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瑶瑶

他是眼光精准的市场老大，从《集结号》、《投名状》到《赤壁》、《梅艳芳》，他带领中国商业电影进入成熟的大片时代，也是他率先将票房分账模式引入中国，为电影人谋求更合理的利益分配。与此同时，他也深陷质疑和不满：进口分账大片的垄断权、受贿美国电影公司等等。用央视特约财经评论员马光远的话来说就是：“中影的独家进口权之牛，堪比三桶油。”

他是慧眼识珠的国企领导，凭借热播剧《媳妇的美好时代》、《咱们结婚吧》成为去年最火导演的刘江，当初就是他发掘的。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我只和两种人合作，一种是功成名就的，一种是没拍过戏的，但是我只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拍砸了，就没戏了。宁浩、陆川等一线大导演也是他带出来的。也正因背靠的集团性质，他在公开访谈上的官腔、国企范儿以及对员工的暴脾气也饱受诟病。

他是有艺术家思维的电影管理者，他强调电影要有独特的民族性，他认为电影魅力要像美国电影一样宣扬有意志的精神信仰。但他身为文革一代对毛泽东的英雄崇拜信仰的情结也正遭到年轻一代价值观的冲击。

他，就是近日被曝已卸任中影股份董事长，中国电影界的传奇人物韩三平。

卸任消息一出，网民纷纷叹息，江湖不再是三爷的江湖。圈内人都笑而不语，韩三平也在公开的媒体采访中透露自己在筹备电影基金的事。不是有句话说，我不在江湖，江湖却有我的传说，大概说的就是“三爷”这样的传奇人物吧。

蹩脚的演技和精准的眼光

在韩三平所属的中影集团的影响下，电影票房从2007年的33.27亿到2013年的215亿，每一部在电影院上映的中影电影，银幕上都会出现他的名字——当然，不是以演员的名义。

做了这么多年电影，他却没有演过一场像样的电影。唯一的一次，还是客串。2002年陆川处女作《寻枪》中，韩三平饰演一名公安局长，就一句台词，本来是为了帮助新导演，结果自己紧张了，他问陆川，我（要演成）什么感觉？“他挺紧张的，”陆川一回忆起拍戏的时候就想笑。“你找找骂人的感觉。”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陆川开始指导“老师”。

“可我没骂过姜文啊！”韩三平很为难，却把陆川逗笑了：“那你想想一般什么人让你最生气。”韩三平毫不犹豫地说，导演超支的时候。嘿，别说，这下找到感觉了，他原本僵硬的面部肌肉一下松懈下来，嗓门敞开了，那股子倔强的牛脾气也顺势上来了，一气呵成，以至于演对手戏的姜文之前准备的台词都没能派上用场。“太好了，演得太好了！”在后来的访谈中，陆川提到这一段都还啧啧称赞。

《建国大业》是韩三平电影事业的分水岭，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成就。对于外界“零片酬请来172位大腕”的传奇渲染，韩就用一句“我就是和他们熟而已”来解释。他对演员熟到什么程度呢？就拿《建国大业》中杜月笙的选角来说，一位据说非常有名的整容师将杜月笙和他选的饰演者冯小刚的面部解剖成几十块一对比，连声赞叹：“你的眼光太准了！”当时剧组并没有发表剧照，只有手机拍图，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了。第二天，剧组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杜月笙的大女儿杜美如打来的，说想见冯小刚和韩三平。当时杜美如已经八十五六，她见到冯小刚就叫了一声“老太爷”（杜生前家人对其的称呼），并让她60多岁的儿子叫冯“爷爷”。“样子像，演得也像，只有一点，我父亲是从不戴墨镜的。”杜老太太评价说。

开拓者的强势和同行的质疑

在当时电影学院的学生还在比着谁长镜头用得多谁就厉害的时候，韩三平就对同学薛宜昌说：最终决定（电影）的不是表现方法，是内容。

韩三平在2008年接受三联采访时强调国产电影的出路在于观众和票房，不在于奖项，“这是产业基础。”而这个产业要怎么发展，如何让国产电影有自己的民族性，在他看来，是市场时期的产业面临的巨大难题。“美国的英雄表演包括形体，不像我们往往在脸上。像阿甘的跑，跑出了意念，勇往直前。一个弱智成功了，这就是美国梦，美国精神。这就是电影的魅力。”

2008年，国产电影份额超过55%，他当时预估，每年递增25%票房的势头还将持续至少十年，他甚至骄傲地说，美国电影摆进来也不行，最多四五千万元，我们连续两部（《集结号》和《投名状》）过2亿元。“美国不也就一部《变形金刚》过了2亿元吗，着什么急啊？”

一边是韩三平强调中国电影的发展，一边却是来自竞争对手对其“拿进口大片的排期挤压国产大片”的不满指责：“你不跟他合作，他就在这个档期里放两部进口片跟你火并，放狗咬你……他是庄家，没人敢招惹他。”

韩三平有着很执拗的“权力情结”，用他对媒体常说的就是“国企情结”，能够“支配”财富，在他看来，比简单地“拥有”财富更重要。这种支配权，正是他近年来最受诟病的地方。 “就像电影业里的中石油、中石化，谁在这个位置都会有这些成就的。”另一位电影院线公司的前高管向媒体表示。和受到政策倾斜得到垄断利益的中影集团相比，没有任何保护和特权的民营电影公司声称“能把电影做到今天，可谓举步维艰”。

在内地政府颁发的“华表奖”上，韩三平被感谢的次数被人戏称要超过奥斯卡颁奖礼上，发行界大腕韦恩斯坦被感谢的次数。2009年底，北京新画面董事长张伟平公开炮轰华表奖“一家独大”、“个人崇拜”：“知道的是政府最高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公司的堂会。”

对中影垄断地位的不满延伸到对韩三平个人上来。同事称他“韩总”，同行尊他“三爷”。这些个称号可不好当，虽然表面上大家都说“三爷一声吼，整个电影圈都要抖三抖”，实际上，最激烈的指责也从这下手。《三枪拍案惊奇》上映的时候，因为不满遭遇《2012》和《第九区》排期冲击票房，张伟平直接把矛头指向韩三平：“（华表奖）台下坐的都是内地港台的扛把子，上面一片‘谢韩三爷的喊声。什么三爷啊，我刚开始还以为座山雕来了呢，把华表奖搞得乌烟瘴气。”

称号毕竟不是自己封的。陆川用“江湖老大”来形容他见“韩导”的第一感觉：布鞋，白衬衣，光头，“眼睛跟牦牛一样。”虽然被曝脾气差，但宁浩印象最深的是韩三平的幽默和轻松，“经常就是谈笑风生，很有幽默感，经常会说：宁浩，我什么时候来给你打工啊！” 他的人品也受到演员的肯定。“不是冲着韩三平有好的人品，我才不会饿瘦身体去演啥子蒋介石哦。”《建国大业》中蒋介石的饰演者张国立后来在成都拍摄电视剧的时候对当地前来采访的都市报记者说道。endprint

教育背景的缺乏和不放弃的人生态度

韩三平虽然是做电影管理，但是在陆川看来他就是艺术家，“他是真爱电影。”但在进入电影厂之前，韩三平却从来没想过会搞电影。

韩三平的父亲是一个老红军，但在父亲的高压下，他却成为了一个思想大胆、行为叛逆的青年。“跟他父亲吵架，好像他说了一个问题，他父亲没答上来，他那一茶杯就飞过来了说是。”韩三平的同学薛宜昌说。

十年动乱对韩三平的影响是巨大的，才读完初一就停课了，如果不是到了电影厂，韩三平也许还是一个粗野无礼的乡里少年，“为了不买车票爬上一辆卡车，到了下一个县城，拿衣服挡住卡车的挡风玻璃，车停了就‘嗵地跳下来。”少年经历说出来常常能逗乐周围一大群人。“那种充分的自由啊，贻误了很多东西。”知识结构断层，知识水平跟不上，韩三平每每提到此，表情就变得既严肃又伤感：“我觉得非常吃力，在我这个位置上，要跟全世界的制片商打交道，不懂外语就非常困难。”

黑色中式正装、白衬衫、圆口黑布鞋是他的标志搭配，甚至在红毯上也是这副行头。《建国大业》票房大热后韩三平上《鲁豫有约》做访谈，谈到他的黑布鞋：“北京老字号，老外都特别喜欢。便宜啊，特别便宜！”当鲁豫戏谑只有真正的成功人士才穿布鞋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连说是“脚不对”，一会又认真地说，当兵时穿的就是这个，“是情结。”

最具有时代烙印的情结也是他的红色情怀。1990年《毛泽东的故事》不仅表现了他对一部好作品的敏锐直觉，和准确的判断力，也让他的英雄崇拜情结找到了释放的平台。“小时候的偶像就是毛主席。”韩三平承认。他用“脍炙人口、风起云涌、风生水起”来评价1917年-1921年，也就是电影《建党伟业》的时代。

那种英雄崇拜情结仿佛一个病人苍白皮肤下的蓝色脉管，既非隐而不见，又非急功近利地张牙舞爪。这样的人是有野心的。他不会那么轻易丢弃幻想，也不会轻易放弃对真正内涵的追求。他的耳边总有一个提醒他鞭挞他的声音。即使是在20世纪90年代电影业的艰难迷茫期，支撑他坚持下来的，仍然是毛泽东的一句语录：“胜利的希望，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也许我这个人就不具备搞电影的素质。”他曾这么认为。谁想，他这么一猛子扎进电影圈，就去了大半生的光阴。他亲历80年代阳光灿烂的美好年代，却在90年代的改革中跌倒挣扎，1989年，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负债就达到了2005万元，1993年，国产影片的观众连从前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1994年，《真实的谎言》、《亡命天涯》等十部进口大片进入中国，1996年，北影厂20部等待投拍的电影里就有8部被毙掉。计划经济模式下的电影人们不喜欢，而没有票房制片厂就没有收入。电影《甲方乙方》中描述的“演员没有戏演，导演、道具、编剧赋闲在家待业”并不是虚构，正是当时电影业真实的惨淡面貌。“最难的时候，演员剧团的人都给人卖楼去了，当售楼小姐去了，电影厂出来的开餐馆的比比皆是。”

“人一生中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千万不要转，咬着牙挺，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我当时搞电视剧去啊，或者影视都不搞了啊，那我今天也就瞎了。”他在一次节目中感慨道。大概只有曾经经历过风云变幻大起大落的人才能在谈起过往时轻描淡写。有句话这样说的，要有多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挺不住了怎么办？”鲁豫问他。“咬牙呀。”“牙咬碎了，扛不过去了，怎么办？”韩三平喝了口水，笑成眯眯眼，“再咬牙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