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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口

2014-03-17刘月新

散文百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豁口花池潘金莲

刘月新

对于豁口,儿时就不陌生,有时甚至莫名地喜欢,有背着大人偷干了什么的快感。究其缘由,无非是为达到某个小小目的提供了方便而已。譬如,伙伴小娃家同她叔家之间的那道豁口,就给了我极深的印象。他们两家前后房,之间有道土院墙,院墙经风淋雨,中间坍塌一块,出现了一道豁口。不知两家主人是懒惰、忙碌,还是以为对外的大门、院墙完好结实,内里出现的豁口实在算不上什么,总之,在我印象中,那条豁口存在有五六年之久。我之所以对此了如指掌,是因为我和小娃等一帮伙伴曾一度把它当成通向世外桃源的方便之门,爬进爬出,独享那份探秘、偷窥式的快乐。

小娃叔单身一人,大门整天上锁,他的院里却大半年有鲜花盛开。春有杏花,夏有秫秸花、葵花、枣花,秋有菊花、一串红等。红的,绿的,黄的,花的,粉的,白的;单瓣的,复瓣的,多瓣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挤挤挨挨,亭亭玉立。满院的鲜花婀娜着,芬芳着,就像满院的美女。特别是那秫秸花,挑着一长串的花直逼屋檐,鳞次栉比,美艳极了。小院白天是寂静的,小院白天常常又是热闹的。这个全村屈指可数的桃花源,像有一根线,牵扯得我们魂不守舍。七八个小人儿,由小娃家那豁口悄悄潜入,颗颗脑袋即刻就淹没在花海中。我们挑选最大、最艳、开得最饱满的秫秸花,互相插在发梢、两鬓,再扯一把捧在手中,掰扯着,看啊,嗅啊,贴满身,贴满脸,满身满脸就洇出鲜花。把玩够了,再掐一朵花蕊里满是花粉的秫秸花,一瓣一瓣吃进嘴里,嘴唇就变得鲜红,此时血管里的血也被染得鲜红了吧。

小娃叔的小院成了我们的乐园,那豁口就是快乐之门。记忆中,我一次也没有从她叔的大门通过过,倒是见过她叔在院里拔草浇花,那是在豁口这一边窥见的,此时断不敢越那豁口半步。小娃警告过,她叔会骂我们的。人往往就是这样,弃明投暗,还优哉游哉,乐此不疲。

没有遭到小娃叔的斥骂,小娃娘却时常当着我们的面骂她叔,说他是吃狗屎的玩意儿,尽干些偷鸡摸狗的缺德事。小娃私下里告诉我,那些天她家常丢鸡蛋。早饭后她娘明明看到母鸡红着脸咯咯哒、咯咯哒地乱转,摸摸鸡屁股,蛋都堵了腚门。等她收工回家,蛋窝里没蛋。小娃娘就认定是她叔偷了,就常常指桑骂槐,轮脸子调腚。我在脑子里设计了无数个她叔偷鸡蛋的场景。别人出工,他藏在家里,专等那下蛋的鸡一出窝,就鬼鬼祟祟翻过豁口来。如果让人看见了怎么办?他不出工队长能干吗?另一种办法就是,他先出工中间溜回家,从豁口过来把鸡蛋偷走,然后再返回地里……他偷吃了鸡蛋,把鸡蛋皮扔到哪里去呢?一日,大人们照常出工,我们照常聚在小娃家玩。忽听西窗下一阵骚动,鸡飞狗跳的。出门一看,一条大花蛇正从墙边鸡窝上面的蛋窝里逶迤着爬下,头在地上,那细长的尾巴还搭在窝门口。一阵慌乱之后,那蛇通过豁口爬进后院,眼看着钻进了窗前的秫秸花丛。蛇也喜欢走便道。胆大的二銮,后来一直绘声绘色地描绘,说看见那蛇的脖下鼓起一个大包,说给小娃娘听,才知那是蛇偷吞了鸡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通过那个豁口。一想起满园的秫秸花,就条件反射般想起那条大蛇。无数个关于蛇的意象,像蛇信子一样从脑壳里蹿出,就头皮发紧,不敢迈步。我想,小娃娘再也不骂她叔吃狗屎了吧。但是,豁口给我童年带来的欢乐、神秘和遐想,以及恐惧,都是难以忘怀的。

之所以又提起童年的豁口,是因为一件与它有关的事在我心里积存了好久。它带给我的,是人性的耻辱,是伦理的沦丧。一千多个日夜,想起它,就翻肠搅肚,如鲠在喉。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也从没有把它忘记。有时搅得心痛了,就劝告自己,把它忘了吧,就当没发生过。可事实瞒不过眼睛,眼睛欺骗不了心灵和思想。几次想提笔写下,权当倾诉,又觉得写下这龌龊之事,怕玷污了文字;可是不写,喉咙总像塞了臭鱼烂虾,最后决定还是写下,让它大白于天下,用人生紫外线消毒,让道德之网过滤,遭人性之鞭鞭挞,或许能起警示作用,也不枉自己受了这几年的憋屈。

城区有一条南北大街,中间是双向四车道,两边是人行道。在人行道与车道之间,各有一花池,与道等长,里面栽满了冬青和迎春花。那些油绿的花木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五四时期少女的刘海。春天,迎春花总是迫不及待地伸出修长的枝蔓,绽出娇黄的小花,一串串,透着明亮和温暖。每天晚上,我就顺着大街去北海公园健身。一日,见西边花池靠道的这边出现一道豁口,一米多见方,在LED路灯的照射下很是显眼。豁口和从里面暴露的一切,总是抢先挤进我的视线。冬青和迎春花没了,流浪狗和流浪猫就常在此翻滚嬉戏,还时有垃圾粪便在此窝藏。美与丑、好与坏的转换,有时就这么简单,只是一夜之间。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从北海公园健身返回,刚走上那条大街,见前面不远处有人聚集。车祸?打架?有人发病?当我看清确是有人打架时,边走边大喊:“快住手!”她们没有住手。打人的是三个女孩,长得漂亮,穿着时髦,都有二十几岁。后来看清其中一个像扮演潘金莲的王思懿。她们的拳下、脚下,应该是一名妇女。那妇女头和脸都埋在下面,蜷在那豁口里像一堆肉,正好填满。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但女人发起狠来比男人更加狠毒,眼前的便是。到底为了什么?我又喊住手,人到的同时,手也伸出了。我拽住了“潘金莲”的臂。“你们这是干什么,有事说事,打架成什么样子,还是在大街上”,我的侠义性格,总在这种场合无可救药地袒露。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在集市上因拉起一个瘦如枯柴的老妇人,说了几句公道话,就吃了一无赖的拳头,还被踢倒了车子,但总是不知悔改。

这一次,我的威严和仗义,还有年龄和气魄使然吧,真的把几个“潘金莲”给镇住了。我说:“有多大的事非要动手,看看你们长得多漂亮,真不像你们干的事。”我是气急,人气急就无畏。几个年轻人打一个妇女,都把人打倒在地了,还不住手,谁见了都会气急。“这是谁?还不快起来。”我上前拉那地上的妇女。“是我妈,臭不要脸的。”什么?我心里一惊,以为耳朵出了问题。当我疑惑的目光打到她身上时,疑被误解为询问。“她是我妈,死不要脸,猪狗不如。”我疑惑加气恼。我真想闭上眼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理智告诉我,纵使我闭上眼睛,也不等于就闭上思想和灵魂。中断丑剧,速战速决,劝她们回家。我说:“你看,你们几个长得这么漂亮,在大街上怒气冲冲的,多不像话,快回家。”她们大约听出我的话里没有讽刺和挖苦,满满的都是忠告和规劝,对我就少了敌意,但也没就此息鼓。眼前的“潘金莲”指着豁口里“那堆肉”怒斥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把我爸给藏到哪里去了?”然后冲我又补了一句,“我爸还有病,都三天了。”我更加疑惑。空气沉闷异常,似一股毒气在蔓延。环顾四周,除了围观的人,不远处还有看似随意停着的几辆车。这时,另一个“潘金莲”开口了:“我认识她,她是某某的表姐。”我知道她是在说我。她说的某某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一年前,因为工作的事到过我的办公室。几天后,我去他家的饭店找他说事,在吧台上见过一个女孩,表弟要她叫我表姐,不用说,是他的女朋友了。说实话,我早就模糊了那女孩的长相,只是印象着很漂亮。

我上前拉起那个妇女。她有些发福,长得还算周正,但没有一点姿色,穿着也朴素,看不出是水性杨花之人(是什么人脸上也不贴帖子)。她的上衣扯开了一道口子,脸上也有被划的痕迹,这一切不知是豁口里的冬青所致,还是……令我万分惊讶的,在她的身子下面,压着或说是“护”着的,还有一个妇女。被“护”的女人身材瘦小一些,与她年龄相仿,实在也没有动人之处。我拉起上面的,下面的那个也慢腾腾爬了起来。她们都默默的,像有东西吸着不动。我的大脑顷刻间短路。只听耳边嗡嗡道(好像是那个“潘金莲”蹿到那瘦小女人面前),“你这个浪货,不要脸的,算什么东西。你说,你们把我爸藏到哪里去了。”

撕下遮羞布,还把它当做旗帜,系在旗杆上,扛着满大街招摇。厌恶至极。身心焦灼。这世道是怎么啦?不能让这丑剧继续,尽管我始终闹不清剧情。我也不想闹清。我怕这丑剧散发的毒气污染了环境,怕她们的丑行弄脏了过往人的眼睛。“你们还不快走?”我催促着,那“两堆肉” 慢慢移出了豁口,转到人行道上去了。回头再劝说“潘金莲”们。“潘金莲”们怒气未消,也只好愤愤地朝那几辆小车走去。打眼看过去,每辆车里都有男孩向这边观望。

花池里的花是美的,花池里发生的那一幕,却是丑恶之至。想起被打的那“两堆肉”,就想起我那匍匐在田地里劳作一生的母亲;想起那几个有貌无德无知的“潘金莲”,就想起我在远方读书的女儿,我的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就感到揪心的痛。今年的四月中旬,菏泽牡丹园各色牡丹开得正闹。在曹州牡丹园的如织人流中,一辆三轮车截住了我的视线,确切地说是车上的老太太吸引了我。老人头戴花环,穿着牡丹盛开的红色唐装,一张沧桑的脸恰似秋日的菊花。骑车的是位年逾七旬的老人,车帮上坐着的妇女与他年龄相仿,三人脸上均透着温暖、和谐与安详。我被这一景象深深感动,不由自主地上前问好。交谈中得知,车上的老人整整百岁,骑车的儿子和媳妇也都七十多岁了。因为老人喜欢花,每年牡丹盛开的时节,他们都陪老人从郊区农村前来赏花,几十年从没间断。“最美的花”!这个意念当即从我脑海里冒出。由“最美”就联想到“最丑”,也就很自然地想起几年前发生在豁口里的事。可见美和丑是一对冤家,各占一极,经纬分明,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一样的深刻!

豁口旁的丑剧早已剧终人散,我却踯躅于“女性人生”这出戏里不能自拔。“母亲”,“我”,“女儿”,三辈女人,一个家庭。无数个“母亲”,无数个“我”,无数个“女儿”,组成无数个家庭。一个女人,先是做女儿,然后是做母亲;或者说,一个女人,既是女儿,又是母亲,这是人生定律,不可逾越。一个人,既是独立的,又是社会的;他与家庭、社会、道德、伦理、身份、责任相关联,任谁也逃脱不了。一个社会向何处发展,一个人说了不算;一个家庭走向何处,一个人的力量却非常重要。特别是女人,一个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她能使一个家庭和谐兴旺,也能使一个家庭顷刻间瓦解消亡。同时她和她的家庭,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另外的人和家庭,影响着社会;不管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就像“最美”与“最丑”给人留下的痕迹一样。

如今,花池里的豁口,早已用冬青补好,整齐依旧,葱郁依旧,从表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几年前,有人大代表提出,这两排花池应当拆除。理由是两旁的绿化树已达到了绿化、美化的效果,花池的存在,使城区道路越发逼仄、拥挤,既易藏污纳垢,又影响了两边店铺的繁荣。这当属城市管理的范畴,政府对该建议持何态度,不得而知。我心中那个花池的意义则另当别论——即便是拆掉了花池,那豁口里发生的一切也能随之抹去吗?就像儿时小娃家通向她叔家的豁口一样。

但愿人生的豁口、人性的豁口、社会的豁口,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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