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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美学“味”范畴的流变

2014-03-31王晓晨

关键词:滋味范畴美学

王晓晨,杨 东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 530006)

“味”是中国古代美学中的重要范畴。《说文解字》中对“味”的解释是,“味,滋味也。”这里“滋味”的意义和后世钟嵘的“滋味”是完全不同。“味”的初始意义,一为食物本身所具有的酸、甜、苦、辣等属性,二为人在品尝食物时,对饮食产生的味觉和嗅觉。《中国美学范畴词典》中也指出,“味”最基本的涵义有两个,一是审美主体的审美活动,如玩味、体味,二是审美对象自身具有的、并能为人所感知的审美属性。[1]

从“味”范畴在中国古代美学的流变来看,在早期始终与“道”相联系,无论是“澄怀味象”还是“古淡有真味”,“味”都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向。到了后期,其形而上的意义逐渐淡化,成为与“韵”密切相关的有关审美体验的范畴。就其对美学标准的影响来看,在宋朝以及之后,士人们对“至味”“真味”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判断,而且与“韵”“意境”相合。

一 “味”的早期内涵

《说文解字》中对“美”的解释是:“美,甘也。从羊从大。”在《说文解字》里,美与饮食相关联。“甘,美也。从口含一。”“甜,美也。从甘从舌。舌,知甘者。”“旨,美也。从甘,匕声。”对“美”字的解释,无论是“羊人为美”来阐述在美的起源中宗教的因素,还是“羊大为美”侧重于以饮食之地位,作为祭品、食物之羊对美的起源都有特别的意义,因此,《礼记·礼运》说:“凡礼之初,始诸饮食”。

食物在美的起源中有重要地位,这是因为其与“道”“气”等最初形成的美学范畴具有天然的契合性。张法说:“美,源于饮食,是因着饮食在仪式中的地位,因着味觉感受与文化的最高意义相通。”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说,“甘,美也,从口含一。一,道也。食物不一,而道则一。”对“食物不一,而道则一”,可以有两种理解方式。一方面,味是多样的,但是在体会时的味觉又是综合的、调和为一的,各种不同的味觉汇聚成对食物的总的滋味感受;另一方面,张法提出,味是无形态的,“与宇宙之气和事物之韵的感受极为契合,又是可以尝到、品出的”,于是“味”就被内蕴了“道”的意义。[2]也就是说,食物的“味”并不体现在外表的形式,却可以通过经验感受,这就具有无形的可感性,与无形的“道”相契合。

“味”与“气”的契合,则与“中国美感的构成是五官整合的”[2]有关。有日本学者认为在中国古代,最先进入美学领域的不是声、色而是味,这可以看出“味”在先秦时期是超过口腹之欲的意义的。由于初民习惯于用感官对宇宙万物作感性把握,五味与五色、五声常常联系在一起,往往共同表示声色犬马的享乐生活。成复旺说此时的“味”与“色”“声”并列,成了三种基本的审美现象。比如,荀子认为人天生就追求享乐,他说,“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性恶》)孟子在论述美的共同感时说:“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孟子·告子上》)《庄子·骈拇》也将精通五味的俞倪和精通五声的师旷、擅长五色的离朱并提,认为这些都不能达到真正的至性。审美感官不限于耳、目,在先秦是有着一定的共识的。

《左传·昭公元年》中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这时就明确地将“味”与哲学层次上具有原初意义的范畴“气”联系在一起。“味”是“气”降生而来,其本质还是“气”,也就具有了“气”的客观性和本原性。也有其他的看法,《国语·周语》中说,“口内味而耳内声,声味生气。气在口为言,在目为明。……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气”的产生,是由“声”和“味”共同生成的,考其“在口为言,在目为明”,这里的“气”似乎指的是类似于孟子“养气说”中属人的精气,而不是与“道”“象”相连之“气”。在这里,“味”的功能不但产生气,而且还“行气”,从而与志、与言发生联系:“味以行气,气以充志,志以定言,言出以令。”(《国语·周语》)

饮食直接关系着人的生命至关重要的存续,“味”又因其无形无质却又能分明感受从而与道相通,因此“味”很容易被神秘化,与神、天联系在一起。从原始仪式到夏商周三代,饮食都是有神秘性的。《尚书·洪范上》中说:“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这就是饮食被神秘化的典型一例。原始意识中,饮食在祭祀中非常重要,而且是生命维持的基础,因此关系着神性、关系着政治也就可以理解了。《左传·昭公20年》中就说:“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以平其心,成其政也。”“五味”具有了移风易俗的社会功能,成为和礼乐相当的教化工具。

与“道”“气”的联系,使“味”的内涵超出了原有的食物之味的界限,进入了哲学从而具有了在审美层面上深化的可能。这是“味”发展成美学范畴的基础。

二 “味”:由哲学进入美学

春秋是中国古代美学观念发生转变的时期。早期的美与礼乐相连,强调神性和政治、伦理意义,春秋之后,美被视为令人生理和心理愉悦的对象,对美的神性的强调转化为对人性的重视,美的享乐意义前所未有的凸显。这样,“味”也就逐渐进入美学领域。《国语》中提到的“味”,其神性不断被消解,只是由于“形成了味—气—志—言—令—政的饮食与政治的相关逻辑”,[2]仍然和政治有所关联。

“味”中含有对“道”“气”的认识,并不意味着“味”就已经成为美学范畴,只是其已具有通向美学领域的基础。成复旺认为,孔子闻《韶》后三月不知肉味,就已经由作为生理快感的饮食之“味”通向了作为审美快感的具有愉悦心灵意味的乐味之“味”。老子则是将“味”发展为美学范畴的关键人物。他受到“味”早期内涵的影响,也结合色、声、味来谈论美感。他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这里的“口爽”也可以认为是同“五色”“五声”一样引起美感。不过老子不单单从作为饮食的角度来谈“味”,而且从其固有的与“道”相通的角度,从审美享受上来阐释“味”。他率先将“味”的范围从饮食、口腔突破到精神领域,这样“味”就从一般概念转化为审美概念。老子以“道”为中心范畴和最高范畴,“味”既然能体现出“道”中之“一”,那么就能用来观道。他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老子》第三十五章)又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老子》第六十三章)“无味”而可“味”,自然也是一种味。它当然不是饮食之味,而具有超感官的意味。如果要为它强训一个在感性上的特征,那么,王弼注:“以恬淡为味。”《说文解字》里的“食物不一,而道则一”,这个作为“一”的“道”在老子这里获得了明确的指向,就是无味。这就第一次为“味”明确提出了审美上的定位,丰富了“味”的意义。

《管子》四篇对老子的学说进行了发展,以“气”来说明万物的根源。庄子更加强调了“气”,他说“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万物都是气所化生,气是宇宙的本质。“气”作为最高范畴被提出后,对“味”的内涵产生了一定影响。“气”是比五官快乐更有意义的快乐,作为饮食口含之“味”与声、色一起,就成了相对低级的快乐。虽然在之后也有文人赞赏“舌游”之美,如清代郑日奎《游钓台记》中说,“舟子谓滩水佳甚,试之良然,盖是即陆羽所品十九泉也,则舌游之。”但是,对饮食之“味”的欣赏基本淡出了。作为精神过程的“观道”之“味”却逐渐获得了认可。王充说:“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了于耳,则事味于心。”(《论衡·自纪》)这里的“味”就纯乎是心理的、逻辑的过程了。

三 “味”“观”与“韵”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味”范畴的深化、确立时期。南朝宋山水画家宗炳从老子那里继承了“味”的概念。他提出的著名命题“澄怀味象”中,以“味”表示对“象”的观照,表示一种凝神静观所产生的审美享受。在这里,宗炳之“味”就是“凝气怡身”,就是“万趣融与神思”,就是“畅神”。[3]“畅神”将自然美看作人们抒发情感、陶冶性情的对象,被视为中国古代有代表性的自然审美观。宗炳提出,所“味”的对象是“象”,这个“象”并不是一般的形象,而是山水等审美形象。在《老子》中,“象”和“道”是紧密联系的,“象”是“道”的体现,而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又认为,“山水以形媚道”,“山水质而有灵趣”,因此,对山水的观照能够通向“道”,“观道”是“味象”的目的,“味象”是为了实现“观照”。如何“味道”,宗炳提出:“应目会心”。叶朗认为,应目会心是欣赏美的规律,也是产生“味”的规律,“应目会心”是对于“味”作为审美心理活动的一个规定。[3]作为动词的“味”就拓展到了审美活动的全过程。

钟嵘也用“味”来表示体会、品味之意,他品晋黄门郎张协诗时说“使人味之,亹亹不倦”。不过他对“味”范畴的发展,主要是用“滋味”说,“滋味”说对后世对“味”的理解有重要的奠基作用。陈望衡指出,钟嵘“滋味”概念可以作为“味”进入美学领域的标志。[4]钟嵘认为“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诗品·序》)。他用“滋味”来表示悦情悦意的有味之味时,一方面批评永嘉时的文章“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可见“味”同虚谈、玄学思辨无关;另一方面提出五言之“味”在于其“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可见“味”在抒情写意之中,而淡化其教化讽喻内容。刘勰对“味”的创造和品鉴规律作出了很大贡献,他通常将“味”与“情”并提,又崇尚简澹之美,比如他称赞《诗》《骚》“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物色》),“繁采寡情,味之必厌”(《情采》)。他也在《文心雕龙》中提出了“余味”“遗味”,他说“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宗经》),又说“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史传》)。黄保真认为,这里的“味”指的是“详实的史实、博雅的文字而共同形成的认识意义和精神价值”[1],而并非纯属审美。但是,对“余味”“遗味”的要求,本身也会通向审美感受。何况,刘勰也说“文隐深蔚,余味曲包”(《隐秀》),这与王廷相“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是有共通之处的。

动词意义上的“观”、体会之“味”,在魏晋南北朝基本就已经建构完毕,而作为名词意义上的“味”,其丰富、定型的过程还在唐宋。晚唐司空图提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与李生论诗书》),其“韵味”说追求“味外之旨”,“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也”。只有产生“味外之旨”,才有全美。宋朝文人挖掘出“味”的更深意义,以萧散简远为艺术美最高境界的至味,提出“古淡有真味”“做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代表人物苏轼承接司空图的观点,也好谈“味外之味”,他又称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评韩柳诗》),标举枯淡的审美风格。南宋魏了翁《题跋》提出“无味之味至味也”的命题,将无味作为至味。清王士祯《师友诗传录》中“水味则淡,非果淡,乃天下之至味”,都是对司空图、苏轼“平淡为味”的回响了。

作“体会”解的“味”,其要求是多层面的。宗炳以“观道”为“味”的目的,对“道”的体悟就要求“味”能够把握本质,如刘勰《文心雕龙》“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文心雕龙·总术》),将义与味并提,可见味指的是深入的义理。陆云《与兄平原书》:“兄前表甚有远情可耽味。”《世说新语》载支道林谈及《逍遥篇》,“皆是名贤寻味之所不得”。这是“味”的最根本特点,其关注的是深入的内涵。同时,“味”不但需要深查本质,还要从整体观照。“味”的源初意义,就是口中各种味觉的整体统一性,它不是简单的诸味的凑泊。另外,在“味”时也需要反复体会,这样“味”的过程就类似于“涵泳”,即朱熹所说的“此等语言自有个血脉流通处,但涵泳久之,自然见得条畅浃洽,不必多引外来道理言语”(《答何叔京》)。也就是刘勰说的“味之者不厌”(《隐秀》)。

“味”是“观”的一种。“观”是对“外界物象的直接观察、直接感受”,[3]它包含有浅层的对生动活泼的感性形象的直接认识,也包括“味”这样对于事物本质、对“道”的认识。而且,“观”也可以用来形容对人的形象、气质的认识,而“味”不涉及对人的品评。比较直接的例子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宗炳用“味”来进行山水审美,而刘义庆用“目”来进行人物品藻。这样看来,“味”的范围比“观”要狭窄。

当“味”作为对诗、画、书法的要求时,它往往以“滋味”“风味”“神味”等形式出现。一般说来,艺术作品中“味”的产生,来自于其中蕴含有经得起咀嚼的丰沛感情(所谓“中膏”),形式上则要“古淡”,以淡为至味,不追求工、繁。这样它就和“意境”“韵”等中国古典美学中的重要范畴联系在一起。司空图有“韵味说”,范温则提出,“有余意之谓韵”,所谓“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这“声外之音”和“味外之旨”强调余意、余态的内涵基本是一致的,都是含而未发、需要反复品咂之意。范温认为有“韵”就应简易平澹,所谓“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又深远无穷之味”,这与“味”的要求也是相通的。陈望衡则从“味外之旨”来解释意境理论,他说,“将‘景外之景’与‘味外之旨’统一起来,意境理论的基本构架出来了。意境可以分为四层次:第一层次,景与味的统一;第二个层次,景与景外之景的统一,味与味外之旨的统一;第三层次,景外之景与味外之旨的统一;第四层次,整体统一。”[4]

四 结语

“味”在先秦时期因其“食物不一,而道则一”进入了哲学领域,从偏重于宇宙论的哲学领域进入偏重于认识论的美学领域,此时是中国古代美学的形成期;在魏晋南北朝时,通过“澄怀味象”“滋味”说等命题,“味”的内涵得到深化和确立;但是其真正获得“古淡”“有余意”等具体的要求,则是在唐宋,尤其是在偏重于“意”的宋朝之后,“味”逐渐融入了独具中国特色的“意境”理论体系,体现着在审美过程中对本质的追寻。从“味”的内涵在中国古代美学中的流变,恰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美学的数次转折。

[1]成复旺.中国美学范畴辞典[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1,97.

[2]张法.中国美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46,25.

[3]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08,208 -209,208.

[4]陈望衡.中国美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204,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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