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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怜香伴》传奇创作主旨探微

2014-04-10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李渔

李 芳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3)

明清之际的文人李渔,当世即被冠以“异人”与“怪物”之称[1](P102),他所创作的小说、戏曲故事,更是以想落天外、妙语迭出而著称后世。李渔的作品有着鲜明的个人风格,情节出人意料,结局却总在情理之中。柳暗花明处,每每令人拍案称奇。《怜香伴》为李渔《笠翁十种曲》中第一部问世之传奇,约成于顺治八年(1651)。作为他第一部通俗文学作品,剧情以崔笺云、曹语花二位才女佳人相识、相知、相许为故事主轴,贯穿以离合悲欢之风波,最终成就书生范介夫坐享齐人之福。李渔的传奇历来有“科诨谑浪,纯乎市井”[2](P315)、“猥亵琐碎”[3](P318)之讥,颇不入风雅文士眼目。《怜香伴》因涉及女性之间的同性情感,尤属怪谲异类。在近、现代研究者对李渔十种曲的分析中,崔、曹二位女子之间的“恋情”一直被无视、淡化,故事的主旨多聚焦于一夫双美的大团圆结局;范、崔、曹三人的姻缘,亦在解读中多落于“才子佳人”或者“一夫多妻”的窠臼。

近年来现代批评语境下女性主义大行其道,文学作品中女性的境遇、情感和心理备受关注。置身于性别理论的解析中,《怜香伴》俨然成为中国古代男性作者为女性同性情爱张目之先锋性、实验性大作,为中外研究者瞩目与称道。关于李渔的创作主旨,有论者谓其“把触角伸向了向来隐秘的女性同性恋领域,解开了女性同性恋的一隅,因而具有独特的文学和文化意蕴”[4](P198);甚至称许其“通过对女同性恋者精神兴趣的体察与展现,为这类形象作了一次代言和辩护,并以东方式的圆融通达智慧,在超乎文本的意义上完成了对异性恋观念的结构与弥合”[5](P26)。李渔创作《怜香伴》之初衷,是否确实是以现代意义中的“女同性恋”为故事题材;是否确实是为背离传统之同性异类情感为旨归?知人论世,探究其创作主旨,可从李渔其人谈起。

李渔祖籍浙江兰溪,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生于江苏如皋。顺治七年(1650),李渔移居杭州。挈妇将雏,背井离乡,却无稳定生活来源。无奈之下,他自40岁开始卖赋糊口,所谓的“赋”,以他传世的作品来看,传奇应为其中最为主要的一部分。《怜香伴》、《风筝误》两部传奇,即为徙杭未久之作。二书之创作时间虽无确实纪年,但时人往往二书并举,成为李渔声名日隆之开端。

明末清初之际,正是昆腔在江南大行其道之时。李渔自幼年起,便观场闻弦管之声。填词虽为文人之末技,但据其自称,“予童而习之”[6](P32)。他在生活困顿之时,萌发以写作剧本谋生之念,自然在情理之中。李渔自产传奇售卖,内因是生活困窘,外因则是杭州的整体氛围。杭州当时为戏曲、小说出版的集中地,江浙地区又是昆腔最受欢迎之处,文人编撰传奇以供戏班演出习以为常。沈德符《顾曲杂言》中说:“年来俚儒之稍通音律者,伶人之稍习文墨者,动辄编一传奇。”[7](P206)

小说、戏曲等通俗作品可以获利,激发了李渔创作的欲望。戏曲创作也的确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与声誉。作为抛向商品市场的叩关之作,《怜香伴》和随后推出的《风筝误》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李渔借戏曲创作为谋利糊口之手段的特性,与当时文人热衷制曲,或借之以浇胸中块垒,或凭之以展露锦绣才华,目的迥然不同。李渔夫子自道曰:“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著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

他的牟利动机,决定了他的创作必须直面读者和观众的需求,迎合读者和观众的喜好。在李渔生活的明清之际,戏曲的创作与演出发展已渐至高峰。昆腔自水磨化之后,日益走向阳春白雪,文人士大夫投注在剧本创作中的心力甚多,亦成为传奇作品汗牛充栋、佳作迭出的基础。但就整体创作倾向来说,在题材上的创新能力有所下降,凌氵蒙初批评说“愈造愈幻”[7](P258)。李渔的作品与当时的文词派主流完全背道而驰。追求新意、追求俚俗,新奇、特异是李渔吸引读者与观众的独门法宝。李渔晚年在《闲情偶寄·词曲部》【脱窠臼】一节总结道:“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正一道,较之他物,尤 加倍 焉。”[6](P15)他重视创新,一生力求“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

《闲情偶寄·词曲》独将结构尊为第一,可见在李渔总结他戏曲创作观念中,情节是置于最为主要的层面来考虑的。李渔虽然主要说“新”说“奇”,但是将“戒荒唐”和“脱窠臼”二者综合观之,才是他对于剧本编撰的全面意见。他主张的是在平凡日用中发掘出常人所不可道、不能道之处。“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世间奇事无多,常事未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他认为:打动人心者,往往是贴近生活、引起共鸣的作品。

李渔以《怜香伴》一剧初试啼声,究竟是如何一洗陈腐,出奇制胜的呢?关于此剧的创作主旨,《怜香伴》的末四句云:“传奇十部九相思,道是情痴尚未痴。独有此奇人未传,特翻情局愧填词。”[2](四P110)传奇作品,一向以“情”为线索和核心,代表才子佳人的生、旦两角色,一般是一人尚未娶亲,一人待字闺中,一俟机缘,初次相见,便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怜香伴》却不然。此剧开篇,生范介夫,旦崔笺云两位主角已成秦晋之好,在传奇作品中殊为罕见。评点者一针见血:“花烛开端,得未曾有。”生、旦既已定情,如何再以“相思”为核,展开命运的跌宕起伏?这正是李渔出新出奇之处。他所谓的“传奇十部九相思,道是情痴尚未痴”,说的是崔笺云和曹语花两位女性之间的感情,较之常见的男欢女爱题材而言,显得更为“痴情”。

女性之间的同性情感,并非子虚乌有,向壁虚构。只是在以男性文人为创作主体的中国文学史中,绝少对其加以关注和涉及。与之相对却又颇具意味的是,男性之间的情感,却随着“断袖”、“分桃”故事的传扬人所皆知。由此观之,《怜香伴》的内容,确为新奇之事,是前人所未想、未写的。不过,李渔却并非为推新出奇而生造其事,对于两位女主人公的情感拿捏得当。曹语花待字闺中,一直期待有个能够论文谈艺的同道中人。崔笺云也是才华过人,爱慕才情,认为她的作品与自己在伯仲之间,不相上下,两人惺惺相惜,心心相印,方产生“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之念头。李渔将这种惺惺相惜之情写来入情入理,绝非是凌氵蒙初所批评的为造新奇,“人情所不近,人理所必无”[7](P258)。

崔笺云和曹语花的情感如何得以萌生和发展?二人在相遇之前,如同正常青春少女一样,对待未来生活的憧憬,重心都落在如意郎君上。剧本第五出《神引》,曹语花借寓尼庵,佛堂烧香,“一保亡过慈亲早升仙界,二保在堂严父联步青云,三保……”说到此处,因顾忌丫鬟而突然住口。这里生生吞下的,分明是对自己未来夫婿的真切祈求。这一处描写,与《西厢记》中的崔莺莺降香的情形何其相似。此时的曹语花,如同其后佛家代言:“方才那女子欲说不说的私情,俺知道了。不过是顾影自怜,唯恐失身非偶,要嫁个才貌兼全的丈夫,不枉为人一世的意思。”读到此处,读者不由得妄自猜测,接下来的剧情,按照常理,犹如《红楼梦》中贾母评价,“这绝色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只是,在作者的刻意安排下,她遇到的第一个知己,并非是男子汉,却是女儿身。剧中另一位女主角崔笺云,与丈夫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她在庵堂巧遇语花,正是为喜得风流婿,“感慈云,把人私庇”,特地前往佛前烧香致谢。“之子桃夭得所归,春风已不负芳菲。青帝愿留长作主,莫教飞。”一曲《浣溪沙》,写尽新婚夫妻,正值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时光。

二人如何一见倾心,进而互许终身?要从曹语花的才情说起。曹语花尚未出场,已借其父之口盛赞她天资出众,满腹经纶,“称得五经博士”,“信口成诗,过目成诵”。但是,九次落孙山,蹭蹬功名的老孝廉曹有容,满心里是“女子无才为德,名与字忌出闺门”的念头,对女儿的才情的态度,却是百般提防。他认为伶俐太过并非好事,容易滋生事端。“一任你织回文巧擅苏娘,终不似安机杼本分天孙”。因此,语花甫一出场,便蒙受父亲一场教训:“孩儿,你终日吟诗作赋,手不停挥,虽不是内家本等,但你性之所好,我也不好阻挡。只是富人家的才情切忌卖弄,但凡作诗,之好自遣,不可示人。就是稿子也要谨密收藏,不可只字落人之手,以滋话柄。”曹语花谨遵父命,却私心自忖:“怕遇着多才女伴怜闺韵,那时节有技难藏郢氏斤。”果不其然,在雨花庵与崔笺云相遇,“扬州女色甲于天下,姿貌甲于扬州”的笺云,满腹才华又与绝世姿貌相称。虽然语花立意藏才,谎言称自己并不识字,在笺云先以她身体的异香为题赋诗一首之后,不免一时技痒,在笺云再三恳请之下,也唱和一首。语花称笺云“清新秀逸,当与《清平调》并传,可称女中太白”,笺云赞语花“参军俊逸,开府清新,小姐兼之”,两人互为欣赏,彼此倾慕,金风玉露一相逢,“真佳会,伊能怜我,我更怜伊”,恨不得即刻便能“常陪砚席,共订诗缘”。

但是,雨花庵的相遇,两人尚只是才华上惺惺相惜,而未曾生发出情愫。两人的感叹,尤在“谁称可意儿,叹知稀,今朝棋手才逢对”的倾盖如故之交上。而且,在相遇之前,作者已经迫不及待地提前告诉读者,笺云与语花的相遇,注定为的是成就曹语花和范介夫的姻缘。借助神佛之力红线暗牵,是古代戏曲的固有桥段。崔笺云和曹语花因香气结缘,也正是神佛安排下的缘分。第五出《神引》,在二人相会之前,便由释迦摩尼佛一语挑明:“据俺慧眼看来,这女子与本处崔笺云,同该做范宰官嗣子的眷属。如今崔氏已成佳偶,此女尚少良缘,目下寓在庵中。今日崔氏烧香到此,不可使他当面错过,须要生出一段机缘。结成他的伉俪才好。”《怜香伴》一剧又名《美人香》,紧扣的是曹语花身体的天生异香。美人香在剧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便是为免伯劳飞燕,顷刻西东,借氤氲逝者的神扇一挥,崔笺云闻香感召,一见相怜,成就了日后的种种机缘。

借由《神引》一出的预告,非常明显,崔笺云受到异香的吸引,继而与语花因诗才结缘,只是引出二人的关系重点在“知己原无妒,怜才别有肠”,为了完成丈夫日后与曹语花的夙缘甘做冰人,牵红线,搭鹊桥。一方面,这样的情节处理,不易落入才子佳人之窠臼:试想青年男女一见倾心,进而以诗文相会,如此陈腐桥段,在戏曲小说中可谓是汗牛充栋,陈旧不堪。而李渔的处理方式,虽然语花和笺云仍走的是才子佳人的老路,但因两人同是女子,却成为了“这的是辟情疆撤尽旧藩篱,破天荒别把姻缘创”。另一方面,剧中释迦摩尼又说:“二女虽有夙缘,只是他命犯枭星,相遇之后,还要受些折磨,方才得成范生的伉俪”,为下文制造了另外一个冲突。因为在接下来的剧情中,作品的反面角色周公梦为了娶曹语花为妻,在曹父面前大造谗言,说范介夫与曹语花借诗词传情,借诗词以暗通款曲。这一传奇作品中普遍存在的情节,如是处理,也凸显出李渔的别出新意。把这一层勘透之后,作者让语花与笺云相逢之用意,在剧中留下的草蛇灰线,俯拾皆是。曹语花和崔笺云既然情投意合,她们的心愿是“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常陪砚席,共订诗缘”,是借夫妻之名达到相互陪伴的目的,而并非有夫妻之实,因此,在崔笺云以闺阁教师身份与曹语花团聚之后,仍需要谋求与二人与范介夫的婚姻:“终不然姊妹团圆,拆散夫妻两处。”

无疑,作者写二位佳人的相知相惜,最终为的还是才子的齐人之福。那么,剧中二人的情感中,是否存有同性爱恋的成分呢?曲词中的旖旎风情,暗藏着蛛丝马迹,让不少研究者都对此持肯定的态度。早在第六出《香咏》中,崔笺云曾背对语花有这么一句念白:“我看他不假乔妆,自然妩媚,真是绝代佳人。莫说男子,我富人家见了也动起好色的心来。”只是这淡淡一笔,很快便被二人联诗、惜才的剧情所遮掩。崔、曹二人对彼此的情意,在《盟谑》一出,较为直白。在二人乔妆成男女拜堂时,崔笺云的说白云:“我虽不是真男子,但这等打扮起来,又看了你这娇滴滴的脸儿,不觉轻狂起来。”曹语花的反应则是:“你看他这等装扮起来,分明是车上的潘安,墙边的宋玉,世上那有这等标致男子?我若嫁得这样一个丈夫,就死也甘心。”

如果说这样的话语,更像是青年女子间的戏谑之词,那么,更让今天的读者感触良深的部分,当是语花对待笺云的态度。在笺云提出,姊妹、兄弟之情,尚比不上不和气的夫妻亲热,要与语花结为夫妻的提议之后。语花心下思量:“我想神前发誓,不是当耍的。”结盟之后,她茶不思饭不想,睡似醒醒似醉,为崔笺云害起了相思病。而与笺云分别,自山东入京,更是缠绵病榻,自比为魂魄飘悠的杜丽娘:

俺和他梦中游,常携手,俏儒冠何曾去头!似夫妻一般恩爱,比男儿更觉风流。丽娘好梦难得又,争似我夜夜绸缪。不要说夜间做梦,就是日里,恍恍惚惚,常见他立在我跟前。我这衣前后,神留影留,不待梦魂中,才得聚首![2](四P70)

单就这一段文字而言,无怪乎有学者将其归入同性精神恋爱或者同性恋爱。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盟谑》一出,二人结为夫妻,实施拜堂之礼后,语花说:“我想天下事件件都儿戏得,只有个夫妻儿戏不得。烈女不更二夫,我既与你拜了堂,若后来再与别人拜堂,虽于大节无伤,形迹上却去不得了。况我们交情至此,怎生拆得开?须要生一个计策,长久相依才好。”这番话语之后,崔笺云却马上回答说:“我如今嫁了范郎,你若肯也嫁了范郎,我和你只分姊妹,不分大小,终朝唱和,半步不离,比夫妻更觉稠密。不知尊意如何?”“比夫妻更觉稠密”云云,与曹语花的心思可谓是全然背道而驰。下面唱的一曲【东瓯令】,更是直接将情节转入了另一番情境: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你若肯依从,莫说不敢做小,就让你做大,我也情愿。自甘推位让贤良,谁道不专房?[2](四P34)

“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或被认为是语花、笺云同性爱恋的最好展示。但是,就传统意义上来说,这无疑是古代女子闺中好友的固有做派。而作者将此番情景写作妻妾和睦之状态,意图更是昭然若揭。作为创作者的意图的证据之一,“你若肯依从,莫说不敢做小,就让你做大,我也情愿。自甘推位让贤良,谁道不专房?”这后一半曲词,正是李渔理想状态中的妻妾相处状态。作者在此剧中对崔笺云和曹语花之间的感情不吝笔墨,除去为求新颖之外,更是为了推动剧情的发展。崔、曹二人的相知相许和最终团圆,将故事最终推向一妻一妾的美满结局。崔、曹的感情越深,三人的悲欢离合就越引人入胜;崔、曹为团圆付出的努力越多,三人的团聚就越打动人心。剧末,当崔笺云如愿将曹语花娶进家门,为夫作妾,她如是说:“我和你如今事成之后,追想当初结盟的时节,也觉得有好些呆气。回头,倘若是到如今天不从人,难道委实的把来生空守?这痴事,到底全亏天佑。”这一番话,已然彻底将二人感情抛开,俨然一副正妻的口吻了。

姑不论崔笺云和曹语花的情感是否我们今天所认同的同性恋,作为创作者,李渔对待这样的感情又是什么态度?我们不妨参照他笔下男性的反应来分析。曹语花因相思成疾,精神萎顿。父亲曹有容欲知其因,拷打婢女得知是因与女子唱和所致。迂腐的曹有容诚非解人,那么,作品中的几位风流倜傥的年轻判性对于二人拜堂的态度又是如何?范介夫请张仲有作伐,详尽叙述了崔、曹二人拜堂之情状,自言她们“做出许多顽皮的事来”。张仲友和周公梦闻言大笑:“这就真正顽皮了。”“谑浪成涛,说起教人逸兴飘。是女中优孟,海外齐谐,雪里芭蕉。”就在《盟谑》一出,二人装扮成男女拜堂之后,作者亦有“似假生真旦,簇新演戏场”之语。可见,无论是剧中的男性,还是身为作者的男性,都将语花和笺云的行为看作是少女顽皮之举动,或是优孟戏谑之戏场,从未当真。当语花和笺云达成一致意见,二人同嫁范郎,评者不由得赞叹一句“世上有此二女,实是可嘉。”这一赞,确实是当时看官的心声。

而作者的真正意图,只“得便宜的莽儿郎美色全收”一句便可窥见。且看作者在最后一幕例行描述的大团圆景象:

(生)侍儿们掌灯进房。(众跪介)禀老爷:还是进那一位夫人的房?(生笑介)你们只(众掌灯,生左手携旦,右手携小旦,行介)【鲍老催】洞房幽蔽,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双双早办熊罴襁,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堆麒麟降。[2](四P110)

所谓女性相爱相恋、相怜相惜,结局不过是同入销金帐,且期来年共举男,实在是一大讽刺。更有意思的是,评论者此处特地标出:“演到此处,令人妒死。”古代剧作的受众,自然以男性为主流。飞来艳福,自堪钦羡。参照李渔个人生活之情状,我们似乎更能了解其创作之起因。

创作主旨第一出破题中的【西江月】这样说:“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物非同类自相猜,理本如斯悉怪。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与之相呼应的【尾声】一曲,向被视为作者意图之总结:“美人香气从来尚,偏是妒妇闻来不觉香。有几个破格怜才范大娘?”一个“妒”字,显露出作者心中所想,正如范介夫在得知两女同嫁他之后,第一个顾虑却是:妇人家心性无常,如今虽说同甘共苦,久后毕竟要拈醋吃酸。于是乎,苦苦央求笺云,要一张不吃醋的包批。得手之后,方顾得上欣喜。

台湾学者黄丽贞的《李渔研究》中已经指出:“从来戏曲写才子佳人的姻缘遇合,都是男爱女怜,笠翁《怜香伴》传奇,一反前人窠臼,以二美相怜为线索,一切刻骨相思,为求相聚的苦心绸缪,都从笺云和语花身上发生。他凭空结撰出这些一反常情的情节,除了新人耳目之外,笠翁亦寓其‘不妒’的微旨。”[8]李渔本人对“妒”一直抱有一种惧怕的心理。曾言道:“诸姬中有一善妒者,好与人角,予怒而遣之。”李渔发妻徐氏,顺治二年(1645)纳姬曹氏。李渔称妻为“贤内”,与徐氏对其多情的豁达态度密切相关。七绝《贤内吟十首之四》序曰:“讵知内子之怜姬,甚于老奴之爱妾。喜出望外情见词中。”

崔笺云和曹语花的互怜互惜,又似正以徐、曹二人为原型。《怜香伴》序言所谓“窃窥伯鸾,见其妻妾和喈,皆幸得御,夫子虽长贫贱,无怨。不作《白头吟》,另具红拂眼,是两贤不但相怜,而直相与怜李郎者也。”[2](四P3)友人对李渔的创作意图可谓洞悉幽微。具备红拂之眼,两相恋爱的二位贤惠女子,正是李渔的发妻和姬妾。两贤相怜,所谓的是同甘共苦,不以贫贱为苦。

如剧中崔笺云、曹语花一般的腹有诗书,可能更为适合拿来比对的,是李渔日后的知音、知己,也是李渔家班的主要成员乔姬与王姬。乔姬和王姬都得自于康熙五、六年间(1666-1667)的燕、秦之游。先是,平阳知府程质夫出资购13岁女子相赠,有戏剧天分。后一年过兰州,甘肃巡抚刘斗又送上善于歌唱的王姬,随乔姬学戏,王生乔旦,家班得以建立。王姬容貌不及乔姬,“易妆换服,即令人改观,与美少年无异。”王姬以乔姬为师,乔姬亦对王姬的天赋与才华赞不绝口:“复生之奇再来,犹师之奇复生。赞不去口,而且乐形于色。谓而今而后,我始得为偕凰之凤,合埙之篪矣。请以若为生而我为旦。”乔复生以为凤、凰和埙、篪必得合奏,缺一不可。“乐必埙篪合奏,鸟必鸳凤齐鸣,始能悦耳。”

探寻一部作品在当时造成的影响,还可以从读者的反映中探寻答案。沈复的《浮生六记》中曾记载妻子为他谋求美妾的往事,即直言效仿《怜香伴》。很明显,当时人对李渔的理解,就是一个正妻为丈夫娶妾的故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9](P54)

李渔对正妻“不妒”的欣赏与倡导,序作者虞巍为之进一步阐发:

蛾眉不肯让人,天下男子且尽效颦。乃欲使巾帼中承缁衣缟带之风,非特两贤不相厄,甚至相见辄相悦,相思不相舍,卒至相下以相从,此非情之所必无,而我笠翁文中之所仅有乎!笠翁才大数奇,所如寡遇。以相应求、相汲引而寓言闺阁,此亦礼失而求诸野之意,感慨系之矣。[2](四P3)序者以为崔、曹二人的相互欣赏,折射的是文人相惜的遗风。亦可备一说。

2010年为李渔逝世330周年,北方昆曲院特地将《怜香伴》搬上舞台,打造成昆曲演出的又一巨制,并将之宣传以“中国古典戏曲中唯一一部倾全篇幅之力写女同性恋的作品”。以崔、曹二人相知相恋为主线,历经对前代作品进行重新解读、改编,凸显当代人之审美情趣,本是艺术创作的应有之义。作为学术研究而言,却不应在当下的理论语境中过度拔高或贬低其剧作之成就。对一部作品或者一位作者的认识,都理应放诸当时的时代背景、人生阅历中加以探寻。不过,诚如李渔的友人许茗车的说法:“今日谁不知笠翁,然有未尽知者。笠翁岂易知哉!”时光荏苒,读者和学界对李渔的评论与研究从未曾消歇。无论后人如何解读,如何诠释,都无外乎是对作者的再一次亲近。

[1]李渔.闲情偶寄(卷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2]梁绍壬.两般秋雨·随笔.李渔全集(卷十九).李渔研究资料选辑[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3]黄启太.词曲闲评[A].李渔研究资料选辑[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4]白华.嫁与不嫁的抉择——《怜香伴》与《封三娘》的比较研究[J].东南大学学报,2007,(S2):198~200.

[5]吴琼.解读李渔《怜香伴》[J].滁州学院院报,2009,(1):26~29.

[6]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上·音律第三[M].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第七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7]沈德符.顾曲杂言(填词名手)条[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8]黄丽贞.李渔研究[M].台北:国家出版社,1995.

[9]沈复.浮生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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