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的诗

九月

再一次写到九月

寒秋的霜又打在故园的枣树上

微凉的雨落在临窗的眸中

我坐在黄昏的暗影里

一场雨，从骨缝间透彻地穿过

生命的凉意从那年九月开始

去年今日，已是寒秋

我坐在树下，把头埋在树影里

任凭风把我的头发吹乱

那些不肯离散的落叶，又重新

聚拢在我的浓密的发鬓间

我静静地坐着。在九月

我的身躯弯曲成大地的弧度

一枚枣核静静地萌芽

从我骨缝的罅隙间伸出枝桠

仿佛忧伤，在九月里又长出新芽

身体里有一列火车

云影下，一列火车载满人群

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声响

犹如黑暗中来回打磨一块骨头

列车伴随肉身在微微颤动

我感到骨头与血肉在隐秘契合

如同前途与命运的紧密衔接

每一个临时停靠的站点

是身体中某个熟悉或陌生的据点

无法触碰的隐痛在秘密喘息

道路无尽延伸，直抵未知的深渊

暗夜里，我的疼痛在秘密喘息

而我无法找寻疼痛的出口

身体的暗疾，是一列火车驶过

滚动的车轮声是生命的喘息

生命的羁旅，是路旁漫开的花朵

最鲜艳的，总是滴着殷红的血。

六月的一个早晨

黄昏吹暗小树林

灌木丛里，夜晚是小兽的眼睛

泛出湛蓝色微光

那小巧的、凌乱的步履踩乱了

六月湿漉漉的乡愁

我的记忆，是六月的一个早晨

下着细雨，隔着小窗户

淋湿了落单的鸟鸣。一滴雨水

撞进河堤，变成了溪流

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一路奔跑，身后的影子

在阳光下消融。

慢些，再慢些

慢，慢些，再慢些

吹过骨缝的风，简短而持重

阳光细致地穿透我

为了让更多的光透进来

透进来，透进来，透进来

直到心中开出花来

慢，慢些，再慢些

童年在奔跑。衣衫打补丁

那是我的孤独，落日下

透着些微隐秘的光

而我的岁月，穿戴在身上

脸上留下涂抹的印痕

慢，慢些，再慢些

从我所未知的事情开始

记忆，抑或遗忘

直到再一次把自己拆开

那些漏下的光和阴郁

是我的，在尘埃落定之前

慢，慢些，再慢些

那些迟缓的光阴透着光

一片叶子染上了寒气

草木褪去了繁华

那些过去的美好预言

青鸟般，穿行在薄雾中

三月

仿佛有光，静静照着三月的院墙

土墙上加深了暗影。一只手拍响锈损的门环

从时间内部扬起灰尘混合着光线

闭上眼，那些身体里死去的事物散发出腐朽

和新生的味道

锁孔无法阻挡春天的辽阔。鸟翅穿越昨天

三月的风在吹，树木静谧生长

明晃晃的午后时光，那只被岁月攫取的秋千

兀自在老旧的风景里摇晃了许久

月光照着故人的影子

黄昏多么静。一丛灌木

沿着河堤一路小跑，树影在摇晃

那些幽暗的，柔和的，被遗忘的破碎絮语

映照在水面上。全被我看见

露水里点灯笼，月光照见故人的影子

面庞上淡淡的黑。是忧愁。是九月新换的旧衣裳

那些旧的名字，旧的人，日显沧桑。

听树无声

一棵树。静静地站立

暗褐色树身留下刀斧的痕迹

心中的凛冽藏住了秋

木纹藏起了鸟鸣。千里之外的月光

沿着树梢重新走了一遍

我的孤独，在晨曦中苏醒

那心中小小的、略显迟疑的眼睛

是熹微中化开的露水

晨雾尚未散去。浓荫下张望的人

眼中有着清澈的早晨

我怀揣秋天一样的心事

走在重重树影间，听到树木发出回声。

还乡书

九月高秋，所有生命都渴望登场

乍寒的风里，一粒稻穗照着光阴的步子走遍田畴

梦想的黄金让旅途中的我再一次迷醉

列车载着我在故乡的风里翱翔

每一次轻微的摇摆，都是一次灵与肉的激荡

高川、云层和流水一次次在我的梦里飞升

让我的热血在一次次羁旅中落实安定

泥土温润，捧出迷醉乡愁

我在睡梦中想念父亲的鲜血和骨质酒樽

每一次啜饮，都将是一次燃烧

每一次爆裂，都将是一次灵魂的重生

光明的心中，这是九月里最后一次出走

往事卷起尘埃，命运之手再一次将我推向未知

关于生命的吟唱从未止息

我亦将奔赴命运的羁旅，以及未知的前程

水边

老柳树在无人的夜里走动

提着未亡人的影子

就站在靠近河水的地方

招摇。衣袖裹着风，头发蔓长

一直垂到了水里

那个埋头痛哭的女人

有暗绿色面孔，藏身树丛里

嘤嘤地哭。在风里哭

月光落在斑驳透光的树梢上

影影绰绰，降了一夜霜

仿佛，人们死后的去向

把魂魄安放在靠近水的地方

可以照见故人的影子

在纷繁的树影里，一年年长高

那些河边打水的孩子

一次次遇见他们前世的模样

树冠下

树冠下，理发师在为我剪发

被剪掉的，还有我乱蓬蓬的青春

那个鲜亮的午后，我听到

阳光在绿荫丛里细致走过一遍

青草、枝蔓，夹杂着荒草

在时光中发出脆响，被连根斩断

我闭上眼，明媚的春光里

那个温润的午后，一片耀眼的光

我的一头乱发纷纷扬扬落下

仿佛春光里骤然降下明媚的大雪

复合着春天的阵痛，欣欣向荣

我嗅到回忆里，草木烧焦的气息

时光的刃把青春从皮肉中分离

嵌入皮层的植根，掠过一丝清爽

我一头水雾，从树影里直起腰身

眼前呼啸而过的青春使我一阵眩晕

FEI C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