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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睡简《日书·马禖篇》看非子始封秦亭

2013-12-31蒲向明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6期

摘要:非子因善养马而被封邑于“秦”并续嬴氏祀,开始“秦嬴”时代。但早期秦人如何养马,有着怎样的养马实践和认识,史载语焉不详。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简《日书》之《马禖篇》,生动而形象地揭示了早期秦人的养马观及其经验累积。《马禖篇》所展现的秦人“善息马”实绩,实际是以西汉水——渭河牛头河流域一个特殊的区域为地缘背景,早期秦人的“息马”传统和文化在时代上一定是跨越了非子邑秦之前的嬴姓和其之后的秦嬴时期,直至秦人翻越陇坂,跃马东向,图举霸业。从《马禖篇》文献可以探究非子封于秦亭的必然因素:早期秦人通过代代努力实践与探索,掌握了养好马的基本规律,为其最终登上历史舞台奠定了社会和物质的基础。

关键词:《马禖篇》;非子;邑秦;息马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3)06?0213?06

秦人为轩辕黄帝之后裔,故《史记·秦本纪》开篇即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1]《史记正义》对此解释说:“(颛顼)黄帝之孙,号高阳氏。”秦人获得姓氏是在柏翳(大费)时期:“(大费)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秦本纪》)但“为秦始封之祖”却是非子,他是“秦”发展史上当之无愧的奠基人,是一位极其重要的历史人物。他获周孝王封秦邑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善于养马。《秦本纪》云:“有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可见,非子善于养马,并非道听途说,而是经孝王实践检验了的,所以周孝王笃定指出给非子的邑秦理由:“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秦本纪》)由此看来,历史确实存在一种机缘和微妙——非子善养马,藉此获“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从而展开了此后秦人近600余年跌宕起伏而又波澜壮阔的奋斗史。所以说,善养马和号秦嬴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养马对于“秦”的出现实在是太重要了。

然而,秦亡以后诬秦、恶秦、暴秦之说盛行并长期延续的结果,就是导致今人对秦人所知极其有限,早秦养马史更是茫茫如野,显有整体认识。至于秦人如何善于养马,史载语焉不详,未能得到一个大概的情况。现在,我们通过对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简的有关探讨,可以获得对早秦时期秦人养马状况的感性认识,也为我们研究非子始封“秦亭”洞开一个全新的视角和认识孔道。

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有一篇祝辞《马禖篇》(甲种七三○背至七三六背简),内容如下:

马禖祝曰:“先牧丙日,马禖合神。东乡(向)南乡(向)各一马□□□□□中土,以为马禖,穿壁直中,中三腏,四廐(厩)行。大夫先兕席,今日良日,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主君笱屏詷马,驱其央(殃),去其不羊(祥),令其□耆(嗜)□,□耆(嗜)饮,律律弗御自行,弗驱自出,令其鼻能糗(嗅)乡(香),令耳悤(聪)目明,令头为身衡,脊为身刚,脚为身□,尾善驱□,腹为百草囊,四足善行。主君勉饮勉食,吾岁不敢 忘。”[2]

祝辞属于祝祷文,是一种古老的文体,历代文学家和文体学家都重视对其作专门研究。刘勰《文心雕龙·祝盟》最早从文体学角度论述“祝文”,指出其起源为“祝史陈言,资乎文辞”,说明其文史特征兼而有之。《说文》云:“祝,祭主赞词者。”《书·无逸》孔颖达疏:“以言告神谓之祝。”《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祝,祈福祥之辞。”……可见,祝辞的基本功能和特征都在“求福禳灾”的意义确指层面,秦人《马

禖篇》也概莫能外。饶宗颐先生最早定《马禖篇》为“马禖祝辞”,从文体学角度看是很恰当的。就该文的思想内容而言,他指出为该篇“令鼻、耳、头、脊、尾、腹、足等句,分言马体各部分,文字甚佳。古之相马者,或相口齿,或相胸肋,或相唇吻,或相股脚(见《吕览·观表篇》)。《相马经》(《隋志》)久亡,此文为马祭祝辞,极可玩詠”。[3]有学者进一步认为《马禖篇》是迄今史载与出土文物中最早一部见诸文字的相马经,与秦国曾出现过伯乐、九方皋等相马者的情况相符,在此基础上推测《马禖篇》即早已失传的伯乐《相马经》之核心内容[4]。

《马禖篇》的作时不详,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学界对该《日书》甲种的整理研究来看,大概的时间断限确定在秦代(战国秦国和秦王朝)时期。但近年有学者指出,从《马禖篇》祝辞内容、行文、结构诸方面考察,亦有所自,并非原创,其产生的年代十分古老,不应限于战国时代。查《周礼》所载,西周设立专司马祭的“禂马”之职,负责在马祭仪式上朗诵马祭祝辞。《马禖篇》祝辞首句即称“先牧”,同于西周人在夏季祭祀先牧神。《马禖篇》结构严谨,用词考究,并运用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来赞美马的完善,例如“令其鼻能嗅香,令耳聪目明,头为身衡,脊为身刚……”文字优美流畅而押韵。这种祝辞决非战国时期中下层社会的一般日书者所能写就,应当出自具有较高知识修养、文字功底深厚,并且对马的身体、习性特征非常熟悉的上层社会贵族手笔。因此,该篇很可能是早期日书者将流传于西周民间的“禂马”祝辞窜入《日书》体系,其纳入《日书》的年代应不迟于春秋晚 期[5]。

我们认为,上述观点很有史事基础,可以从周代相关文献获得旁证。如《周礼·夏官司马·校人》云:“(校人)春祭马祖,执驹;夏祭先牧,颁马攻特;秋祭马社,臧仆;冬祭马步,献马,讲驭夫。”其中的马祖、先牧、马社、马步通于《马禖篇》。关于“春祭马祖”,郑《注》:“马祖,天驷也。”孔《疏》:“言祭马祖者,天驷也,故取孝经说房龙为龙马,是马之祖,春时通淫求马善息,故祭马祖先。”林尹注云:“天驷即房星,二十八宿之一,古者以为主马,故谓之马祖而祭之。”[6]“夏祭先牧”,郑《注》:“先牧,始养马者。”孔《疏》:“知先牧是养马者,以其言先牧是放牧者之先知,是始养马者,祭之者,夏草茂,求肥。”林《注》:“先牧,指最先养马者。”“秋祭马社”,郑《注》:“马社,始乘马者。”孔《疏》:“秋祭马社者,秋时马肥盛可乘用,故祭始乘马者。”林《注》:“马社,养马之地所置之社以祭后土者,以最先发明用马驾车的人配食之。”“冬祭马步”,郑《注》:“神为灾害马者。”孔《疏》:“马神称步,谓若玄宾之步,人鬼之步之类。”可见,周校人之官与秦马禖祭祀以保马之兴旺相类相通,并且具有马神崇拜的祭祀蕴意。

《诗经·秦风》也可佐证《马禖篇》于周时秦人马祭、马神的摹写描述。《车邻》《驷驖》《小戎》《渭阳》等篇多次出现了马意象,分“白颠”“驖”“骥”“馵”“駵”“騧”“骊”“黄”八种马名。据统计,《诗经》录马之种类达二十七种,其《秦风》所提此八种,占近乎三分之一[7]。既表明周时秦人善养良马,具备养马史承特性,也表明了周时秦人无论从息马数量众多还是种类齐全,已远非其他族群所能比,说明自非子以前大业以来并非子以降至秦仲、襄公时期,周代秦人“息马”的历史传承演进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车邻》毛《序》:“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车马礼御之好焉。”非子据秦仲历秦侯、公伯,不足五十年,此诗足证秦车马之业已渐繁盛,而《驷驖》毛《序》:“美襄公也,始命,有田狩之事”,《小戎》毛《序》:“美襄公也”,其写襄公战马之盛云。凡此,为东周秦穆公时期出现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规模化骑兵部队——畴 骑[8],以及秦骑兵令东方诸国胆寒,如“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史记·白起列传》)等等,奠定了历史必然性的基础。

据此,我们可确定《马禖篇》同西周“禂马”祝辞,与非子始封秦亭时段或相合、或接续,可以形象地反映当时非子初封“秦”时秦亭一带乃至汧渭之间“马大繁息”的情况,从而感知早秦养马的特有才能并使之繁盛规律的掌握程度,加深人们对于非子始封秦亭历史缘由的深层次认识。

《说文》:“禖,祭也。”故“马禖”即“马祭”。“马禖为祈祷马匹繁殖的祭祀”[2],但从《马禖篇》祝辞本身,却看不出有明确的祈祷马匹繁殖的意思,而主要是祈求马匹的健壮灵敏、善于奔驰。这当然可能跟祭马禖习俗的衍变有关,但从简文看,言“先牧日丙,马禖合神”,显然是以先牧与马禖合祠,而且以先牧居前,马禖反而成了配角,这就无怪乎祝辞不及繁殖之事了。《周礼·校人》云:“夏祭先牧。”郑注:“先牧,始养马者。”始养马者受到后来养马者的崇拜,故向其祈求对马匹的保佑。祝文末尾说“主君勉饮勉食,吾岁不敢忘”,这一许诺,透露出人们对于先牧岁有常祭的信息,正好印证《周礼》所言。廐,据《周礼·校人》规定,216匹马总称为“厩”。嬴秦初时对“厩”沿袭周人规制,但随着马业发达,形成了自己的运行体系,从睡简秦《厩苑律》,可见一斑。

结合先贤所注,我们可以把《马禖篇》意解如下:祭祀马神,祈祷说:“在先牧神之日丙日,敬将先牧、马禖合为一神恭祀。在东面和南面各安驻一匹良马,马首分别朝东和朝西。在中心位置设立土坛,将马禖神位设置其上。穿过马厩墙壁,使马的位置与祭坛对直。中间上三次祭祀酒饭,864匹马排成行列。主祭大夫先布四张酒席,今天是好日子,肥猪、清酒、上好小米都备办到主君的住所。敬请主君执拘调训暴躁不驯的烈马,驱除它的灾殃,赶走它的不吉祥,让它喜欢吃草,喜欢饮水,性情温顺听话,不需驾御就能自己载人行走,不用驱赶就能自动从马厩出来;让它鼻子能敏锐地嗅到香气,让它耳朵聪灵、眼睛明亮;让马头平衡马身,马脊梁为马身刚强之本,马蹄当作马身的□□,马尾巴善于驱赶蝇虻,马腹成为盛装百草的宝囊,马脚四蹄善于行走奔驰。主君要多饮多食,我们一辈子都不敢忘记您的福祐大德。”遍阅《马禖篇》可知,早期秦人祭祀马神的仪式十分隆重,表明秦人对马的偏爱与倚重。如献祭的食物有肥豚、清酒、美白粱等等,且仪轨并未停留在“驱其殃,占其不祥”的一般化、公式化的祷告上。而且深入一步,对马身体的各部分别祝颂,包括嗜吃草料、嗜饮水、驯顺性情、明晓人意、鼻能嗅闻香味、耳聪目明、头为身衡、脊为身纲、脚为身□、尾善驱虻、马腹为百草囊、四足善奔驰等具体内容。如此则一匹昂首嘶鸣、健美匀称、腾跃如飞的千里马形象跃然纸上,令人情不自禁地叫绝称赞。

睡简《日书》有“马、牛、羊、猪、犬、鸡”等六畜的良日与忌日,唯独单列“马禖”祝辞,其余各禽畜均无类似祝辞,确实微妙。这并非偶然,除了马在当时社会政治、军事、经济生活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这一基本因素之外,《日书》独附“马禖”还与从柏益到非子前后秦人同养马的不解之缘有关。《秦本纪》对此有很好的注脚,众所相知,不必赘引。另据《史记·五帝本纪》:“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皆曰益可。”《尚书·舜典》载,“帝(舜)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9]说明《史记》之载柏益擅长驯养鸟兽(含养马)源出有自,非为杜撰。而郑玄《诗谱》说翳(柏益)“能知禽兽之言”[9],更把赢秦先祖饲养禽兽(马)之术技巧化并蒙上神秘色彩。《路史·后纪七》云:“伯翳大费,能驯鸟兽,知其话言,以服事虞夏,始食于嬴,为嬴氏。”[10]显然对赢秦先祖“驯鸟兽”做了一个总结,“嬴氏”所得,功在驯养。费昌“去夏归商,为汤御,以败桀于鸣条”(《秦本纪》),开始出现了嬴人“御”的记载,说明此时马、车相配了,因之马的历史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后来,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骝、騄耳之驷”(《秦本纪》),赢人所养名贵马的出现,表明秦人先祖早在商人西部守边时,息马就已声名显隆,地位见高,未可等闲视之。这为周时非子养马名世、获封秦亭提供了传统技艺的宗族史因,《马禖篇》只不过使其文艺化、形象化罢了。

《汉书·地理志》对上述史因有一个颇为明晰的勾勒和总结:“秦之先曰柏益,出自帝颛顼,尧时助禹治水,为舜朕虞,养育草木鸟兽,赐姓赢氏,历夏、殷为诸侯。至周有造父,善驭习马,得华骝、绿耳之乘,幸于穆王,封于赵城,故更为赵氏。后有非子,为周孝王养马汧、渭之间。孝王曰:‘昔伯益知禽兽,子孙不绝。乃封为附庸,邑之于秦,今陇西秦亭秦谷是也。”甚至延及秦仲之时,他还能“知百鸟之音,与之语,皆应焉”(《艺文类聚》卷九十“鸟部”引《史记》曰)。孝王“赐(非子)姓嬴”,邑之秦,号曰秦嬴。史载首次出现“嬴秦”连称,这在秦早期发展史上是划时代的重大事件,秦人自己对此里程碑式的史迹极其推崇,在太公庙出土的秦武公所铸钟、鎛铭中,就有人称之为“赏宅”[11]。李零先生认为,“赏宅”和“受国”是分开的两件事,“赏宅”是非子被孝王“赏”以秦邑之“宅”,而“受国”是秦襄公自平王接受秦诸侯之事两者同等重要[12]。因之,《马媒篇》虽然简短,但我们触摸到了非子封于秦亭的厚重史象,不仅《汉书·地理志》“秦,今陇西秦亭秦谷”之语,《水经·渭水注》“川有故秦亭……(秦水)过清水城西,南往清水,清水上下咸谓之秦川”之述,而且降至唐五代还有“诗窖”王仁裕著《秦亭》篇以追远抒怀。

由秦仲至襄公,再到秦穆公,马业成为秦人强大的重要因素,占有社会生活的显著地位。秦国出良马,是战国时期不争的事实。著名的秦始皇兵马俑坑出土的陶质战马,身长约2米,通首高度1.72米,至髻甲高1.33米。陶马眼眶高隆,睛如悬铃,灼灼有神。马耳坚小而厚,状如斩竹前耸,异常机警。马鼻广而方,口裂长。马有六颗牙,正处于青壮期。马的前胸异常宽阔,肌键突起,胸肌发达。马的后臀圆润厚重,肌肉丰满、结实。马腰浑圆,脊部微微下凹。马四肢前圆后方,前直后弓,刚健有力。秦始皇陵出土的陶马俑系仿真马而作,其身体之完善,神情之逼真,为《日书·马媒篇》提供了可靠的实物见证。

《马禖篇》以“主君勉饮勉食,吾岁不敢忘”作结语。“勉饮勉食”是当时祭祀时经常使用的套语,近于《诗·小雅·楚茨》:“神嗜饮食”以及《左传》宣公四年:“鬼犹求食”等说法。《马禖篇》从内容上也表明:鬼神对饮食的需求最重要,人只有首先满足鬼神的口腹之欲,才能得到鬼神福佑。马禖祝语加上“勉饮勉食”(“强饮强食”)之类的祈求,以博取神的欢心,意在神佑养马繁息之盛。《马禖篇》的文句表明以非子为代表的西周秦人已具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写作水准,这与睡简的其他质朴之文形成对比。饶宗颐指出,马禖祝辞“为有韵之文,为出土古代祝辞极重要之资料”,其中“丙”“神”“屏”“衡”诸字协阳部 韵[13],读之音律和谐,具备一定的艺术感染力。

该篇在遣词造句上也颇具匠心。“肥豚清酒美白粱”一句,用三个形容词“肥”“清”“美”来分别描绘三种不同的物件:“豚”“酒”“白粱”,不仅准确,而且形象生动,让人立刻联想到实物如在眼前。“主君笱屏詷马……四足善行”云云,是写秦人祈祷者向马神表明自己对良马的期待。而在行文技法和描写上,“令其鼻能糗乡,令耳悤目明,令头为身衡,脊为身刚,脚为身□,尾善驱□,腹为百草囊,四足善行”等内容,则综合运用了比拟、排比等修辞方式,气韵流转,生动传神,显示写作者具有一定的艺术能力和明显的创作意识,恰切地表达了养马、善养马方面丰富的经验和职业技巧的积累。《马禖篇》对马的身体各个部位分别赞颂,实际上提出了一匹良马应具有的条件与标准。可见,非子以养马之功封于秦亭也是数代人不断努力的结果,名至而实归。毫无疑问,这种影响当然延及春秋战国秦人军事力量的持续壮大过程中。

无独有偶,同期秦简马畜的祝祷还有《马心》条,如下:

马心。禹步三,向马祝曰:“高山高郭,某马心,天某,为我已之,并□侍之。”即午画地,而撮其土,以摩其鼻中[14]。(周家台秦简346)

“马心”,整理者释文多有牴啎之处,目前准确含义尚不甚了了,但从文意考量,当是指马匹行为失常、疯狂不听控制一类“病态”的处理。天某,即颠某,是说马因病疯而把主人摔倒。由此,主人要祷祝高山高郭为其“已之”。此条可视为《马禖篇》内容的补充,说明早期秦人不仅在养马的正面方向有深刻的认识,也在养马的负面方向有不平凡的体会和心得。非子等早期秦人掌握了养马正反两方面的规律,那最后因养马盛名而受封于“秦亭”就有了历史必然。所以,“秦”的出现,系秦赢一族不断进取之实绩,也有历史节点的微妙,更有历史前行的必然。

我们从《马禖篇》看到了非子封于秦亭的必然:即早期秦人至少自商以来通过代代努力实践与探索,获得了养好马的经验,包括掌握相关的自然规律,达到“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的效果,为“犬丘人”所敬重,推荐给周孝王,得“秦”之名分。在今天看来似乎是一个流畅的历史递进,其实不然。从现有文献考察,秦仲立国前的非子时期,嬴秦和关东诸国联系较少,它还处于如《史记》所载在西戎、犬戎、荡社、亳、芮、彭戏、冀、小虢、茅津、大荔、义渠、绵诸等戎狄诸族的杂居交围之中,养马不免吸收戎狄之长(西犬丘一带),至孝王时已是青出于蓝了。那时的秦礼俗虽为中原所鄙,但一种新生的军事因素已露雄壮端倪。秦人始封秦亭所处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之地,系山原广阔、水草丰美的黄土高原,为息马得天独厚,“畜牧为天下饶”(《史记·货殖列传》)。早秦“息马”之地,处于我国气候史上第二个温暖期[15],才会有《马禖篇》所记祭祀盛况的出现。但此后该地区出现的气候干凉化[16],就明显撼动了秦人“息马”的事业根基,或许就是气候的变化,成为嬴秦人开始东向的重要因素之一。当然,嬴秦人在东向的过程中,逐渐接触、吸收中原文化——主体还是自身传统的由“马业”支持着的尚武文化。朱熹在论及《秦风》时说“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诗集传》),可谓一语道破西周秦人勇力背后的秘密:非子们“尚气概”的支持力量离不开车马。早秦马文化与商周文化出现的地方类型完全不一样,陇南西汉水上游礼县最早的考古学证据已有力地支持这一点[17]。《马禖篇》所揭示的,与《初学记》卷二十九引《春秋说题辞》:“地精为马,十二月而生,应阴纪阳以合功,故人驾马,任重致远利天下”的表述实在是归于一理的。《战国策·韩策一》描述的“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不可胜数”这等盛况,可以看成是《马禖篇》七八百年后的愿景蓝图。

因而,在周孝王那个时代获得封赏,似乎在不经意间,一个关于“秦”的历史大门就这样被打开了。“秦”本属周人旧土,秦邑应有早于秦文化的周文化遗存——农耕文明的印迹存在,所以早秦文化实际是农耕与畜牧文化的混合体或结合体。《说文》解释“秦”时云:“伯益之后所封国,地宜禾”;一曰:“秦,禾名”,甲骨文、金文中“秦”字作双手持杵舂禾之形,字的原初本义应是一种禾的名称,后来衍生出地名,但均未离开农牧业的话题。出土文献《马禖篇》,又形象地给我们展示了早期秦人在畜牧业上的建树且以农耕固本,这应该是非子始封秦邑而不是别处的重要原因之一。

《马禖篇》《马心》秦简反映了早期秦人经营马畜的具体情况。对如何识马、养马,如何对付马疫,如何训马等已形成了系统化认识和规整的驯养程序,其养马的有关祭仪不过是当时社会背景下不能离弃的意识形态和追命先祖的思想意识之表现罢了。嬴秦人息马有立法因素,睡简《秦律杂抄》载:“伤乘舆马,夬革一寸,赀一盾;二寸,赀二盾;过二寸,赀一 甲”[18],把养马与实际的利益处罚联系在一起,就说明了其社会规定关于养马的制度成熟程度,对应的奖赏肯定是免不了的。应该说,能对饲马及其驯训有如此严明约定,秦人必然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养马历史演进过程,《马禖篇》不过是这个演进链条上的一个小小环扣而已。

但《马禖篇》具体的地理背景居于何处?这还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据《秦本纪》:商周时期,嬴秦的先人中潏“在西戎,保西垂”。经过多年的研究,学界多数人认为西垂、西犬丘属《禹贡》“九州”之雍州地,其地域范围包括今陇南一部和陇东诸县,行政区划包括今礼县、西和、甘谷、秦安、天水、清水、张家川等市县,地理区域跨越长江、黄河流域交接的大片独特地域,即西汉水上游、渭河上游、牛头河流域。非子据(西)犬丘,善养马,因之被荐于周孝王并在汧渭之间为周王朝马畜业做出显绩,故得“邑秦”“复续嬴祀”、亦“保西垂”的政治待遇和权利。对于(西)犬丘、西垂、西以及至秦汉的西县,目前较为一致的看法是在不同时段先后同属一地,在今甘肃礼县的西汉水上游的平川地带,最为可确定的当在永兴、长道一带①,但至今考古发掘未有遗址出现而终不确定,以俟来者。

至于非子获得的那个周附庸“秦”,故址应在清水李崖一带,这可以从文献资料和考古发现得到印证。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地宜禾者,说字形所以从禾从舂也。职方氏曰:雍州谷宜黍稷,岂秦谷独宜禾与?……按此字不以舂禾会意为本义,以地名为本义者,通人所传如是也。”[19]他指出“秦”之“地名为本义”的关键,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对此进一步明确为:地宜禾,在今甘肃秦州清水县,实际还是沿袭了《史记正义》引阚骃《十三州志》《后汉书·郡国志》陇县下李贤注此类说法:秦州清水县本名秦,嬴姓邑。十三州志云秦亭,秦谷是也。《诗·秦谱·毛传》《汉书,地理志》及《帝王世纪》“陇西清水”说可视为一类。

鲜为人知的是,清水有“秦”之地名,其实在非子获邑之前就存在。1938年湖南宁乡出土的师酉簋(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是孝王元年盛食器[20],其铭文载周王(孝王)元年正月赏赐师酉一事云:“嗣乃祖音官邑人、虎臣……秦夷。”此“秦夷”乃秦地之夷,但远早于非子封秦邑之时,肯定与非子一族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或许与殷遗民有关,且长于种禾。由此看来,孝王封非子只是把原来既有的“秦”之名和地盘奖赏给他,实际与非子是否“宜禾”并无多大关系,明清学者未见师酉簋铭文,望文生义、生吞活剥地解释,却给不少人造成了理解迷雾。自汉以来至上世纪50年代,非子封地在清水县并无太多异议,如史党社认为师酉簋里的“秦”在甘肃清水县[21],蒙文通引王肃之言“秦为附庸,世处西戎”并指出“非子邑秦……于今为清水县,则犬邱又在秦州之南也。”[22]此论最具代表性,他主张非子始秦,在今清水,之前其养马和居住在秦州之南的西汉水流域(今属礼县境),累世与西戎相处。稍后,徐复提出非子邑秦“汧渭之会 说”②,但少见附会者。“天水家马鼎”1971年出土于礼县永兴乡,其重要价值就在于该鼎证实了天水、礼县一带也是为秦王室饲养“家马”的地方,表明该区域自非子以来畜牧业经济的发达与昌盛。

上世纪80年代以来,邑秦之地多说蜂起,归纳起来有 “清水说”“汧渭说”“秦安说”“张川说”“天水说”“礼县说”等等,不一而足。近年国家对清水县李崖遗址考古发掘证明:“李崖这批墓是迄今所见年代最早的一批秦族墓葬”;“表明早期秦文化与商文化有着某种渊源关系”;“李崖遗址为非子封邑是有可能 的”[23]。研究者从田野调查出发,具体就实推断“从牛头河流域周代遗址的总体分布,以及具体遗址的地形、年代、规模、文化内涵等多方面考量,以李崖为代表的大型遗址应是非子封邑之所在”[24]。因而,歧说可休矣。也因为这个极有价值的考古发现,2013年李崖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马禖篇》所展现的秦人“善息马”实绩,实际是以西汉水——渭河牛头河流域一个特殊的区域为地缘背景,而秦人的“息马”传统和文化在时代上一定是跨越了非子邑秦之前的嬴姓和其之后的秦嬴时期,直至秦人翻越陇坂,跃马东向,图举霸业。今天所见秦俑龙马,则为《马禖篇》做了恰切而生动的注脚。

注释:

① 赵逵夫先生《论“空城计”之有无与西城的地望》(《甘肃社会科学》2011年5期)一文对此有详细分析,他还根据古代文献记载的蛛丝马迹预测了“西”或(西)犬丘、西县城址的大概位置,我们只能以俟考古新发现的求证了。

② 参见徐复《秦会要订补》,中华书局195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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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Feizis Qin Principality in Article about Prayer for Horse

of Shuihudi Qin Bamboo Slips

PU Xiangming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Longnan Teachers College, Chengxian 742500, China)

Abstract: Article about prayer for horse showed “good horse Qin interest” performance. Actually the West Hanshui River – Wei River and Niutou River was a special area for the geographical background, while early Qin peoples “horse keeping” tradition and culture must be crossed before enfeoffment of Qin Ying(嬴) surname, and the later Qin won in the period of time, until the Qin people graphed for hegemony over long march and through prancing eastward.

Key Words: Article about prayer for horse; Feizi; enfeoffment of Qin; horse keeping

[编辑: 苏慧]

收稿日期:2013?06?17;修回日期:2013?07?1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背景下的秦文学研究”(10XZW007)

作者简介:蒲向明(1963?),男,甘肃天水人,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和陇南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