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河

“这个外公不是我亲外公，我在那边还有个外公。”六岁，小学入学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在驶往“那边”的绿皮火车上边吃着馒头夹榨菜火腿肠边说，大人们都惊呆了，两个分别大我三岁和六岁的表哥觉得我深深伤害了他们幼小的心灵。

从那天起，所有亲戚都不敢在我面前乱说话，他们觉得我定是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端倪。

其实，他们高估了我，这一切，都是“这个外公”亲口讲给我听的。他甚至还告诉了我，我们那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与“那边的外公”的家族祠堂打好招呼，因为外婆想在百年之后，与她所有子女的亲生父亲、她那个英年早逝的第一任丈夫合葬。

家族的第三代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在所有人看来，外公对我的关怀宠溺及我的乖巧懂事都可以堪称天伦之乐的典范，但只有我们自己明了，我们不过是个由一个早熟得毫不可爱的臭丫头和一个世界观极为诡异的怪老头组成的失意阵线联盟。

小学一年级上学期，外公因为我第一批入选少先队，奖励我十块钱，让我“随便花”。我刚把钱揣进校服口袋，那个从来不乐意搭理我的大表哥就拉住我攀谈了半个小时的人生理想。他拍屁股走人后，我还没捂热乎的钱也随之不翼而飞。我脱光全身衣服都没找到那十块钱，自责大哭。

外公安慰我说：“不怪你，我刚在屋里看得真真的，你哥把你钱顺走了。”

我说：“那你帮我要回来。”

他说：“你哥现在每顿吃两碗米饭还要加个馒头，咱俩谁也打不过他。”

我说：“那你就再给我十块钱。”

他说：“美得你，甭想！”

我狠捶着他大喊：“你不是我亲外公！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他笑着一手握住我两个拳头：“咱俩谁跟谁啊，用得着沾亲带故那种劳什子么？走，后外公给你买冰糖葫芦吃去！”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外公在上班路上被摩托车撞折了腿，他好心放走了肇事者，自己承担了所有医药费，还落下了右腿的残疾。第一次去医院探病时，全家人围坐一圈不停数落外公，我则举起病床边的拐杖，做步枪状把他们全都突突了，然后趴在外公身上对他说，以后你再坐公交车那帮小子就都得给你让座了。

外公抱着我哈哈大笑：“这是我亲孙女啊！真懂我！”

三年级的暑假，外公给我买了一双轮滑鞋，整天撑着拐杖扶我在街边练习，那画面太美，简直羡煞了所有路人，但其实只要稍微走近，就可以听见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到外面别跟别人说你是我外孙女啊，笨死了！学这破玩意儿学了一个星期了还没学会，后悔死我了！”

“你行你上啊！不行就别瞎嘚瑟！”

四年级时，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外公便租来《倚天屠龙记》的录像带整夜整夜地陪我看。我说杨不悔和张无忌才应该是一对儿啊，名字多配！他说他最喜欢灭绝师太这一款爱恨分明的老太太。

我披着毛巾被，高举起他的拐杖，说我长大后要当武林盟主！

外公严肃地打量着我：“江湖险恶啊，你只是个丫头……但你比张无忌那优柔寡断的货强多了！”

我的整个小学时代，我妈始终深陷在漫长的产后抑郁症中无法自拔，爸爸则长年在边疆戍边，我的家庭形同虚设，但好在还有外公，让我那讲起来和同龄人毫无共鸣的童年，充盈无比。

初一那年，爸爸带着满身的伤病退伍归来，曾经的战地阴影与如今事业的不顺让他开始自暴自弃，整日在家里上演全武行。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第一时间反锁卧室房门，可即便如此，仍会被半夜归来的爸爸猩红着眼睛踹开房门。心情好时他用满脸胡茬蹭醒我，一口一个宝贝闺女，让我听他聊一夜的人间岁月愁；更多时候，他则是直接把我从床上拎起摔到地上，然后砸烂家里的一切。

那一年，外公也从多年的要职上退了下来，在家终日陪伴他的是对他从未有过爱意，还恰逢凶猛更年期后遗症的外婆。

每个周末天还没亮的清晨，我俩都会偷偷逃出各自压抑惨烈的家庭，披星戴月地赶去集市入口碰头，携手看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走入人群感受那人世繁华，互相慰藉我们仍可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的心。

家庭的畸形让我比同龄人更早地渴望一份浓烈感情的出现。初二上学期，我把刚刚对我告白的男同学领给外公看，他正眼也没给人家一个，用剪刀修着盆栽，随口扔给我一个“祝福”：“先玩着吧，权当练手了，反正初恋都没有好结果，早晚得散！”

外公一语成谶，才一个月后，我便在吃路边摊时看见男同学骑自行车载着他的新女友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劈腿劈得那叫个爽利，连个解释也没有。

初三下学期，我那自小便“盗技”堪比楚留香的大表哥犯下重罪逃窜西南，外婆悲于痛失长孙，不再开伙，而此时，妈妈已经侨居国外半年，爸爸从未拿回家一分钱，这意味着我失去了唯一的食物来源。

于是一生君子远庖厨的外公开始捣鼓各种黑暗料理，每天撑着拐爬上六楼给我送饭。

十四岁中考前夕，爸妈名存实亡的婚姻终于走到尽头，爸爸凌晨在家吞药自杀，我睡醒时，他已痉挛失禁。

我的第一反应是打120急救电话，可人工台帮我转到区医院的总机时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我试图扶起爸爸让他吐出药片，但这时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无力。

慌乱中我想到去找邻居求助，刚一打开家门就看到了一手拄拐一手拎着饭盒的外公。

我顿时崩溃，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拽起他的衣角就往屋里跑。

外公让爸爸吐出了胃里残存的药片并喊来了一辆车。去医院的路上，我已经哭得没了泪，只会怔着神放空。外公把我拢到他怀里，低声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埋怨自己不够坚强，但也别苛求大人们要有多坚强。

高一的一整个学年，我都在家里照顾我爸，闲时就自己翻翻教材自学，然后每月去学校参加考试。第一次月考，我仰头看了两张榜单才在最末找到自己的名字，当时就受刺激了，发疯一般去找外公，撒泼打滚地闹。外公给我讲了个挺励志的故事，说他小时候在私塾一直考第一，后来新转来一个少爷，刚转学的第一次考试就把他挤到了第二名。本来他以为自己会挫败难过，但事实却截然相反，他忽然感到学习更有动力了，而且眼前一亮，猛然发现他的世界并非只有一方私塾中的一个小小书桌，外面尚有广阔天地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