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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有群羊

2014-05-08李金桃

北方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群羊沙石工钱

李金桃

29只羊失踪了,昨晚,关三数了三遍。

那些羊肯定是黑子领跑的,除了黑子,谁有这本事?用宫洪的话说,别看黑子是个母的,但它有种,像个爷们儿。

在关三看来,宫洪就是爷们儿,看人家也是两条腿,一个脑袋,可人家两条腿走的路就不一样了,人家脑袋里想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人家就能想到在三道边里干这番事业,别人谁有这头脑?

在张家口,没有不知道三道边、二道边、头道边的。三道边绵延七八里地,山连山,山套山,整个山连起来像一只闷葫芦,进山口小,肚子大,所有山谷都是一条条死胡同,从哪儿进就得从哪儿出。

宫洪在山谷里建了一个沙石厂,一个养羊场。他的沙石厂雇了十五个人,都是三道边外村子里的人,早晨来,晚上回,沙石厂没房没院,搭起的防雨棚里放几台碎石机就成了沙石厂。所以,在三道边里,除了养羊场里有两间石头房,一个木头围成的栅栏圈,再就是在三道边的入口处有两间房,里边设了两个门卫,看着三道边进出的人和车。

三道边的草肥,别说养一百多只羊,就是养几千只也不是问题。满山满坡的草,除非下了雪,否则,就是山坡上的枯草也够羊啃一冬。在三道边放羊不像在坝上草原,在坝上放羊,你得跟在羊群后面赶着。而在三道边放羊,你只要不领羊往三道边的出口处走,羊就不会跑丢。

沙石厂在另一条山谷里,去年,把羊赶出去,关三常到沙石厂跟工人们聊天。他们都是农村人,能聊到一块儿。后来,宫洪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有一天,他竟跟他说,你有时间到沙石厂聊天,还不如上山给羊割草,等冬天下雪后喂羊,省得我再买玉米秸。我也不白用你割,我会把省下的玉米秸钱发给你。说是这么说,真要给钱,等到猴年马月吧,就是工资,宫洪也是一年付小半年的。平白无故多出一项割草的营生,这以后,关三再不敢到沙石厂聊天了。

黑子领着28只羊离开一天一夜了。在这群羊里,黑子简直成了副职,一不留心,它就抢大白的权力。好几次,它就领着一小部分羊离开了大白。黑子领走羊,关三不找。羊不走生路,关三没赶着去过的地方,领头羊绝对不会领着去。不过,黑子和大白不一样,一个新地方,大白不走三次绝对不会去。而黑子,只要去过一次,它就能当成熟路走。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关三把一群羊放出去后就回了屋,下午下起了雪,关三赶快出去找羊,进羊圈时,关三一数,发现黑子又领走了30只。大雪地里,关三整找了一夜也没找到。第二天归圈的时候,关三在山下就看到,黑子领着30只羊,像一堆大石头,从西山上一路滚了下来,前面那块黑色的便是黑子。它竟然领着一群羊在背风的山崖里过了一夜,那个山崖,关三只赶着去过一次。这以后,黑子领着羊走了,关三再不去找。

露水下去后,关三把剩下的88只羊赶出了圈。他望一眼大山,一甩鞭子,把大白向更深的山里赶去。关三知道,大白走到哪儿,88只羊就跟到哪儿。大白比较守旧,只要草旺,它只会领着它们到那几个死地方,归圈时,即使大白不领着它们回来,关三也很容易找到。

把88只羊赶进东山谷里,关三回了屋。这个点,电视里正播《乡村爱情》,里边有赵本山,他看上了瘾。这是一台18英寸的彩色电视,靠屋顶安装的信号锅接收信号,这个锅也作怪,天稍一阴,它就不好好接收信号,屏幕上哗哗哗闪一阵,又哗哗哗闪一阵,像被卡住脖子似的。今天天气晴朗,信号也比较好。关三边和面边看电视。晚上把羊赶进圈,他打算烙起面饼。

這时,门外传来了拉货车的声音,呜,咚咚咚;呜,嘣嘣嘣。听声音,不像宫洪的车。宫洪的送料车是黑豹双排座,那声音很清脆,呜呜的,压在山石路上,听不到弹跳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混杂着杂音,尤其是弹跳声,嘣嘣的,就像跳着高高的铁蛋子。从声音判断,这车不上档次。但是,关三还是被这个声音搞得激动起来。他忙不迭地把手从面盆里抽出来,三两步跑出了屋子。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歪歪扭扭地开来一辆电动三轮车。电动车上拉着几个女人。上到半坡时,电动车突然顺坡滑了下去,立刻,车上传来一阵惊呼,过了一阵儿,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太热闹了!就像赶集!在山里待了快两年了,除了鸟叫虫鸣和羊的咩咩声,关三还没听到过这么大声的说笑。他探着脖子向山路上看,就见三轮车又冲上了那个慢坡,在坡顶摇摇晃晃站稳了才拐弯。车上只剩下两个女人,车拐过弯后,有两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了慢坡上。马上,这队人马就会走到他跟前。关三太紧张了,他起两只面手不知该咋办了。今天他没洗脸,他每天放出羊后就到南山谷的泉眼边洗把脸,今天偷了一次懒,就被这么多女人撞见了。他冲进屋,以最快的速度舀了半盆水,用两只面手快速地洗着脸,立刻,他的脸成了一块面饼。车走到屋子跟前时,他边擦脸边跑了出来。

很长时间以来,他只能跟羊说话,还没跟人说过一句话呢,车就要从屋前面开过去了,就像要错过一次二人台演出似的,他急得嗓子都干了。情急之中,他唉地大喊了一声,那车便哧地一声停了下来。

车停下后,他又不知该说啥了,就盯着他们嘻嘻嘻地笑。

开车的男人问:你有事?

关三反问:你们这是要干啥去?

开车的男人说,我们摘野山桃去。

关三问:摘那东西干啥?

车上的女人抢过了话题说,卖桃核啊。

关三喜滋滋地说,那还能卖钱?

女人说,咋不是,贵着呢。

关三说,这山里的野山桃树可多了去了。

女人说,咋不是,外面的都让人摘光了。这地方人来不了,我就知道肯定多。

关三说,那你们能天天来?

女人说,冬天没有,冬天要结桃的话我们就当正经营生干了。

几个人哈哈哈大笑。

关三问:能卖现钱?

男人说,不卖现钱还赊账?说着就要开车走。

好容易来了几个人,不说够话,关三咋能让他们走。他想跟他们聊天,又找不到话题。突然,他想起三道边是宫洪承包的,这儿的一草一木都属于宫洪。

关三摆了一下手,又唉地喊了一声。

男人问:还有事儿?

关三说,你们上山摘桃,问过宫洪没?宫洪把这一片山都买下了。

男人说,宫洪是谁?林业局的吗?

关三很奇怪,这人竟然连宫洪都不知道。宫洪说他承包这片山时,买通了市里省里很多领导,他进市里领导家就像走自家门,领导的秘书见了他都要主动打招呼。这么个大人物,他竟然不知道?

关三突然说话就有了底气,他大声说,宫洪就是宫洪。这养羊场是他的,北山谷里的沙石厂也是他的,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

男人一听,鼻子哼了一声,说,刚才进山时就有两个人不让进,说进山摘桃得先问问宫洪。他妈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人能买下这群山?

关三说,宫洪就是买下了三道边,在这山里,他想干啥就干啥。

男人鼻子又哼了一声,说,宫洪算什么鸟,他也就蒙蒙你们。摘野山桃,只有林业局的人能管。

这时,后面的两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车上两个上岁数的女人招呼她俩上车。她们说话的声音脆脆的,像鸟叫,太好听了。关三想跟这几个女人聊几句,他急得直搓手,就是找不到话题。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孩指着栅栏圈问:这是羊圈?

女孩跟自己的闺女差不多大,一说话就笑,两只眼睛不大,带点三角眼,但牙齿雪白,很耐看。自己的闺女虽然有点傻,但长得还行,大鼻子大眼,也很好看。想到自己的傻闺女,关三兴奋得脸都红了,他接二连三地答道:是,是,是,是啊。

女孩问:羊呢?

关三说,放出去了。

女孩问:你不管了?

关三说,管它们干啥。这样说时,他想起了黑子领走的28只羊。

三轮电动车要走时,他一下跨了上去。他说,我正好跟你们往山里走一截儿,丢了29只羊,我得找找去。

上了车,也不等她们问,关三自己就说开了。他说他养的羊肥着呢。他说养羊也是个本事活儿,没经验的人再勤快也养不肥。他说他们村的五羊倌勤快,天不亮就把羊赶出去放了,五羊倌就不知道羊吃了带露水的草那是越吃越瘦。他呢,起大早下地干活儿,从地里回来才放羊,那羊养得,一个个都像肉球。这样说罢,关三就哈哈哈自顾自大笑起来,几个女人看着他笑也跟着笑。简直太快乐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笑声,还能这么大声地说话。车开得太快了,眼見就要到头道梁的东山山脚了,关三知道,东山坡上有很多野桃树,一到那儿,她们就会停下不走。车慢下来时,关三就哄这几个人说,这儿的桃树被人摘过了,往里开,过了二道梁,再往里开,三道梁还没人去过呢。车就又加速了,路上石子很多,大大小小,高低不平,人坐在车上就像坐在弹簧上。又谈到了他的那群羊,关三兴奋地给她们讲黑子,讲大白,说黑子是大白的头胎子,这会儿正跟大白抢领头羊的位置呢;说着说着,他又说到了冬天羊下羔、夏天铰羊毛的事。几个女人先前还盯着他边笑边听,过了一阵,看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有一个脸色微黑的女人就说,这个我们知道,我们也是从村里出来的。我们是来张家口打工的,现在桃核3块钱一斤,摘一前晌能卖100块钱,比做小工都强。

关三便讪讪地停了话题。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老婆和儿子,儿子到县城上高中了,老婆和闺女在家种地。出来前,老婆给他买了个二手手机,让他时不时给家里打个电话。打电话太贵了,听虎子说发短信便宜,他就让虎子给老婆发短信。他和老婆、闺女都不识字,老婆接发短信也得找人。前几天,老婆来短信说有人给闺女介绍对象,问他能不能回去一趟。他偷偷去了趟沙石厂,让虎子看了短信后回老婆说,等秋后再说吧。他不是推脱,他是不敢请假,万一宫洪生气了,他的工钱也许就会泡汤。

宫洪两年给他开了不到一年的工钱。宫洪这么做不是没钱,用宫洪的话说,给你一次结了工钱,你突然不干了,我立马上哪儿找一个合适的羊倌?也是,宫洪这样做有他的道理,羊不是大人,扔下就扔下了。羊是羊,再好放,也得有人照料,况且,晚上还得给羊羔喂料呢。刚雇来时,宫洪说,你干够半年我给你三个月的工钱,干够一年我给你半年的工钱,可是,到开支的时候,宫洪总是忘,一推就少开一个月的,一推又少开一个月的,两年下来,他给他开了不到一年的工钱。宫洪能欠工钱,他却不能误工。宫洪说了,误一天就扣他一天的钱,误一个月扣他一个月的钱。他扣钱不是从欠的工钱里扣,是从开的工钱里扣。到现在,宫洪共欠了他2万6。宫洪说,我有的是钱,能欠下你?那些钱就等于给你存银行了,哪一天你不干了,我找到好羊倌,那笔钱一块儿就给你了。他还说,这期间如果是因为你失职而造成的损失,损失多少你就得赔多少。

前天宫洪来给他开了三个月的工资,他出不去山,就跟以前一样,让宫洪代他给老婆打到了卡里,以往,老婆收到钱就给他回个短信,这次,竟然没回。他想问问老婆收到没,又不敢找虎子发短信,他怕传到宫洪耳朵里,那宫洪就得误解他了,以为是信不过他。想到这儿,关三掏出手机,问车上的女孩:你识字不?能不能帮我发个短信?

女孩说,识啊,我念到初二了,能发短信。发啥?给谁发?

关三说,给老婆。工资打到卡里了,你就问问她收到没?闺女对象看对没?

女孩接过手机摁起键来,嘣嘣嘣,嘣嘣嘣。就像跟老婆要对上话似的,他的心也跟着嘣嘣嘣,嘣嘣嘣地跳。女孩把手机伸到女人眼前看了一下,两人哈哈哈笑了起来,女人打了女孩一下说,你个促狭鬼,就耍老实人吧。

关三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几个女人笑,也跟着嘿嘿嘿地笑。边笑边把老婆的电话念给了女孩。

女人说,也不问问她给你发的啥?

关三说,问问她收到钱没就成。

女人说,她写的是:钱收到没?收到自己买件衣服穿,买点好吃的吃,想我的话就来一趟吧。

关三一听急了,他慌慌地说,不能这么说,那是供儿子上学的钱,咋能让她吃了穿了,我在这里放羊,她咋能来?

女人就说,你真老实。

关三急得脸都白了,说,我老婆不识字,别人看了会笑话死我的。你就写这几个字:钱收到没?闺女对象相对没?

女孩说,我早改过了。我输的是,收到钱没?闺女订婚没?给我个回话。说罢把手机递给了他。

关三把手机在裤子上擦了擦,认真地盯着屏幕看。

电动车还是到了三道梁山脚下,她们上山摘野桃,关三坐在电动车下面,捧着手机等女人的信息。他知道,女人得拿着手机找人看,正是秋收时节,人们都下了地,找一个看短信的人不容易。直等到摘野桃的女人们下来,关三也没等到女人的信息。

女孩说,你就死等她信息?不会打个电话?这一说提醒了他,电话打过去,原来老婆手机关机。

他讪讪地把手机装进兜里,又坐她们车往回赶。

车上,女人问起了他的工钱,他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女人一听,立刻惊呼道:他那是骗你,还存银行?不信你走走,你走他也不会给你那两万多块钱。你干得年头越多,他骗得你越多。

关三说,他很有钱,听说有几百万呢,我那几个钱算啥?还值得骗?

女人说,越有钱的人越小气,也越有心眼,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你走,他要给你全结了,我告诉你,我头朝下给你走。

关三身子就一颤。他眼神无助地盯向女孩。女孩会发短信,女孩是有文化的人,对这事,她看得最清楚。

女孩看他看自己,就肯定地说,我姨说得对,他不会全给你结。要走你就趁早走,这会儿打工,只要勤快,哪儿挣不到钱?

他说,我腰不好,干不得重活儿。

女孩说,那就回家种地,凭啥白给他干。

关三说,也不白干,他给我开了快一万块钱了,我家在坝上,穷地方,靠天吃饭。挖菜拔草,累死累活养头猪,一年才卖一千多块钱。

女孩和女人对望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太阳下山时,大白领着一群羊从山谷里走了回来。关三站在一块大岩石上,向远方看。天气晴朗,黑子也该领着那群羊回来了。可是,望来望去,就是没望到黑子。天黑尽了,黑子还没回来,他着急了:加上黑子,失踪的共有29只羊,算下来,29只羊比他两年工资都多,可不能丢了或滚下山坡摔死。后者可能性很小,羊是什么动物?爬高上低的,那能滚下坡?他虽是这样安慰自己,但黑子该回来时没回来,肯定是出了问题。他坐在院儿里,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到泉眼边喝水不可能走丢,到山谷里吃草也不可能走丢,上山不可能滑坡,摘野桃的人逮着运走也不可能,那是一群,不是一只。再个说,进来几个人摘桃,他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往出运,不是还有门卫吗?运走一群羊,没那么轻松。出了三道边也不可能,不是黑子不领着它们出去,是它们出不去。那么一群羊,一走一跑就腾起一股灰尘,走到三道边出口处,门卫不可能看不着。除非两个门卫同时睡着。这么一想,关三就一惊。过年那几天,沙石厂放假了,门卫也放假了,三道边方圆七八里地就剩下了他和这一群羊。大年初一那天,突然心血来潮,他想赶着羊到山外看看。倒不是他想看热闹,他是为了羊。这些羊生下就在深山里,长大后直接上了餐桌,它们根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过年了,他没什么新鲜东西给它们,就想让它们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他边溜达边赶着一群羊往三道边外走,走出三道边后,再过一个2里长的隧道才能真正走出大山,才能看到远处山凹里的城市。他赶着一群羊,打着手电,慢慢地,慢慢地走进了隧道。隧道里没灯,走到中间时漆黑一片。羊们不紧不慢、平平稳稳走着,他却走得颠颠撞撞。隧道里挤满了羊,咩咩声让空洞的隧道突然热闹起来。他抓着黑子的耳朵,跟着黑子一步步往出走,边走他边跟黑子说话。在这群羊里,数黑子调皮,数黑子让他操心,但他就把黑子当人看。他想起什么跟它说什么,有时候还把它拉进屋里陪他一起看电视。

站在隧道外的小山头上,远方的城市一览无余。这个地方的乡俗是早晨接神。正是接喜神的时候,大麻炮、二踢脚的声音此起彼伏,另外还有他从没见过的焰火,那么灿烂,那么明亮,那么好看。听到炮声,羊们受到了惊吓,返身就往隧道里钻,只有黑子冲山坡下跑,它的身后跟着十几个追随它的羊。他拉住黑子的耳朵,把它拉到了山坡上。坐在坡顶,他给黑子讲他在村里过年的情景,他说,在家过年时,我吃饺子也给你们这些牲畜喂饺子。他说,让羊吃饺子就像让人吃草一样难,再难,我也要喂它们,那是过年,一年就吃一次,一年就把你们这些牲畜当一回人。他抓着黑子的耳朵讲,黑子撕扯着挣扎。一不留神,黑子就挣脱开他往山下跑去,没办法,逮着黑子后,他只好把它往隧道里拉。那天,费了很大工夫他才把黑子拉进隧道。事情过去了多半年,莫非黑子还记得那条道?这黑子简直不是羊,有时候比人还精。来三道边放羊之前,关三就待在坝上草原,他没坐过汽车,更没见过火车。刚进三道边时,他走走就转向,眼见这块岩石在左边,转一个弯,它却跑到了右边。羊们是从哪个山谷进的山,他分不清楚,就在山谷口挂上自己的红裤带。过了三个月,他才熟悉了三道边。可是黑子不同,领它走一遍,第二次,它丝毫不差就能进去,吃罢草也能顺利返回来。黑子第一次领着一小群羊离开大白时,关三跟宫洪提过,那时宫洪正挑羊賣,他的意思是把黑子卖了,一山不容二虎,有黑子在,迟早会走丢一部分羊。宫洪听后哈哈大笑,他说,这群羊里数黑子不听话,数黑子有主意,也数黑子记路记得清,让他把机灵的卖了留糊涂的,他还没那么笨呢。他说,明年他打算把大白卖了,让黑子做领头羊。并嘱咐他好好培养黑子。这下好,黑子领着28只羊跑了,跑得没了踪影。

不到半夜,关三不能过三道边入口。两个门卫看见了,不一会儿就会通知宫洪。宫洪要是知道黑子领着一群羊出了三道边,就能断定他曾经赶着羊出去过。不准把羊赶出三道边,宫洪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关三把他领羊群去过的所有地方回忆一遍后,决定依次寻找,如果在三道边里找不着,黑子肯定领着那些羊出了三道边。到三道边外找,只能等两个门卫睡了。

关三找遍了三道边里羊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泉水边、头道梁、二道梁、三道梁、各个山谷。虽说他没领羊到过山顶,但他还是上几座山的山顶看了看。站在山头,对着黑黢黢的大山,他一遍又一遍地喊黑子,直喊得精疲力竭,也没听到一声咩咩叫。他决定到三道边外找找了。后半夜,关三做贼似的,悄悄地溜出了三道边。他要穿过隧道到小山坡上看看了,那是他领着羊走的终点处。羊不走生路,黑子是羊,它不会领着羊们冲下山,沿着公路进入城市边缘的。但是,如果它受到惊吓,那就另说了。29只羊要进了城市,眼花缭乱的,不被车撞死也得走散,去哪儿找去?这样一想,关三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29只羊走丢了,他家的日子可就全完了。儿子考上重点高中时,老婆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儿子上学,全村就他一个人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咋能不供他?为了不让老婆砸锅卖铁,他就想到了出外打工,可是,他有腰疼病,重活儿干不了,等了半年,才托邻居找到了这个放羊的营生,虽说人家一年给半年的工钱,但他也知足得不得了。这下好,钱没多挣,还得砸锅卖铁赔人家。关三边走边算账,一只母羊按一年产6只羔合算,一年纯收入是1500元左右。可这些羊不同,用宫洪的话说,这些羊是山里养的绿色羊,没污染,属于健康食品,哪一只纯收入不得上2000元?29只羊里,有两头是小羯子(公羊),按27只算,那就是5万多块钱,除去宫洪欠的两万多块工钱,他还得赔两万多。那样的话,儿子学也不能上了,得回村跟他一样种地锄田, 就儿子的心气儿,一辈子别想开心了。那样的话,他和老婆就没什么盼头了,日子也就没什么过头了。

在小山坡上转了五圈,也没找着那群羊。关三累得精疲力竭,一屁股跌坐在了小山坡上。望着山凹处灯火辉煌的城市,关三没了主意。山上、树丛中、隧道里、石头缝间不时传来滴水声、虫鸣声、蛇窜声,平时微小的声音被黑夜突然放大了,大得让他心悸、心慌、心乱,他的脑袋嗡嗡嗡地响。他想,假如他不在这儿,这些声音就听不着了,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也就不会有了。突然,他决定逃跑。他既不能逃进城市也不能逃回家。宫洪把市里和省里的关系都买通了,人家天大的事都能办了,在省里市里找他这么个人再容易不过了,他也不能逃回家,他把一群羊丢在了山里,宫洪肯定会回村找他,到时,不仅家里受连累,就连那位给他介绍放羊的邻居也得受牵连。逃到哪里呢?一时,关三又没了主意。

到三道边放羊,这是关三第一次出的远门,他是坐宫洪的车来的。那天,车路过张家口市时,他一下就转向了,一样样的楼房,一样样的街道,他感觉就像坐着车在迷宫里绕,绕来绕去就绕上了山,绕进了三道边。可是,迷宫一样的城市也藏不住他。他能逃到哪里?关三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一个地方。天边放亮时,他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关三回头向群山望去。一缕晨曦在群山间冒了头,一片橘红打在山峦上,层层叠叠的山顶像披了一件漂亮的外衣。而群山下面的石崖峭壁,嶙峋怪石却像块黑布一样幽暗,盯着眼前的景,他没想到去处,但他想到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回到深山里,像黑子一样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责任编辑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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