脚后,也逐渐恋爱成家。一开始,家庭还算幸福,丈夫是个长途货车司机,虽然辛苦但也恩爱。但好景不长,孩子四岁那年,丈夫因车祸离开人世,留下母女两人在省城的出租屋里。后来,阿莲把孤单的母亲也接到省城,不到一年,母亲又患病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阿莲彻底垮了,精神有点恍惚,她带着女儿找到丈夫老家,可是刻薄的公公婆婆说是她害死了丈夫,将她赶出来。走投无路的阿莲只好重新回到长滩。

离开长滩时,陈旭郑重地对山子说,我们都是阿莲的朋友,现在她有困难,一定要帮她,至少孩子有书读了,也要保证有田地让她母女能够生活。另外,村里能不能给她个低保?

山子仰起头问,镇长,你不怕瓜鬼吗?你看阿莲那眼神,我都怕怕的。

陈旭不应他,说:是瓜鬼也要保证基本的生活。

山子笑嘻嘻地说:向毛主席保证,我会尽力去办。不过办低保需要本地户口,看阿莲能不能将户口迁回来。

工作由你做,有困难找我。还有,村里最近有什么项目可以报一两个上来,镇里给些经费,促进村里发展。既然是我挂钩的村,也要有所表示吧。陈旭还只是个镇长候选人,到时选举也还要依靠大家,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所以这次本来就是有给村里送见面礼的性质。

山子眉开眼笑,讨好着陈旭:我就知道镇长念旧,对长滩有感情啊。

如果没有岳父,陈旭的人生轨迹还是在教育领域转圈。自认为貌不惊人、能力平平的他,却意外获得一个好姻缘。岳父原本在一个只有五六个人的群团组织当一把手,后来他的同学从外地调到市委任书记,结果时来运转,一年后提拔为县人大副主任。当了县领导的岳父开始谋划女婿的仕途,瞅准一个机会将陈旭从学校调到县委办当秘书。秘书当得四平八稳,一如池塘里的静水,没几年就提为办公室副主任、总支书记,然后趁着今年换届选举,放到乡镇锻炼。陈旭很清楚岳父对自己的期望,叫他夹着尾巴做人,平庸点没关系,只是不能出娄子。

可是偏偏在大溪镇没两个月就出娄子了。一个周一上午,陈旭和镇党委书记正在开例会。电话不合时宜地震动,陈旭一看是老婆来的,就摁掉了。结果,不知是老婆还是电话内分泌失调,一直不依不饶地晃动,他只好走出会场。他正要理直气壮地朝老婆发火,结果却先迎来一阵痛骂:“官不大架子越来越大了啊,一个九品芝麻官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是越来越得瑟了,现在马上给我回来!”陈旭说他在开会,有什么事再说。“不行,马上回来,不然后果自负。”老婆的口气没有一丝商量。陈旭被弄懵了,老婆从来不这样的。开完会,他赶紧往家里跑。

一回到家,老婆早已恭候多时,陈旭很奇怪,她不上班呆在家里干吗,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老婆的脸色很难看。本来纪检干部的脸就难看,一生气就是一块铁板。问题是男铁板就算了,换着女铁板那根本就惨不忍睹。老婆将双手抱在胸前,劈头就问:“这两个月,你在大溪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在干活啊。”陈旭被问得莫名其妙。

“哼,干活,我看是在干老情人的活吧?”老婆冷笑着。

“什么,你别乱说!我哪有什么情人,像我这样整一个本山大叔模样,有谁会要我?”

“是啊,只有我瞎了眼会看上你。你说你是赵本山,我看你是陈冠希!”老婆说完,将一封信往陈旭面前一甩。

陈旭捡起信来,才知道是封举报信。他想起,自己老婆可是县纪委信访室的。原来今天一上班,她就收到了这封举报信,所以才大发雷霆。举报信说,大溪镇新来的镇长为了照顾老情人阿莲,不顾村民反对,违规将阿莲孩子送入学校,强分村民田地给阿莲,特别是为外地户口的阿莲办理低保。他看完,气得肺都要炸了,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看了看对面的纪委干部,无奈地摇摇头,用绝望的眼神求助她。

老婆还是识大体的,终于相信了他的话,但她强调,幸好她在信访室,不然这一封信就够他受了。现在还没有正式选举就出了这样的事,万一选举时没有当选,那不仅是难堪,而且一辈子都是个污点。陈旭当然清楚这个利害关系,他需要滤清思路,重新出发。

山子是个怎样的人,陈旭其实很清楚。山子有头脑,敢干,歪点子多,前几年利用林权改革的空子承包山林赚了一些钱,在村里有名堂,毁誉参半。交代他办的事,干得快却不考虑后果。为了让阿莲叔叔将田退出来,软硬兼施,还把陈旭拉出来,说镇长发话了,如果不退回田就让派出所去处理。阿莲叔叔不情愿退了一半地出来,还有一半死活不肯了。低保也很快给阿莲办好,却将村里另一家的低保取消了。陈旭知道后,立即制止了这种行为,并交代由自己出钱付给阿莲的低保。这些事,阿莲的叔叔看在眼里,坏在心里。写信的事八成就是他干的。后来山子对陈旭说,不全是他,他没什么文化,干不来这个,后面还有人,那个装校长是他的妻舅,应该是两人合谋。

还有呢,镇长,阿莲也不行,我都快顶不住了,我们都不要管她,由她去好了。山子向陈旭诉苦。现在阿莲天天除了照顾孩子就跟邻居吵架甚至干仗。她叔叔不是还有一半的田没退回来吗,她就天天找到叔叔要,后来看着不行,就到田地将正抽稻穗的禾苗给拔出来,结果和她叔叔一家人在田地打起架来。好在我去劝阻,不然出人命了。找完她叔叔,又去找其他占地的人,他们不理阿莲,只说如果她叔叔的全部退出来,他们也退出来。阿莲气不过,就到他们家门口骂娘,骂娘没用就用尿水泼他们大门。一个村庄被她搞得乱套了,大家见到她都弯路走,躲着她。镇长,你说她有没有瓜鬼?

你说她有没有瓜鬼?陈旭反问他。

山子迷茫地摇摇头,不知道,看她疯狂时像有,看她大哭时又觉得没有。

陈旭想暂时避开阿莲,她却到镇里来找他了。

那是举报信过后的一个墟天。乡镇的规矩是每逢墟天干部们都不得外出,呆在镇里,方便群众办事。陈旭在镇长办公室处理文件,一拨一拨的人来找镇长签字。现在都是镇长一支笔,什么事只要涉及钱都要镇长签了才算数。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办公室才渐渐安静下来,陈旭偷空将县里有关转变作风的文件学习一下,准备在镇机关贯彻落实。正看得入神,感觉有人站在面前,他抬起头来,猛然发现是蓬头乱发的阿莲,吓了一大跳。举报信后,他决定不再介入阿莲的事,听天由命吧。可是俗话说,没时没运碰到鬼,难道真是见鬼了吗?陈旭内心忐忑起来,觉得瓜鬼一事也许真的是有。

阿莲抱着一个毛茸茸的白狗熊直勾勾地看着陈旭,冷漠而无神,看见陈旭惊讶的表情,却又突然间笑了起来。陈旭觉得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

“吓坏了吧?”阿莲问。

“没有。”陈旭忙辩解。

“你的脸比我还白呢。”

陈旭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冰冰的,估计真是白得瘆人。他马上镇静下来,招呼阿莲坐下。

“陈旭,帮帮忙,能不能帮我女儿转学,转到中心小学?”坐下后的阿莲并没其他异样,甚至从眼睛里流露哀求的神情。

“为什么转学,他们不让孩子读书吗?”陈旭问道。

“也不至于。主要是我……我现在这种状况,孩子跟着我会学坏的。我姐姐在集镇上,让她帮我带孩子。”阿莲低下了头,话说得很慢。

“你姐同意吗?”

阿莲点点头,轻轻地“嗯”了声。

“可以,我帮你办转学。”说完,陈旭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中心校校长,校长热情地表示没问题,下个星期一就可以上学。打完电话,陈旭交待阿莲下周一就带孩子到中心校上学。

阿莲还想说话,看陈旭很忙的样子,就起身告辞。陈旭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客气地对阿莲说:“保重身体。”阿莲向门口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了回来,将白狗熊塞到陈旭怀里,说:“哦,我差点忘了。女儿说谢谢您,要将她最喜欢的玩具送给您。”

陈旭抱着白狗熊,呆呆地看着阿莲走出门去。

这时,陈旭的手机“叮咚叮咚”地响起。镇党委书记叫他到书记办公室一趟。

书记说刚从县委组织部回来,顺便带了一张他的培训通知。陈旭接过一看,是要他参加市委党校举办的乡镇主要领导培训班,为期两个月。书记笑着说,还没有正式选举就参加这个培训,看来县委很重视培养你啊。陈旭被他一说,觉得怪不舒服。见没有什么其它的事,陈旭就告辞出来。偏偏出门的时候,书记不紧不慢地说:镇长,你回来后就差不多要换届选举了,这段时间你多注意一下,千万不要有什么闲言杂语啊。

拿了通知,左看右看看不出一个道道来。还是老婆的电话解了谜,她在电话里兴奋地对陈旭说:“老公,培训通知收到了吗?是爸爸的意思,让你去培训两个月,躲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要平平稳稳,培训完举行选举就没事了。”陈旭被搞得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全身都是刺,坐不得躺不得,只能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浑身不自在。

在市委学校培训期间,确实让陈旭清静了不少。由于党校学习越来越严,除了特别重要的工作,一概不准请假。他也基本呆在党校,镇里有事就常常电话遥控指挥。一天中午,他正在舒服地午休,一个电话打进来。模糊中听到山子的声音:“镇长,我刚从县城回来,还在如烟桥上呢。有重要情报向你汇报,有空听吗?”

“有什么重要情报?是你发神经了吧?”陈旭不想多理他,还想睡觉呢。

“不是我,是阿莲!阿莲被送去精神病院了。”电话中传来一个霹雳,让陈旭彻底清醒过来。

“什么?阿莲精神出问题了吗?”

“不知道。是她叔叔和村里人叫精神病院的人来的,后来就被带走了。我赶到医院却不让我进去,没有办法看到。”电话里传来无奈的声音,“怎么办呢?阿莲在里面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精神病院怎么可以乱抓人呢?”陈旭生气地说。

“听说她叔叔有个亲戚在精神病院,今天上午阿莲正在她叔叔家大闹,医院的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些。医生问情况,周围的人都说她犯病了。医生就利索地把她带走了。”

说实话,陈旭已开始将阿莲淡忘,党校有规律的生活让人变得慵懒,或者他本来在潜意识里已开始排除阿莲的存在。可是,现在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好在精神病院有个同学在当副院长,找他应该没错。

陈旭的电话拨通了精神病院的同学。副院长同学许是正在做美梦,自然不乐意被打扰:“镇长大人,你神经病啊,大中午的有什么鸟事?”

“你才神经病呢,你是神经病头。问你个事,老同学帮帮忙。”陈旭也不客气地开着玩笑。

“什么事呢,只要是神经病的事都可以找我。”同学毕竟是同学,关系就不一样。

“今天是不是医院进来一个大溪的女人,叫阿莲,你清楚吗?”

“今天刚好我值班,知道,是她叔叔要求我们带她来的。”

“她真的是神经病吗?”

“老同学,怎么说话呢,家属有要求,周围群众也有反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呢?你是在怀疑我的医学水准吧?”老同学不乐意听这个话了。

“如果她说没病呢?”陈旭不罢休,追问他。

“别逗了,哪个病人会说自己是神经病呢?如果她说自己没病,说明还有救;如果自己说自己有病,那才是无药可救呢。”

陈旭被驳得哑口无言,心里一阵难受,突然想去看看阿莲。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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