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我女儿第一天上幼儿园，刚进教室，老师招呼她在矮凳上坐下，周围一片哭声，我女儿的眼睛里也噙着眼泪。

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幕是，我看见长长的矮桌子上，放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搪瓷小缸子，都是旧的，缸子边有露出铁色的缺口，不知道多少小牙齿在上面啃过。我忽然想起类似的器皿以前似乎见过……哦，精神病医院的病员也是每人一个一模一样、已经破损的搪瓷大缸子。

昆明有一所监狱，犯人们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搪瓷大碗排着队去打饭。为什么它们都是搪瓷的？可能是看中它的经久耐用。请原谅我如此残酷的联想，竟然把祖国的花朵与精神病人、囚犯联系起来。那些石灰色的搪瓷小缸子，确实让我在一瞬间，悟到了中国教育的本质。

女儿第一天进小学，我陪她参加开学典礼。学生们每人搬一个小凳子坐在操场上，听校长讲话。校长一张嘴，令我大吃一惊——他讲的话竟然和我单位党委书记讲的一模一样，全是关于当前国内国际的大好形势、中国人民英勇抗灾斗争的内容。7岁的女儿吃力地扬着头，茫然地望着高高地站在台上的校长。过了一阵子，她发现一只蝴蝶在小学生们的头顶上飞，就忘记了那个穿着一身西装、打着红色领带的校长先生，扭动着身子去看蝴蝶。

一年级下学期的一天，女儿要加入少先队了。程序是，班里每个人能否加入都要经全班同学举手表决。那天放学归来，女儿惊魂未定地告诉我，她的名字排在花名册的后面，前面的同学通过了一个又一个。

“还不到我，还不到我，还不到我！最后，老师念到我了，所有小朋友都举起手来。当时我太害怕了。如果大家不举手怎么办？”女儿还不习惯“同学”这个词，她叫她的同学“小朋友”。我得知，她们班上有两个小朋友，大家没有举手让他们通过。我问女儿为什么大家不同意，她说不知道，或许人缘太差吧。

我暗自惊叫：这太恐怖了。那两个小可怜虫，真不知道这事会对他们的一生造成什么影响，他们还不到8岁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