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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持守

2014-05-27夏珍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17期
关键词:叶嘉莹诗词教授

“逝尽韶华不可寻,空余天壤蕴悲深。投炉铁铸终生错,食蓼虫悲一世心。”

叶嘉莹今岁九十,过去数年来她偶而透露家里事的悲凉,语尽婉转,外人难以尽猜,因为她和夫婿赵东荪在白色恐怖时期都曾入狱,辛酸艰困势所必然,然而,人生再艰难都难不过知心话无人可语共。

叶教授那一辈的人,受尽国破家亡流离之苦。抗日战争时期,父亲跟着国民政府南下,她滞留在北京“沦陷区”读书,虽感压抑终究还有伯父母长辈的照抚;没头没脑地结婚后,1949年与夫婿赵东荪相偕来台,不多时夫婿被捕,她只身带着大女儿教书,竟也因为校长卷入政治案件连带入狱四个月。

1969年也是在先生的催逼下出国,在这么长一段时间,她一介弱女子扛起家计,好不容易在海外立定脚跟,两个女儿于1975年先后出阁,隔年,长女与女婿竟因车祸同时遇难。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半百丧女,人生至痛,这个女儿还是她当年蒙受不白之冤和她一起入狱的娃儿,其情之深其痛多彻。

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任何的安慰,因为愈多关怀愈勾其悲哀,能发抒悲痛之情的唯诗词耳。直到四十年后,她才能直面当年哀痛逾恒、甚至想自我了断的自己。

人生路,走过了才能从容,然而,回首淡然凝望曾经有过的艰难悲苦,益添这因为岁月、因为历练而得的从容觉悟,其实都透着无法抹去的沧桑和斑驳。

叶教授先祖是蒙古满族叶赫那拉氏,生于燕京书香世家,幼承家学,熟悉古籍长于诗词,做为国际知名的汉学家,她对古典诗词的感通与诠释,晚近几无人能出其右,或许正因为如此,她自陈对现实生活的艰苦不十分在意,但对精神感情的痛苦格外深彻。

共命半辈子,她迄今不知当年夫婿为何入狱。甚至在抗日期间,赵东荪也被日军扣押过,在台被押四年多,出来之后也从不谈自己吃过什么苦。

不言或少言,几乎是那一代男人的共通点,我辈友朋谈起爸爸、尤其是眷村爸爸,十有八九都是有志难伸沉默不语,家中大小事无不女人打理,他们的前半辈子仿佛停格在去国之际,后半辈子很难确定到底算不算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成功”这两个字即使还留存在他们人生字典里,却也随着岁月日渐模糊。

赵东荪,叶教授口中那个性格怪异的男人,一生是不能对人言的秘密。

日伪时代他在北京被捕,白色恐怖时代,他在台湾被捕。他的人生信仰到底为何?甘愿或不甘愿,持守或不持守,甚至从不对妻言,遑论外人。从志业到人生,用常人的定义,肯定是失败的,而他的失败,成为他永远说不出口的隐痛,而他用最不被接受的方式,伤害的是至亲之人。

人生对“成功”的定义原本见仁见智。我的父亲晚岁总是坐在客厅里微笑不语,看着家中聒噪的老婆与三女胡说八道,一生无成还有四个逗他开心的女人,或许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安慰。

对比叶嘉莹夫婿的古怪暴躁,我的父亲书生本色不改,自己阅书渐少却不忘家中书香满盈。看着女儿杂读闲书被老婆叼念亦含笑不语,父亲在家中角色的退让压缩,维系一室笑语焉焉。叶嘉莹的退让自持,却让她无比自苦。

“人生要有一种持守,不管落到什么地步,都要有自己的持守,不能够失去你自己。”叶教授回顾一生,自陈婚姻是她最难以启齿的话题,异常沈重,但避开它人生就不完整,她勉力维持着中国传统“妇德”,不回避自己的痛苦,也没什么是非对错可以分说。

“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叶教授的授业师顾随先生曾经告诉她这句话,年轻时体会不够深刻,到了经历所有悲欢,而能超脱悲观与乐观。而她靠着“生命本能”中的“诗词本色”在困顿途穷中,持守了自己,更为古典诗词续命。更重要的,他们所持守的这个国家,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多人的委曲和持守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教授形同九十自述的《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是另一种形式、涓滴生命与个人志业汇淌而成的《巨流河》。

夏珍

(曾任《中国时报》总编辑,时报周刊社长,现任风传媒总主笔;曾出版《宋楚瑜中兴纪事》等13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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