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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爱情

2014-03-18高鸿

延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高鸿

高 鸿

1964年生于富县,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沉重的房子》《农民父亲》《血色高原》《青稞》;中短篇小说集《二姐》《银色百合》;散文集《遥望陕北》《走进西藏》等300余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咸阳职业技术学院《新叶》文学期刊主编、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初冬的一场雪把地面粉饰得很太平,海风硬硬地打在脸上,生疼。十五岁的父亲被奶奶从山冈上喊了回来。奶奶跌跌撞撞的样子很夸张,一双梭子似的小脚捣腾着,双手在胸前使劲地刨拉,划出一波又一波的弧线,像只护雏的母鸡。奶奶隔着一道冈就喊开了,奶奶说:“东子啊,快回家啊,你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阎王爷催他上路呢!”父亲扔了肩上的松枝,搁下奶奶就往家里跑。

父亲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爷爷的声音。爷爷的声音很有弹性,像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嘶啦啦的,扯得人心上硌碜。屋子里黑魆魆的,空气干燥得很,密封得很,瓷实得很,划根火柴都能点燃了。爷爷见父亲回来,满是树皮褶子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眼窝里蓄着泪,在昏黄的油灯下一漾一漾地闪。爷爷蠕动的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一阵不要命的咳嗽打乱了他的部署,歇斯底里的,似乎要把胸腔挤破。爷爷的喉咙隆隆作响。奶奶说:“东子你往前靠,你爹有话要跟你讲哩。”爷爷的手瘦骨嶙峋,青筋暴突,颤抖得很厉害,父亲紧紧地攥了,爷爷这才平顺了一些。奶奶说:“赶明儿我们就把大翠接过来吧?”爷爷不说话,眼睛痴愣愣地盯着父亲,热辣辣的,很有分量。父亲的眼神有些慌乱,像受了惊吓的鱼四处逃窜,不敢与爷爷对视。慌乱中父亲与奶奶的目光相遇,奶奶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潺潺流淌。奶奶说:“你爹他求你哩。他想在入土之前看见你们圆房,你明天就把大翠接过来吧!”父亲紧闭了双眼,世界在一瞬间离他远去,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

大翠是父亲的媳妇,娃娃亲。爷爷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订了这门亲事。大翠的父亲和爷爷一同替人家做工,两位难兄难弟气味相投,就做了拜把兄弟,许了儿女亲家。只是大翠比父亲大三岁,奶奶因此嘟囔了几句,被爷爷一个耳光就校正过来了。大翠家离父亲家不是很远,但父亲却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五年前的秋天,苞米黄了,高粱红了,芋头壮了,花生也能吃了。大翠娘带着大翠走亲戚,在家里住了几天。父亲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彪乎乎的。奶奶说你媳妇来了,去屋里跟她说说话儿。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表情很丰富,意味深长。大翠的脸呼地就变了颜色,像公鸡的冠子。

大翠说:“你就是梁海东吧?”

父亲没理她。

大翠说:“俺叫大翠,你叫俺翠翠吧!”

父亲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媳妇,人高马大,壮实得像一堵墙。父亲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翠说:“你笑么?俺可能吃苦了。”

父亲说:“我看你像大洋马——牵到集上一定卖个好价钱!”

大翠说:“俺娘说女人生来就是马,让男人骑的。”

父亲说:“那你让俺骑吗?”

大翠说:“你那么精瘦,不点儿,俺抱着你走吧。”说完便一把搂住了父亲,双臂一用力,父亲就双脚离地了。

大翠抱着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跑得飞快,村里的小孩跟在后面瞎起哄:“羞羞把脸抠,抠个壕壕种豌豆!”父亲羞得满脸通红,强烈抗议,要求把自己放下来。大翠正疯在兴头上,哪里肯依?父亲恼羞成怒,冲着她的胳膊咬了一口,大翠大叫一声松开了父亲,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哭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在炕桌前,奶奶不住地给大翠娘俩夹菜,大翠的娘头晌呛了冷风,肚子有些发胀,忍不住便放了个屁。那屁明显是经过处理的,有些压抑,支离破碎,可惜了。一桌人面面相觑,场面很尴尬。大翠娘拿起筷子在女儿的头上敲了一下,意思是这孩子不懂礼貌。大翠不依了,跳起来跟母亲闹:“你诬陷好人!自己嘎屁都不知道!”大翠娘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吃完午饭父亲到地里刨花生,大翠也要去。父亲不理她,她就悄悄地跟在后面。大翠很有力气,一会儿就刨了一大片,被汗水弄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生动得很。父亲想不到女人所有的特征大翠其实一样不少,要是皮肤再白皙一些就好了。那时候父亲对媳妇的所有概念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女人喜欢唠叨,男人觉得烦就揍她。女人其实也很可怜的。父亲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要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不行吗?自己同伴都是男孩,他们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女孩了!

十岁的父亲胡思乱想着,不时侧着脸偷偷地瞄一眼自己的媳妇。大翠察觉了他的异常,仰起头冲着父亲灿烂地笑,红色的棉袄下胸部急剧地起伏着。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摸一摸那胸前鼓起的部位。小时候经常摸奶奶的乳房,现在大了,奶奶就不让他再摸了。父亲寻思着大翠的乳房跟奶奶有什么不同?那乳房以后也会喂养孩子吗?大翠会养孩子吗?孩子是怎么养出来的?这些问题其实已经困扰父亲很长时间了,父亲一直找不到答案。大翠这时已经来到了父亲的跟前,伸出胳膊把父亲揽在怀里,父亲的头正好紧贴在她那鼓胀的胸上,父亲能听见大翠剧烈的心跳。大翠的胳膊很有力气,父亲被捂得喘不过气来。大翠的嘴唇紧贴着父亲的耳根,哈出一股既热又麻的气儿。大翠说:“嘎小子,想摸就摸吧。俺娘说了,女孩子的胸部不能让人随便动,除非自己的男人——俺已经是你的人了,摸吧。”大翠说着一只手就撩起了袄襟,把父亲的手放了进去。父亲感觉到了那里的热量。大翠的乳房比奶奶更有弹性,像刚摘下来的猪尿脬,圆润得很,鼓胀得很,滑溜得很。父亲使劲地揉捏着,感觉手心痒痒的难受,于是就用力拽了一把。大翠“哎哟”了一声,用手捂了那里。大翠说:“东子,你弄疼俺了。”父亲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大翠说:“东子,你是不是生俺气了?”父亲“嘿嘿”地笑了,笑得很放肆,没心没肺的样子。大翠说:“东子,俺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让俺也摸摸你吧?”说完便开始拽父亲的裤子。父亲的脸涨得紫红,双手紧紧地抓着那里,不让大翠动。大翠说:“那你让俺看看吧?俺现在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了啊!”父亲大吃一惊:女人怀孩子原来这么容易!早知道这样,打死他也不摸大翠的乳房了!这下麻烦了,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孩子,爷爷一定会揍他的!父亲越想越觉得害怕,问题很复杂,后果很严重。他撒腿就跑,一个人顺着山路往海边狂奔,后面传来大翠夹杂着哭腔的喊叫声。

大翠第二次到父亲家来的时候是两年前的春天。站在父亲跟前的大翠像一尊黑塔,黑里透红,红里透紫。一双粗壮的辫子卧在胸前,像两条蛇一样滑溜,泛着幽幽的光。姑娘进门不说话,一块手帕堵在嘴上,衔了一角在那里拽。她倚着炕,一只脚搁在另一只的上面,身子扭动着,不胜娇羞的样子,掩了鼻,偷偷地在指缝里观察,看着父亲嘻嘻地笑……人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山东妞撒嗲气——山东姑娘大多身材魁梧,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但如果她们撒娇,那模样便出奇的怪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大翠的忸怩作态粉碎了父亲心中对媳妇的所有幻想,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朦朦胧胧地懂得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不像三年前那样傻乎乎的样子了。大翠的变化也确实不小,女大十八变,她变得更瓷实,更黝黑,胸部像两座火山一样危险,随时都可能喷出炙热的岩浆。

年少轻狂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有看上这个媳妇,奶奶却满意得很,知足得很。奶奶对爷爷说:“你看大翠那腰身,吃苦是没问题的。只要过门,俺敢说不出两年,就能养出大胖小子的!”爷爷说:“这个俺信,但咱们东子也太单薄了,娃还嫩。”奶奶说:“东子正在长身体哩,所以像豆芽菜似的,过两年就壮实了。”

父亲趁奶奶跟大翠娘儿俩拉话的时候悄悄地溜了出去,他不愿意见那娘儿俩。奶奶很生气。奶奶说东子啊,人家大老远来看你,你咋能这样啊?父亲说娘,你就不要逼俺了,俺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的!爷爷脱了一只鞋扔了过来,正好打在父亲的肩上。父亲把鞋拿起来给爷爷送到跟前,爷爷随手操起一根扁担就抡了过来。扁担挟着一股凉风飕飕地压了下来,这时小脚的奶奶突然从后面抱住了爷爷。爷爷一歪身,扁担砸在门前的石墩上,断成两段。奶奶高声地哭喊着让父亲快跑,父亲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爷爷被激怒了,扑上去给了父亲两个耳光,然后一根绳子把他挂在了门外的无花果树上,拿起皮鞭一下一下地抽。父亲的脸上全是血,脊背上也出现一道道血印。奶奶哭喊着跪在地上,被爷爷踹了一脚,像条狗似的爬起来又往儿子跟前凑。奶奶知道爷爷的脾气,她越是求饶爷爷便下手越狠。爷爷的皮鞭欢快地在空中舞蹈,划出美丽的弧线。弧线突然转移方向,落在奶奶的身上,奶奶就不叫了。奶奶不哭了,父亲却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那声音很骇人,刺得人耳膜发颤。皮鞭落在奶奶的身上,抽在父亲的心上,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奶奶替他受过。事情进展到这样的局面,场面很热闹了,也很激动人心了。这时候需要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说话,这个人便是大翠的娘。大翠的娘说不准打我的女婿!你要打就打我吧!说完对着女儿喊:“大翠,还不快给你爹磕头?”大翠于是也跪在了爷爷的跟前。爷爷长叹一声,对着儿子骂了句:“狗日的东西!”便拂袖而去。

现在要说大翠也确实能嫁了,都十八岁了,不能再等了。大翠的娘年后又捎话过来,那语气里已经有了责问的意思,不能再拖了。然而最不能拖的还是爷爷。爷爷本来还想再等两年,身体却一天天地垮了下来,没黑没明地喘,脸肿得像发酵的馒头,身子却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一辈子没生过病的爷爷本来身体壮得像牛,一顿能吃五个饽饽,喝三碗米汤,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那时候爷爷还经常出海,一去几天,大风大浪里淘食,几次险葬鱼腹。爷爷出海的时候奶奶每天都要站在山峁上,看日出日落,心随潮水荡得很远,波澜起伏。爷爷回来了,奶奶就倒下了。爷爷挟裹着浓厚的海腥味把奶奶抱回家,奶奶浑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奶奶躺在男人的怀里孱弱得像个婴孩,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感受男人的心跳。爷爷结实的臂膀把奶奶箍得透不过气来,奶奶感觉到一阵阵眩晕,身子轻飘飘地像要融化,云里雾里似的,像是在梦中一样。男人粗重的呼吸麻麻地哈在脸上,几天没刮的胡子扎得人痒酥酥的,骨头都开始软了。奶奶用力把自己弄疼,证明这不是做梦,于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爷爷,怕他突然离去……

爷爷没有离去,却从此倒在了土炕上,一睡半年,人像消雪似的塌陷下去,就剩一把骨头了。爷爷刚开始的时候是没把这病当回事的,他认为自己躺一段时间就会起来,没那么娇气。然而几个月过去,中药吃了几十副,病情却越来越严重,爷爷心中的傲气已去了一半,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些事情了。

爷爷有五个儿女。大女儿已经出嫁,父亲是老二,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小弟比父亲小十岁,那年才五岁。爷爷不敢想象自己离开后,孤儿寡母怎样生活。

爷爷希望父亲马上成亲,撑起这个家。

父亲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他没有理由再去挑剔什么了。也许大翠就是上苍赐给他的媳妇,这辈子没法选择了。上苍安排的事情是不能随意改变的,奶奶说这是命,孩子你就认了吧。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心高气傲的儿子心里不甘,做娘的怎会不知道?然而爷爷的脾性她也了解,答应别人的事情绝对不能反悔,何况大翠的爹已经过世了。

一行冷泪挂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冲着爷爷点了点头,第二天便去蒿庄迎回了自己的新娘子。

新娘子下轿后便换鞋,往锅台跟前钻,被奶奶挡了回去。大姑招呼新娘子在新房坐好,给她讲这里的规矩。新媳妇笑得前仰后合,弄出很大的声响,引得一群孩子围着窗子看。父亲红了脸出去赶那群孩子,奶奶不让,每人还给了一把红枣,外加一个馒头。新娘子见了也要,奶奶说一会儿有你吃的。大翠不依,说自己早就饿了,肚子咕咕叫,实在坚持不住了啊!说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很委屈、很伤心的样子,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奶奶“唉”了一声,嘱咐姑姑拿了饭菜,搁新房里了。新娘子狼吞虎咽,瞬间便扫荡一空,拿起碟子舔了一遍,又舔了一遍。那样子是十分的可爱了,村里的人都来看稀罕。

新婚之夜,大翠一个人坐在油灯前等啊等,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刚睡下,父亲就回来了。大翠说外面挺冷的,赶快上炕吧,被窝已经暖热了。父亲满脸通红,不说话,呼地吹了灯,身子压在她的上面,双手在她的胸前使劲地揉搓。大翠说你不要急嘛,让我脱了衣服你再摸。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这身子都是你的了,还怕摸不够啊!父亲不说话,一双手却更加放肆,逐渐转移了方向,向腹部摸去。大翠“嗷”地叫了一声,双手按住了那双移动的手,悄声地说:“那地方不能摸,那地方臭哩!”父亲不理她,两个人于是开始拉锯,你来我往,战斗得很激烈。大翠没想到这种斗争的复杂性,大汗淋漓,都快虚脱了。她感觉浑身软得没一丝力气儿,身子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面,快要窒息了……

大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炕上,哪里还有父亲的踪影?梦中的拉锯战让她感觉是那样的不可思议!父亲喝得烂醉如泥,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

第二天晚饭后大翠收拾完碗筷,把炕烧热,铺上了新做的棉被。奶奶嘱咐父亲早点休息,父亲给牛喂了草,又到爷爷的炕头坐了一会儿。爷爷咳得很厉害,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里的东西全拽出来,嗓子“咝咝”作响,带着哨音。他想说什么,下巴蠕动了几下,发出“吭吭”的声音,最后闭上眼睛,朝儿子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父亲出来后,奶奶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外面的风很大,吹得他睁不开眼睛。父亲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有那扇小房的门是为他敞开的。月光洒了一地,白得耀眼,院子沉浸在一片阴冷的气氛中。一阵激烈的哮喘声传过,像一枚枚看不见的钢针,深深地扎在父亲的心上。父亲打了个寒战,推开小房的门,与准备出来的大翠撞了个正着。

“俺把炕烧得可热了,你摸摸看。”大翠说。

屋里暖烘烘的,昏黄的油灯把大翠的身影映在墙上,黑魆魆的骇人。炕上暖好的被子是奶奶新添的棉花,很厚实。两个并排放着的枕头上绣着鸳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枕头是大翠家陪的,鸳鸯是大翠的娘央人绣上去的。先是绣了一只,那家的女人突然得了急病,殁了。大翠娘于是又央人绣另一只。村里的女人都劝她重新拾掇一对枕头,大翠娘左看右看舍不得,就将就了。新房很小,是爷爷用石头垒起来的,进了门就上炕。屋里没什么家具,所有的陈设都在炕上了。

“今晚早点睡吧,别再喝酒了。俺娘说酒喝多了伤身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就成寡妇了。俺娘现在就是寡妇,可怜死了。”大翠说着已经上了炕,一件件地把自己剥开了,钻进被窝把脸蒙了进去。

屋里静极了。女人粗重的喘息声从被子里传出来,感觉很压抑。父亲把枕头扔了一个到下炕,吹灯钻进了被窝。女人从被底钻了过来,一把抱紧了他,鼓胀的奶子不要命地往上拱,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箍住了父亲。父亲感觉一阵眩晕,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月光透了窗棂洒了进来,满满地铺了一炕。远处能听见潮水的“哗哗”声,此起彼伏。两个航行在大海上的舵手正待进入港湾,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东子快来啊——你爹他不说话了啊!”

父亲一矬身爬了起来,顾不得穿好衣服,直奔屋里。奶奶抱着爷爷正在拼命地摇。爷爷耷拉着脑袋,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角上全是血。

父亲长啸一声,扑了上去。

埋葬爷爷的时候村里来了很多人。奶奶倾尽所有,把爷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贫农出身的爷爷一辈子虽没什么丰功伟绩,却也活得坦坦荡荡,轰轰烈烈。爷爷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来是一条龙,在村里坐得直,行得端,谁也不敢小觑。村里不管谁家有事需要帮忙,他总是比自己的事还上心。那些年给人打工,爷爷总是能拿到最高的工钱,跟东家关系很和睦,离开的时候都像一家人了,难舍难分。奶奶嫁过来后虽没享什么荣华富贵,却也有吃有穿,没遭什么大罪,她知足了。只是男人的脾气不好,生气了好动拳脚。奶奶的娘家也是殷实人家,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因此刚嫁过来的时候常常伤心欲绝,以泪洗面。月明星稀的晚上,奶奶一个人徘徊在海边,眼观潮起,心随浪涌。爷爷发现她不在屋里就跑出去找,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了。奶奶听见爷爷一声声的呼唤,她泪流满面,从齐腰深的海水里又退了出来。渐渐地,奶奶发现男人除了脾气不好,心肠是天下最好的。只要她身子不舒服,他都会悉心照料,一整夜守在床前不睡觉,天亮了去海边赶海,回来给她炖汤喝。爷爷离娘早,从小缺少母爱,奶奶便成了他精神的依托、感情的港湾,他用全部的心血滋润他们的爱情。爷爷性格暴躁,其实自己常常也责怪自己。每次对奶奶发完脾气就后悔了,有时甚至给奶奶赔情道歉。奶奶不理他,爷爷于是就自己惩罚自己,大冬天不睡觉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奶奶慌得没了主意,连滚带爬从炕上下来,拿了被子往男人的头上披,两个人一阵撕扯,脚下一滑就倒在地上。爷爷抱着奶奶“嘿嘿”地笑。奶奶哭了。

那样的好日子过了两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爷爷兴奋得睡不着觉,出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搂着孩子啃。孩子被几天没刮的胡子扎得“哇哇”直哭,爷爷“哈哈”大笑,大人小孩一起抱起来在地上转,一家人于是都飞了起来,油灯、屋子也跟着转,天地在一瞬间都旋转了起来,最后一家人都倒下了,孩子吓得攥紧了小手,奶奶的眼睫毛上噙满了细碎的泪珠,忽忽闪闪的,在昏黄的油灯下漾……

爷爷病逝后,奶奶就倒在了炕上。奶奶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像刚漂过的丝,白得很宣净。还不到五十岁的奶奶脸颊上已失去了红润,嘴唇干裂。奶奶软软地龟缩在炕头,像个孱弱的婴孩,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大翠把做好的饭端了过去,奶奶挣扎着坐起,脸上挤出欣慰的笑,强打精神想把汤咽下去,无奈她的肠胃并不配合,腹腔里不断排出“咯咯”的声音。奶奶一只手捂了那里,闭上眼睛默默地摇头,表情凄婉忧伤,然后慢慢地又躺下了。父亲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奶奶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他不想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又失去母亲。父亲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把饭端在手里,长跪在母亲床头,奶奶不吃他就不起来。奶奶说我吃不进去啊,孩子!父亲说娘啊,吃不进去也要吃,为了我们,你就权当吃药吧!父亲说完给奶奶磕了个头,额头撞得炕席“咚咚”响。两个小姑和叔叔都哭了起来,大翠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奶奶长叹一声,慢慢爬起,一只手撑着身子,紧闭着双眼将勺里的汤咽了下去。

埋葬了爷爷后,父亲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他把两个妹妹安置在自己的新房里与大翠为伴,自己和母亲住在一起,好随时照料。

那个沉醉的夜晚让他终生难忘,虽然两个人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然而在父亲看来,男女间的所有事情也莫过于此了,无非是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然后摸摸揣揣,最后“摸”出一个孩子来。没有人告诉父亲男人结婚后究竟要对女人承担哪些义务,奶奶也没有告诉他。爷爷死后,父亲把心思全用在奶奶身上,每天给她熬药喂饭,夜里只要听见奶奶痛苦的呻吟他便掌灯起床,问长问短。父亲搬到屋里的举动遭到奶奶的坚决反对。奶奶的理由很简单:自己不需要人照料。这个理由在父亲看来是站不住脚的。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两个小姑太小,大姑不可能整天待在娘家,奶奶不能没有人照料。娘儿俩因此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大翠站在了父亲的一边说话,奶奶才没有继续坚持。半年后,奶奶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颜色,于是要求儿子带她去丈夫的坟前。奶奶去爷爷坟地的那天风很大,潮水撞击着海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巨响。奶奶扭动着细碎的步子,满头白发在风中飞舞。

奶奶来到爷爷坟前,伫立在那里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然后突然扑了上去,趴在已经长满荒草的坟头上放声大嚎起来。奶奶的哭声抑扬顿挫,时而凄凄哀婉,时而撕心裂肺,和着海浪的拍击声飘得很远。父亲默默地跪在后面,没有去制止。他知道,奶奶迟早会大哭一场的。奶奶哭了一个时辰,哭得磅礴茁壮,昂扬激越,酣畅淋漓,把胸中的积愤全部泄了出来,然后毅然站起,擦干眼泪,人也精神了不少。奶奶说东子啊,咱们回吧,让你爹好好安息吧!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海浪的撞击声也小了。奶奶说她想到海边蹓蹓,半年没去了,她想去看看。父亲跟着奶奶来到海边,潮水正在“哗哗”地往下退。奶奶凝视着远方,一如当年盼爷爷归来时的样子,一动不动。她知道,丈夫这一次是回不来了,他化作了一块磐石,守望在海边,每天看日出日没,听潮起潮落,观月圆月缺。

奶奶卧床半年后终于站了起来,拧着小脚开始做饭。奶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喜欢跪着走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也是跪着的,这样比用小脚支撑整个身体要稳妥一些,因此她的膝盖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走了丈夫来了媳妇。想起丈夫的时候奶奶便觉得胸闷,泪水扑簌簌地把枕头弄湿了。奶奶辗转反侧,突然想起对面小房里的儿媳妇也跟她一样——大翠在守活寡啊!奶奶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摇醒已经熟睡的儿子让他回自己的屋子。父亲迷迷糊糊不明白奶奶的意图。奶奶说从今天起我这屋不要你了,要不世人都要骂娘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的。奶奶说着便把父亲的铺盖从窗子扔了出去,喊回了两个小闺女。

父亲又一次被推到门外,小屋成了他唯一的去处。

父亲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后反倒睡不着了,他已习惯了跟奶奶在一起的生活。奶奶幽幽的叹息伴随着他进入梦乡。睡梦中奶奶带着他在海边行走,海水湿了奶奶的裤脚,沙滩上留下两行小小的脚印,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奶奶说你爹他该回来了,也许我们等一会儿就能看见。父亲于是随着奶奶的目光一节节探远,遥远的天边一艘小船时隐时现,奶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当渔船终于靠近,从他们的视线里又飘了过去,奶奶发出碎碎的叹息声,然后拉着他慢慢往回走。奶奶边走边唱:

月亮(那个)出来白楞楞,

太阳出来了一(吆)点红。

葵花朵朵向太阳,

条条(那个)道路放光明。

棉花桃(那个)开花来白楞楞,

高粱结籽遍(吆)地儿红。

粮棉丰收好年景,

家家户户挂红灯。

几百米的路程奶奶走了很长时间。奶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爷爷能够听到她的歌声。父亲趴在奶奶的脊背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大翠的勤快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她人缘很好,看见谁都笑脸相迎,嘻嘻哈哈,很少有苦恼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偷偷地笑,笑得莫名其妙。每天下地里干活,大翠唱着去,唱着回。父亲有时听得烦了,便让她闭嘴,大翠展出舌头做个鬼脸,笑得阳光灿烂,父亲一肚子气就没了。干活的时候她比父亲还能吃苦,手脚也很利索。村里人都夸父亲娶了个好媳妇儿。奶奶也认为这个媳妇是称职的,她告诫父亲好好待她。半年来,两人虽然每天在一个锅里吃饭,耳鬓厮磨,晚上睡在了一铺炕上,感觉距离却很远很远。大翠看到父亲回来也有些不习惯,毕竟半年来是跟两个小姑子住在一起的,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平静和安逸的气氛。突然一个男人睡在自己跟前,浓浓的汗腥味扑面而来,粗重的呼吸让人心潮澎湃,无法平静。父亲听见大翠的呼吸也不均匀,甚至有些气短。女人丰韵的身子在被子下起伏不定,父亲突然想起婚后第二天晚上的情景,身体便潮起一股欲望。这种冲动来势凶猛,难以遏制,十五岁的少年心潮澎湃,思想抛锚得很厉害了,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父亲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耻,眸子里游离着丝丝困惑和迷茫,再看大翠的时候便有些紧张,很不自然地和她说话,心跳加速,连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这样的日子是很磨人的。白天,父亲带着大翠去地里劳动,大翠身体好,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干完活回来把家里的一切也料理得很顺。两个姑姑和小叔都喜欢她,奶奶也很满意。可是到了晚上两个人便要受煎熬了。油灯摇曳着光晕,把大翠的影子映到墙上,高大丰满。父亲一时浮想联翩,真想钻进被窝里搂着她睡。父亲觉得自己越来越下流了,因此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白天吃饭干活都不说话,让奶奶一头雾水。奶奶说东子啊,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哪不舒服啊?父亲说娘我好着哩!奶奶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为什么不说话?大翠看着父亲嘻嘻笑。奶奶说大翠啊东子是不是欺负你了?他欺负了你就跟娘说,娘教训他。

大翠说:“东子不愿意做俺的男人!”奶奶诧异地抬起了头,问询的目光看着儿子。

父亲说:“我啥时候说不做你的男人了?”

大翠说:“那你夜里为什么不跟俺一起睡?”奶奶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个傻女人脑子进水了,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啊!奶奶瞪了一眼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叔小姑,让他们出去玩一会儿,然后询问是怎么回事。当她得知半年来儿子和媳妇还没有同房,一时啼笑皆非。奶奶说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害得大翠这么长时间守空房。大翠突然也红了脸,鼻子抖动得很厉害,接着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是夜,大翠像结婚第二天晚上一样铺好了被子,把炕烧得很热,早早上炕休息了。父亲回来时,大翠已经把自己剥光了,一个人钻在被子里“嘻嘻”地笑。父亲的身上又潮起那种欲望,呼地吹了灯,钻进被子就往大翠的胸前扑。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从炕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滚到这边。父亲浑身是汗,感觉气越来越不够用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躁动让他觉得一阵阵潮涨,从脊背的深处传来一股麻酥酥的电流……

连着几天,两人都那样紧紧地抱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父亲粗糙的大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走,女人在他的怀里发出细细的呻吟。

一年后,大翠的肚子还是扁扁平平的,奶奶想抱孙子,于是就带她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后说你这媳妇还是个处女!奶奶于是就问了他们晚上的事情,大翠开始的时候羞得张不开嘴,最后才如实说了。她说东子跟她每天晚上都睡一起,奶也不知摸过多少次了,咋就怀不上个娃儿呢?

医生哈哈大笑。医生对奶奶说:“明天让你儿子来一趟,我给他说该咋做。”

父亲去了一趟卫生站,回来后笑眯眯的,看人的时候很不自然。那天晚上,父亲胸有成竹地把女人压在身下。结婚整整一年的女人终于在一阵慌乱和痛楚中结束了自己的姑娘生涯。

父亲汗流浃背,疲惫得睁不开眼睛。

那一年父亲十六岁,大翠十九。

父亲婚后的第二年,人民公社开始成立,各地都开始尝试一种新的“共产主义”生活方式——公共食堂。大梁庄的公共食堂像一朵鲜艳的红花盛开在人民公社幸福的土地上。“社里办起大食堂,又省劳力又省粮;每天上坡搞生产,不为做饭把心担;劳动生产鼓干劲,从此妇女不作难。”各家的地也收了回去,所有牲畜归生产队所有。大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兴奋。她说哎呀,这个多好啊,省时间,省得一家一户做饭!奶奶白了她一眼,说这么多人凑在一起,怎么吃啊!

人民公社成立后,全村的社员都集中在一起劳动。大家干劲冲天,盼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不断有好消息传来,说某地的粮食增产了。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了水稻亩产几千斤的消息,接着是亩产万斤后来就成了亩产几万斤,甚至出现了亩产几十万斤的特别典型。农村的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宣传画:玉米长到月亮上,惊扰了寂寞的嫦娥小姐;水稻亩产万斤的卫星腾空而起,连太阳也黯然失色;棉花堆成的高山耸入云端,山顶的娃娃笑哈哈地遥指珠穆朗玛峰……大家算了一笔账,都说这么多的粮食吃不了怎么办?于是当年收割的时候许多红薯都烂在地里了,没人管。细粮都吃不完,谁还吃那个?!

各地都开始放卫星,形势一片大好。这是一个“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人们激动得睡不着觉。村村都很热闹,到处都是一片沸腾的场面,龙腾虎跃。欣逢盛世,做了几千年小康和温饱之梦的人们毫不怀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光景就在眼前。人们纵情高歌:“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如果哪个不识趣的人胆敢说风凉话,就会遭到大家的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公社给各村下发了建设卫星田的指标:一号卫星田亩产二十万斤;二号卫星田亩产十万斤;三号卫星田亩产五万斤。大梁庄靠近海边,多沙地,山上都是柏树,能种庄稼的地方不多,队干部开会决定:伐树造田,开山填海,向海水要粮,向沙地要粮。“人定胜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村民男女老幼全体出动,战天斗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创造人间奇迹!

那个年代的人们是纯真的,没有人怀疑这一切的逻辑性,全国各地都表现出不甘落后和争创奇迹的决心。在“小集体服从大集体”的口号下,社员的家畜家禽和其他生活资料都被集中在了一起。“人民公社化,不分你我他。”大梁庄的猪、鸡、鸭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大队办“万头猪场”和“万鸡园”。由于缺乏科学的管理,猪没多长时间就饿得精瘦;鸡开始传染瘟疫,几千只鸡几天就死光了;集中起来的鸭子也没活多长时间,河边到处是鸭子的尸体,把整个村子都搞臭了。有的村子把社员的房子也拆了,盖几间很大的房间,全村男女老幼都集中在一起,过大集体的生活。大王村把社员的私人小厕所也全部拆掉了,集中起来盖一个大厕所。由于厕所离庄子远,半年都没有人去拉屎。各村的山芋、花生秧子也要求集中在一起。那时候各家已经开始育山芋苗了,大队下达命令,把已育出的山芋种全部集中到大队育苗,结果很大一部分烂掉了。

花生和山芋是大梁庄的特产,村民依靠这两项收入来调剂自己的生活。成立大集体后,这些经济作物被连根拔掉了。理由是花生、山芋能赚钱,社员的钱多了,会发展资本主义。为了防止花生和山芋长出资本主义,全体社员同仇敌忾,消灭花生和山芋。大面积的土地荒芜了,长出了一人高的蒿草。

公共食堂实行了一段时间后,许多人就开始抱怨起来。因食堂缺乏管理,没有制度,因此每次开饭时秩序都很乱,年轻有力气的人跑得快,年老体弱的吃得慢。每天开饭的时候大翠总是挤在最前面,打的第一碗饭给奶奶,自己再挤进去就只剩下稀的,稠的都让年富力强的人吃完了。

由于一年没有收成,大家坐吃山空,靠卫星田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许多卫星田其实就是为了应付上面检查的,把几十亩地里的庄稼集中到一亩地,庄稼在地里摞得一人高,来参观的人个个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敢说破,否则就是反对社会主义,是特务、间谍、卖国贼,要抓起来游行批判。粮食越来越少,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大食堂的饭也越来越少了,许多老人和孩子便开始饿肚子。干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组织突击队到各家各户搜粮食,翻箱倒柜、掘地挖墙,一些缴不出粮食的人被五花大绑游行批判。被搜出粮食的问题就更加严重,除了游行批判外,还要遭受突击队员的拷打。

这样的光景维持了一年,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出乎所有人意料。粮食大面积减产,村村都没有余粮,“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路线斗争天天搞,嘴可以封上,肚子可不答应。日子变得一天比一天漫长,社员们躺在黑漆漆的土炕上熬不到天亮。

身体衰弱的奶奶经常饿着肚子回家,两个姑姑和小叔也饿得面黄肌瘦,晚上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哭。奶奶在队上清粮的时候让父亲偷偷地在地窖里藏了一袋高粱,这些高粱本来是喂牛吃的,现在却成了一家人救命的东西。奶奶在一开始就预感到要出问题,不幸果然发生了,天灾人祸,到处都在遭年成。父亲在深夜移开地窖上的枣树,悄悄下去拿了一点放在锅里熬。那时很多人都在饿肚子,人在饥饿的时候对食物很敏感,高粱的香味从奶奶的屋里飘了出来,许多人贪婪地伸长了脖子,抖动狗一样的鼻翼判断香味的来源,最后循着气味找上门来了。

那时候虽然还是大食堂吃饭,但是每个人都定量供应,男人每天四两粮,女人和小孩每天二两。人们都饿疯了,顾不上粥的滚烫,拿起可以盛东西的家什舀了就喝。许多人被烫得大喊大叫,高粱粥几乎是直接灌进了肚子,接着便搂着肚子在地上滚。屋里的人越来越多,锅里的粥很快就见底了,大家于是就在屋里搜粮食,把炕都刨塌了,盆盆罐罐扔了一地。几个人把锅弄了个底朝天,然后拿起镢头就砸。大翠尖叫着扑了上去,用身子护着锅,脸上弄得全是黑。队长问哪里来的粮食?大翠说她从娘家带来的。队长说放你娘的屁!蒿庄的人都快饿死了,还有粮给你!给我好好搜,搜出来人人有份!小院一时人声鼎沸,角角落落都是人。一家人的心悬在嗓子眼儿上。人们把每一块石头都翻起来了,却忽略了那颗已经干枯的枣树。

第二天,队长要带父亲去批判,大翠像一堵墙似的堵在丈夫前面。大翠满脸漆黑,披头散发,身上全是头天晚上弄上的锅底黑,两眼闪着寒光,样子很恐怖。大翠说高粱是自己从娘家偷来的,与东子无关,要批斗就批斗俺吧!队长说既然这样就把两个人都带走!奶奶哭着爬了过来。奶奶说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媳妇,她怀着小孩啊!一帮人哪里顾得了这些,父亲和他的妻子被连推带搡押走了,身后传来奶奶歇斯底里的哭叫声。

连日的饥饿和劳累,大翠倒在了主席台上。父亲看见妻子的裤管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狂叫一声,劈手给了押他的人两拳,把妻子抱在怀里。大翠脸白如纸,她软得像团面条瘫在那里。一帮人慌了手脚,赶快抬她去卫生所。

大翠流产了,这是奶奶渴望已久的孙子。奶奶腿一蹬就昏了过去。

一九五八年的寒流似乎来得更早些。才是中秋季节,人们已经感觉到气候的硬朗了。海风挟卷着浪花汹涌而来,浪花被高高抛起后撕得粉碎,然后重重地砸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怒吼声。海面上积压着厚厚的云层,黑乌乌的令人窒息。乌云簇拥着海浪向海边扑来,奔腾着,咆哮着。一道炫目的闪电划破海面的沉闷,暴雨倾盆而下。

大梁庄的社员群众聚集在学校的操场上群情激昂,意气风发。遽然而来的暴雨没有浇灭人们的热情,反而激发了他们更加激昂的斗志。

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了。

在“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纲领的激励下,人们倾注了最大的热情,岁月在激情中燃烧。“三年赶超英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梁庄的群众把自己家的自行车架、钢丝、烟囱都拿了出来,“家家挖潜力,人人献钢铁。”学校操场上建起了炼铁炉,火光熊熊,操场上灯火辉煌。各家各户的青壮劳力都去炼钢了。为了完成上级指定的任务,队干部把各家的勺、铲、棒,甚至把墙上的钉子都拔了下来。做饭的锅被打烂了,因为有人民大食堂,各家都不需要做饭了。大翠为了留下一把铁铲,被突击队员打得满脸是血。奶奶藏在炕洞里的勺子被搜了出来,头上的铁簪子也被拽了下来,几根白发在簪子上飘舞,奶奶凄厉的哭声在空中回荡。后来,为了完成炼钢的任务,打鱼的船也被拆得支离破碎,上面的铁龙骨被拔了出来,拴牛的铁链子被集中了起来,扔进了土炉里。甚至连牲口蹄子上的铁掌也启了下来。大队要求“土里挖,水里捞,室内搜,室外找,令废钢旧铁升账。”“叫钢铁无处藏身”。机关单位甚至拿出了保险柜、钢丝床,总之只要与铁有关的东西都得炼,把好钢炼成废铁,把成品炼成废品。大王县要求日产铁任务三百吨,全县建炉任务一千五百座,大多数就像铁匠铺子。上面给炼钢铁的人供应粮食,人们站在炼钢炉前,都快被烤晕过去,可嘴里有说有笑,心里劲头十足。接着就是捷报频传,某某公社完成任务几千吨,某某村完成任务几万吨。这些土炉子炼钢的质量根本不行,数量也都是假的。许多地方把日产几百斤说成几千斤,有的甚至浮夸成日产三千吨。省上于是组织全省干部在那里开全省大炼钢铁现场会,去的人一看只有几台小炉子,有的小土炉一天费很大劲才能炼出几十斤铁,哪来的三千吨?!

大炼钢铁收走了农民的锅,公社大食堂吃不上饭,家里想烧水都没办法,只好喝凉水。大梁庄组织宣传队宣传喝凉水的好处,说长征的时候战士们连凉水也喝不到,有的人甚至以马尿解渴,你们知足吧!大炼钢铁砍光了树木,到处光秃秃的连草也不长,食堂烧水都没有柴。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家家的烟囱上见不到炊烟,村庄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颤抖。饥寒交迫的人们集中在海边赶海,无奈搞围海造田的时候已经把这里的礁石填上了,哪里还有贝类动物的栖身之处?家家的船被拆了,铁钉炼钢,船甲锻铁,想到海里捕鱼都没有工具,就这样老人孩子还是日夜守在那里,期待着海浪把死鱼烂虾卷上来。后来队干部出面制止他们的行为,说是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污辱人民公社大食堂。于是海边有民兵专门把守,看见谁偷海严惩不贷,巡回批判。

到处光秃秃的,荒草遍地。由于干旱少雨,许多地方粮食大量减产,有的甚至颗粒无收,然而一些干部为了炫耀自己的政绩,向上级报告说,“卫星升上天,粮食大丰收。”为了凑够那多余的余粮,各村开展地毯式的搜粮行动,家家不能余一颗粮。最后连高粱秆、玉米秸、玉米芯、花生壳、豆秸、瓜秧等都成了口粮,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口粮都有几百斤了。这还不够,又假设每人偷了四十斤粮食,强行加到每个社员的头上,算起来每人的口粮又多了几十斤。最后向上级报告说每人口粮一千斤,一年都吃不完。

大梁庄响应公社的号召,向荒山要粮,向植物要粮。社员组织自救自足,把玉米包皮、高粱秆、豆角皮等都加工成了粮食。玉米秆浸泡后砸碎,然后在碾子上碾成粉末,晒干后与其他野菜揉搓在一起,就成了很好的食品。这些东西没一点营养,仅仅是能够填饱肚子而已。后来玉米和高粱秆也没有了,荒山上的藤类植物也成了提取淀粉的好原料。队干部号召大家把一日三餐改成一餐,动员大家多喝水,少吃饭,早睡觉,减少消化。向荒山要粮以来,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奇迹般地发生了,为增产节约开辟新粮源找到了新的途径,真是不用“一耕一镰的大丰收!”有诗为证:“柴草一身宝,出的淀粉真不少,制成食品样样好,感谢党的好领导!”由于这些柴草具有原料丰富、用途广阔、制造简便、成本很小的特点,“深受群众喜爱”。公社于是大力提倡“粗粮细做,以草代粮”“层层加工,一物多用”“利用野生,开辟资源”做到“不用粮,不用糖,生产食品供应市场。”这种“敢想、敢说、敢做,大胆创造”的好风格是值得学习的。与此同时,大梁庄大搞群众运动,开展“两储、三多、四不、五改、六净”为中心的竞赛运动。两储是:储代食品,储饲料;三多是:多搭代食品,多吃野菜,多喝稀饭;四不是:不大吃大喝,不做剩饭,不抛洒浪费,不拿粮食喂牲畜;五改是:改吃粮为粮草搭配,改三餐为一餐,改一样饭为多样代食品,改整粮粗吃为磨细吃,改粗粮粗做为细做;六净是:粮食磨净,磨膛扫净,面筛刮净,盆碗舔净,麸皮去净,饭菜干净。通过以上方法,使运动“更加广泛深入地开展起来”。

然而大自然的规律是残酷的。古人已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的道理,地里没有庄稼,靠人为的节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管人们如何努力,如何勒紧腰带节省,粮食的缺口还是越来越大,靠几次运动和开展思想斗争是解决不了的。历史是个公正的老人。若干年后,当我们重温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沉重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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