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奔马踏霜回

2014-02-22荆淑英

地火 2014年3期
关键词:祥云野花事儿

■荆淑英

奔马踏霜回

■荆淑英

搏 版画/李凡作

招投标的时候,公司把边瀚往前推,让他牵头组织,让他发挥能量,让他累心累肺,让他劳其筋骨。标中了,分活时,大老板开始偏心眼儿,厚此薄彼。忙活了个溜够,最后留给边瀚的,竟然是260公里最难吃的糟心段。边瀚很恼怒,心里忿忿不平。这一天,忍无可忍的他直接推开公司经理办公室的门,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

戎军锋知道边瀚会找他兴师问罪,见这小子果然来了,就呵呵笑。边瀚很生气,没好气地说,什么领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招投标的时候,狠命把我往前推。我昼夜忙活,到嘴里的肉却比人家啥也没忙活的还次,你安的什么心啊?还有没有天理了?想让我马失前蹄大败而归颜面扫地是吧!戎军锋不说话,还是笑。他知道这小子心里有气,肚子里有火。让他发吧,发出来就好了。发出来,这匹业绩显赫的奔马还会仰天长啸,四野奔腾。边瀚责问,大老板不接招,兀自笑。他更来气了。说,我消化不良,你给我留的那260公里“特级大餐”无福享用,全部上交,谁爱干谁干!戎军锋还是笑,怎么,胃口不好了,吃不动?他说,岂止是吃不动,啃都啃不动!甭说啃不动,就是啃动了胃也受不了,除非谁长的是铁胃!戎军锋不笑了,问,你当真要交?边瀚说,啊,当真要交!戎军锋板起面孔,行,那你们项目部就歇吧,回去跟你的弟兄们说,你给他们放大假,都当闲云野鹤去旅游吧。边瀚眼珠子要滚出来,凭啥给我们放假?标是我中的,你不让挑,至少也要给我分段差不多的。可你倒好,把最难干的给我。这么难啃的骨头,你让我怎么给员工们交待?戎军锋说,看得起你才特殊照顾你。把你当个将,你却装,跟我这儿扮狗熊。行啊,长本事了啊。那你就趴那儿当狗熊好啦!说完,埋下头看文件,不搭理这个刺儿头下属了。边瀚被晾在那儿,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不免有几分尴尬。

还算好,来人了。戎军锋抬头一看,说,哟,来得正好!萧部长,你们家大英雄闹情绪,要甩活儿。我成全他,准备给他和他的弟兄们放放大假,你把他领回去吧。

萧潇笑着回应,是吗?我们家人闹情绪甩活儿,不能吧?

戎军锋说,我也说不可能,可这是真的。不然你问问他?

萧潇就看边瀚。边瀚不说话,满脸的气。

萧潇说,经理,能让我说句公道话吗?

戎军锋说,能啊,你说。

别人闹情绪撂挑子我信,你说边瀚演这出,我不信!别人不了解他,你还不了解?他啥时候不是冲锋陷阵的,不能算项目上的领头兵,至少也是往前数的。现在你让他这种人往后捎,一定是你这当领导的有失公允。我说得没错吧?

戎军锋呵呵呵地笑了。哎呀,知夫莫如妻啊。还真是!对,我欺负他了,又想让他挑重担子。他不肯,就跟我闹上情绪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我不能发表意见。这个文件请签一下。

戎军锋说,怎么,萧部长,事不关己要高高挂起?

萧潇说,这事儿跟我分管的计划资产部没关系,我咋管?转脸对边瀚说,领导欺负你,你不会罢工?今天早退会儿,回家做饭去!

边瀚就坡下驴,赶紧从大老板的办公室跑了出去。

他前脚走,戎军锋就说,枪打出头鸟,将用排头兵。我这帮排头兵里顶数他威猛,干哪个项目都不含糊,不欺负他欺负谁?我倒是想把这段给别人,让他歇歇,轻松一两年,可是真给那些的,给我掉链子了,干砸了,让业主索赔了,咱公司还挣不挣钱了?几千人还养活不养活?

萧潇嗤一声,就会鞭打快牛!行啦,你难我知道。你砸不动,这最后一榔头就交给我吧,谁让我是他老婆呢,只有我欺负他他没咒念。

戎军锋哈哈大笑。哎呀,还是萧部长你理解我,肯帮我解围呀。谢谢,谢谢了!戎军锋两手抱拳,满脸感激。

晚上临睡觉,萧潇刚要提这件事,边瀚就摆手。行啦行啦,别摆大道理替那恶领导当说客了。他不欺负我还能欺负谁?我认倒霉,我领军去拼,还不行吗?萧潇说,哟,还没见你这么难为过呢。这段真就这么难干?边瀚说,你以为呢,不然我能跟他急?他搂住老婆,说,来,先给你老公喂饱吧,省得我熬不住了变成狼,打野食儿造成恶劣影响。公里数这么长,又是难险地段,这一走,还不得一年开外往两年奔了?萧潇有点可怜老公,也可怜起自己。本来这种事儿是要即兴的,有感觉了就得办,可是边瀚早没这份福分了。干石油,搞管线施工,动辄几百公里的敷设任务,他一个项目上的总领军,昼夜得焊在那儿,不能动窝。而她这个当老婆的,却只能待在公司基地忙自己的工作,俩人半年几个月不见面是常事儿。山高水远的,鞭长莫及,想恩爱想缠绵都难。唉,石油人这种长期两地、聚少离多的日子何年何月才能解决啊!边瀚心里也不是滋味。总说石油人的婚姻不稳定,悲情故事多,没法儿稳定,没法儿不悲情。

学石油钻井专业的边瀚本来是奔着东北的大庆去的。大庆和石油联系在一起,大庆和铁人王进喜联系在一起。这两个联系在一起,足以让就读于石油院校的他对大庆充满向往。大学还没毕业,他就确定了自己的去向:大庆。到大庆油田去作为。

钻井专业没有女生,一色儿的男生。边瀚上大学时在学校出头露脸不少。当着学生会主席,外形不错,组织协调能力也强,自然就吸引了不少女生们的眼球。女孩子矜持,喜欢一个人顶多是暗送秋波。可也有明火执仗的,直接向他表白。边瀚不急,耐心等待着最心仪的那个圣女出现。

其中一名暗送秋波的女生萧潇也是学生会的,她是宣传部长。别人追边瀚,都是在他眼前晃悠。宣传部长不晃悠。宣传部长除了偶尔在一起开会时不停地给他放电,更多的是天天扎在校广播室里搞策划、写文章,把学校的宣传工作做得有声有色,高潮迭起,连学院的党委书记都欣赏她的才干。宣传工作成绩突出,也是这届学生会的荣耀。边瀚就传话给这个宣传部长,让她去学生会办公室。宣传部长便去了。他没有落俗套,也没有表扬她,只是随便聊了聊。看似随意,其实想知道的,在这简单随便的聊中,一一获悉了。这个女生喜欢他,他知道。不然不会总在他身上扫描,不会总对他眉目传情。他对她也有了好感。但他不追她,任其对他放电。别的恋人都是约会压马路,或者到学校的小花园里卿卿我我,缠绵不尽。边瀚已经在追,但他采取的是冷战术,犹抱琵琶半遮面。这要搁别的女生,早猫爪了,沉不住气栖栖惶惶了。萧潇却淡定得很。你冷着,我亦冷着。你不追,我也不跟。你忙你的,我忙我的,看谁能撑到底。说来说去,世上还不是凤求凰的时候多?纵观历朝历代,男人再骄傲,喜欢上一个女人,哪个不得放下身价讨女子的欢心。想把她们娶进家门的时候,还不是得带着聘礼亲自登门。你个边瀚,不就当个学生会主席吗,就端起来了?想百年好合却不发信号,亦不明示,那你就继续端着吧。当女孩子,矜持是必须的!想让我萧潇捅破这层窗户纸,难上青天。

时光飞逝,转眼即将毕业。学石油储运专业的萧潇也确定了毕业后的去向。两个彼此心里都有对方的人,如果再不互诉衷肠,可能毕业时也就劳燕分飞了。相知不相恋,这种爱法还真有点儿与众不同。两个当事人不急,有位老师倒沉不住气了。他是学院的团委书记,这俩学生会干部都是他的得力干将,四年来两个优秀学生之间的小秘密他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他们并不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明明两情相悦,却谁也不挑明。眼看毕业在即,俩人若继续互不相盟,岂不辜负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君子成人之美。这位老师一着急,就自作主张悄悄当了月下老。他召集学生会开工作会议,结束后,分别给边瀚和萧潇一张电影票。并说这是内部电影,票不好弄,一定去。电影开始前,俩人分别找到自己的座位。边瀚先到的。萧潇开演前才入座。俩人除去工作,不大接触,却是万分熟悉的。那是因为心里都有对方,看一次就默默印刻一次。萧潇打身边一过,芬芳入鼻。边瀚发现是心中女神,又惊又喜。萧潇坐定,觉得旁边的人怎么盯住自己不放。这人认识我?侧目一看,天哪,这不是心中的白马王子吗?惊是惊到了,随即便是喜出望外。但俩人谁都没说话。这是一部外国电影,剧情有爱情片断。看着看着,边瀚不由自主地就拉住了萧潇的手。萧潇窃喜,任其做小动作。拉了一会儿,萧潇的肩膀也依偎在了边瀚的身上。电影散了,他们手牵手走出影院。途中,在一条紫槐绽放的僻静路上,边瀚不肯走了。他们彼此互望了片刻,就展臂相拥,迫不及待地吻在了一起。

到了学校,俩人该各回宿舍时,萧潇忍不住问,是不是老师不给咱们搭这个线,你就不跟我告白了?边瀚说,不会!本来这几天我就准备向你表明的。看来咱俩真是有缘,不然老师都来撮合?萧潇说,哪有你这种不按常规出牌的,这么四平八稳还想追女生?也就是我了,有定力,有耐力。换作别的女生,早就失去耐性了!边瀚说,所以你才是能装进我心里的人嘛。你超常自信,能吃定我喜欢你,这就是你的特别之处,呵呵。他有点儿小得意。

然而,边瀚没料到,萧潇很快就扳回一局,将了他的军,而且只一步棋,就让他做了手下败将。

俩人好了,自然毕业时就希望分到一起。边瀚打定主意带萧潇奔东北去大庆。可他不知道,萧潇也打定了主意,让他跟她走。她学的是油气储运专业,理想的发展平台在石油管道建设或运营单位。双选,大庆油田管理局选了边瀚,边瀚跟用人单位说,能不能带一个同学?人家说,什么专业?他如实说了,人家说,哎呀可惜得很,我们不招这个专业的。萧潇如愿被石油管道建设单位选中。她也是跟人家申请,带一个同学,用人单位也是问学什么专业。她说学钻井的。人家说,那他应该去油田,咱们是搞管道建设运营。请你的同学去油田招聘那儿问问吧。她说,这个同学很优秀的,不留可惜。要不您看看?说完就把边瀚的简历递了上去。人家看了看,成绩优异,还是学生会干部,觉得真是很不错,再说男生有拓展空间,不一定绝对专业对口,就留下了。招聘会结束后,俩人紧急碰头。边瀚沮丧,萧潇欣喜。边瀚说,怎么办呢?大庆那边不好办。萧潇说,那就不去大庆。跟我走!去雁北市。边瀚瞪大眼睛,你说啥,不去大庆?这怎么行呢,那可是我的理想,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萧潇说,大庆再好,能把我带去?见边瀚犹豫不决,就说,那你去大庆好啦!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咱俩分手吧。边瀚可以不去大庆,却不能跟心爱的人天各一方。萧潇的话刚一落地,他就说,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你。萧潇把手伸向边瀚,那就跟我走吧!

边瀚就这样与大庆擦肩而过。好在石油人在哪儿都有作为。想成事,平台还不是多得是。他很努力,很快成长起来。石油管道建设再一次进入蓬勃发展的高峰期。机遇好,赶上了这个高峰期,锻炼磨练的机会也就多。边瀚是个实干派,悟性高,肯学习,没几年就挑起了石油管线施工项目经理的担子,干得也是有板有眼,风生水起。公司大老板把他手下的兵将排过序,建树颇多的边瀚拔得头筹。因为特别赏识,他就在心里把边瀚称作奔马,一匹难得的可以驰骋千里的奔马。这匹奔马现在是项目上的快骑,未来会是公司的将领,他非常珍视。但他从不让这匹奔马知觉到他对他的赏识,只是一味地刻意给他加压,有重担就让他去挑。尽管这匹奔马有点儿烈,有时还会闹点儿小情绪,甩点儿犯上的二话,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他的喜爱。相反,他认为这是有个性的表现。他允许他发作,甚至允许拿他这个顶头上司当出气筒。谁都是有承受极限的,边瀚也有。再说人无完人,对于一个潜在能力很强的将士,他很宽容。干部要年轻化,边瀚被排在选拔任用范围之内。把他送到工程的最难关,让他再锤炼锤炼;工程要攻克的困难重重,让他再磨砺磨砺。年轻人多摔打摔打,只有好处没坏处。作为一名老石油,他自己就是这么一路滚爬过来的。不在困境、重压和苦难中生生死死几个来回,想成长几乎是不可能的。锻造一块好钢,就得让其在滚热的炉子里狠狠滚一滚。好铁就是这样炼成好钢的。

转眼,边瀚带着兵卒们已经在第八标段的起始点开战了。他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每次带兵干工程,都要尽量干到最好。虽不求功盖天下,誉满山河,至少希望在业内和圈内能被人竖大拇哥。

甲方第一次组织召开沿线工程大会的时候,与承包商各路领军者碰了面。业主总指挥一看到边瀚,就哈哈大笑。他感慨地说,山和山不相遇,人与人总相逢。是不是?你看,五年前咱们就是甲乙合作方,就是那一次,我们相识了,也见识了你的不同凡响,卓尔不群。工程结束后,大家对你念念不忘,谁提起来都是印象深刻,说好将,猛将!现在又见面了。你的能量这次还要充分发挥哟。边瀚谦逊地微笑,哪里哪里,言过其实了。总指挥说,你把第八标段给我干漂亮喽,我要在全线树个标杆!旗舰队伍嘛,就得引领引领,示范示范。边瀚说,标杆不敢当。再说这次我的地段难啃,鸡冠山委实不好对付,胜败我还拿捏不准。总指挥拍拍边瀚的肩说,哎呀,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你哟?低调好,谦逊也对,但要是自信不足,那队伍可缺乏士气哦。边瀚说,困难确实不小,不过应该能克服。总指挥乐了,嗯,这话我爱听!招呼吧,你能行!

家在城市,许多石油人却要一年年地远离都市。边瀚和他的兵卒们就是这样一群不幸之人。石油和天然气管道途经的地方,才是他们落脚和暂时的栖息地,才是他们工作和奋斗的场所。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在离城市很远、离家也很远的荒野戈壁和山水间奔忙劳碌。他们的生活有点儿像苦行僧。

边瀚当奔马不是一年两年、三载五载了。也许选择了石油这个行当就得这样吧?这些年,总在外面飘,干管道施工,见识长了,本事学了,能力练了,根基扎了,钱挣了,业绩也积攒了,家却渐行渐远。他本不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可是近几年,随着在外面飘荡时间的增长,他的心境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夫妻长久分开,他和老婆都生疏了。每次回家,心里是期待的,路上是急切的。然而真的到了家,走进家门,却感觉陌生,家很空旷。特别是见了萧潇,短暂的窃喜之后,竟是面对陌生而生发出来的尴尬。两个人都想亲近,都想给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却发现相距仅半步之遥的彼此,像是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似的,爆发不了,做不成这个发自心底的拥抱。令人期待的相拥只好任其流失,心里就挺不是滋味。以前那种说亲密就能亲密的劲头,怎么都没有了?它们是什么时候悄然消失的呢?在项目部,吃惯食堂的大锅饭了,萧潇很费心思做的饭菜,却并不太可他的口,总觉得味道有些不对。怎么不对,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吃着味儿寡,不合口味。久不见面了,说话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但仅限于生活之必须,比如,“你多吃点”“你放那儿,一会儿我洗吧”“看电视吗”之类的,更深层的话,谁也不想跟谁说。似乎也没有,又似乎是无从说起。也是,平时工作不在一起,生活不在一起,吃喝睡不在一起,能有从说起才怪呢。亲密的语言,似也说不出口。以前嘴到擒来张口即是的话,现在就算涌到嘴边了,却怎么都流淌不出来。觉得不说好像还自在,若是说了,反倒让他们互相别扭。“距离”这个词原来是如此的厉害,如此具有杀伤力,它能生生让两个昔日相爱无比的夫妻变得生分、疏远,甚至渐渐隔膜。是的,隔膜。隔膜感挥之不去,如影相随。一般来说,都应该是男人主动示好。边瀚也想,也觉得应该是自己。他就很想说些滚烫的、甜蜜的,让老婆觉得脸红心跳的话,把距离拉近,尽快进入夫妻间本应有的状态。可是,怎么这么难!明明想好了要说什么,也知道怎么表达,却总是梗在喉咙,难以一吐为快。他们都能感觉得出来,两个人之间已经穿插了什么东西,这东西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平时不在一起,打电话发信息这个东西不显现,一旦见了面,近在咫尺了,这鬼一样的东西便附体了,夹在他们中间,让他们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边瀚不知道公司别的男人是怎样的,反正他渐渐觉得在这个家变得不适合不自在。房子是他买的,家是夫妻俩一起建的,家里的一碗一筷、一桌一椅,都是两个人亲手购置的。他们在这里居住,与它们为伴,曾经是那么的熟悉,曾经是那么的有享受感,现在却显得……物是人非。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距离。还是距离这个东西在作祟!他是爱老婆的,老婆似乎也还爱着他。可是,在这间房子里,在这个他们恩爱过无数次的房子里,怎么就找不到当年的那种亲密无间了呢?感觉离家越来越远。本来就一年年一月月地够不着,自从当了管理层干部,干上了项目经理,基本被施工项目拴住拖死,自由度更小,回家、见老婆的机会和次数也就越来越少。慢慢地,家徒有虚名,等于形同虚设,只有了一个名字。老婆这个亲爱的字眼也变成了一个遥远不真实的虚词,几乎没有了实际意义。

面对这种变化,边瀚生出了一些恐惧。不知道老婆有没有这种恐惧,反正他已经有了。因为这感觉如影相随地跟着他,他就平添了一份心思,别人不知道的心思。他把这心思藏埋于心,并不与人说。这种事儿,是说不出口的。说了便成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糗事,有损一个男人的自尊和颜面。他害怕这种恐惧越来越深重,在外施工的时候,就会经常给老婆打电话。他很忙,但是忙里偷闲也要打。开始萧潇还接得高兴,聊得欢快。可是,慢慢地,随着次数的增多,萧潇就像是不大愿意这么接打和聊了。因为总是那些话,车轱辘一样扯来扯去,过来过去就是那些,说的人腻了,听的人也腻了。不在一起,有多少可聊的呢?不聊,又像是当丈夫的一件该做的事儿没做。后来他就改发信息。开始夫妻俩还来来回回饶有兴致地摁键,有时也煽煽情。但是,煽情过后是难聚的无奈,是望梅止渴的败兴,是无边寂寞的淹没。萧潇又不想摁了。边瀚摁过来,她看了并不摁过去,不回复。没意思。没劲。玩这种文字游戏有什么用?能当感情用吗?能当拥抱用吗?能当亲吻用吗?能让他们缩短距离吗?能让他们像正常夫妻那样做爱吗?不能,什么都不能。老婆的漫不经心,让他也失去了兴致。后来信息也就不怎么发了。打电话和发信息,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相互需要知道对方情况的时候。边瀚发觉,维系他们之间的东西和媒介越来越少,似乎仅剩下了那一张纸,那张关于他们夫妻婚约的纸。维系他们的,也只剩下了那张纸。那张对他们夫妻来说至关重要的纸,静静地安然地理直气壮地躺在五橱柜的抽屉里,却不管他们夫妻生活质量的下降,情感的疏离。它好像也管不了。两个大活人之间的事儿,两个人感情的事儿,一张纸又怎么能管得了呢?遥远。老婆变得更加遥远,遥不可及。恐惧像一个阴魂,再次复出,在他的身体里野魂一样地荡来荡去,挥之不去。高质量的婚姻应该是这样的吗?难道应该是这样的吗?肯定不是。但是,它却堂而皇之地存在,并且维系着边瀚和萧潇这一男一女。这种毫无质量可言岌岌可危的婚姻,还能维系多久?他不知道,也预料不了,却真实地觉得某种危险正悄然逼来。这种危险躲不掉避不开。

好在,边瀚是忙碌的。几百人在项目上,施工进度,生活生产,吃喝拉撒,各种矛盾……这些都是他得操心的。大项目,重点工程,又是干的难点最多的标段,面临挑战鸡冠山的重压,委实不可大意,不敢懈怠,一着不慎将满盘皆输。必须心无旁骛,必须全力以赴。一忙起来,内心的那种恐惧和不安,有时就能挤出去一些,淡忘几天。

在野花岭施工,边瀚的心总是提着,一时一分一秒都不敢放下。野花岭不是等闲之地。解放前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解放后是一直没有脱贫的地区。山区地带,封闭落后,公路不发达,这里人穷,很多道理讲不通。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和这里的村民打交道,难度非常大。即便是甲方之前已经做过很多工作,但他们到这里安营扎寨的时候,还是遇到了极大的阻力。260公里,项目经理边瀚本来计划用一年半时间把它拿下。现在看来,两年半能拱完,就烧高香,阿弥陀佛了。

业主不管这些,业主从不问乙方客观困难,只关心进度,只要结果。准时完成,你的钱付给你。没完成,按照合同,该罚多少罚多少。边瀚本来就觉得吃力,没多少自信,心里压力大,到了这儿没多久,贺关镇的镇长又换了人。以为来个更有能耐的,谁知居然是个女的。一个女流之辈,能把乌泱泱的贺关镇震慑拿捏住?而且女镇长上任不久就来了,见了面,令边瀚更加的失望。女的就女的吧,还是个二十啷当岁三十不到、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一脸的纯洁无瑕,满脸的天真无邪。这么年轻,怕是才从校门出来就跨进了乡镇吧?她能在贺关镇有何作为?指不定谁家的关系户,走门子进来充个公务员,在基层混两年,等着坐飞机提拔吧?边瀚不见则已,见了之后泄气到家了。

边瀚给大老板打电话诉苦,说形势估计不够,局势变化莫测,这260公里难拱,使出吃奶劲能交差算好的,弄不好要彻底砸手里。戎军锋听完,没好气地说,你敢!到手的鸭子怎么能让它跑了呢?我不管你怎么吃,反正得给我一公里一公里地吃掉,把该挣的钱给我挣回来!不然有你好瞧。边瀚说,就会用高压制人!你制吧,把我制毛了撂挑子,你连鸭毛都别想见!戎军锋语气缓和下来,问,那你啥意思?边瀚说,我能有啥意思?就是告诉告诉你,让领导心里有个数。别到时候业主不满意,没能按期干完,你不依不饶的。我不是菜鸟,但也不是神仙。我就是个能站着的人,不是飞禽走兽,能量实在有限。任务是你非压在我脑袋上的,我不扛似乎不行。但问题很多,困难重重,不是我所能预见的。我只能给你保证,尽最大努力去扑腾。戎军锋说,行,我知道了。你尽力就行,别有太大压力。实在不行,到时我给你调援兵,给你拨最好的设备。边瀚说,不是设备问题,不是人的问题,主要是社会依托差,当地社会环境也不利。阻力,大阻力,我见都没见过的大阻力。戎军锋说,行,我有数了。回头不忙的时候,我上去跟地方政府再协调协调,你先按你的路数干着。

项目部副经理李定跟野花岭的接触了以后,脸上基本就没怎么放过晴,天天阴霾着。这一天,他对边瀚说,头儿,我总算弄明白咋回事儿了。合着野花岭的人捣乱,不是民间自发行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背后有人秘密指挥!

边瀚“哦”一声,看着副经理,当真?

消息可靠。我派人暗访过,别看今天是这个老汉明天是那个小媳妇,闹的事儿也不一样,但都是野花岭的村支书在后面操纵的,点子和招儿也是他给支的。

看来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在咱们身上敲出点儿东西榨出点儿油了。

可不是嘛!野花岭这地方也真是太穷了。他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也不怕。只要能榨出油水来,谁舍得把机会放过呢?问题是,一两个人好摆平,老奸巨猾的领头人那可不容易对付。没听说过吗,人至贱则无敌。据说这个叫何显骏的可不白给,从十年前当上村支书就没下来过,没点儿道行能挺这么久?这样的人,咱们不防不行的。

嗯,是有点儿邪乎。

开始我也不信,就到村里去溜达,跟村民们瞎聊。摸了一圈儿,村人都这么说。这还有假?

边瀚说,看来咱们把根据地安在这里,有点失误。

可是不安这里安哪里呢?就这儿还有条公路,设备、生活用品能运进运出,换到别的地方安营扎寨,消停倒是能消停点,各种成本大幅增加,咱们会更难。

是倒是,可是运输便利了,干扰加重了。不在他们附近住,他们想干扰不会这么近便。现在离得这么近,他们还不是想拍砖就拍砖,想扔瓦就扔瓦,跟咱们裹乱随时随地。

谁想得到身居山坳里的山民能有这么大的潜在危险呢?还以为深山里的人忠厚朴实呢,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不会有多难打交道。照理推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可眼下……

边瀚把手一挥,罢罢罢,既来之则安之。建营地花费不小,也费了不少劲,搬迁是不能考虑的,只能应对。既然他们不好交,那就先把咱们的队伍调教好,开开会,打打预防针。在这里,不能干不该干的事儿,不能说不该说的话,不能随便到野花岭去串。上班到工地,收工回住地,吃喝的那些必需品由项目部集体采购,到项目部拿便是了。自己人不犯规,不让野花岭抓到短处,打交道就能少点麻烦。

好,我尽快组织开会,给大家透气吹风,把道理摆明,事情讲透。

施工上的事,你多操心,我把精力和侧重点放外协上。何显骏不是难性吗?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难性到啥程度。

行。业主和镇政府那儿你也多跑跑。上面的疏通好了,给野花岭加加压,时不常地震慑震慑,姓何的也会老实点。

嗯。我心里有数。

野花岭是贺关镇最穷的村子。村里的人还恋故土,几乎没人外出打工做买卖,就挤在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憋屈在这偏僻寂寞的山旮旯里,过几乎不能叫日子的日子。唯其如此,野花岭人对项目工程的影响和干预也就越加的厉害。穷困潦倒的山民就像长期吃不到猪肉见不到油腥的饥汉,忽然看到一块硕大的肥肉,能不红眼吗?能不激情澎湃吗?能不一哄而上吗?能不争先恐后吗?都想在这支石油队伍上狠狠地攮一刀,擦出点油水。野花岭,几乎成为这个项目的第一大瓶颈。最致命的,还是野花岭有个十年来一直稳坐不易的村官。何显骏书读得不多,门出得不多,话语也不多,就是手段多,心眼子多。他的一双大手几乎把野花岭狠狠遮住,什么事儿都得他做主他定夺。以前石油人没来的时候,他一手遮天野花岭,项目部驻扎了以后,胃口大了,他就想一手遮俩天了,野花岭的事儿他管,项目上的事儿他也插手。不让插,他就给项目经理边瀚颜色看,给项目部的员工使绊儿。野花岭的事儿他说了算,野花岭归他导演,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让野花岭的人干嘛野花岭的人就乖乖干嘛。边瀚走南闯北的,见识过不少地方邪恶势力和人物,何显骏这种狠主儿,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难工程再遇到刁蛮人,这个项目想顺利做下去,恐怕更难了。

交锋在所难免。边瀚清楚,躲是躲不过去的。何显骏巨峰一样挡住去路,让边瀚这匹奔马难以奔驰。边瀚着恼,又无可奈何,只能挥鞭,率队狠狠往前闯。能不能闯过去,看运气吧。真要是在这野花岭栽一回,他也得认。常胜将军自古就没有。谁没马失前蹄的时候?谁没打败仗的时候?尽力就好了。老滑头,你只管放招儿过来,我这儿随时接着……

社会上对年轻女干部有偏见和认识误区。网络上偶尔也对一些提拔起来的女干部曝光,晒她们的职务和履历。似乎每个年轻点儿的女干部的成长不是家里有背景,便是与脸蛋和滥情有关。实际什么都不是绝对的。

贺关镇现任镇长蒋祥云没有任何背景,就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爹娘都是种田的。大学毕业时,她被分到一家矿产研究所。那不是好地方吗?做学问,搞研究,研究所的大楼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适合女人啊。可她放弃了,非回家乡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报名回村当村长。因为这,她迅速名声大噪,成了应届毕业生里的奇葩,学校的名人。

别说,她干得还不错,受到了镇县两级领导的赏识。后来又被调往另一个村,很麻烦的一个村。她去了两年,找到了经济增长点,规划了发展方向,那个村发生了显著变化,村民们富裕了,村里的风气也改变了不少。镇领导一看,这女娃子行啊,有几下子!就把她当后备人才报了上去。县里对年轻干部的选拔培养非常重视,在看了蒋祥云的资料后,责成县组织部密切关注这个女干部。半年后,贺关镇镇长因年龄原因卸任,县长就把蒋祥云派了过去。当了两任村官就被提为镇长,蒋祥云觉得没有底气,能不能干好,真不知道。好在她是那种天生不服输的人,加上是给自己家乡干,动力也大。当村官给组织交的是满意答卷,做镇长,她也想让领导满意。

上任两个多月来,群众似乎是信任的,县领导方面也没什么歧义。每每到县委开会,领导还不时鼓励几句,让她放下顾虑,好好干。但是,有个人却对她持怀疑和不信任态度,每次接触都不怎么拿正眼看她,此人就是石油第八项目部的项目经理边瀚。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很奇怪,之前他们没打过交道,因为工作才有了交集。按说他们是企业,而她在地方乡镇,各有各的工作,各干各的事情,犯不着谁看谁低。她对他还是尊重的,对石油项目部是友好的,对他们的工作也大力支持,安排部署工作的时候,总是叮嘱与项目部相邻的村干部们,提醒他们一定要给石油企业队伍创造良好的施工环境,管理好村里的村民,不要滋事干扰施工作业。但是,边经理似乎并不领情。没得罪他呀,咄咄怪事。不过她很忙,没更多时间理会别人的态度和处事风格。心想,也许自己多心了,或许他那人就这样,不光针对自己。

业主组织沿线各家参建队伍项目领导开会,边瀚走了几天。回来的时候,项目部正乱作一团,一帮青壮汉子吵吵嚷嚷叽叽喳喳地挤满了项目部的院子。

李定看见经理的车回来,立即从办公室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儿?边瀚问。

嗨,接连三天,野花岭的人就没消停,天天来项目部闹!

闹什么?

非要来项目部当力工。

属地化用工还没纳入议程呢。

对呀。我给他们解释,说项目刚开始,暂时还不需要人。等有需要的时候,会发通知。可这些人不走,非要现在就来。

别说还没开始招人,就是招,也不可能让野花岭全村的男人都来呀。得筛选,得考试,得优中选优。

谁说不是?可你看看这阵势,挡能挡得住吗?我跟你说头儿,他们这摆明了是要给咱们示威,让咱们怕他们,将来好事事拿住咱们。咋办?

咋办?呵呵,该咋办咋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样,你把他们都喊进会议室,我一会儿过去讲话。

好。

边瀚走进自己办公室,喝了杯水,酝酿了酝酿。临出来之前,他给贺关镇的镇长蒋祥云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蒋镇长吧?我是石油管道项目部边瀚呐。有件事跟你通个气儿,野花岭的村民想来项目部找活干。项目上未来会有这种需要,不过不是现在。他们来了一大帮子,三天了,天天来,劝也劝不回。我准备一会儿再去劝,不知道能不能劝走。这事儿你先知道一下,不行你出面协调协调,好吧?我这儿工程上的事很多,他们围在院子里不走,对工程有干扰,对我的队伍也有影响。

蒋祥云说,是吗?真不好意思啊。野花岭特穷,村民想挣点钱,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边经理你先劝,我一会儿有个会要开,不行我让野花岭的支书出面……

边瀚拦住,说,他你可别指望!保不准这帮人就是他忽悠来的。看看吧,顺利了我就不再找你了,还不行我通知你。

蒋祥云说,那好,先这样。

边瀚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20人的座位全部坐满,剩余的人围着会议桌站着。每人面前一杯热气袅袅的茶,隔几个座位的桌上,还散落着一些新鲜水果。看来副经理李定是用心安排了的。对,来了就是客,必须热情,必须善待,这是最基本的。社会环境创造不好,跟地方关系搞不好,与当地百姓之间不和谐,工程想顺利做下去基本是不可能的。

边瀚扫视了扫视,笑着开口了。都是野花岭的哥们弟兄,对吧?其中几个支应一声。

欢迎你们到项目部来玩。刚才我们副经理跟我说了大伙的意思,想来找点事情做,是吧?我知道了。是这样,工程还没进入高峰期,用人的事暂时还没开始考虑。大家来了,也表明了意思,项目部知道了。属地化用工是一件利企惠民的事儿,我们的工程有人帮着干,参战的百姓能得到收益,好事儿。这件事我会替大家想着,到时候有需要了,我让你们村委会通知大家,好吧?

那什么时候要人呀?有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问。

还说不好,等等吧。

听说你是这儿的头儿,你说话可得算话?

算话,肯定算话。

那你万一骗我们呢?我们不走,你得给我们一个保证。

哈哈。我就在项目部工作,旁边这个屋就是我的办公室兼住处,我的电话是13922768586。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要是没兑现承诺,你们尽管来找我理论,砸我的窝都可以。……庄稼汉们似乎放心了。

没什么事儿的话,大家可以在项目部看看,转转。家里地里有活儿的,就回去忙吧,啊。有人站了起来,也有人还坐在那里。我还有事儿,就不陪大家了,啊。边瀚看李定一眼,走了。李定就陪着那些不肯离去的人,继续坐着。有好奇的问这问那,他都一一回答了。闲聊之际,这些村民的嘴谁也没闲着,水果很快被他们消灭干净。

天快黑的时候,最后两个人才姗姗离去。李定面带微笑,把他们送出院门。

推开边瀚的门,李定说,唉,总算是把这帮人全送走了。瞧,我又一下午工夫搭进去了。

边瀚从文件里抬起头,怎么,这就没耐性了?告诉你,这只是开始,大幕刚刚拉开,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啊,干工程这么复杂?光社会环境就会如此恶劣?李定一直从事技术工作,刚提拔为副经理,施工沿线的事儿他没经历过。

你以为呢。跟我把这个项目干下来,你就明白咋回事儿了。不过,野花岭比我之前干的工程阻力似乎更大。就说这想来找活儿干的吧,一般都是一个两个或三三两两的来,可你看野花岭的阵势,一来一大帮!很显然,这是有组织的。看似是村民的个人行为,很可能是村里安排的。以后会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再说,野花岭不比别处,它穷,这是尽人皆知的。在这种地方施工,干扰肯定是前所未有的。老弟,做好打硬仗、打持久战的准备吧!

李定“哦”一声,算作回答。来的时候,公司大老板曾对他说,当项目上的管理者,可不比你搞技术。技术上的单纯,只要你学识渊博,善于钻研,认真对待就OK了。要在项目上把工程干好,那难度可大了,学问和经验得在摆脱困境和吸取教训中,一点点地获得和积累,这些你得明白。不过,为了让你少走弯路,我把你派到一个能人身边,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实力派,搞工程,那绝对是行家。你要做个有心人,好好观察,努力学。公司要持续发展,工程要做得优,一个边瀚一匹快马远远不够啊,你得通过摔打磨练,慢慢成长为他那样的干将,明白不?看来大老板没夸张,边经理还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今天这阵势他轻松搞定,就是能耐和本事。野花岭的人接连在项目部闹了三天,三天里自己笑过,恼过,劝过,横过,红脸白脸都唱了,统统无济于事。非但一个没走,队伍却每天都在壮大。本想能自己解决,也想学点应对问题的经验,就没打电话告诉边经理。谁知控而不制,局面没有得到控制,反而让这些人每天更加理直气壮地涌进项目部的院子,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大老板为啥那么赏识边瀚,他总算是明白了。边经理确实不白给,听完汇报也不过三两秒钟,人家就定夺了,拿定主意了,让集合,到会议室讲话。讲话前后也就七八分钟,话就说完了,意思就表明了,村民就安抚了,乱局就搞定了。如果不是在施工一线摸爬滚打过的将士,能这么轻车熟路能这么轻松改变局势?他暗暗庆幸,庆幸自己一上施工一线就能跟着势如奔马的边经理。也暗自感谢,感谢大老板把自己送到边经理身边。不然,即使想学本事,在一个庸才那里又能学到多少?他想,一定不能辜负戎经理的美意,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在野花岭跟着边头儿偷点真功夫掌握点真能耐,以利今后从容作战。一个人要成长,肯定不能永远当副职跟着别人屁股后面没完没了地转悠,早晚是要自己拉竿子挑战旗,带兵作战的。

他想跟边经理聊聊,就说,待会儿你处理完文件,咱哥俩儿喝两杯?

边瀚笑笑,又没愁,浇什么?

他嘿嘿笑,没愁是没愁,跟着你,我想有愁事都难。是高兴,高兴了不是也得喝吗?把扰乱的人轰走了,项目部恢复了常态,高兴!

行,那你一会儿过来吧。咱不喝酒,喝酒伤身,咱喝茶,行不?

喝茶呀?

对,喝茶。我这儿有当年的龙井。

……

怎么,不愿意?喝茶是件雅事,还益于身体健康。想喝酒,以后机会多得是。不怕没场,就怕到时候你恨不得躲,钻地洞里永远不出来。

是吗?有这么邪乎?

不信?到时候有饭局酒场你替我去,怎么样?

嘿嘿,嘿嘿。李定说,听领导指挥,行,那我待会儿过来。

李定再来的时候,边瀚已经沏好茶,等着他了。

俩人品着茶,随意聊起来。

李定觉得有很多问题想问想请教,边瀚却跟他扯着家长里短零零碎碎的闲篇。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女人身上。他问,第一次来施工一线,女朋友扔一边了,人家没意见?李定没料到头儿就这么直接问这问题,迟疑片刻,答,不乐意呗,走时抱着我哭鼻子来着。边瀚就笑。哭鼻子是肯定的,不哭说明她不爱你,跟你没感情。一开始女人都哭,没经过嘛。适应,适应了就好了。你出来次数多了,分别的频次高了,她慢慢就不会哭了。李定说,咱们总离家,是不是感情也会受影响?边瀚反问,你说呢?李定不说话了。干管道施工,离家是必须的。除非你只想当庸人,永远待在基地蹲在机关办公室。那不用牺牲,也不会影响感情。要想有所建树,当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士,把管道修建好,牺牲在所难免。李定问,也会影响家庭?边瀚答,肯定啊。李定又问,哥,你家孩子多大了?边瀚说,我还没孩子。李定惊诧了,啊,三十好几了还没孩子?想当丁克家族呀?边瀚说,这倒不是,主要是我想得多。孩子嘛,要,你就得给他足够的爱。生了,就得让他充分享受父爱和母爱。而现实情况是,我得在外面奔波,在管道施工一线拼杀。整天飘荡着,基本就不着家,怎么要?光生不管,都丢给老婆?我于心不忍。索性就先甭要,待稳定了,不太出门了,生活相对正常了再说。李定说,你这么能干,领导这么看好你,让你一直这么干下去,你就不要孩子了?边瀚说,人生不光要拼,也得承接上帝恩赐,也得享受天伦之乐。再拼几年,我会申请卸任,转战后方。现在正是管道建设高峰,时机好,任务重,不宜撤军,也不能让领导们犯难,对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交女朋友也是有策略的。人家把你放飞了,你别以为自由了就得意忘形,还觉得没人缠磨了偷偷庆幸。人不在,声音要在,不在一起,要让她感觉还在一起。不然好几个月不再卿卿我我,被人惦记上,变成飞鸽那是极有可能的。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啊,很多弟兄都吃过这亏!女人没有想要,有了有时又烦。嫌她们啰里啰嗦的,烦!对吧?可真失去了没有了,你就彻底傻了。毕竟,爱情还是不能不要的,耳鬓厮磨还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元素哦。李定若有所悟,点着头,忍不住问,头儿,那你一年好几百天不在家,就不想萧姐?边瀚苦笑一下,能不想吗!不想的是石头,是木乃伊。可是,想又怎样?接这么大项目,带这么多兵,还有这么重的施工任务,业主天天提着鞭子吆喝,还有人时不常地捣乱,咱的员工隔三差五还整点动静闹点情绪,忙还忙不过来,就算是想,还能天天往家跑?说到这儿,我得强调一下,咱们当头儿的,人少,责任重大,是必须在这里坚守,跟工程死磕,没有选择余地。员工就不能跟咱们一样了,合理地安排好,让他们适当回去探探亲,有对象的会对象,有老婆的看老婆,彼此增进增进感情。工程再难干,时间再紧张,人文关怀必须体现,人的生理需求不能打破。不然,队伍难稳定,家庭会失和,这都不是咱们希望看到的。你给我排个计划表,把除咱俩之外的所有参战人员名单列上去,三个月一轮休,谁到时候了都得回去,往返路费项目部报。李定说,这好是好,会不会耽误进度,增加成本呀?边瀚说,进度肯定会受影响,费用增加也是必然的,但以人为本的HSE必须体现,制度也必须要不打折扣地执行。放心,项目经理是我,业主问责了,公司大老板问罪了,让他们找我。我一个人顶雷,跟你没关系,你也不用担心受牵连。李定忙说,我不是这意思。边瀚说,能理解当然更好了。老弟,你给我记住,什么时候,不管要打多硬的仗,要攻克多难的险关,人都是决定因素,都是制胜的根本法宝。只有让他们心情愉悦了,精神抖擞了,斗志昂扬了,才能克敌制胜。李定觉得所言极是,边点头边说,我记住了。边瀚又说,你别犯愁。虽然咱俩不能动,但可以反探亲啊。你想女友了,可以让她来,路费同样可以报销。李定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跟着这样的领导,有啥可说的,让冲让拼还会在话下?

从边经理办公室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想着刚才头儿的训诫提示,李定还是拨打了女友的电话。喂,穆琼的声音传了过来。李定说,亲爱的,还没睡呢?穆琼说,没呐,人家这不是等你呢吗。李定心里一暖,想我了吧?穆琼反问,你说呢?李定嘿嘿笑,我想你了!就是太忙。前两天当地村民来添乱,我们大头儿不在,我一个人对付,又没啥招儿,手忙脚乱的,就……那边说,别解释了,人家又没怪你。李定很感动,说,谢谢你这么理解我。穆琼笑了,哟,啥时候学会客气了,故意拉开距离吗?李定说,岂敢岂敢。我这是听了前辈的劝导,学习联络感情。穆琼说,嗯,早就听说边瀚是个强将,是经理最欣赏的人。你多跟人家学学,长点儿本事。李定说,这还用说。刚从他屋里出来,喝了半天茶。穆琼说,时间不早了,晚安。李定说,晚安亲爱的。

边瀚隔窗向外眺望。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际,皎洁的月光洒在地上,泻了一地银灰。山区的月夜真是奇美,不像污染严重的城市,空气质量越来越差,总有黄色预警播报,隔三差五就会阴霾几天。这月色,多么好。只是,天涯咫尺难聚首。为了建管道,有情人相距百里千里,恋人也好,夫妻也罢,都不能在一起,端端辜负了这上等的好月色啊。

边瀚给蒋祥云打电话。蒋镇长你好!不好意思啊,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我是想告诉你,野花岭的人我劝回去了。啊,顺利,我把情况一讲,他们就理解了,回去了。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以后有别的事儿再麻烦你。对了,镇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说话,好吧?那好,就这样。

蒋祥云放下电话,想,哎呀,今天事情太多,白天接了那个电话,本来想着回头问问结果的,可一忙竟忘了。这多不好,显得对石油项目部的事不上心似的,以后可得注意点。人家中石油的队伍来到这里是帮助咱们,修建了管道,地方百姓受益,经济发展也能增速,得大力支持和协助才对。

征地是工程项目众多难关的起点。为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必须把预防针打足。边瀚让李定把贺关镇镇长和野花岭村支书请来。李定问,留他们吃饭吗?边瀚点头,说,有些话在会议室接待室里说,不如在更随便的场合谈。这个标段的活儿难干,遇到的困难会很多,保不齐啥时候需要地方支援,关系得搞密切了。业主吆喝得紧,咱们要尽快拉开阵势进入施工阶段。在此之前,征地是前奏,征地这事儿特别关键。给相关人员交待好政策,求得他们的理解是一方面,跟地方的头头脑脑渗透到位,求得他们的支持也很重要。遇到阻力了,他们帮忙协调比咱们出面管事儿。李定说,好,我马上联系他们。

不久,征地紧锣密鼓地进行,算顺利。结束后,已经开始挖沟施工了,与他们相邻两个标段的还没动静,还在艰难的征地过程中。

一天,在业主那儿开会,第九项目部的马副经理羡慕地说,唉,你们都动工了,我们还在那儿蜗牛一样地爬。征地这事儿真不是小事儿,拖延起来,敢把工期耽误一半!李定闻听,不以为然地说,真的?没这么严重吧?马经理说,一看你就是新手。是不是刚来线上?李定点头。马经理说,就说嘛。我说的可是实话,一点儿没夸张。这种事儿,运作好了,顺利得很。弄不好,七耽误八耽误,时间就嗖嗖嗖地飞逝了。等你征下来了,开始干了,人家别的项目部都甩你一大截子了!李定“哦”一声,暗自庆幸边头儿有真知灼见,下手早,且吃定了当地关键性的人物。

业主主管施工进度的指挥吴钧在巡线。走到这个项目部的时候,一看开局不错,就住了两天。

吃饭的时候,吴指挥说,边经理,你动作快啊,闪电一样就搞掂了。和你们搭边儿的第七和第九项目部都还在挨家挨户地拜,求爷爷告奶奶的,你这儿已经插上彩旗,鼓乐喧天有声有势地比划上了,够给力的哈。

边瀚脸上并没有半点沾沾自喜。他说,我们不能盲目乐观。各标段有各标段的情况,先开工的未必就是最早完工的。哪个标段都二三百公里,遇到的问题和困难千差万别,不到最后,输赢难定的。

吴指挥说,对。所以,谁都不能心存侥幸心理。几千里的管道施工,要把这个钢铁长龙舞动好,彻底拿下,哪个项目经理不是压力重重,如履薄冰的?边瀚点头称是。

吴指挥说,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边经理的能耐劲儿,六韬三略的本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呀,我担心别的标段,不担心这个标段。你们就稳扎稳打地干吧,不用急。我忙着呢,之所以要在这里住两天,是想跟你打个招呼,一定要把这个标段干漂亮!这是总指挥的意思,也是我的期望。回头我们要把这里设成标杆标段,赶不上的,甩尾巴的那些标段,得让他们都来这儿看看,取取经。

边瀚说,吴指挥您过奖了。我确实有几年施工经验,这也是跌跌撞撞摔跟头,交学费交出来的,没啥可炫耀骄傲的。虽然过去没打过败仗,业绩也还说得过去,但这回不一样。这次我是带着弟兄们在鸡冠山干,这里靠近野花岭。野花岭可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啊。为不打无准备之仗,我走访分析了一下,不瞒您说,不容乐观呀。您也知道,我边瀚一贯都是自信的,这回不自信也难当乐天派了。一山连着一山,这是施工作业难度,大型机械化自动焊机基本派不上太多用场。这样,工程进度就会成为问题。对吧?野花岭的人穷到裤子得轮着穿,每天主食两顿是土豆红薯,只能吃一餐米面。菜基本不吃,就是用盐调味道。我们刚一到,他们就都睁着双血眼等着在我们身上揩油了。这样的社会环境,工程能一帆风顺毫无干扰地做下去吗?表面看去,好像征地顺利结束了,实际上,过于顺利便预示着不顺利。您想,这么个客观环境下,如此顺利正常吗?我分析不正常。倒是我提前做了工作,搞了点儿工农共建活动,与当地百姓增进点儿感情。还把镇里的村里的头头请到项目部,一起坐了坐,可能起到了点儿推动的作用。但或许,野花岭的村民就是因为迫于镇村两级领导给的压力,才忍气吞声,一家家一户户地没有跟我们发生冲突,没有直接把不满亮明。可这不代表征地就毫无问题,一点儿尾巴都不甩了。这些天,项目部的干部职工都很开心,觉得工程的开局这么顺,是旗开得胜的征兆。只有我怎么都乐观不起来,总感觉不知哪天会有人跳出来捣乱,没有在应该解决的时间解决掉的问题会突然蹦出来,给我们出难题,让已经开工的工程不得已停下来。与其这样,还不如征地的时候就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完,省得留有后患,心里天天敲小鼓,总也踏实不了。说到这儿,边瀚的表情变得越加沉郁。

吴指挥听后也面露凝重。嗯,你分析得有道理。你担心当地村民有不满,但是他们现在不说,等到后来再交涉,搞秋后算账?

对,打我们个出其不意,猝不及防。我还担心他们不是个体行为,后面有高手指点。那我们就更防不胜防,难以应对了。

好,我知道了!吴指挥说,鸡冠山这段确实难干。这也是我们在招投标的时候,在同等情况下,把这个标给你们公司的原因。因为别的承包商队伍没这么大胃口,没这么大能耐,吃不了搞不定!不过,边经理呀,唯其难,才更锻炼队伍,才更考验项目领导。你既已当了这个领军的,那就要树立信心,激励员工,下狠心,用大无畏的气魄,不胜不归的勇气,把这块难啃的骨头狠狠吃掉。只有这样,全线各标段才能更有决心和信心把这几千公里的钢铁巨龙建好,是不是?

边瀚说,不敢愣充梁山好汉,只能说尽全力拼搏。

吴指挥说,嗯,有这话,我就放心了!话说回来,真是难了,我们甲方决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出面帮助协调的。

边瀚说,那就先谢谢了。

一直作陪的李定听了这段对话,觉得干工程怎么险象环生,竟然会如此跌宕,有这么深的道行?不进入不经历,真的很难想象得出来。没想到,表面上征地一帆风顺,实际貌似平静的水面,水下的暗涛却真实存在。不定啥时候风浪掀起来了,也会伺机翻涌上来。不知不觉中又被上了一课。还好,这样的课最好能听到。吃一堑长一智。不然,以后自己挑重任的时候,怎么能做到沉着淡定,应付自如呢?

边瀚料事如神,他担心的发生了。管沟开挖好,焊工们焊好的那一段刚下了沟,就出事儿了!

这天一大早,机组人员来到施工段,准备把昨天焊完已下沟的管子埋上。第一锹土撂下去,没等第二锹再撂,下面就有一声惊叫传扬上来,刺耳得很。

下沟人员吓了一跳。这大早上的,沟里哪来的人呀?刚才他们到的时候,没看见谁往下跳啊,而且还是个女人的声音。咄咄怪事!机组长老洪当即下令暂停。二三十个人的脑袋就都探着,往发声那地方的沟底看。原来下面躺着一个女人。不明就里的工人不知道,咦一声,嘟囔道,这娘们儿!不在家里睡,跑沟底下躺着算咋回事嘛?老洪却明白,这是碰到瓷儿了!他把手一挥,说,都退后!不准再扔土,听见没有?

机组人员听到命令,赶紧后退半步,丢掉手里的家伙什,一齐看着机组长。

老洪对副机组长说,你给边经理打电话,就说这儿有情况,有人躺沟底干扰施工。

副机组长答应一声,走远几步给项目经理打电话。

老洪伸着脖子,看着下面的人。看样子是个四十上下的女人,穿个大襟儿衣服,灰裤子,花布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刚才发过声,乍看上去,你会以为这是一具死尸。老洪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一口,问,下面的,你还喘气吗?女人不应答。问你呢?女人还是不应答。我说,你该不会是一哑巴吧?你要是哑巴,还真就难了!说不出话来,我们知道你有啥要求哇,对不对?有事儿说事儿,该咋解决咋解决,装聋作哑可不是办法。很快,女人在下面哼唧了一声。噢,不是哑巴呀。不是就好!你上来好吧,上来说话!女人不肯,在下面摇头。老洪说,怎么又当哑巴了?不上来地下凉,把你身子冻坏了,还得花钱看病,多不值呀,是不是?再说野花岭本来就这么穷,有看病的钱,还不如给你孩子买块肉吃吃哩。女人坐了起来。上来不?女人摇头。那好。你说说,为啥跳到管沟里?

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但一开口就很硬气,俺会说的,但不是跟你说,让你们项目上的领导来!

老洪说,你什么人物啊,张嘴就点我们领导?我们领导日理万机的,能有工夫跟你这儿闲磨牙来?嘿嘿,想得挺美嘛。还是说说吧,你想干啥?女人又不吱声了。

老洪没生气,旁边站着的一帮愣头青们不干了。其中一个说,操!这娘们儿,不见兔子不撒鹰啊!看我不给你来招儿狠的,让你麻溜儿金口大开。边说边拉开裤子拉锁,掏出那东西,就要往下面那女人的脸上刺。混账!老洪发火了,谁让你甩流氓的?一边儿去!嘎小子看老洪一眼,讪讪地后退几步,拉上了拉锁。

老洪说,我说这位姐姐呀,你肯定不会平白无故跳到管沟里,是吧?这样,我已经让人打电话给我们领导了,领导很快就到。你先上来,别妨碍我们施工,好不好?我们每天是有进度安排的,你往下边一躺,我们就不能干活儿。干活儿你危险呀,所以,请你配合一下,啊,上来。

既然你们领导很快就来,那就不用在乎了吧?等他来了再说!女人口气很硬。

哎呀,反正领导来了你说事儿也得上来嘛。早晚都得上,还不就现在上来得啦,啊。

女人说,上不上来还不一定呢。得看你们领导表现咋样,表现好了俺上去,表现不好的话,俺还得在底下打持久战呢。

啊,不会吧姐姐?你说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好好的,你躺我们管沟里算咋回事儿?再说,我们得干活,不干活我们咋挣钱哪,是不是?

这俺管不着!

那要不这样,你躺就躺,我们先干别的,把这段儿隔过去。你别动,千万别动啊,动了危险!

老洪见哄不上来,不想哄了。看这样子,边经理来之前,她是不会配合了。可是干等也耗不起,窝了工耽误了进度,边经理可不答应。他不打算等了,手一挥,说,弟兄们,抄家伙,开干!不过必须听我指挥。看好了,我站着的这个地方,往前往后五米之内别靠近。你们散开作业,散开作业!老洪对着管沟里女人的位置站着,当上了人体警戒标识。

很快,经理来了。但不是边经理,是李经理。李定开着车匆匆赶到。怎么回事?老洪说,李经理,是这样,我带着人今天想把下沟的管子埋上,刚扔了一锹土,就听见管沟下面有人叫唤,一看是个女的。让她上来,她不肯。我这儿动员半天,嘴皮子快磨破了,也不上,非说等项目领导来了再说。你看,这不,就这位,下面躺着呢。

李定伸脖子往下瞅,看见一个女人。老实说,他没见过这阵势。一直搞技术,没到过管道施工现场,他也不可能见过呀。今天业主喊边经理说事儿,边经理匆匆走了,这边来不了,所以接了电话让他过来先处理。可是他很犯难,不知道该咋办。硬着头皮说,喂,这位大姐,我是项目部的……

老洪赶紧介绍,他是我们项目部的李经理,有什么话,你跟他说就成。对,跟我说吧。不过,咱们这么谈话不方便。这样,请你上来,上来谈。

那女的说,不急。既然下来了,就先在下面待着吧。

这不方便啊,我低着头,你仰着头,咱俩这样聊多累啊,是不是?

不累,一点儿也不累,比起俺们下地干活,那简直就跟歇着一样。

李定没辙了,不再劝。那你就说说吧,为啥跑我们管沟里躺着?

为啥?你这小干部,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你说俺为啥跑你们管沟里?必然有原因,不然俺咋不跑俺们地里躺着?

那你请说。

你们想顺利把管子焊完,把管线修好,对吧?

这是肯定的,还用说。

那你得答应俺的条件,要不你们就别想!

啥条件?

给俺家增补五万赔偿款!

咦,这怎么可能?征地结束了,赔偿协议全部达成了,咱们互不相欠了呀。

这是你们说的,俺们可不这么认为。

那你怎么想?

你们赔付的不合理,俺们不认那个账!

不是,我说这位大姐,合同已经生效,你现在不认有用吗?没用。当时谈赔偿的时候,你认可没异议,在合同上签字。钱给了,事情过去了,你现在来倒腾旧账,还要否掉,这可太荒唐了。

荒唐的是你们石油上的人。噢,平头老百姓好欺负是吧?拿农民不当人是吧?为一条什么管虫虫就折腾野花岭的老老小小?那东西建不建的跟俺们有啥关系?建好了俺们能沾啥好处?俺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野花岭,山是俺们的,地是俺们的,水是俺们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俺们的!你们来了,说把俺们的地占了就把俺们的地占了,说让俺们把树挪了就让俺们把树挪了,你们是啥呀?凭啥这么霸气啊?俺们后悔了,这账得重新算!

李定说,我们来了是惊扰了你们,影响了你们的生活,不过我们也是在干有益于当地百姓的好事儿,请你和村民们理解。你叫什么?你家啥情况?

俺家种了几棵树,正好碍着你们的事儿了,你们的人说管线经过的地方绕不开俺家的树,让俺们把树刨了。俺本不想刨,不舍得刨,马上就成材了,刨了可惜,俺家也蚀本。可是胳膊能拗过大腿吗?不能!再说俺们村支书见天盯着俺们,不签合同他就放话出来,说要整治俺们。说谁要跟石油上、跟国家对着干,他将来就把谁家的水断了电掐了,让谁家地种不了日子过不成!俺就怕了吧,就只能在合同上签字画押呗。可俺越寻思越觉得亏得慌,你们得给俺们加价,把赔偿款给了,不然俺就跟你们周旋到底!

李定知道这是碰到不好说话的了,就说,行,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了,等我回去再了解了解。你还是上来回家吧,回头项目部找你。他想来个缓兵之计,先把她喊上来再说。征地结束了,当时也没歧义,现在想翻牌,怎么可能?

不,俺不上去,也不回家,俺就在这里等!

哟喂,哪儿有这么快?你家不管了?地也不种了?

不管了,不种了,俺现在就要钱!

看来遇到茬子了。李定很生气,但能拿一个耍赖的娘们儿怎么样呢。心说,不上来那你就在下面躺着吧,顶多管沟迟些天再埋,谅你一个女流之辈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来。他不再跟这女人废话,转身走开几步,给机组长老洪扬扬手。机组长跟过去。他小声说,不管她,让她躺着吧。看好咱们的人,干活时千万别伤到她,啊。老洪点头。

李定上车,离开了闹事现场。

回到项目部,他让土地协调员小季把征地留存资料拿出来,他要看树木赔偿的全部情况。

小季很快送过来。李定找到了一个叫闽骨朵的名字。没错,她家牵扯到树木赔偿。按照相关政策,他一一对应,得出结论:赔偿合理,不但价格没少,还适当高出了几千,想必也是考虑到工程影响了其原本正常的生活。很明显,已经予以了政策倾斜,她家没有吃亏。鉴于此,他决定不予追加赔偿款,就给机组长打电话。老洪接了以后问,李经理,下面我该咋办?李定说,我看了她家赔偿资料,咱们赔偿合理,她找不着后账。你先盯着,我让小季马上过去。

小季按照李经理的交代,立即赶赴施工作业带。

老洪对小季说,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啊。一个机组好几十人,干活他不在场可不行。

小季说,交给我吧,你去忙。

小季走过去,对沟底的闽骨朵说,大姐,我是外协员小季呀,到你家去过好几次,你应该认识我,对吧?

闽骨朵闻声,就觉得熟,抬眼一看,果然认识。这小伙子就是那个让她在合同上签字摁手印的。就说,是不是你们领导让你来跟我谈追加赔偿的事儿?

小季多个心眼。不能照实说,不然她不会上来。就说,我们领导交待了,你的事儿要认真对待,好好解决。你看,别人来,你觉得没用。我是管这事情的,我来了,你得配合吧?上来,上来咱们好好谈。

沟底的女人也不是白给的,她冷笑一声,说,你个小毛孩子,蛋上的毛还没长全吧?跟俺耍心眼儿,你还嫩点!堂堂大经理来俺都没理视,凭啥你亮个身份,俺就乖乖爬上去,你咋这么大面子呢?

小季难为起来。但还是说,现官不如现管啊!别看他是经理,可他没经手征地的事儿,对你家的情况不了解。我经手了,我了解呀,对不对?所以你上来,我给你一交待,你就满意了。

没门儿!你把追加协议写好,盖上章拿来,扔到下面,俺看了满意了,自会上去的。不用你们三番五次地请!

……小季蔫了,没咒念了。面对这么一个躺地炮,他实在黔驴技穷,不知道该咋办了。

哈哈,穿帮了吧,露馅了吧?省省吧,小崽子。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们领导,就说俺闽骨朵拿不着追加款,要把沟底躺穿!

小季离开一点,打电话小声给李经理汇报。

李定说,知道了,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娘们儿。别泄气,反正离天黑还早,继续跟她磨。

小季答应着,回到沟边,开始了漫长的与这个难缠女人的口舌之战。然而,中午了,女人不上来;下午了,女人不上来;晚上了,女人还是不上来。没办法,小季就只能在沟边继续跟她耗。这种事情,要是放一个女人,也许还有耐心,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干这种事,就很难坚持。不过小季明白,这是自己的工作,是职责所在,必须奉陪到底。午饭和晚饭都是项目部给机组人员送饭时,他们跟着一起吃的。女人也不客气,到点了,给饭就吃。一饭盒吃完再要一盒,吃饱了,打着响嗝,继续躺在下面。

天渐渐黑下来,夜晚也变得寒冷。李经理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听说那个叫闽骨朵的女人还是死扛不肯上来,便有点恼怒。他说,不上来就让她接着在底下玩儿!我就不信,她能就那么干冻着,坚持一夜!前半夜你先守,后半夜别人去换你。小季穿得单薄,已经感觉冷了,可沟底那女人硬是不吭一声。看来还是农民能吃苦,在外面摔打惯了,禁得住气温变化的考验。

没多久,李经理安排人给小季送来了棉服,但就一件。小季指指沟底,她的呢?送棉服的弟兄说,李经理说了,不给,让她冻着,不冻冻她不服软。小季说,事儿倒是这么个事儿,可是……来的弟兄说,管她呢,谁让她没事儿找事儿,跟咱们过不去哩。说完就走了。

小季在工作中遇到重大难题时,多数都是边经理出面帮他搞定。在处理棘手事件时,总是跟随着边经理。不管事件多严重,压力多大,遇到的刺头多难对付,边经理都不动怒,不发火,总是和风细雨地跟人家谈。这一点深深影响了他。现在征地问题出现反弹,他觉得这跟自己工作还不到位有关。加上下面这个村民比自己大近二十岁,跟自己妈的年龄差不了几岁,应该是长辈了。长辈在下面挨冻,自己穿棉服,他觉得于心不忍,就把棉服丢了下去。说,天凉了,你盖着点儿,别冻感冒了。

闽骨朵本来缩着脖子,棉服一落在身上,暖意很快让她身体舒服起来。不冷了,暖和了,她跟石油人斗争下去的决心也就更大更坚决了。

李定把闽骨朵的事打电话告诉了边经理。边瀚听完就发火了,胡闹!哪能这么做?这样只能让她更加抵触,回头给村里的人说了在这里的遭遇,咱们就有了短处,村民还会信任咱们吗?失去了民心,以后在这里还怎么扑腾?她不理智,咱们得清醒!赶快,接着去现场做工作。晚上冷,带着棉衣棉被。实在劝不回去,要想办法保暖。把人冻坏了,咱占理也不占理了,社会声誉还得受损!我已经在路上,尽快往回赶。在我没回去之前,小季在,你也得在,记住啊!

李定打完电话,马上安排行政部到库房取被褥棉服。取完,装上车就往事发地点急奔。

到了,一看小季身上没穿棉服,李定就问,你怎么不穿棉衣?小季说,我,我给她了。她肯定也冷。

李定受感动,也觉得自己决策粗放,光想着让沟底女人尽快上来了,没想到别的后果,让自己小兄弟挨冻,真不应该。他把一件棉服打开,让小季赶快穿上。然后把被褥丢到沟底,冲下面说,姐姐,你盖上点,当心感冒!

闽骨朵听出来了,这不是小季,是白天那个什么经理。给就盖!她把褥子铺上,被子盖上,很舒服地继续躺在那里。

借着月色,李定默默看着沟底一语不发的执拗女人,更感觉管道施工建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建管道,本来就是出技术干活,谁料想还要解决这种问题,还得跟刁蛮无理的人打交道?这也就是跟着干干了,如果让自己支一摊子,肯定玩不转,看来要跟边经理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白天已经和沟底女人过招了,弄不过,只能等待边经理来收底儿了。李定在沟边转悠。一圈儿,再一圈儿,快十二点的时候,边瀚驱车赶到。人呢?他问。李定指指沟底。以为边经理会跟自己一样,站在沟边耐着性子跟沟底的娘们儿对话,谁知边经理打开手机照着亮,待看清女人所在具体位置后,啥话没说,纵身一跳,人就下到了沟底。就是这一跳,让李定受到极大震动。同样要解决一个问题,处理一个事件,自己采取的是距离打法,边经理用的是无隙做法。他没有高高在上,俯瞰着下面的人说那些话,而是直接跟下面的人近距离接触,平等地对话……李定感到了差距。思维差距、处事差距、做人差距,一瞬间,羞愧也涌上心头。好在天黑,小季看不到自己脸红。

李定对小季说,你对付她一天了,回去休息吧。小季不肯,悄悄走到沟边,坐在上边听沟底的谈话。李定受到启发,也悄悄走过去,侧着耳朵听起来。

边经理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地给闽骨朵讲政策,讲法规,讲修建管道对当地地方发展、经济提速以及惠及百姓的益处。从头到尾,没有一声喝斥,只有娓娓道来,只有循循善诱。语速不快,句句亲切,他俩听得入了迷。李定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眼前忽然打开了一个世界,一道带着亮光的门也徐徐洞开。他轻声对小季说,人才呀,太有才了!小季说,那当然。跟着这样的领导,学本事随时随地。李定服了,对沟底那个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个小时后,闽骨朵被边瀚托举着爬上了沟。边瀚踩着管子,也爬了上来。请上我的车。边瀚对闽骨朵说。这哪儿好意思?俺跟你们闹事,耽误你们干活,还坐你的车?那咋不好意思,车就是坐人送人的嘛。边瀚客客气气地说。闽骨朵笑着说,那行,俺就坐坐领导的高级车。

车驶入野花岭,开到闽骨朵家的院门前。闽骨朵下了车,边瀚也下车和她道别,转身刚要上车,闽骨朵说,边经理,告诉你件事。边瀚说,你请说。闽骨朵说,俺到你们项目上闹,是俺支书让去的。他让俺打头炮,后面还会有人接着去。你们是为俺们好,是帮助野花岭的百姓,俺可不能再跟着他跑,让他当枪使了。不过你得小心,俺们支书可不是善茬,村里的人都怕他,他让干的事儿,没人敢不从。边瀚听完,说,谢谢大姐!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边瀚想,何显骏,有什么阴招你尽管使。我要怯乎你,不敢应战我是后娘生继父养的。

回到项目部,李定要检讨,边瀚说,你没经验,不怪你。明天一早开个会,把征地反弹的事好好研究研究,一家一家地核查,确保没有纰漏,没有赔偿未尽事宜。还要想好应对何显骏的策略和具体办法,不管他怎么从中作祟,都不能输给他。要在事情还没有滋生之前,快速把它压回去,保证工程进度。李定说,好。这个叫闽骨朵的不是说何显骏让她打头炮吗?是不是接下来还会有人跑来找麻烦,求赔偿?边瀚说,暂时应该不会。因为闽骨朵被咱们成功说服劝回去了。出师不利,连锁效应不奏效。何显骏的目的没达到,短时间里他不会再动作。李定说,噢,那就可以先安心睡一觉了。你累一天了,歇吧。

边瀚回雁北市开会,得到通知紧,他没来得及告诉萧潇。以前每次回来,他都会提前给老婆打电话或者发信息。一是让她高兴,二来也是想让她准备准备,买点好吃的,一块吃顿团圆饭,然后享受二人世界。

边瀚下了车,打个车就直奔家里。这个时间,老婆应该在家。也想给老婆个意外惊喜,他就没敲门,自己开的。

进了门,脱鞋换拖鞋时,他愣住了。一双男士皮鞋赫然跃入眼帘。怎么回事?萧潇没有哥和弟,心里就一咯噔。他脱了外衣,往衣架上挂,又是一愣。一件男士风衣竟然挂在上面!皮鞋和风衣都不是自己的,但一看款式就是他们这个岁数的。不可能是老丈人的,自己父亲已过世。卧室门对着客厅,却是关着的。他被惊到了,倒抽一口凉气。震怒自不必说,一瞬间,也有闯进卧室兴师问罪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冲动是魔鬼。不能进去,冲进去喝斥质问发飙倒是能平息愤怒,但有意义吗?再怎样,事情已经发生,生米已成熟饭。即便捉奸在床,把他们羞辱到极致,又能挽回什么?

一直觉得自己的老婆是最亲的,最忠诚的,最可靠的,自己的婚姻是牢不可破的,无坚不摧的。毕竟那是四年爱情的结果,谁的家倒霉出事自己家也无此风险。他这么认为,一直就这么自信地认为着。岂知……看来生活这个大舞台什么戏剧都会上演,挡也挡不住。心存侥幸心理只能自欺欺人。已经带到家里来私会,说明事情有一段时间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司同事、家里邻居恐怕都有所耳闻,甚至知道了,看来自己是最晚知道的。也难怪,这种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谁会无聊地跑来向他告知?一般都是当事人最晚得知。况且自己一年里三百天是在外面的,有些善良的同事和朋友没准儿出于好心,甚至还想刻意隐瞒。今天这是撞见了,如果还没撞见呢?

家被洗劫,回不去了,边瀚住进了宾馆。好在这个会是项目上的,由局里召开,没在公司开,萧潇也不知道。

开天辟地头一回,边瀚开会开小差,人在会场坐着,心却在爪哇国。会一开完,他立即走了。

边瀚发现自己不是萧潇的对手,从一开始就不是。本来以为自己占着上风,毕业的时候想把她带走,到大庆描绘七彩人生。谁知天不作美,大庆油田不要油气储运专业的毕业生。萧潇捡个便宜,把他的毕业求职简历一递,人家就接了,应了,允了,萧潇的目的便达到了。她赢他,简单至极。而他信心满满地想征服她、挟持她的设想和计划瞬间即被瓦解。

这一次又如此。萧潇又用无声导弹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什么还不知道,便有男人抄他后路,不提防中,人家已经鸠占鹊巢,上了他的床用了他的老婆。萧潇总是出奇不意,总是打冷枪,射冷箭。他没防过。即使防了也没用,防不胜防。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任你怎么防堵,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只能承认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只能在失败中沮丧地爬起来,默默抚慰自己,舔舐伤口。这种亏,女人吃了会大哭,会大闹,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满城风雨,家喻户晓,尽人皆知,把陈世美公之于众,把这个陈世美的肮脏嘴脸让全世界的人都看清,让世人都来怒骂、指责和唾弃。还要扮成弱者,赢得同情,以便最终为自己分得可观的离婚财产。女人什么亏都不吃,不想吃,不会吃。可是男人不一样,男人不能这么做。男人被戴了这种帽子,被人抢了老婆洗劫了家,却不能声张,不能大张旗鼓地喊冤吆喝。男人要脸,男人不能没脸。男人的脸比命都重要,比金子都值钱。他一个在管道建设战场拼杀的男人,不算什么英雄好汉,至少也是被认可的。万万不料想竟然不战自败,被自己心爱女人的暗枪打倒。男人吃了这种亏,只能偷偷忍受,只能静静认栽,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没有什么比自己老婆跟人跑了更让一个男人自卑和无颜的。可事已至此,懊悔也好,恼怒也好,都无济于事,什么也挽回不来。

边瀚只剩下了一条路,喝酒。把自己灌醉,麻醉之后,人比较好受。他终于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酒鬼了。他们在成为酒鬼之前,肯定也曾经是常态的。他们肯定跟他一样,是受了什么刺激,遭受了什么打击才沦为酒鬼的。一定是的。酒是男人疗伤的最好药品。所以他喝酒。回到项目部,他每天不再去餐厅用餐,只闷在屋子里喝酒。喝到了吓人,喝到了行政人员不得不偷着往酒里兑水。

李定不知道边经理去雁北市开个会,回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边经理职务上将发生变动。既然不是仕途上的,那可能就是感情上的。感情上的?难道……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可怕。虽然心里存满疑问,但边经理不说,他就不能问。男人的秘密不能去触碰,除非当事人自己说,不然绝对不能问。以为能征善战,领导眼里叱咤风云的帅将除了风光还是风光,除了荣耀还是荣耀,岂知英雄也气短,也有属于他们的不为人知的苦衷与烦恼,而且他们的烦恼往往比普通人的更重更难以摆脱。不然,除了工程中必要的应酬和接待,平时只喝茶不喝酒的他,缘何近来嗜酒如命?李定觉得边经理目前处于人生的冰点,帮不到,也不能问。那自己能做的,也许就是尽可能地把项目上的事管好,让他少分点心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边瀚接到萧潇打来的电话。她说,你前几天回雁北了吧?我从市新闻里看到的,你参加业主召开的会,镜头里有你。你怎么没回家啊?他没想到她会通过这个渠道发现自己回过雁北。知道了又怎样?他说,会期紧,项目上事儿多,来去匆匆,所以……噢,是这样啊。她说,那你总该打个电话嘛,我去酒店看你也行啊!他想,来看我,看我干吗?还往我怀里扑?还让我用胡茬子扎你?还跟我行枕席之欢共度良宵?他觉得讽刺,便没说话,不知道再说什么。冷了会儿,那边就挂了,他也就挂了。他想,千里之外的她一定是心虚的。一个人做过什么自己能不知道?心知肚明还打这种无聊的电话,不觉得有此地无银之嫌吗?

李定敲了两下推门而入。边经理,你在啊,那你咋不接蒋镇长电话呀?她说是通的声音可是没人接,打了好几次了,就让我来知会一声。

边瀚当然知道咋回事,因为他确实挂了她的电话。自从在家看到那一幕以后,他就痛恨起女人。所以看到蒋祥云的电话,他想都不想就挂了,而且不止一次。于是他问,什么事儿?她没说。要不,你回一个?好。李定带门出去了。

什么事儿?拨通电话以后,边瀚问。少了前面必须的礼节和客套。对女人他懒得再客气,懒得再好言好语。她们有啥资格让他和她们好好说话?

蒋祥云说,边经理今天很忙是吧?

啥事儿?说。

噢,是这样。咱们工农共建的时候,项目部不是帮我们镇与几个偏远村子修接了几条路吗,为了表达谢意,镇里组织了一个感恩架心桥仪式,请项目部领导参加和剪彩。到时你和李经理都过来吧。

这事儿呀,有什么可谢的,便民也便己,我们是帮了点儿小忙,可是路修好了,条条路通了,我们施工运输也便利。所以,你们不用这么过意不去的。

那怎么行呢。我得让周边的村民都知道,石油老大哥企业是重情重义的,以后对你们队伍上的人要敬重,要爱戴,要……

好了,我知道了。边瀚显出不耐烦,那我告诉李定,一定去。

还有你呢,你更得来啊。

我还有别的事儿,就不去了。

别呀,这是件喜庆事儿,是感恩活动,你帮我们贺关镇做了好些事儿,不来我心里过意不去的。

小姑娘,不知道强人所难非君子之为吗?说完这句,边瀚挂了电话。女人就是这样,婆婆妈妈,磨磨叨叨,太他妈的烦人啦!

蒋祥云愣住了。咋回事儿?没得罪这位石油老兄啊,他怎么?而且,刚才他说小姑娘三个字的时候,语气特别,大有揶揄之意。这个男人还真不好琢磨。她只好把电话打到项目部副经理李定手机上。李定问,是边经理说让我去吗?她说,对。他说让你去。李定说,好。她又问,李经理,边经理他没什么事儿吧?好像心情不怎么好似的?李定说,也没啥事儿。施工难,压力大吧。加上最近有点不舒服。李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最后这句话给秃噜了出来。她“哦”一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蒋祥云提着水果篮来到项目部。别的地方没去,直接就奔了项目经理边瀚的办公室。

听到敲门声,边瀚在里面喊一句,请进。见进来的是蒋祥云,手里还提着东西,他愣住了。蒋镇长,你这是?

蒋祥云说,昨晚通电话,你没精打采的,一问才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大好。累的吧?所以过来看看你。

边瀚知道这肯定是李定信口瞎诌的,只好随着说,嗯,忙得有点儿过了,不过没啥大事儿。害你跑一趟,不好意思啊。

是我不好意思,整天瞎忙,早就该来看看你们大家。

蒋镇长客气了,快请坐。

看到边经理办公室地和堆放着好几个空酒瓶,蒋祥云皱起了眉头。怎么,边经理经常喝酒?呵呵,不算经常,偶尔麻醉麻醉自己。恕我直言,这可不是好习惯。要多吃水果,啊。说着就打开水果篮,剥了一个火龙果,递给边瀚。边瀚说声谢谢,接过来放到桌上。询问了几句工程上的事儿,蒋祥云就起身告辞了。边瀚送到门口,没出去,只是敞着门,看着蒋祥云上了车。

大老板戎军锋到施工沿线走一圈,看了公司几个参建项目部的进度,最后来到边瀚这里。虽然第八标段最难干,但他还是最放心。边瀚的能耐在那儿摆着呢,他对他有信心。在他眼里,边瀚是一匹吉祥的奔马,不管多难多险,这匹奔腾的马都能过关斩将,顺利把工程做下去。戎军锋之所以最后到这个项目部,还想在这儿多住几天,多陪陪边瀚。因为边瀚家发生了那种事儿。爱将家出状况,后院起火了,他已经闻听。可是,他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给他透露。不透露,于心不忍。透露吧,又怕伤了这个七尺硬汉。硬汉再硬,遇到这种事儿,保不准不被击败不被打垮。毕竟是血肉之躯。

他一来就对边瀚说,那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我忙晕乎了,太累了,心力交瘁,要在你这里好好休息休息。你把事情交给李定,好好陪陪我!边瀚嘴上说好,心里却想,我倒是想好好陪你。可你扔给我这么一大块硬骨头,我左下嘴不是,右下嘴不行,都快难为死了,你还让我把事情丢给副手?我亲自出面都对付不了,局面难控,让他单打独斗,还不等于天天给我留尾巴?住几天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得赶紧往上冲,冲上去灭火擦屁股堵漏子。看看就赶紧走呗,待这儿添什么堵嘛,耽误我时间。

见爱将表情怪异,戎军锋说,怎么,不情愿呀?其实他哪是想让爱将陪呀,他是想让他歇歇,想跟他坐在一起多聊聊,宽慰宽慰他。不然,这匹受伤的烈马真要受刺激了,有点儿什么闪失,那可是他的损失,是公司的损失。将遇良才,他在这个智慧能战的下属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除了欣赏,除了希望他能为公司为工程建设多做点儿贡献,还希望他生活得幸福,日子过得快乐舒心。可是,有得必有失。他在工程项目上屡战屡胜,时间精力和心思都用在正事上,家离得远,回得少,亲人关心得不够,老婆就成了别的男人的战利品,投入了别人的怀抱。追根溯源,戎军锋觉得自己这个顶头上司难逃其咎!因为爱将能征善战,就欺负他,哪儿的工程难度大就派他去哪儿,哪儿的骨头难啃就让他去哪儿,光从工作角度考虑了,忽略了一个男人情感和生活方面的基本需求,也导致了他的家庭摇摇欲坠,婚姻岌岌可危。他有罪过,大罪过啊。现在想挽回,似乎已不可能。除了能陪陪他,还能做什么呢?这件事给了他不小震动,不少启发。他想,今后再用下属,可不能单单从工程出发,必须考虑到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合理人文地调配,不能让边瀚这样的悲剧再发生,真的不能了。

戎军锋在项目部待了好几天,跟边瀚聚了,聊了,吃了,喝了,什么都干了,但那件事儿最终还是没说。不是说不出口,是不敢说,他真怕他受伤。这种来自女人的伤太致命,整不好这个七尺汉子会就此垮掉。毕竟他们是有深厚感情基础的夫妻。他老婆不声不响地,一下子就把他扔家外面去了,搁谁能受得住?况且他的兵将他最了解,别的项目经理虽然也有干得不错的,但没一个能跟边瀚比的。边瀚不但能耐大,干得好,个人品质也非同一般。就说这男女之事吧,他绝对属于洁身自好的。

古语说: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基层经验的重要性极端重要,在基层成长,在施工最前沿磨练,对一个未来要委以重任的干部来说是一个必须的过程。所以他一直把边瀚往最难弄的工程上赶。貌似逼,实为爱。不赏识,他根本不会这么狠地给边瀚加压。对这员爱将,他可谓用心良苦。下属倒是挺有长进,可是得失参半。家败了,这能算对干部的爱护吗?一种难脱其咎的自责感强烈地吞噬着戎军锋的心,令他寝食难安。

临别,戎军锋突然对边瀚说,这几年让我撵得挺累吧?想不想换个地方,轻松轻松?他想,如此状态下,可能让他回公司机关能好点。至少不累心,心态上也可以略作调整。

领导的美意边瀚懂。他暗想:别说不能扔下这刚开了头的工程,就算我跟你回去,住哪儿?老婆都把家以外的男人带去了,那个家还是我的吗?我还能回吗?他苦笑一下,说,我走了,这块骨头甩给谁啃?

这你就别管了,我来安排便是了。怎样,动不动?

还是算了吧。哪有干半拉子工程的,再说也不是我的作风。

那你……就还往下弄?

嗯。别担心,时间能解决一切。边瀚索性把态度亮明,让领导知道自己发现老婆湿鞋的事。

戎军锋愣一下,明白边瀚已知道真相。便说,也对。时间是最万能的医生,能医治所有疾病,包括情爱伤痛。他拍拍边瀚的肩,上了车。

在车上,戎军锋想,也许自己过虑了,也许边瀚是打不垮的。这是条汉子,汉子的骨头都是硬的。硬骨头的男人多半都不是一开始就硬。他们硬,往往是被情势所逼,后天成长。婚姻受到破坏,是一种打击,他也会受到身心上的伤害。可是,男人很多时候不就是在被伤害了之后才更强悍的么?再说,边瀚自我疗伤的能力很强,他相信他能渡过这个生命过程中的一道难关。他能。

不久,边瀚就振作起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彪悍战马了。

野花岭的闵骨朵那晚对边瀚说的那番话他至今记忆犹新。他一直等着跟何显骏交手,可是,自打那天他说服了闽骨朵之后,野花岭方面再无动静,似乎开始太平了。没有干扰,工程就比较顺畅,至少外在施工环境是好的。这样一来,进度就比较快。跟相邻的第七和第九项目部比,他们还是处于领跑位置。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表面的平静没有让边瀚感到安心,他知道,定心丸不是好吃的。野花岭不来扰乱,不雁过拔毛肯定是不甘心的,后面肯定还会有动作,他知道。他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他们这个标段属于鸡冠山山区,为野花岭施工段,区内沟壑纵横,山高谷深,山顶海拔高,其峰谷间的相对高差大,途经早弯、中弯、后弯、白桦岭、仇人岭等山岭,属于这一带管道施工标段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施工难度在全线都挂上了号。由于山连山岭连岭,几乎没有开阔平地,导致这一段管道走向除了下坡便是爬坡。能不能排除万难,把管道敷设过去,真是不小的挑战。

这里的山地地势起伏很大,坡度很陡,而且岩石裸露,施工设备无法正常行走,必须事先定出管沟的纵向并坡点和管沟深度的控制点,利用空压机、风钻进行钻孔,装填炸药进行管沟爆破,对坡度大的地方须降坡、凿平台等。之后,再对管沟爆破挖出的石方进行修整,使其形成较为可用的作业带。尽管费了如此大的周折,作业带还是相对较窄,现有条件下,施工人员在布管、对口时,常常还是会发生作业冲突,摆弄不开。

在这种特殊的施工环境,面对狭窄的作业面,边瀚要求员工们打破在戈壁和开阔地带作业的习惯,针对山区特点和特殊性,将机组化整为零,分成小兵团展开作业。根据实战经验,在坡度大的地方,焊接时,边瀚命令工人们把焊把接长,这样做可以使焊机停在安全地带,焊接作业时可尽量减少危险,避免险情发生。由于山大岭多,又很陡很险,施工过程中困难重重,干起来比平原地带麻烦许多,周折许多,也缓慢许多。但是没办法,只能靠蚂蚁啃骨头的方式一点点往前推。

边瀚怕施工人员厌倦这种蜗牛似的作业,便跟大家开玩笑说,不怕慢就怕站。山地施工,想快也快不了。工程任务是一定的,好在工期业主给咱们限得不是很死,因为他们了解这个标段的情况,知道干起来确实难度很大。所以大伙别着急,尽量按照山区作业的规律,循序渐进地推进。欲速则不达,是不是?边瀚之所以这么说,是在给同志们舒缓压力,心理安慰。这样的作业环境,谁参战谁打怵,谁犯难。时不长地叨咕叨咕,帮大伙儿解解压。人们的情绪一旦不好,工程往前推,将会受到很大影响。

机组人员一边跟着机组长老洪忙碌着,一边感叹项目经理的智慧过人,能有这么多的招术和办法。一直跟经理一块儿滚打的老洪说,你们说为啥?干得多,见得多,失败多,教训多,总结多,办法自然就多了呗。不然,怎么人家当项目经理管一个项目,咱们出力干活儿呢?

家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儿,边瀚不烦恼是假的。但天天放在心上,也是没必要的。再说木已成舟,纵然再着急焦虑,已是枉然。虽然知道了,但边瀚不想把事情挑明。他希望由萧潇来说,离婚也要她提出来。家他是不会回了。本来就没法回了,加上项目这么吃紧,难度这么大,他也不可能回。正好,两个人都能有个缓冲,彼此冷静冷静。不过他不想把事情拖得太长。既然越行越远了,感情淡了,缘分尽了,就早点儿分开吧,谁也别捆绑着谁。260公里的施工任务,施工作业环境又差,一时半刻想回去,不可能。所以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肯定不能等到完工以后。也就是说,等他边瀚干完这段棘手活儿,凯旋的时候,那个家很可能就不再属于他了。他觉得滑稽,辛辛苦苦地奋斗,挣了钱买了房装了修,还没怎么享受,就得从那地方撤出来了。还不算滑稽?

野花岭那边又不消停了,何显骏这双看不见的隐形手又开始伸着给项目部捣乱了。他提出要当分包商,组织队伍参加施工,被边瀚驳回了。野花岭在石油建设队伍到达之前,村民们就是种地,加上这里是山区,周边没有厂子也没有什么建设项目,所以村民没有参加过任何工程,这样的底子,村里又没任何资质,怎么能组成队伍当分包商呢?顶多是挑选些人到项目部当力工,干点挖沟、抬管运管、装卸设备等出力气的粗活。根据需要,前段时间已经在野花岭和附近村子启动,选用过了。何显骏的目的,无非是想参与进来,通过这个工程,不出远门在家跟前儿挣点钱。如果当上分包商经理,个人好处也会不少。很明显,这是个很会借机捞金的家伙。边瀚驳他,不是针对他之前支使人给项目上捣过乱,确实是他没这个资质,村民们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历,野花岭不具备组建队伍的条件。但是何显骏被驳了,失了面子,便对项目部更加地心存不满了。边瀚驳回何显骏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于项目部于野花岭来说,不是一个宁和的前奏。何显骏达不到目的,心里不舒服,也会让项目部不舒服,让他边瀚这个项目经理难做。他知道,但他还是得坚持。分包商不是那么好当的。如若为了照顾与地方的关系,为了所谓的面子,为了免除干扰,随便应承此事,倒能让何支书高兴了,心满意足了,可是非正规的队伍参建工程,安全保证不了,施工质量保证不了,他当个分包商经理,再从中搞点猫腻做点什么手脚,那这个标段还不得出事儿?所以,宁可把在野花岭一手遮天的何显骏得罪了,也不能松这个口。

何显骏是笑着离开的项目部。但是边瀚明白,从今往后,何显骏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了。

李定看着何显骏离去的背影,不无忧虑地说,这老家伙,目的没达到,能跟咱们算完?

肯定不能。边瀚答。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他下雹子咱挨砸,他投弹咱接着呗。

果然,接二连三地,工程施工中开始遇到阻力和障碍。野花岭的人频频出没在施工作业带。尽管“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警示牌很醒目显眼,但是这些人个个视而不见,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为此,项目部加强了安全巡防,对不是施工作业人员的,随时劝解和清理。尽管针对野花岭有可能干扰和破坏进行了全面部署,但不想看见的事情还是屡屡发生。何显骏从不出面露头,可他就像一个隐身人,不进入人们的视野,操纵指挥却从没有停止。

边瀚恼怒何显骏,对贺关镇镇长也深为不满。从项目部一到这里,野花岭就没断过生事滋扰,身为镇长的蒋祥云不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了,她每次都是给信儿了管一管,不给信儿就当什么也不知道,装聋作哑的,摆明了就是偏袒自己管辖范围的村子。蒋镇长知道野花岭的村支书在跟石油人叫板,给管道施工队伍捣乱,她刚一来就听镇里的人汇报过了。她并非不闻不问,但也不往深处管,隔靴挠痒。这让边瀚十分气恼。官官相护,地方保护!

其实蒋祥云是静观其变,在给野花岭的村支书攒“业绩”。她想把他屁股上的屎攒多了,一块儿擦。擦就彻底擦干净,让野花岭一点儿臭味儿也不能再有。边瀚哪儿知道?女镇长对野花岭的频频作乱置若罔闻,甚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很生气,就对这个年轻的女镇长有了看法,积了成见。加上原本就没把这个嫩芽女放在眼里,对她的漠视也就越加的明显了。

女镇长年纪不大,阅历不浅,阅世也深。她的韬略边瀚哪儿知道?她上任以后,镇里的棋怎么下,每一步怎么走,心里是有数的。对千里迢迢开拔到他们贺关镇、在野花岭一带施工建管线的石油人,她是敬仰和感激的,只是她把敬仰和感激放在心里。

这一天,业主召开综合大会,通知乙方项目经理参加,地方领导也参加。边瀚去了,蒋祥云也去了。这段时间,项目部让何显骏指挥着滋扰纷繁,不堪其扰。他心里有气,看见蒋祥云的时候就不怎么想搭理她。蒋祥云看出了边经理的不快之意,开会期间,也就没说什么。会议结束,边瀚开车要走,忽然被蒋祥云喊住。她说,边经理,不好意思,能麻烦你件事儿吗?什么事儿?哦,是这样,我的车被副镇长调走去县里开会,等他回来再接我最少得等四五个小时,我想……边瀚听明白了,她想搭他的车。就说,那上车吧。谢谢啊!边瀚没说话,上车,系安全带,然后发动了车。

路上,边瀚不想搭理这位丫头片子,就把音乐打开。蒋祥云几次想跟边经理说话,侧目观察,看他那不愿搭理自己的样子,就没有说。

走了二十来分钟,边瀚接到李定电话,你说什么,野花岭的人又去了?还十几个?全部钻进管子里不出来,干不成活儿了?

蒋祥云坐在副驾驶上,听不大清,只能听一句半句的。边瀚接完电话,她就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边瀚气呼呼地说,野花岭的村民闹事儿,跑施工工地去了。十几个人,半夜溜进去,钻到管子里,机组要干活,打火开焊的时候,发现他们全在里面!让出来都不出,声称要在里面驻扎!一个两个还罢了,这么多人,肯定是有人支使的。这个何显骏,从我们一来他就不友好,给我们找茬儿。前些天又跑来说要当分包商,我没答应,这就种下祸根结下仇怨了。你看,这声势浩大的,不是他捣鬼还能是谁?

蒋祥云也火了,拿出手机就要给何显骏打电话。

边瀚说,别,先别打,回去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贺关镇县城到了,蒋祥云没有下车,直接跟着边瀚去了施工现场。

李定说,边经理你可回来了。你看,这些人都在管子里钻着呢,叫谁谁不出来。你说这作业带本来就窄小,管子又是圆的,他们躺在里面万一不老实,管子滚动起来,多危险呐!再说他们赖在里面,工人也干不成活儿呀,这不窝工嘛。工期那么紧,谁跟他们耗得起呀!

边瀚说,让工人们先散开,一边儿待命!

李定传令,工人们暂时离开。

边瀚对蒋祥云说,蒋镇长,现在这里都是你们的人了,你来跟他们交涉吧。

蒋祥云说,好。

李定递给边瀚一支烟,边瀚狠狠抽着,尽力压着心里的火。本来山岭地带就难干,别人干八公里他们这儿也干不到两公里,这帮当地人再这么捣乱折腾,他这活儿就别想干完了!你蒋镇长不是躲吗?不是总装聋作哑吗?现在你赶上了,看你还怎么置若罔闻。他倒要看看,她这个镇领导到底是个啥态度,到底会向着谁。

蒋祥云找好一个基本在几条管子中间的位置,提高了嗓门儿大声说,待在管子里的野花岭的村民们,你们听着,我是贺关镇镇长蒋祥云。你们什么原因钻进管子里的,我暂且不问。现在,我以镇长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即出来!你们是农民,不去种地忙活庄稼事,成群结伙地跑到这里干扰国家重点工程,影响管道施工建设,这个事儿可不能算小!我相信你们都不是坏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跑来跟项目部找事儿。是你们自己来的,还是谁让你们来的,我不清楚,你们最清楚。这个先不说,你们现在的态度,决定我处置你们的程度。你们不是扬言要在管子里长期驻扎吗?好!有种你们就别出来,今天我也不办公了,就在这里奉陪你们!什么时候你们在里面住够了,想出来了,咱们再说,好不好?不过,项目部的领导慈悲,我可不会那么慈悲。他们对你们友好,一次次地对你们网开一面,我可不是个讲情面眼里能揉沙子的人!饭和水我是不会给你们提供的。你们要能饿着渴着往下扛,那咱们就先这样,好吧?

管子里面的人不出声,也没人出来。

李定看边瀚。边瀚不看他,而是举目望天。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不眷顾一个好人。好好的一个男人,家被人家袭击了;挺正直埋头苦干的一个领兵者,干项目工程总有人出来捣乱。公事不顺,私事也不顺,真是人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我边瀚招谁惹谁了,今年也不是本命年啊,我怎么就这么倒运这么背?

李定便把目光转向蒋镇长。

蒋祥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根管子。

半小时过去,管子里的人在管子里。

一小时过去,管子里的人还在管子里。

三个小时过去,管子里的人依然在管子里。

看情形,这帮人走不了,今天的活儿不可能干了。边瀚让李定传令,机组撤退,回去休息。

夜幕降临,吃晚饭的时间到了,项目部送来了饭菜。边瀚让给管子里的人送进去,蒋祥云拦住。给他们吃?吃饱了好跟咱们抗战到底?不给!来,咱们吃,吃饱了好跟他们耗!

于是,三个领导就端着盒饭,在外面吃。饭菜很香,他们一吃,微风一送,那香味就袅袅弥散,很快钻进管子里人的鼻腔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有人经不住这香气的诱惑,开始在里面躁动。加上吃饭时间到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也开始折磨每一个人的胃。

管子里的人的心理状态,外面的人懂。蒋祥云边吃边夸张地大声说,哎呀,边经理,今天你们项目部做的饭可真好吃,你看这红烧肉,味道多地道!你说这香菇,怎么炒这么好。以后我闲了得常往你们项目部跑跑,多吃几顿你们的饭。边瀚没搭腔,李定接了话茬,可不是嘛!蒋镇长,你们当地人做的饭是不是也挺好吃的?哪天我得去谁家做做客,尝尝。蒋祥云说,没问题,这事儿包我身上。有几根管子里面弄出了动静。显然,有人意志不坚了。蒋祥云把饭盒往地上一丢,走过去,用钥匙链挨个敲打管子。不一会儿,就有人把头探出了管口,向外面张望。蒋祥云说,看什么看?还不出来!后半夜非把你们冻惨不可。一根管子里有人咳嗽,另外一根管子里也有人咳嗽,这便是在通气了。很快,有一个人爬了出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每根管子里都开始有人往外爬。出来的,李定立马发一盒饭给一双筷子。第一个出来的人边吃边说,别说,好吃,真好吃!镇长没骗人。最后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蒋祥云要当场训诫。边瀚说,别在这儿,地方狭窄,天这么黑,危险,回去说。

到了项目部,把人集中在会议室。蒋祥云预备开审。边瀚说,别这么来,个个击破。蒋祥云心领神会。她对在座的人说,我叫到谁,谁就出来,听见没有?

在会议室隔壁边瀚的办公室,蒋祥云把所有的人问了个遍。开始有人不肯说,胡乱对付。蒋祥云不是白给的,威逼又利诱,三绕两绕,就把这帮和土地为伴的庄稼汉们绕进去了,最后纷纷如实奉告。蒋祥云谈完话,走到副经理李定办公室。

边瀚问,弄明白了?弄明白了,是何显骏让他们来的。他给他们承诺,闹好了项目领导妥协了,他们就能参加分包队伍,能到项目部打工挣钱。还说来了就往大里闹,不怕事儿大,不答应就钻在管子里不出来,非让他们应承不可。李定骂一句,这个老混蛋!坏到骨子里啦。边瀚说,蒋镇长,人你带回去吧。何显骏背后给项目上搞小动作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已经忍他很久了,这次你就看着办吧。

蒋祥云说,人是何显骏指派来的,我领走算咋回事儿?不能便宜了他。你们俩去休息吧,我打电话,让他来领人。说着,就拨了何显骏的电话。

喂,何支书,我是蒋祥云!野花岭有十几个人在我手里,他们到项目部捣乱,让我抓个正着,我想把他们送派出所去,你看行不?何显骏马上说,哎呀镇长啊,他们咋这样呢,真是气死我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就是种地的,啥啥也不懂,有时犯了错自己都不知道呢。你消消气,我这就过去,有事咱们好商量,好商量。一刻钟后,何显骏气喘吁吁地走进项目部。蒋祥云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候着。边瀚和李定刻意回避。

蒋镇长……何显骏诺诺地喊了一声。

何大支书,你够可以的啊!当导演,导出这么一场戏,倒能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三两句话就想在电话里把自己撇清。你以为做过的事儿能这么容易就赖掉吗?你以为你的村民就都会替你瞒天过海吗?蒋镇长,你别误会……我误会?告诉你何显骏,我忍你很久了!项目部忍你很久了!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之所以一直摁住没动,是想给你个改正的机会。我放你一马,你却变本加厉,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滋事,挑起争端,让这么大的项目在咱们这里肠梗阻,屡屡受挫干不下去!我,我没干啥呀我……狡辩!还想抵赖是不是?来闹事儿的十几个人就在会议室,你要不要进去,挨个儿跟他们对质?女镇长声音不高,但语气很重,何显骏开始害怕,这,这……行啦!时间很晚了,咱们不便在人家项目上再久留。人你给我平安带回去,事情随后再解决。给你打个预防针,这些人,你不能威胁,不能报复!再一个,干扰工程的事儿你立即住手,不然上级怪罪下来我看你怎么交待!明天我带各村干部到野花岭开现场会,你准备准备,一早就开。

何显骏带着村民,灰溜溜地离开了项目部。

蒋祥云也要走,边瀚说,时间晚了,就住客房吧。

蒋祥云说,不啦,明天我要到野花岭开现场会,就他们村屡屡作乱滋扰工程的事儿给各村领导敲敲警钟,让他们引以为戒。谁效仿我要谁好看!另外,这个何显骏人品有问题,不能再用了,我得考虑改选村支书。

边瀚对李定说,那你派车把蒋镇长送回去。

蒋祥云上车前,边瀚说,蒋镇长,以前为兄多有不敬,别介意啊。蒋祥云说,哪里话!是我没把自己主管的一亩三分地管好,耽误了你们好多事儿。俩人都笑了。夜色中,蒋祥云的笑容竟然显得很美。

项目部的院子归于寂静。

李定说,本来我对这个女镇长不大感冒,可经了今天这件事儿,我发现她还是有几下子的。

边瀚说,我也是。一个黄毛丫头,我真没怎么放在眼里,加上之前她对何显骏放任自流,我挺反感。今天她这么一管,倒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别说,还是机智果敢的一个人哩。

李定说,刚才她说要换村支书,但愿这次选个正直忠厚点儿的,不然咱们的日子还是太平不了。

边瀚点头。不过村事咱们不能插手,只能看运气了。好在是蒋祥云操作此事,我想这次她会认真把关的吧?

一晃,三个月过去。野花岭的村支书换了,何显骏下台,新支书叫何占鳌,是个复转军人,三十岁多点儿,人很正派。这下好了,坚冰已打破,航道已开通。何显骏的邪恶余威被灭绝,工程能在不干扰的情况下继续了。

边瀚再没主动给萧潇打过电话。那边也没动静。

这天晚上边瀚躺下了,正准备翻几页书睡觉,有信息发来了,是萧潇。睡了吗?边瀚回:还没,准备睡。萧潇发:最近你还好吧?边瀚:还可以。萧潇:我觉得咱们之间得解决一下了。边瀚问:怎么了?萧潇:难道你什么都没听说?边瀚:听说什么?萧潇:不用绕了!怪累的。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长达几个月不打一个电话?边瀚:我还有资格给你打电话吗?萧潇:看来你还是心知肚明的。这就好。你说,是不是该办手续了?边瀚:悉听尊便。萧潇:那你回来一趟?边瀚迟疑了一下,项目上很忙,可是这种事不回去又办不了,就回:可以。麻烦你把我东西集中一下,装纸箱暂时存放到书房里,等我工程结束,找到住处了再搬走。萧潇:还是我离开吧。毕竟是我有负于你。边瀚:你觉得男人能这么对待自己曾经的女人吗?萧潇:别拐着弯儿指责人了!边瀚:没有这意思。就这样吧,我尽快安排完这边,就回去。

三天后,边瀚回到雁北市,住进了酒店。他给萧潇打电话,我到了。萧潇说,那我赶快做饭。边瀚说,不用了,我在酒店住下了。萧潇说,你不回来啊?那有些具体事不得商量商量吗?边瀚说,有啥可商量的,不是都安排过了吗?把我东西单独放在书房,别的不用谈了!萧潇说,家里的存款和房子?边瀚说,女人没房子住哪儿?就留着吧。家里的钱你留足,剩下想给我多少你看着办。不给也行,反正男人用钱的地方比女人少。就这样吧,明早去民政局。

第二天上午九点,两个人在民政局门口见了面。萧潇觉得边瀚瘦了,肯定是煎熬的。心里有点儿负疚感,忍不住说,对不起……边瀚面无表情地说,进去吧。

结婚的多,离婚的也不少,排了一个多小时队才轮到他们。经办人员很负责,问这问那的,想调解。边瀚说,谢谢你!我们之间不可能了,麻烦你给办了吧。

从民政局出来,边瀚说,我下午四点的动车。萧潇问,走这么急?边瀚说,工程紧,我没时间。我昨天预定了饭店,一起吃顿饭吧。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尴尬,边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菜动得很少。他们彼此曾经那么的相爱,曾海誓山盟,曾两情缱绻,以为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知才过了这么几年,就要分道扬镳了。感情真是不禁考验的,多变的。不是说爱情是生死不渝的吗?可为什么恩恩爱爱情意缠绵的一对夫妻,说离散就离散了?萧潇既感慨又自责。自己红杏出墙,这个男人既不审问也不发怒,半句谴责的话也不说,这让她痛彻心扉,更加地觉得羞愧对不起他。就问,你不恨我吗?边瀚笑笑,恨有用吗?她又问,你就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干什么的?边瀚反问,有意义吗?

其实边瀚已经知道。这种事儿,往往会像长了翅膀的信鸽,距离再远也能传达到。各种版本的说法都有,叫人不好考证。但据可靠人士透露,是老婆出差开会碰到了发小。那人也是石油系统的,他们曾在一个石油大院里居住,进同一所幼儿园,上同一所学校,考上大学以后才各奔的前程。那次邂逅俩人擦出了火花,加上家里长期没有男人,萧潇孤单寂寞,而那个发小又特别殷勤,对她关心呵护,嘘长问暖的,属于特别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等于是见缝插了针,乘虚而入的。他们频繁往来,终于一发而不可收。这样的婚变,似乎也没什么可纳罕的。毕竟自己长年在外,对妻子疏于关怀,虽说感情基础挺好,彼此也恩爱,可是活生生的人总生活在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里,早晚是会崩溃的,出事也属正常。所以,对此他持理解和宽容的态度。

分手的时候,萧潇还是没忍住,落了泪。边瀚说,这么多年没照顾好你,很对不起,希望你过得幸福。萧潇说,你也注意身体,别抽太多烟!边瀚点头。他们相互摆摆手,各自走去。很快,便淹没在车水马龙的人流中,再也找不到彼此。

李定去车站接边瀚。两个男人一见,竟有点儿伤感。李定想安慰边瀚,走过去就把边瀚抱住了。边瀚明白,也抱住李定。他在李定耳边说,没事儿,你哥没事儿。

走之前边瀚对李定说要回去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他吃惊,也不吃惊。因为已经猜测到了。但这么快就要给婚姻划句号,他还是有些意外。怪不得边经理上次去雁北市开个会,回到项目部就不对劲了,整天以酒为伴,情绪失控,原来是自己的老婆……女人啊女人,既可以是红颜,也能是祸水;既可以当知己,又会成敌人。携手走进婚姻殿堂,这个女人就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侣。可是一旦婚姻失败,彼此变作陌生人,女人便成为刺痛男人的最锋利的尖刀。尖刀刺痛的不光是男人的身体,还有男人至关重要的自尊。边经理的老婆红杏出墙跟别的男人跑了,毕竟不是啥光彩体面的事儿。这样的故事虽俗套,但往往成为人们寂寞生活中茶余饭后的不尽谈资,大家津津乐道,添油加醋,以秒速传遍公司,传遍生活区,传遍系统,甚至更广泛的范围。遭遇这样的舆论重压,哪个男人能抬得起头?好在边经理人不在家,在项目上,不然整天面对人们的指指戳戳,异样眼神,同情目光,他该怎么承受?

办了?李定问。办了。边瀚答。

恭喜你自由了!李定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哥无家可归了,瞧你这幸灾乐祸的样儿。是啊,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忽然就无家可归了,回到原点变回单身。这,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李定把边瀚肩膀一搂,哥,走,咱喝大酒去!边瀚说,喝啥?不告诉你了吗,大酒不要随便喝,应酬的时候再喝。哥,干吗要这么憋屈自己?男人就得放得开,拿得起放得下,是不是?烦恼谁没有?喝它几杯,最好喝大,然后再昏天黑地地睡上一大觉,第二天醒来,什么痛苦什么忧愁,俱往矣!全过去?全过去!翻篇儿?翻篇儿!俱往矣?俱往矣!那走。

他们去了一家饭店。我走这几天,项目上没啥大事儿吧?进度怎么样?边瀚问。没啥事儿。咱自己的队伍还是相对稳定的,两个机组忙得挺欢,还有点儿比拼较劲的意思。嘿嘿。再说,野花岭易主了,何显骏丢了位子没有了话语权,村民们不尿他了,还能翻出啥浪花来?所以呀,太平。野花岭太平了,咱们也就太平了。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地顺利赶进度了。边瀚放心了。他说,不过,这个何显骏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种十年霸着野花岭天下的人,绝对不会就此认输。咱们还得提防着点儿,明枪不打了,暗箭还是得防啊!李定不以为然地笑笑,哥,你多虑了吧?以我的经验判断,他不会停止滋扰。因为他在咱们身上没揩到油水,也没得到利益。那你就给定个调子,看怎么设防比较好。只要你拿出对策,我让弟兄们照做便是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加强巡防!官位没有了,他还有家族势力,还有以前的哥儿们弟兄,就这两股,不至于真能卷土重来,至少暗地里跟咱们斗,搞搞破坏还是能把咱们搞狼狈的。李定说,好,那咱们就继续接招……

出来的时候,俩人都高了。你搀我我架你,晃晃悠悠勉强走到车前,坐进车里。李定给行政部长打电话。那什么,派辆车,我和边经理都喝大了,不能动车了。我们在前进路尚食小饭馆。行政部长说了声好。

回到项目部的时候,他们意外地发现蒋镇长等在项目部。边瀚已经神志不清,李定还稍微清醒一点儿。他一乐,哟,蒋小妹啥时候来的?找我们有事儿?

蒋祥云见两个男人酒后的样子很狼狈,忍不住说,啧啧啧,你们这是跟谁拼酒去了,败成这样?嘿嘿,没跟谁,就我们俩。噢!敢情你们哥俩儿互残啊。不不。就是想尽情地喝它几杯,释放释放。你不知道,我们男人难呐。干工程难,这家里的事儿也不素净。嗨,不说了不说了。当个男人,烦心事儿多啊,你们女人不懂的。哟哟哟,蒋祥云撇着嘴,一口一个男人一口一个难的,至于吗?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还真就是天塌地陷了……蒋祥云哑然。

李定没好气地对司机说,哎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把他架进去!

醉酒的人重量倍增,死沉死沉的。在司机和蒋祥云的帮助下,李定把边瀚弄到了他的办公室兼休息室。

蒋祥云进门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李定,另一杯端着,想让边瀚喝。可他耷拉着脑袋,似乎已经不能自理。她就把水杯送到他嘴边,喂他喝。他喝了几口,躺到了床上。

蒋小妹!平时一直尊称蒋镇长的李定,酒后就变得不讲究了,语气也不一样了,开始一口一个蒋小妹了。大晚上的跑来干啥,有什么紧急事儿吗?

蒋祥云说,倒没啥急事儿。我呀,拿了一个思路,制定了一个贺关镇三年短期和五年长期发展规划,糙得很,想让你俩帮我看看,参谋参谋,丰富完善一下。

李定说,哦,这事儿呀。好事儿,看来你是想在贺关镇好好作为一番呐。支持支持!可惜我以前是搞技术的,这方面不在行,帮不到你,这事儿得指望他!他用手指指迷糊了的边瀚。不过你看,他今儿都这样了,恐怕谈不了啦。改天吧,啊。要说你也是,那么忙,还跑什么,直接发邮件不得了?

蒋祥云说,寻求帮助,态度总得真诚点儿嘛。不亲自来,不诚恳,再说也显得我不重视。当面请求,然后直接探讨,不是更好嘛。

倒也是。

蒋祥云说,问句不该问的,他到底怎么了?

嗨,你觉得一个理智的人能把自己灌成这样,还会怎么了?为情所伤呗。

怎么,他跟老婆闹意见了?

比这还严重。

还严重?

离了!

啊?

人家老婆没了,你说不是天塌地陷是什么!

……

吓一跳吧?那天他走时说要回去办离婚,我都吓一跳。可是,谁又能阻止得了呢?再说,女人的心飞了,这样的家,实在也没了存在的必要。他妈的!我们男人在一线拼杀,费神劳心、没黑没白地建管道,有家回不了,有老婆睡不了,倒是建功立业了,钱也挣了,可是我们丢失的东西,那是这些东西能买回来的吗?买不回来!说起来,这边经理够能耐够威名远扬的吧?叱咤风云的,可谓战功赫赫,业内谁不冲他伸大拇指?就连业主都高看三分。在外人看来,他干得明白,混得好,仕途有望,家庭肯定也和睦幸福。可惜,外人看见的只是他光鲜耀眼的一面,只有我们这些跟他一起打拼一起工作的人才知道,其实并不像人们看到和想象的那么好,他并不舒心,幸福指数也不高,甚至还有几分悲哀。他过的日子,可能连一个普通市民都不如。别管钱挣多少,至少人家夫妻是日思夜守,天天能在一起。可我们石油人,谈个恋爱得靠电话网络,成了家过日子得各顾各。聚少离多,让多少恋人忍痛分手,让多少家庭离散解体!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这就是边经理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说到这儿,李定把手握紧,狠狠地砸在了茶几上。

蒋祥云震撼了。是啊,一直觉得边经理有事业心,工程做得有条不紊,项目经理当得有模有样,每次业主开会,他们这个标段都被表扬。表面看去,他确实风光,很值得人艳羡。谁知……唉,这人哪,都是有得有失的,事业有成了,家庭却衰败了。上帝不会只眷恋某个人。让你这方面心满意足了,如愿以偿了,称心如意了,就会让你那方面大失所望,难尝所愿。她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卫生间接了盆热水,拿着毛巾走到床前。

李定一看,赶紧走了出去。

蒋祥云把毛巾沾湿拧干,给沉醉过去一语不发的人擦脸擦额头,一连擦了三遍。边瀚已经睁不开眼,也不知道谁在伺候他,任由一个异性摆弄他。擦完,她换了一盆水,又给他脱了袜子,把脚洗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照顾一个男人。以前她也谈过男朋友,但都是花前月下,拉个手散个步接个吻,仅此而已。男友从来不喝酒,所以也不存在酒后失态。现在,她照顾着这个男人,心里更多的是悲悯和怜惜。这样优秀的男人,这样出色的男人,这样仗义的男人,这样豪爽的男人,这样义气的男人,这样真诚的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命运。她没见过他老婆,可她觉得那个女人很傻。这么好的人不珍惜却要丢弃掉,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脑袋让门板挤了。好人应该有好报,好男人应该有好女人宠爱。之前她一直敬重这个男人,只是敬重。可是,刚才,就是刚才,在听李经理讲述了这个男人的经历和不幸后,她内心忽然有种东西被唤起,隐隐约约的,她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但她想为他做点什么了。离婚的伤痛把这个男人伤得不轻,她遇上了,看见了,亲眼目睹了他的不堪,心里瞬时萌生出一丝丝隐痛,甚至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的痛。一个女孩子,突然被一个异性的痛牵制而诱发自身的痛,这说明了什么?

蒋祥云给边瀚盖好被子,在床头边放了杯水,留下发展规划,写了张便条,关上灯,轻轻走了出来。

第二天,边瀚醒来的时候,看见了蒋祥云留的便条,上面写道:我来想麻烦你帮我看看发展规划,不料你喝多了。规划放下,劳你忙里偷闲帮我看看,方便时我再来。多谢!忘记过去,重新来过。你是个好男人,好男人不输。事业上不输,情爱路上也不会输。祝你找到新的幸福。蒋祥云。

边瀚傻了。此生从不贪杯,一向洁身自好,谁知竟然喝到酩酊大醉,还被一个乡镇干部、未婚女青年目睹了醉后那最不堪的一幕。丢人呐,栽面儿啊。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下次还怎么见面,还怎么面对人家?

刚洗漱完,李定端着碗小米粥进来。一进门就笑呵呵地问,怎么样,缓过劲来了吧?嘻嘻,领导,昨晚你可糗大发啦。

我,我都干什么了?没有酒后失态吧?

那倒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你的样子楚楚可怜,惨不忍睹。蒋小妹看不下去了,忽然就起了恻隐之心,甚或还有爱恋之心。谁知道呢,反正她突然就拿起脸盆,打水给你洗起了脸擦起了额头。人家也是堂堂一镇长啊,放下身价给你洗脸擦手的,这里面有情况呀。我一看,还能装傻充愣地杵这儿当电灯泡,那不白痴吗?咱撤吧,就赶快溜了。后来你们干了什么,她又对你做了什么,老弟俺可就不得而知了,呵呵呵……李定说到这里就笑,意味深长地笑,寓意深刻地笑。

边瀚说,瞧你那憋了一脸坏水的样儿!我酩酊大醉,早已软得像面条,能干什么?人家又能对我一个醉鬼干什么?再说我们之间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没个铺垫没有任何前奏的,想有点儿啥都难。

这倒是,不过嘛……

不过什么?

她非问你怎么了,我就,我就把事情告诉了她。

什么?你,你……你不对啊兄弟,你怎么能给人家丫头讲这种不提石油人气的悲情故事呢。再说我这是个案,别让人家地方的人误会,以为咱中石油员工都这么点儿背这么倒运似的。

我,我也不是有意要说,就是她问你,问你怎么就能喝成那样。我也喝大了,脑子不大好使了,不由自主地,就把你的事儿秃噜出去了。要是因此给你造成什么困扰,我道歉。

没这么严重。我只是觉得,幸福和快乐跟人分享,痛苦烦恼之类的,最好还是自己吞咽比较好。再说咱们是男人,男人是什么?钢筋铁骨啊!有点儿挫折算啥嘛,对不对?

哥,你真这么想?

不然还能怎么想。

嘿嘿,哥,你能这么淡定,我这个当弟弟的、当助手的,就放心了。

放心,尽管放心,你哥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况且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还是要随遇而安,感情的事儿还是要随缘。有缘就聚,没缘就分。国家还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况乎是人?

哥,听你一番话,我醍醐灌顶啊!跟在你身边,还真受益。不光能学到管理能力,还能在做人处事上不断长进。我得感谢大老板啊,是他把我送到了你身边。他是我的贵人啊,哈哈哈。

过了,这话过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谁也不是神,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互相借鉴,搀扶着往前走吧。

哎!先别扯了,昨晚喝那么多马尿,肚子里啥食儿都没进,早饥肠辘辘了吧?先喝点米粥,暖暖咱那宝贝的胃。

谢谢了老弟,咋一不留神变我生活秘书了?李大经理,你老这么关怀备至无微不至的,你哥我受宠若惊啊。

哎哟,这就受不起了?我还没开始对你好呢你就这样了?人家蒋祥云要再对你好了,你还不得感动得呼天喊地痛哭流涕的。

你小子,这张嘴怎么变得这么欠,哪跟哪儿啊这是?把我跟人家蒋镇长往一块儿扯,扯得着吗?

怎么扯不着?昨晚我回去睡不着,躺床上想了,你现在重返单身喜获自由,她一个待字闺中的俏丽女孩儿,你们之间真存在极大的可能性……

打住赶紧给我打住。我说你一个项目经理不琢磨怎么把工程干好,怎么脑子里过的都是男人女人这档子事儿呢。还保媒拉线的,这是你该操心的吗?

怎么不该我操心?工程要凝神聚力,身边人的生活也要分神关怀。发现了某种迹象和可能,我怎么就不能遐想一下,猜测一下,甚至神往一下?不光要神往,我还得想办法撮合促成哩,呵呵呵。

李定胡扯八道的时候,边瀚已经把米粥喝完。他没接话茬,而是把碗往李定跟前一推,生活大秘,能再来一碗吗?

嘿嘿,当然,当然!问你,小米粥好喝吗?

好喝。

比咱们项目部食堂做得好喝吗?

边瀚一愣,怎么,这不是食堂熬的粥?

你觉得跟平时喝的一个味儿吗?

经李定这么一提示,边瀚也觉出了味道不一样。就说,反正挺好喝的,以为就是饿了才这么感觉。不是,我说到底什么情况啊,对面村头农家乐里买的?

李定拨浪鼓一样摇着头,非也非也,这是一个女孩子用心熬制的粥。

什么?你是说……蒋祥云?

对呀,也不知道她几点就爬起来熬的,反正我六点半起床的时候,人家就提着保温瓶等在门口了。不知道你起没起,酒劲过没过,蒋丫头就让我把粥给你送来。大经理,你就感动着你的感动吧。说完,出门把保温瓶从门口提进来,又倒一碗递给边瀚。喝吧,好好品品这粥里的意味儿,这是专为你熬的,俺是无福享受的。哎呀,这世道可真不公平,同样是喝了大酒,人家美女送粥,却只给你一个,你说说,这让人上哪儿说理去?

边瀚笑了,不再说话,边喝边琢磨这件蹊跷的事儿。这贺关镇的女镇长还真有意思,嗯,有意思。突然,他站起来,把保温瓶里剩余的粥倒进另一个饭盒,递给李定:你接人辛苦,陪醉也辛苦,羡慕嫉妒恨更辛苦,赶快把它喝了吧。

李定嘿嘿笑着,这还差不多。喝完他说,别说,这粥的味道是跟项目部的不一样,大概小米是当年的。不像咱们从市场里买的,都是库存的陈米,味道自然不能一样,是不是?这啥东西呀,都是鲜的好。嗯,鲜的好!说完这句,他意味深长地瞥边瀚一眼,嘿嘿笑着踮儿了出去。

边瀚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又觉得这小子纯粹在臆想,替自己自作多情。但觉得还是得表达一下感激之意,毕竟小米粥如同及时雨,让他那在酒精里浸泡后很难受的胃得到了滋润,就发了一条信息给蒋祥云:粥很好喝,我和李经理都喝了,谢谢你!发展规划我尽快看,随后联系你。很快,信息返回:不客气。喜欢喝,有空了我再熬给你们喝。他回:哎呀你这个镇里的大忙人,哪敢再劳烦?千万别。她回:我不还劳烦你呢吗?不然我的发展规划可不好意思让你改了。他回:呵呵呵。

工程难度高,日子却如白驹过隙,过得飞快。一转眼,八个多月又过去了。沿线各标段项目部都如拉车的牛,吃力地低头往前走着。哪个标段都没那么顺,这个项目部遇到这问题,那个项目部碰到那问题。业主方吴指挥坐着他那个白色坐骑,整天奔忙在沿线各个项目部。有时候项目经理们跟他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有时候又吹胡子瞪眼,大放厥词。吴指挥也是,听说干得顺就笑逐颜开的,看见干得不好,进度质量难遂人愿,他就把脸一拉,变驴脸,轻者撂脸吓唬,重者直接拍桌子开罚单。由于他喜怒无常,变脸比变魔术都快,于是,这帮项目经理就背后喊他耍大牌。久而久之,这绰号被叫出了名,全线都知道吴指挥的别名叫耍大牌。项目经理们开会碰上了,扎堆聊工程的时候,只要涉及吴指挥,肯定都用绰号代指。虽然名字不雅,可吴指挥确实是个认真负责的业主,他对待工程的严谨态度,让每一个项目经理都不敢懈怠。沿线项目经理没有挨过吴指挥训斥的几乎没有。谁能保证不出岔儿?谁又能总是常胜将军?就连边瀚,那也是被吴指挥收拾过的,也不止一次地看过吴指挥的驴脸。好在他只是就事论事,事情一过,就会雨过天晴。所以,甲乙双方的关系还是相当和谐的。

由于鸡冠山的山势和特殊性,边瀚所在标段在管道施工中,使用弯管和弯头特别多,不仅施工难度大而且麻烦,耽误时间,影响进度。但是,面对这种特殊地段,又没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慢吞吞地往下干。那些摊上好地段、地势又稍显平坦的标段,就算运气好的,只要人员没有负面情绪,天气不恶劣,工程进度就会相对快一些。他预计,他们项目参战人员将迎来一次考验,上级对他们标段也将有所不满。他把形势分析透彻后,做好了心理上的应对准备。

业主还没责难,副经理李定先绷不住劲了。

这一天,李定略显不安地向边瀚禀报:怎么办呢?咱的焊接速度慢下来了,日焊接公里数也急剧下降。别说在全线当领跑的了,就连咱周边的邻居都弄不过了。

边瀚说,慌什么,这就怯了?

敢不慌,敢不怯?耍大牌说了,进度跟不上的这季度不奖反罚,咱的弟兄拿不到应拿那份,闹起来不玩儿活了咱可有好受的了。

边瀚说,速度现在慢下来很正常。

正常?别人飞跑咱蜗牛一样地爬,还正常?这话你敢当着耍大牌的面说,看他不整死你。

我咋不敢说?实事求是嘛。咱这段是啥地段,谁不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谁也别跟咱比,跟咱比,那没可比性!

为啥?

别的标段啥地形?咱摊上的又是啥地形?咱现在干的是鸡冠山最高的山尖尖,坡度大,沟壑深,非上即下不说,好多地方都要频频使用弯头弯管。干这样的地段,谁能快得了?神仙来了他也快不了,别说是人了!这杠,到哪级领导那儿我都敢抬,别说是他吴指挥了。我跟你说老弟,不管工程顺还是不顺,别人咋想咋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心里得有数。工程管控关键在什么?在精良的设备,在高素质的施工队伍,这不假,更重要的是管理项目的核心人物。关键是当项目经理的,管控项目的,咱们必须心里有数,必须淡定。不要人家刚喊狼来了,咱不管三七二十一,吆喝着自己弟兄不辨方向地撒腿就跑,那准乱!不管形势怎么趋紧,咱不能乱。别管谁在那儿吆喝,咱得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退,该攻还是该守。别还没咋地呢,领军的先惶惶不可终日了,那队伍不乱了,军心不散了?就说眼前吧,是,速度暂时慢下来了,甚至可能是全线各标段的倒数。可这不怪咱呐!弯管弯头这么多,数不胜数,简直就是弯管弯头大会师。其他各标段谁家是咱们这情况?没有了!即便是有,也没咱们这么多。所以咱们慢,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丢人。多大的领导多大的官儿也得讲理,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就不信,吴指挥会因地形而导致的暂时的慢动作,真罚咱们这个标段。要真罚了,那他就是个不实事求是的昏庸管理者!

嘿嘿。胆子不小哇,敢给业主大领导戴帽子,够恶毒的你,嘿嘿嘿。

我这是打比方。

嗯,听君一席话,我豁然开朗,轻松了不少。好,不要有压力,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对,不能因为怕挨罚,就违反客观规律抢速度,到时质量不保,安全不保,那才叫马失前蹄,罪莫大焉呢。咱就照现有速度干,不搞突击,不急于求成,稳扎稳打,只要过了这最艰难的一段,曙光就在前头。

好,那我去传达。李定转身走了。

看着李定渐渐消除了惶惑,边瀚笑了。唉,还是在风雨里摔打不够,经见的事儿也不够,所以一有风吹草动的,就开始自己吓唬自己了。

蒋祥云的电话打到座机上。

什么事儿?他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以职务相称了。

今天忙吗?这话问的,我哪天松快过?晚上呢?晚上开碰头会。碰头完了呢?看文件,处理白天没处理完的。

边大经理,合着你分分钟都分身无术呗。蒋祥云显然是生气了,语气变得尖刻。

呵呵呵,到底什么事儿?

没事儿!蒋祥云挂了电话。

边瀚想了想,又打回去。响了,接了,又挂了。

这丫头,还生上气了。那就生吧,边瀚接着忙手头的事。

晚上吃过饭,开完会,在娱乐室打了一会儿乒乓球,边瀚回到办公室接着忙。

电话又响了,还是蒋祥云。边瀚知道,这丫头心里有他了。她聪慧灵秀,落落大方,他对她自然也就有了好感。可是他不想接纳这个丫头。自从那次喝粥以后,她就一直在向他示好。他总是躲闪,总是退让。最近这丫头逼得紧了,他正在琢磨该怎么打退她的直击。

他接了,喂一声。

我到你们项目部了。

是吗?那进来吧,我在办公室。

不想去。你出来。

我……还有事儿呢。

那我等,多晚都等。你看着办!蒋祥云说完,挂了电话。

这丫头,这活儿做的,绝呀。不但步步紧逼,还直接打到你府上来。他放下正研究的资料,在屋子里踱着步,思忖着该怎么办。到门前了,让人家走,不礼貌。出去吧,等于自投罗网,避闪的想法就将落空。

耗了大约十分钟,边瀚还是提着外套出去了。

蒋祥云在大门拐角处,正来回溜达着。

你不是忙,出不来吗?蒋祥云没好气地说。

我不来,你真在这儿站一夜,半夜狼来了把你叼走了,我拿什么还你妈?

你才被狼叼走哩!蒋祥云嘻嘻笑了。

不生气了?

本来就是假生。再说跟你生气,我没这份耐力。你是专为让女人生气而生的。

嗬,这话有点儿意思。找我出来干嘛?

装傻充愣!蒋祥云把边瀚一挽,散散步!

胳膊被这么一挽,边瀚难办了,想抽出来,怕人家丫头失面子;不抽出来吧,这算咋回事儿?

走哇!蒋祥云用胳膊肘搡搡边瀚。

这个……小蒋,你看,咱们一个镇长,一个项目经理,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眼杂,这样影响不好,是不是?

怎么影响不好了?我没嫁,你单身,咱们交往犯天条吗?

不是,我……

你什么你?我蒋祥云配不上你?

不是。是我和你有距离。

边瀚……嗨,干脆直接点吧,我喜欢上你了!知道你觉得咱们不合适,一直在躲我。我也打过退堂鼓,想过放弃。可是我的心不听使唤,除了工作,就是想你,想得有时都睡不着觉。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女孩子这么受折磨?

你条件挺好,应该……

应该找个小伙子,嫁个没婚史的,对吧?你呀,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不开化。咱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在意这个。结过婚怎么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历史和经历。你要不让我爱你,我就一辈子独身,谁也不嫁!耽误我一辈子,你没罪过感,那你就抻着。

边瀚侧目而视,看着这个信誓旦旦的女孩儿,觉得自己没退路了,真没退路了。稍加犹豫,他没说话,往前走了。

蒋祥云一阵窃喜。

边瀚说,我的婚姻是美好的,却以失败而告终。这不怪她,怪我。任何事都需要经营。我没有经营好自己的婚姻,没有给她应有的幸福。有时候,我觉得一个整天在外面飘荡的男人没资格成家立业,因为跟着自己的女人会很孤单,很寂寞,要别无选择地守,日日夜夜地守。这种守很苦,苦到能让一个女人绝望,能让一个女人崩溃,能让一个女人不顾一切勇往直前地红杏出墙。所以,这就是我不愿意再恋爱,不愿意再在异性身上浪费时间的原因。你喜欢我,对我的好,我咋能不知道?可是,我已经让一个女人失望过,苦过,哪还能让另一个人再重复这样的悲苦经历呢?

每个人对幸福和婚姻的理解不同。不管别人怎么对待自己喜欢的人,我遇到了就不会放弃,就要跟他在一起。我不怕苦,我愿意守,守一辈子,一生一世。说到这儿,蒋祥云声音发颤。边瀚知道蒋祥云的眼窝里已经有了泪水,他不敢看她。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人的眼泪。

散完步,边瀚把蒋祥云送回镇政府。明晚我还去找你!蒋祥云说。边瀚没说话,只是牵牵嘴角,笑了笑。

蒋祥云进屋去了,他却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地儿。刚才这丫头说什么,要守一辈子,一生一世?这话萧潇也曾说过,虽然原话不是这句,但意思是一样的,就是要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可是他们才过了几年,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女人的话能听吗?女人的誓言可信吗?

边瀚的将信将疑并没有影响到蒋祥云对他的炽热追求。她约了边瀚一次以后,再来的时候,就又不等在项目部的院子外面了,而是直接到边瀚办公室找他,不去都不成。

野花岭山野灵秀,很优美。并肩散步的他们,也成为野花岭的风景。另一种风景。

何显骏继续捅软刀子。村支书被罢免了,没权了,手下没人了,一呼百诺的时代已成过去。可他还不死心,破釜沉舟地要再一搏。他抓住几个关系不错的,还有自己的亲戚,鼓动他们接着跟项目部交手。他许给他们好处,说把石油人弄蔫巴了,他们不占理了,咱们就能趁机敲他们几笔,得到不少意想不到的东西。他们可是国有大企业,堂堂的央企,家业大得很,钱财多得很。他们到了咱们这儿了,就是给咱们送便宜了,他们的光不沾,他们的油不蹭,那咱们不是白痴傻瓜蛋吗?

可他的阴谋,他私下里的小动作,遭到了项目部和新任村支书何占鳌的合力反击。何占鳌说,石油人是客,欺客不是咱野花岭人应有的姿态,更不是咱们该做的事儿!我把丑话说前头,谁跟着何显骏干坏事儿,我不会让谁的日子好过。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何支书说得铿锵有力,绝对不是玩笑话。人们怵他,不敢跟着何显骏再胡闹。

一招不行,何显骏又换一计。他让他的嫡系造项目经理边瀚的谣,说姓边的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可他行的都是邪令。肩负建设重点工程的担子,不干正事儿,不但在野花岭制造事端,肆虐村民,严重损害企业形象和干部形象,影响工农关系,破坏企地和谐,还满脑袋的男盗女娼,公款吃喝不说,还叫小姐当嫖客,生活作风极其荒淫糜烂……

新任村支书查清谣言的始作俑者后,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何显骏。

何占鳌当着很多村人的面收拾何显骏,你说人家边经理嫖,证据呢?没有就是诽谤,诽谤是有罪的,你不想因为这个进去吧?跟你说,啥话都能说,这种话可不敢随便说,说了是要负责任的。说到这儿,他抬高了嗓门儿对围观的村民说,今天这是个例子。我刚说的话不是信口开河,谁要毫无来由没根没据就给人家项目部的人泼脏水,我可让泼的人喝肚子里去!听见没有?有劲儿别往歪地方使,干点儿正事儿,把地种好,把钱挣来,把日子过红火,这才是咱们农民的做人本分。要知道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心术不正,搞歪门邪道,不得人心,也不会有好结果。大家伙别学,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务农。有精力有能耐,都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上使!把咱们野花岭的穷帽子早点丢掉!

事情传到边瀚耳朵里,他笑笑。

李定说,你看看,人家把你贬成这样,你咋还能笑得出来?

边瀚说,不笑我还哭?那老小子,可能也只剩下谣言惑众这一步棋可走了。可是,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别看他费尽心机诋毁我,到最后还是会满身污迹,洗刷不清。

李定说,这倒是。他恶搞,已被何占鳌收拾了,是当着很多村人的面。这回,他的颜面算彻底扫地了。咎由自取,该!谁让他无事生非,拿诋毁人当喝白开水哩。

第八项目部经理边瀚的 “传奇”自然也传到了业主那边,吴指挥听后呵呵呵笑个不停。他说,别人这样,我可能还真得好好调查调查。说忙得脚不沾地睡觉难沾枕头的边经理,我咋信?俗话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你们哪,就把这事当故事听听,当野花岭传奇听听得啦。呵呵呵,忙活边瀚的人费尽心机,未必能得偿所愿。因为边经理真不是这种人!

镇长也来打压何显骏。蒋祥云把他当反面典型提溜到镇政府,在专项会议上让他做检查。

偷鸡不成蚀把米。何显骏把人丢到了镇里。女镇长还在会上放出狠话,谁要再跟何显骏学,跟着他跑,跟着他干坏事儿,滋扰管道施工建设,她会像对待何显骏一样,给他难堪,让他无地自容!

显而易见,女镇长打击干扰工程建设的力度和决心非同一般,气势无比。这个消息一传出,跟着何显骏跑的人和他的亲戚就都渐渐离他远了。这种形势下,谁还敢顶风做浪,跟贺关镇的一号公然较劲?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说见风使舵,至少得看看风向,不然一个巨浪打来掀翻了船只,人还有活路吗?

五个月后,工程全线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业主召开大会,总结成绩,交流经验,以利打好最后的攻坚战。

会上,吴指挥对边瀚所在的标段特别提出表扬。他说,第八项目部承担的管道建设任务最繁重,在全线是地形最不好,工程最难干,骨头最难啃的。他们标段其中有一段是鸡冠山至高点,顶部狭小,要把那一段干好,简直就像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样。上坡,下坡,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如此险峻如此窄小的作业带,给他们的施工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和难度。弯管和弯头用了多少,简直都数不过来。他们太不易,干得太艰难了。就是这样,项目经理边瀚没有一句怨言,没有向我们甲方叫半句苦,带着他的人马,愣是把这段最艰苦的地段给拿下了,把管道给敷设过去了!同志们呐,我很感动,被这样一支无所畏惧,攻坚克难的队伍所感动!我去他们标段的时候,副经理李定曾跟我说,这一段很难干,可能会慢一点儿,他们前面和后面的标段进度都超过了他们,他们很着急。但是因为地理位置和地形的局限,他们确实很难跟上大部队的建设速度,他说他很焦虑,担心甲方给他们处罚。其实我了解这个标段的情况,亲眼目睹他们不遗余力的拼搏,我感动还感动不过来呢,哪还会处罚?今天,在这里,我不但要表扬他们,下一步,还要给他们标段记功嘉奖,因为他们啃了硬骨头,拿下了全线最棘手的仙人球。边瀚是不可多得的将才,第八项目部是好样的。让我们记住他们,让我们向他们致敬!吴指挥说到这里,动容了。会场上的人被他的话所触动,群情振奋,响起热烈的掌声。

回去的路上,李定说,哥,今天咱们项目部可算露脸了!原来还真像你说的,不能被外部环境和他人左右,不能被外界所干扰,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虽然那段最艰苦的地段咱们干的速度不快,但咱们干得稳,质量好,合格率高,业主想不满意都不行了,嘿嘿。边瀚说,行了,乐乐也就算了。回去可不能在下面人那儿太显摆。骄兵必败。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做事儿好一些。知道,我知道。我这不就是高兴,跟你这儿说说嘛。边瀚说,工程快收尾了,最后一哆嗦必须哆嗦得利落、漂亮,决不能留一点儿残缺,不然一世的英明就会毁于一旦,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将被否定。不管你开局多好,过程多美,只要没把尾巴弄好,那就叫前功尽弃,满盘皆输。嗯,回去我就组织开个会,把这强调强调,再动员动员,打个漂亮的收尾战。好,这件事儿你来办。老弟,这个工程你基本跟下来了,怎么运筹,怎么管理,怎么和业主相处,怎么与地方沟通,怎么同沿线百姓打交道,你都参与介入了,估计本事也学了不少。希望你好好总结总结,便于今后自己管理项目的时候有的放矢,游刃有余。另外,收尾这段,我后退半步,以你为主。遇事儿你别老给我汇报,老等着我定夺。该怎么办,你拿主意,项目上的事儿,施工现场的事儿该怎么管控你就怎么管控。到什么时候,光说不练都不行,什么最能提高人?实战,就是实战!干一次,比纸上谈兵十次都能让人更快提升。我行吗?咋不行?谁都有第一次,谁最开始都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关键是要有勇气,有自信。嗯,我记住了。回头我写个工程总结,咱们分享一下经验和教训。好啊。

在蒋小妹的直面迫近下,边瀚被动与其交往,两个人之间也迅速升温。乡镇干部与项目部经理之恋在当地被传为佳话。不论是项目上的干部员工还是贺关镇的领导同事,都认为这两个要能力有能力、要魅力有魅力的人相爱天经地义,是天地撮合。主动方还是在蒋祥云那边。她往项目部跑得多,边瀚到镇政府的次数有限。主要是边瀚心里一下子还不能把前妻从心里彻底腾空,而且自己有婚史,总觉得人家蒋祥云有点儿受委屈。所以他多少总有那么一点儿不理直气壮,爱得有点儿胆怯,有点儿迟疑,有点儿不仗义。蒋祥云可不这样想。她觉得自己遇到了知己,碰到的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有本事,讲情义,外形也很不错。她已经不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儿,上了大学,毕业干了几年了,往三十奔了。在大学里谈过一个男友,毕业时因为志趣不同,她要回乡他想留在城市,就分手了。此后她一直在忙事业,无暇他顾,再说身边也没合适的,高不成低不就的,稀里糊涂就走到了今天。现在边瀚出现了,她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心中的男神。她要抓住他,追求他,让他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毕生去守候,毕生去热爱,毕生去呵护的那个人。

李定为边瀚高兴,就忍不住逗。他笑嘻嘻地说,自古都是凤求凰,你们玩儿逆行转向,颠倒个儿,感觉怎么样?

边瀚无奈地笑笑,被人追着跑,这种感觉很被动。其实你知道,我们很不搭。我一个过来人,又大她好多,跟人家哪儿有夫妻缘?可她太执拗,认准了我,非跟我十指相扣,拦不住也劝不了,能怎么办?

李定撇嘴,耶耶耶,得便宜你还卖乖!人家蒋祥云既有才又有貌,是典型的美女加才女。你呀,这回可是钓到价值连城倾国倾城的美人鱼了,偷着乐吧你就!

边瀚说,看你说的,好像才貌双绝的卓文君转世了似的。有这么邪乎吗?太夸张了!再说,你不也挺有艳福的么,穆琼差哪儿了?

李定便呵呵呵地乐了,嗯,穆琼当然也是很迷人的。

边瀚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听你哥我的,这样好的女孩儿可一定要盯紧点,别跟我似的,前面的事儿整明白了,后面的事儿弄翻了船。工作上没掉链子,家事上一败涂地,输到没救。这样的惨痛教训,咱交过学费就不能再交了,啊?

李定说,放心,我一天一个电话,雷打不动,咬定青山不放松。说什么我也不能让到手的鸭子再飞了!

边瀚说,嗯,看来你比你哥活得明白,这样我就放心了。下面不紧张了,你让穆琼来吧,在项目部住一段,增进增进感情,啊?

李定笑着说,谢谢领导!

出事了!

萧潇和新任丈夫自驾去密云水库玩,半路上出了车祸,男人当场死亡,萧潇被撞成重伤,住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

李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是在雁北市公司基地的穆琼打来电话告诉的他。穆琼说,太惨了,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听后他也感觉生命如此之轻,不堪一击。他替边经理前妻感伤,但不想告诉边瀚。无论如何,这是致命的打击。虽然他们不再是夫妻,但这样的悲剧,肯定会让一个男人难以接受。

边瀚还是获悉了。这种事儿,又怎么能瞒得住呢?知道后边瀚就坐不住了,顿时变得焦虑和寝食难安。在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难面前,英雄也枉然,英雄也有泪。那天晚上,边瀚默默落了泪。两个人瞬间阴阳两隔,自己也伤势严重,萧潇太可怜了!

边瀚开始安排工作,把后期工程上的事儿细细分解,然后分派到各个部室。很快,他就把项目部事情全部交待完了,最后他给副职交待。

李定一看他交待这么仔细,就知道拢不住了,留不住了,他这是要跑了。李定敬佩这样有气度肯担当的男人,但又不希望他真这么做。就提醒他,我说,你别顾了那头不顾这头。别忘了,你这边还有一腿呐!他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意欲让对方引起足够的重视。

边瀚瞪他一眼,什么这边还有一腿?我跟蒋祥云咋样了就有一腿了?

李定说,我是说你跟人家谈着恋爱呢,不能说走就拍屁股走了吧?你倒是去那边救火了善待前妻了,人家蒋祥云咋办?不管了?

边瀚说,那么一大活人,我哪能忘?

李定说,可看你这急三火四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只顾一头的嘛。

边瀚说,那边事情重大,我不先扑那边扑哪儿边?换作是你,你咋办?

李定说,我,我,可以同情,但不能……

边瀚捅李定一拳,你这叫没人味儿!好歹我跟萧潇做过几年的夫妻,她有难了,身边没人了,我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你觉得仗义吗?别劝了,我意已定,别想再撼动,工程上的事儿你多操点儿心。好在是收尾,有事儿解决不了你打电话。蒋祥云那边你先别说,就说公司有点儿工作,让我去忙忙。我回去看了萧潇的情况之后,再做主张。如果情况很糟,我可能不一定能和蒋祥云有结果了……没办法,取舍在所难免,恐怕避不开了。

李定心里一惊,没说话,却暗忖:难道他还想回到那个辜负了他的女人身边?瞎胡闹!他真要这么打算了,就是十足的傻瓜蛋!爱情是爱情,同情是同情,风马牛不相及,虽都属情感范畴,意义却隔着十万八千里呐!他敢怒却不敢言。这狗脾气的人,你好心,他未必领情,没准儿还把你骂个狗血喷头。于是就迂回地说,那什么,我是新手,你一走了之,我干不明白,弄砸了,回去咋跟大老板交待,咋跟业主交待?要我说,你尽到心就对了。不如这样,你给她请个特护,我让穆琼时不常去医院看望看望,这样不就两全其美,都不耽误了吗?

边瀚说,屁话!特护能跟亲人比吗?她落难了,我袖手旁观,那是要遭天谴的!好啦,这个问题不讨论了,就这样。我离开这段时间,项目你接管,拿出看家本领把工程收尾做好。必须做好!我的事自有分寸,你就别再操心了。

边瀚去意已决。前妻现在是落难的凤凰,落难的凤凰得有人搭救。出了这种令人悲痛的事儿,她需要有人陪伴在身边,深受重伤的她更不能没人照顾。此时此刻,无依无靠的她,只能借他的肩膀来支撑了。

边瀚给大老板打电话,请求回雁北市。

戎军锋知道他这么着急回来所为何来,但是戎军锋不想让他回来,不是非把他拴在工程的尾端,而是替他不值。出了这样的事儿,同情在所难免,但不顾一切地要回来收拾这个残局,似乎不应该是他边瀚的事儿。再说,那边刚有关于他个人的事儿进展不错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替他高兴,他就要往回转了。萧潇撞得不轻,好了也是半个残废,生活难以再自理。这样的女人,砸在手里可咋办?他心那么软,只要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人,肯定会两腿迈不开步,要对她负责到底。怎么负责,难道你还想跟她复婚不成?复婚就意味着这辈子要把这个巨大的包袱背负下来,再也别想转嫁给别人……这样想下去,就越来越觉得可怕。他是他的爱将,他希望他幸福,不想看着他的生活再陷入泥潭般的境地。就说,别回来!

边瀚很着急,声音抬高了,说,那不行,我必须回去!

戎军锋说,你猴急啥劲?轮得到你吗?别忘了,她可是你前妻!现在跟你没关系了。

边瀚说,前妻怎么了?她倒霉了我就瞪眼看着,不管不问?那我成什么了,还是人吗?

戎军锋说,你不管谁也不会说你不是人,给我好好在项目上待着,她家的事儿和她的伤,我已经让工会派人处理照顾了。

边瀚说,工会是工会,亲人是亲人,不能替代。头儿,我可给你请假打招呼了啊,你准不准我都是要回来。机票我已经订好了,马上往回飞。

见他归心似箭,戎军锋无语了。看来这匹奔马要惊。惊马谁拦得住。罢了,随他去吧。这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如今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多少男人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勾搭着小三,包养着小四。与这些男人相比,边瀚简直就是男人中的精品,不,是极品。

边瀚离开的那天,因为寒潮南下,霜冻了,天气非常寒冷。霜冻算啥?下雪下刀子也挡不住归心似箭的边瀚。他心急如焚,急匆匆就启程了。他很急切,恨不得长出翅膀。因为他牵挂着前妻,牵挂着失去自理能力的亲人。

萧潇你坚持住,等着我!

受寒潮影响后,天气由阴转晴的当晚,因地面强烈辐射降温,雪上加霜。

前妻的丈夫去了天堂,她成了孤家寡人。如果他不出现,她身受重伤无人陪伴照顾,亦是雪上加霜。人与人之间应该雪中送炭,不能雪上加霜。对前妻就更不能,她是他的亲人。无论婚姻存在与否,他们永远是亲人。

边瀚直奔机场。

奔马踏霜回。

猜你喜欢

祥云野花事儿
关于睡眠那些事儿
《野花也妖艳》
奥体祥云
潭溪山祥云景观桥顶升法安装
圈里事儿
风中的野花
祥云醉了
生命里,总会有一朵祥云为你缭绕
孕吐那些事儿
藏在野花里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