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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现代性的构建
——从翻译看《学衡》派

2014-03-20赵稀方

关键词:吴宓卢梭西洋

赵稀方

陈独秀在《新青年》上言之凿凿称赞西洋是“自主的”、“进步的”、“进取的”、“世界的”,贬斥中国是“奴隶的”、“保守的”、“退隐的”、“锁国的”、“虚伪的”,并将这种中西差距放置于历史进化论的不同阶段上,这时候他本人并没有去过“西洋”。鲁迅早年盛赞西方摩罗诗人,五四时期断言不要读中国书的时候,他也没有去过西洋。陈独秀、鲁迅只有过日本经历,他们对于西方的论述只是凭借着自己的阅读和想象,因此很容易将西方化约为一种理想。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只是将自己对于中国文化的批判,寄寓在对于西方他者的一厢情愿的想象之上。真正地到了西洋,切身感受到当地的文化后,这种一厢情愿往往会难以维持。留学于西洋最高学府哈佛大学的吴宓等人,就有此种经历。

1920年4月18日的《吴宓日记》,记载有留学哈佛的吴宓与林玉(语)堂有一场谈话:

昨晚在林君处,所谈曾及二事:(一)在国中之少年,未知外国实况,误以西洋为天堂仙境。又误以共和、社会主义、男女自由结婚等,在西洋确有其事,见之实行,而生人遂皆丰享快乐者,不知此等皆梦境,而西国社会之堕落,人心之浮动,实远甚于中国。故西洋之人,自杀者较多,则以其精神之痛苦亦较深远也……惟然,故在国中一偏而激烈之少年,留学欧美以后,大都转为和平,趋于实是。而未出茅庐者,则鼓舞喧呼,不可向迩,傎矣。……(二)不到欧美,则无从见中国人之好处。大率中国古来之礼教,重义务,主牺牲。西洋今日之习俗,则重权利,主快乐。中国之妇女,皆贞淑耐苦,操劳不怨。奇节异能者,尚不必论。今美国之妇女,则涂脂抹粉,盛服新衣,游行街市。离婚通奸,视为寻常。纵情欲,喜热闹。秉质如“绣花枕”,行事如“走马灯”。中西两两相较,中国之妇女,固可怜,然亦甚可贵可敬也。

林语堂对吴宓所谈的感触有二:一是国内将西洋视为天堂,实则西国之堕落甚于中国;二是到了西洋,反过来觉得中国文化之优。留美学人有此类感受,应属正常,原因大致有二:第一,西方当代文化本身存在问题,它在西方内部就屡遭批判,这让身在西方的中国学人很难像《新青年》同人那样从外部建立起单一的理想形象;第二,与中国留美学生在异国的境遇以至种族刺激有关,这从反面激起了他们对于中国文化的热爱。值得一提的是,林语堂是拥护新文化的,他说出这种话来,很让反对新文化的吴宓欣慰,“宓按,林君本系极端新派,又约翰出身,不甚读中国书者,其所言犹如此;况以国粹为心、尊奉孔教,如宓等者,感触又当如何耶?”

吴宓并不孤立,当时在哈佛的中国学人如梅光迪、胡先骕、陈寅恪、汤用彤、楼光来、张歆海等人都与吴宓志同道合,他们后来回国后变成了《学衡》同人。《学衡》诸人的思想,当然没有林语堂说得这么简单。不过他们已经不会单一化地看待西方文化,而是站在西方文化的内部有所区分,有所辨明。陈独秀等人所发动的以“西化”为追求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遇到真正的来自西方的学人的反对,未免有点尴尬。

吴宓等中国留学生所选择的,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白璧德对于当代西方文化有尖锐的批评,同时这批评中还参照着东方的文化精神,这便对中国留学生产生了吸引力。白璧德的视角,不是中西,而是古今。他的新人文主义,其实是一种古典主义。在白璧德看来,人性完美的标志在于协调自身对立德行的能力,而这种能力的最完美体现是古希腊哲人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然而,这种西方古典思想传统在近代以来却出现了瓦解,其原因主要是培根的科学主义和卢梭的情感主义两种潮流的引导。在今天,我们要获得完美的人性,首先必须回到古希腊经典。同时,白璧德认为,从源头上说,古希腊经典与东方如印度、中国的古典思想是相通的,因此我们也可以通过东方经典来达到这一点。

《学衡》派诸人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分歧,并不在于整体性地肯定或者否定西方文化,而在于学习西方文化的哪一个部分。《学衡》诸人认为,新文化者没有对西方文化进行辨析,而只是学习了西方近代文化中的糟粕部分。梅光迪在《学衡》第1期(1922年1月)发表的《评提倡新文化者》一文中指出:“其所称道,以创造矜于国人之前者,不过欧美一部分流行之学说,或倡于数十年前,今已视为谬陋,无人过问者。”

就文学而言,梅光迪首先批评了五四流行的文学进化论,也即由陈独秀首先提出来的西方文学之阶段论。陈独秀在《青年杂志》一卷三号和四号连载发表了《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介绍西洋文学经历了古典主义、理想主义、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几种不同阶段,并提出中国文学尚处于古典主义、理想主义阶段,当前最需要的是追求十九世纪科学昌兴之后的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这种文学史阶段进化论,后来也为茅盾所强调,成为他的理论建构的根据。梅光迪则指出这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它在西方早已经受到批驳,“文学进化至难言者。西国名家(如英国十九世纪散文及文学评论大家韩士立Hazlitt)多斥文学进化论为流俗之错误,而吾国人乃迷信之。且谓西洋近世文学,由古典派而变为浪漫派,由浪漫派而变为写实派,今则又由写实派而变为印象、未来、新浪漫诸派。一若后派必优于前派,后派兴而前派即绝迹者。然此稍读西洋文学史,稍闻西洋名家诸论者,即不作此等妄言,何吾国人童骏无知,颠倒是非如是乎。”

至于胡适的白话诗,梅光迪认为“则袭晚近之堕落派”。有关于这种“堕落派”,他解释说:“The Decadent Movement如印象神秘未来诸主义,皆属此派,所谓白话诗者。纯拾自由诗Vers libre及美国近年来形象主义Imagism之余唾。而自由诗与形象主义,亦堕落派之两支。乃倡之者数典忘祖。自矜创造。亦太欺国人矣。”梅光迪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者标榜“欧化”,然而对于西方文化了解无多,所吸取的都是谬误的东西,这种“欧化”实在名不符实,“彼等于欧西文化,无广博精粹之研究,故所知既浅,所取尤谬,以彼等而输进欧化,亦厚诬欧化矣”。

梅光迪的文章,受到了鲁迅、茅盾等新文化运动者的回击。吴宓在《学衡》第4期(1922年4月)发表《论新文化运动》,继续阐述其观点,并对梅光迪的观点进行了补充和发挥。

有关于文学进化论,梅光迪引英国韩士立的说法进行批评,引起茅盾的回击。茅盾认为,韩士立死于1830年,对于后世文学进化论的论述并不了解,特别是生物进化论尚未出现,引用他的论述批评文学进化论未免说服力不够①茅盾:《评梅光迪之所评》,《时速新报·文学旬刊》1922年2月21日第19期。时名郎损。。吴宓在《论新文化运动》一文中,对此进行了进一步阐述:

即如 Classicism,Romanticism,Realism,Naturalism之意义,及其短长得失,决非匆促所可尽也。惟今有欲为国人告者,即此等字面,实各含二义。其一常用之义系指文章之一种精神,一种格调及立身行事之一种道理,一种标准。譬之食味中之酸甜苦辣,何时何地均有之。中西古今之诗文中,皆可得其例,故并无一定之后先次序孰为新孰为旧也。其二专用之义则指某时某国之文人,自为一派,特标旗帜,盛行于时者。如十八世纪之Neo-Classicism,十九世纪上半叶之Romantism,十九世纪下半叶之Realism及Naturalism是也。其后先次序如此,原因甚多,要当别论,然皆可谓为事实之偶然,非必甲生乙乙生丙丙生丁以一定之次序而递嬗循环者也。

今国人谈文学者多误以上言之诸派,必循一定之次序而发达,愈晚出者愈上。故谓今者吾国求新,必专学西洋晚近之Realism及Naturalism然后可而,不辨其精粗美恶,此实大误。诗文应以佳者是尚,故各派中之名篇皆当读之,岂可专读一派之文专收一时之作耶。况晚近欧西之Realism与Naturalism其流弊又若彼之大耶。

吴宓将文学上的诸种主义如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等分为两个方面进行讨论:一是指一种精神,二是指流派。就流派而言,他认为何种流派生于何时,乃偶然现象,并非递进因果关系。新文化运动者从进化论出发,认为愈新愈好,所以希望采用晚近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此乃大误”。他认为应该采取百家,“佳者为尚”,不能专于某一家,况晚近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已有很大流弊。

梅光迪早在美国的时候,就对胡适的白话诗进行了批评,胡适则并没有承认白话诗受到美国当代意象主义的影响,而认为是基于中国文学的考虑,西人如何议论并不重要。吴宓在《论新文化运动》中对于胡适白话诗的渊源予以了进一步揭示:“又如中国之新体白话诗,实暗效美国之Free Verse,而美国此种诗体则系学法国三四十年前之Symbolists。今美国虽有作此种新体诗者,然实系少数少年无学无名,自鸣得意,所有学者通人固不认为诗也。学校之中所读者仍不外 Homer,Virgil,Milton,Tennyson,等等。报章中所登载之诗皆有韵律,一切悉遵定规。岂若吾国之盛行白话诗,而欲举前人之诗悉焚毁废弃而不读哉,其他可类推矣。”他认为,美国当代白话诗,乃是少数无知少年所作,而西方主流诗歌读本仍然是荷马、弗吉尼亚、弥尔顿、丁尼生等的有韵律的诗,决非白话诗可以取代。胡适等人废弃中国旧诗,取代以白话诗,在吴宓看来,是无知的行为。

与梅光迪一样,吴宓同样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提倡者对于西方文化缺乏了解,没有掌握西洋文化全体,所取多邪说:“彼新文化运动之所主张,实专取一家之邪说,于西洋之文化未示其涯略,未取其精髓,万不足代表西洋文化全体之真相。故私心所祷祝者,今国内之学士首宜虚心,苟能不卷入一时之潮流,不妄采门户之见,多读西文佳书,旁征博览,精研深造,如于西洋之哲理文章等,洞明熟习,以其上者为,则得知西方学问之真际。而新文化运动一派人所倡导厉行者,其偏浅谬误,自能见之明审矣。”吴宓还认为:真正了解西方文化精髓的人,会赞同中国古典文化,对于西方文化一知半解的人,才会排斥中国文化:“凡读西洋之名贤杰作者,则日见国粹之可爱,而于西洋文化专取糟粕、采卑下一派之俗论者,则必反而痛攻中国之礼教典章文物矣。”

如此,我们就了解了《学衡》的思想理念——“诵述中西先哲之精言以翼学,解析世宙名著之共性以邮思”,即融通中西文化,一方面阐述国学精粹,另一方面介绍西学经典。《学衡》的翻译思路,也由此而来。它希望摆脱五四新文化给国人带来的对于西方文化的误解,也希望摆脱17、18世纪培根、卢梭以来的西方科学主义及浪漫主义文化,而返回到真正的西方原典。

《学衡》对于西学的翻译,有以下几个组成部分:一,对于白璧德本人著述的翻译介绍,希望借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澄清国人对于西方文化的观念;二,对于古希腊哲学、文学的翻译介绍,这正是白璧德及其中国弟子们所崇尚的西方文化精华;三,对于西方文学的翻译介绍,这西方文学是按照他们的标准所选择的西方文学精华,与五四新文化者的视野是并不相同的。

《学衡》的一个重要贡献,即在于首次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翻译介绍到中国。《学衡》上翻译介绍白璧德的文章有:胡先骕译《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学衡》第3期)、梅光迪著《近今西洋人文主义》(《学衡》第8期)、吴宓译《白璧德之人文主义》(《学衡》第19期)、吴宓译《白璧德与民治与领袖》(《学衡》第32期)、徐震堮译《白璧德翻译人文主义》(《学衡》第34期)、吴宓译《白璧德论欧亚两洲文化》(《学衡》第38期)等。当然,相对于白璧德的诸多著述来说,这些翻译介绍还是远远不够的。白璧德的著作有:《文学与美国的大学》(1908)、《新奥孔》(1910)、《现代法国批评大师》(1912)、《卢梭与浪漫主义》(1919)、《民治与领袖》(1924)等,《学衡》所翻译介绍的,只能说是零星的一部分。《学衡》诸人确有把白璧德的著作系统翻译过来的想法,但往往是有心无力,有头无尾。在《近今西洋人文主义》一文中,梅光迪谈到:如果想将白璧德的这么多著作翻译过来,是过于困难的事情,因此他的想法是先分章讨论,逐步介绍,以后有时间时再进行翻译,“或有疑予者曰:介绍之业,端恃翻译,君果有志将其原著之要者,逐一译出,使读者自得于心,不胜有第三者居其间乎?应之曰:原著繁多,翻译需时,若仅及一二种,又不足见其学说之全。今且汇集各书中之精意,分章讨论,为一有统系之介绍,较为简而易成也。暇时再当从容以为翻译之业耳。”其结果是,除了这第一篇绪言之外,就再无下文了。吴宓后来在译《白璧德之人文主义》的“按”中还不无抱怨地提到,“本志自第三期译登《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之后,接到各处来函纷纷,佥以白璧德等人之学说裨益吾国今日甚大,嘱多为译述介绍,以窥究竟。本志亦亟欲为此。惟以梅光迪君于《近今西洋人文主义》一篇中(其第一章绪言见本志第8期)将详述而精论之,故未另从翻译。”文中抱怨梅光迪有头无尾,妨害《学衡》对于白璧德的系统译述。其实,作为主编的吴宓也多次表达将系统翻译介绍白璧德的时候,同样也像梅光迪那样有头无尾。如吴宓在翻译《白璧德论民治与领袖》一文的“按”中称:“本志以先生之学说,在今世为最精无上,而裨益吾国尤大,故决将其所各著各书,悉行译出,按序登载。”其结果是又放了空炮。《学衡》翻译的白璧德成果,最后只成就了新月书店出版的一本薄薄的小书《白璧德与人文主义》。白璧德的著作,很多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才译成中文。

梅光迪在《近今西洋人文主义》一文中,曾谈及翻译介绍西洋文化的标准。标准主要有二:一是“所介绍者须其本体有正当之价值”,二是“当以适用于吾国为断”。依这两条标准,最值得介绍的,自然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而在对于白璧德的介绍中,《学衡》诸人较为感兴趣的又是与中国有关的论述。《学衡》所翻译过来的白璧德的文字,多与中西文化有关,其中胡先骕翻译的《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吴宓译《白璧德论欧亚两洲文化》等文,更是直接涉及对于中国新文化的评价。《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并非白璧德著作之一种,而是白璧德1921年9月在美国东部的中国学生年会上的一个演讲。作为首先在中国翻译介绍白璧德的胡先骕,之所以对这篇演讲有兴趣,显然因为它论述了中国问题。白璧德在这篇文章中,对于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否定中国旧文化的做法持批评态度,文章有云:“今日在中国一开始之新旧之争,乃正循吾人在西方所习见之故辙。相对抗者,一方为迂腐陈旧之故习,一方为努力于建设进步、有组织、有能力之中国青年。但闻其中有主张完全抛弃中国古昔之经籍,而趋向欧西极端卢骚派之作者,如易卜生、士敦堡、萧伯纳之流。吾固表同情于今日中国进步派之目的……中国亦须脱去昔日盲从之故俗,及伪古学派形式主义之牵锁。然须知中国在力求进步时,万不宜效欧西之将盆中小儿随浴水而倾弃之。简言之,虽可力攻形式主义之非,同时必须审慎,保存其伟大之旧文明之精魂也。”很显然,《学衡》在借助白璧德论证自己文化立场的合法性,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学衡》的文化立场本来就是在白璧德的引导下形成的

西方文化的源头古希腊经典,是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核心所在,也是《学衡》派的追求所在。古希腊经典早在明清之际就传播到我国,1623年由艾儒略编译完成的《西学凡》、1626年李之藻和傅汎际合译的《名理探》都谈到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等学科。晚清以来,严复、梁启超等人也介绍过古希腊思想,梁启超曾写过《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论希腊古代学术》等文章。不过,由于近代以来中国借鉴的主要是西方近现代文化,古希腊思想在中国终究译介很少。

《学衡》第1期刊登了孔子和苏格拉底的像,说明它致力于融通中西文化经典。《学衡》第3期刊登了一则景昌极翻译的《苏格拉底的自辨文》,介绍苏格拉底的情况。由于苏格拉底没有留下任何著述,后人只能从柏拉图等人的著述中得以了解,因此《苏格拉底的自辨文》也就成了景昌极翻译的柏拉图的首篇。《学衡》第4期上景昌极所翻译的《克利陀篇》就成了“柏拉图语录之二”,“柏拉图语录”于此成了《学衡》的连载。从第13期开始,《学衡》开始连载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同时又刊登吴宓所撰写的《希腊文学史》。从第14期开始,《学衡》开始刊登汤用彤翻译的《亚里斯多德哲学大纲》。《学衡》第23期,刊登了吴宓翻译的英人穆莱的《希腊对于世界将来之价值》。《学衡》又刊登了汤用彤翻译的英人尹吉的《希腊之宗教》、胡稷所翻译的英人庞德的《希腊之哲学》、邓斌龢翻译英人章壁所作的《希腊之历史》、朱复翻译的英人嘉德纳所作的《希腊美术之特色》等。由此看,《学衡》对古希腊文化的介绍是多方面的,除了“古希腊三贤”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外,还延及古希腊历史、哲学、宗教、美术等多方面。

我们知道,晚清及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化,以西方现代文化为追求目标,周作人和茅盾甚至不主张翻译古典文学,为此还和创造社发生争论,而创造社其实只是浪漫主义者,对于西洋古典文化并无兴趣,由此可见西方古典主义在当时中国的冷僻。《学衡》不遗余力全面译介古希腊文化,是五四时期很突兀的风景。这种介绍是非常重要的,它平衡了中国现代文化的偏至。

《学衡》的文学翻译,体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翻译理念和线索,可惜一直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近代《茶花女》以来的翻译,崇尚的是感伤浪漫和底层批判,《学衡》对此不以为然,它试图向国人展现西方文学中的另一条理性典雅的路径。

《学衡》的第一篇长篇小说连载,是英国作家萨克雷的小说《钮康氏家传》(W.M.Thackeray,The Newcomes),由吴宓亲自翻译。其后,在《学衡》第55期,吴宓又翻译了萨克雷的《名利场》。之所选择萨克雷,吴宓有着精心的考虑。吴宓认为,与林译有关,近代中国流行的是狄更斯,他却希望向国人介绍英国文学史的另外一条对立的萨克雷传统。在吴宓看来,尽管前面已经有班扬的《天路历程》、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和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等,但英国文学史的正式开端应该是理查生的《潘美拉》(Samuel Richardson,Ramela)。自理查生以后,英国小说始称完备,然而理查生开创的是一条感情派的路径,于是当时有纠正感情派的写实派作家菲尔丁的出现,菲尔丁因此成为英国小说写实派的开端。两条传统对峙而传,百年之后,狄更斯继承的是理查生的衣钵,而萨克雷继承的是菲尔丁的传统。我们现在一般将狄更斯视为现实主义的,吴宓这里所说的“感情派”与“写实派”与我们现在理解不太一样。看一下吴宓拿中国古典小说所作的比喻,我们便容易明白。他将狄更斯的小说比作《水浒传》,将萨克雷的小说比作《红楼梦》:“迭更斯多叙市井里巷、卑鄙龌龊之事,痛快淋漓,若不胜其愤激者。沙克雷则专述豪门贵族、奢侈淫荡之情,陷微深曲,若不胜其感慨者。其于褒贬人物也,迭更司直而显,扬善嫉恶,惟恐不及。其弊则书中之善人,几同贤圣,而恶人皆如鬼蜮,刻画过度反而失真。且其人多性行一偏,言动怪僻,著者方诩其音容宛具栩栩欲活,而读者则疑其不近人情。殊类优孟粉墨衣冠插科打诨而已。沙克雷则不然,用笔婉而深似褒实贬,半讥若讽描画人物,但详其声色状貌之流于外者而于微处,偶露其真性情。明眼读者自能领悟,而沙氏则不自著评语。恶人必有才足以济其姦,善者常有失以为德之累。读者但觉其入情入理,合乎世中实境。而沙克雷赏善惩恶之意,自己潜入人心,深固不拔,不必如迭更司之叫嚣愤激,惟恐人之不喻其旨也。二氏之书皆能感人极深,至于流涕,惟其作法不同。故世之论者皆以迭更司属于感情派Sentimentalists之小说家而以沙克雷为写实派Realists之小说家。”①吴宓译:《钮康氏家传》,《学衡》第1期。从这段描述看,狄更斯是平民派、愤激派,而萨克雷是贵族派、人性派。吴宓认为,中国现代对于西洋文化的引进,只偏重平民派、愤激派,却没有注意贵族派、人性派传统,从而也丢失了自己的《红楼梦》以来的典雅文化传统。

在法国文学上,《学衡》则将对立追溯到更远的卢梭与伏尔泰。卢梭的名字在近代中国如雷贯耳,《民约论》之于政治,《爱弥尔》之于教育,《忏悔录》之于文学,都有极大的影响。而法国十八世纪的另一巨匠伏尔泰在中国却默默无闻。在吴宓看来,卢梭与伏尔泰都是法国革命时代的巨匠,然而却代表了“感情”与“理智”两种不同的理路。“卢梭与福禄特尔之性行,适为相反,而其所以成功之途径亦异。福禄特尔专重理智,卢梭则纯任感情”。在行文上,“福禄特尔之文章,简洁犀利,晓畅明达,长于说理及叙事。卢梭之文章,则纤艳柔和,低徊宛转,长于写景及传情”。我们知道,白璧德是以批判卢梭传统为宗旨的,在他看来,西方古典传统的遗失正是从卢梭的情感主义(加上培根的科学主义)开始的。吴宓深得乃师教导,认为现代文化完全是卢梭思想的恶果:“今之谈文艺者所谓表现自我、纯任自然、平民生活、写实笔法。今之谈道德者,所谓纵情任欲、归真返朴、社会万恶、文明病毒。今之言改革者,所谓打破礼教、摆脱拘束、儿童公育、恋爱自由。凡此种种,皆无非承袭卢梭之遗言遗行奉为圭臬。故今世之乱,谓其泰半由于卢梭可矣。”②徐震堮译《圣伯甫评卢梭悔改录》“编者识”,《学衡》第18期。吴宓所指,看起来很像是针对于中国新文化的,但他将其追溯至根源于卢梭的西方现代文化。他因此认为,今日之正本清源,必须首先清理卢梭的思想。清理卢梭思想的方法,是显现与之对立的伏尔泰传统。以此,《学衡》开始翻译伏尔泰。《学衡》第18期,刊载了由陈钧翻译的《伏尔泰记阮讷与柯兰事》(Voltaire,Jeannot et Colin,今译《耶诺与高兰》)。从22期开始,《学衡》连载陈钧翻译的伏尔泰的《坦白少年》(Candide ou L'optimisme,今译《老实人》)。《学衡》第34期,又译载了陈钧翻译的伏尔泰的《查德熙传》。这是中国文坛首次系统地翻译伏尔泰。这三部作品的译者都是陈钧,陈钧后来将这些译文结集成《福禄特尔小说集》,列入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由商务印书馆1935年出版。吴宓在这部小说集的“译序”中,将伏尔泰的作品概括为“古学主义”,他看中的正是这种古典主义。

在当代诗歌方面,前面我们已经谈到,吴宓和梅光迪等人一样都排斥作为胡适白话诗源头的西方意象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白话诗等,然而,吴宓却高度评价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吴宓译为“韦拉里”),其原因同样是因为瓦雷里“注重理智”,可以成为当代情感派诗歌的反拨。吴宓在《学衡》发表了两篇译作——《韦拉里论理智之危机》(62期)、《韦拉里说诗中韵律之功用》(63期),并以按语的形式,阐述瓦雷里在当代诗歌中的另类传统,强调他对于西方及中国当代诗歌的积极意义。《韦拉里论理智之危机》侧重谈“理智”,吴宓在“按”中认为,理智的丧失,无意识非理性的泛滥,引发了西方诗歌的危机,其表现为“若崇信佛洛德之心理学说,以性欲解释一切;若浪漫派之末流,谓诗为一种无目的之迷梦;若极端之写实派,以机械印版纤悉毫末之刻画描摹为能……”在这种情况下,“欲救今世之弊,惟当尊崇理智,保持心性”。吴宓认为瓦雷里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应时而出的人,“韦拉里以为理智乃欧洲文明之原动力,亦为一切文明之要素”,“此种理智,此种心性,此种人物,正今世所急需,正即韦拉里一己所致力以求得而勉为之者,而亦即韦拉里所认为欧洲文明之精华而今须拥护者也”。《韦拉里说诗中韵律之功用》侧重谈“韵律”,在这里,“韵律”乃是“理智”之形式,诗歌决非无韵自由诗之情感泛滥。吴宓在“按”中认为:“凡伟大之文学作品,皆以理智构成,即描写梦幻及疯狂亦须以分析之理智逐步,求模仿之似,而非纵任一己之想象及感情所能致者。”他批评了近世浪漫派以下的诗歌观念:“近世浪漫派以下所谓艺术须出于自然,但凭一己之天才,为无意识之表现,所得便为佳作者,实自欺欺人之语也。”译介瓦雷里的意义,直接针砭的是中国的新诗,“吾国之效颦西方自然的创作及无韵自由诗者,亦可废然返矣”。

不过,吴宓虽然批评了“浪漫派末流”的诗歌,然而他对于西方真正的浪漫派诗人却并不排斥。《学衡》上翻译刊登过华兹华斯的《佳人幽僻处》,雪莱的《云吟》、《死别》及拜伦的《王孙哈鲁纪游诗一百零八首》等浪漫派诗人的作品。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导师白璧德及其同门T.S.艾略特略有不同。吴宓在《学衡》第72期翻译过一篇《白璧德论今后诗之趋势》,白璧德在文中批判了华兹华斯,吴宓却在文末小注中为华兹华斯辩护,当然辩护的角度仍然是古典主义的。吴宓在文化上虽然强调理智,但他个人却外冷内热,从其一生情爱追求来说,实属浪漫主义,因此他在诗歌上,终究难以舍弃情感。

人皆知《学衡》反对白话,使用文言,因此不屑一读。殊不料,这一看法并不准确。就翻译而言,《学衡》上的翻译小说如吴宓翻译的萨克雷的小说《钮康氏家传》、《名利场》,陈钧翻译的《伏尔泰记阮讷与柯兰事》、《坦白少年》都是白话小说。至少在翻译上,吴宓并不执着文言,反对白话。吴宓认为,在翻译上,使用白话还是文言,取决于被翻译者的体裁。他的基本看法是,小说、戏剧宜用白话,诗歌散文等宜用文言。从吴宓的表达看,他对于白话并不歧视。他认为白话、文言各有所用,并且都需要锤炼,“无论文言白话,皆必有其文心文律,皆必出以凝炼陶冶之工夫,而致于简洁明通之域。大凡文言首须求其明显以避艰涩饾饤,白话则首须求其雅洁,以免冗沓粗鄙,文言白话,各有其用,分野殊途,本可并存。然而,无论文言白话皆需精心结撰,凝炼修饰,如法方有可观。”吴宓以白话翻译萨克雷的小说,并且希望以此为创造、改良白话尽一份责任:“吾译《钮康氏家传》,亦惟竞竞焉求尽一分子之责,以图白话之创造之改良而已。”①吴宓:《钮康氏家传》文末“识”,《学衡》第8期。人们总以为吴宓以文言对抗白话,这段话大概很让人出乎意料。

从哲学到文学,《学衡》经由翻译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剪裁西方文化的方式,并且与中国古典精神结合起来。可惜的是,历史后来被五四激进主义所主导,而《学衡》所提供的另外一条现代性方式完全被历史淹没。

责任编校:刘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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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与钱钟书
对郑和下西洋的再认识
卢梭《社会契约论》中的自由思想
吴宓、梁漱溟与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