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背井离乡

2013-11-16黑龙江大庆孙占山

北方作家 2013年2期
关键词:辘轳工作队

黑龙江 大庆 孙占山

有句老话叫“背井离乡”,意思是远离了故土。其实离乡远去抛弃的东西很多,岂止是一口井。这里重点突出井,可见井在乡人心中的地位。早些年,哪代德人如果打出一眼旺水甜井,不仅造福一方,还会荫及后代子孙。

在我们村就有这样一口井,它正居村中十字路口一侧。陪伴着它的是一株枝杈斜出的柳树和一座两间土房。

村人把这口井叫老田家井,这口井是不是田家祖上的人打的,无资料考证。但是那两间草房一直住着田姓人家却是千真万确的。同样也不排除农村的一些习惯叫法,如老王家泡子、老贺家小道一样,这井并不真的归属谁家,只是离着近叫顺了口。

但是有一点略有不同,老田家井并不像泡子、小道那样无人过问,这井一直由住在井边的田姓人家照管。春夏往辘辘上抹些滑油,换个井绳;秋冬扫扫井场,镩冰封的井口或及时地修补一下柳罐这些,老田家祖上怎么干的我不清楚。但是到了小田这一辈,我倒是经常看他干得挺出色。

说是小田,其实他足足大我三十多岁呢。年龄上的差距,并没有造成我们感情上的距离。田和村里的孩子们相处得都很好。其原因无非有二,一是他性格绵软喜热闹;二是五十年代的山村,孩子们的乐园无非就是碾坊、场院、井沿了。

古老的场院,古老的碾坊,以及古老的井沿都产生过许多古老的故事。小村缺少文化上的有心人,那些古老的,也随着逝去的岁月变得烟消云散了。如果真要是想使井沿留下点什么文字,那就只能从田开始了。

假如认真地想一下,什么时候和田正式熟识的,那好比准确地说出青草冒芽,柳树结狗狗一样难,因为这本是极其随意,极其自然的。

印象最深的是,每当阳历的岁尾,父亲就会数出五毛钱,让我给田送去。说是给田一年管井的酬劳。于是我便乐颠颠地抓紧那五毛钱,跑到那井边小屋。那时候最喜欢干的是给人送东西,最不愿干的是向别人家借东西。看来有这种心理的不仅仅是我,因为小屋已经挤满了昔日的伙伴们——各家各户的代表。田早已炒好了一簸萁黄豆,正招待那些鱼贯跑来的小家伙们。

田的两间小屋开间不大,严实整洁,老式靠北墙的火炕和酸菜缸各占一席之地,尚能留有的一定空间,供我们戏耍。与众不同的是南墙开两扇正常窗子之外,田的北墙也开一扇小窗。我们这地方冬季长而冷,好刮西北风,从保暖习惯看,一般都不留北窗。北墙不但封闭,而且每年都要厚厚地抹层泥。

田家南面两扇窗子都是糊的窗户纸,用豆油油得亮亮的。而北墙这小窗却极稀罕地镶了块小玻璃。那时能弄块玻璃是极其不容易的。小伙伴们都抢着往外看,轮到我时,我看见了那个辘轳和一段井绳。坐在炕上就能时刻地看到井,这是我在田家第一次地发现。

香甜的炒豆子吃得差不多了,那个临时用来装钞票的小烟笸箩也已起尖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钱,很使我眼热。我想管井就是好,清闲又有人送钱。

而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村多年形成的风俗,像每年端午都要给猪倌煮鸡蛋那样,年底都要给管井的送钱。这五毛钱其中的大部分是用来维修井道、换柳罐、换井绳的,少部分可算做辛苦钱。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让小孩送,却无从可考。小孩子送钱,除了高兴,腿快当外,更重要的可以免除双方的尴尬。那时候五毛钱不算少了,但是,作为我们那些北方出生的以豪爽著称的叔叔、大爷们还是觉得拿不出手。而做为田连五毛钱都收也觉着小气,有小孩子在中间一掺和就什么都解决了。

田收钱只限在那天的中午到晚上,过了时辰再送钱他就坚决不收了。如果这一年中田觉着谁家对他有恩或谁家确实困难,这样的人家即使把钱送来了,他也会再让孩子带回去。

当然,也有不交的,那在村中是极少极少的。田决不会去讨要,更不会在吃水上难为他。

每年一到送水钱时,我们小孩子便急着提示大人,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争当第一名。从这关系,田又和我们小人们近了一层。

无论冬夏,田的身影几乎都在井上,(农忙时也和社员一样下地)偶尔在屋里忙活什么,一听见辘轳把响,便赶紧在小窗上探望一下,久而久之,形成了条件反射,不看那么一下,他心里便不安稳。

有时,当他看清来担水的是个姑娘或是一个没有辘轳把高的半大小子时,他便疾步走出来,帮助一下脸红腰软的弱者一臂之力。而且不让这弱小者挑满桶。过后,见了那孩子的爹或娘,总是低低地送上一句:“孩子还小,正长着呢,别压坏身子,实在忙言语一声,我给你送上一挑子。”

那家大人便满脸绯红:“哪是呀,是她自己要强。”

除了他是真心关照小人外,更主要一点他是关心井上那一套设备。孩子小,臂力不足,满柳罐上到一半时,常有辘轳把脱手,回转的辘轳力量大,速度快,打在头上头破血流,打在腰上,跌个前扑,极有落井的可能。轻者,伤个臂骨、闪个腕子也是常事。就是躲利索了,也容易蹾坏柳罐,闪折辘轳。这种事邻村时有发生。

据说我们村也发生过一次,一个才九岁多一点的男孩,硬是憋着劲摇上一柳罐水,可是,当他往上提时,力气不够了,没提动,柳罐脱手,带动辘轳飞快倒转。当时田正好从小屋看见,匆忙赶来,他伸手抓旋转的辘轳把,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动作。邻村的井常坏,就是没人敢做这个险活。田一般是十拿九稳的,这一次却失了手,辘轳打在小臂上,但是,他还是咬了牙,在辘轳第二次转回时又重新抓住了,田的小臂骨被砸裂了一道缝,请人接了几次也没见大好,最终落下一个吃点力便痛的毛病。

年年月月在井上打水,就有水桶掉到井里地时候。打捞水桶就是田义不容辞的事。只要他在场,不用多说,他便去取那三爪钩子。他不在敲敲他家后墙,他也就知道了。

通常不管谁家的桶掉井了,都会吸引很多人,特别是我们这群小人们,兴奋地嚷嚷着,一次次地被大人赶离井台,一次次向前插空观望。直到有人喊:“来了,来了。”井台才能安静下来。

田从他家的小院侧门走出来,三丈长的梢绳蛇状地盘在左手,右手掐在龙爪钩的头处,脚步不大不小,既没太好指使那种慌乱,也没有难求拿搪那种傲慢,完全是一副从从容容成竹在胸的架势。

我敢说此时的田自我感觉一定是最好的了。

人们自动地闪出一条缝隙,看着田表演。田先把梢绳的末端系在那株柳树上,他也怕一时失手连钩子都掉到井里去。虽然闲人很多,但是他从不用人帮忙,他信任的是这棵老树

接着,他便把钩子从井的一边慢慢送下,当梢绳发飘时,他便知道是到了井底。钩子到底了,他并不急着捞,而是稍稍喘口气,有时抽两口烟。然后,他便眯上右眼,看上那么一阵子,再轻轻走动梢绳。梢绳动得极小心,不起浑汤,不扬水花,保持水的清净。接着他的手猛一停,眼一睁,手腕一提,便开始往上倒梢绳。这个时候往往是最精彩的。井前一圈脑袋像花环似的围着看,时间似乎显得很漫长,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地盯着,发花了也舍不得眨,生怕错过那辉煌时刻,湿漉漉的梢绳被拽出的越来越多了,终于一声如鱼跳水般的响亮,龙爪钩牢牢地咬住那个水桶出了水面。

大家猛出一口长气,但是仍不敢欢呼,这个过程只完成一半,另一半难度更大。因为有水的浮力,钩子轻轻牵引,水桶就会上来。一旦离开水面,没了浮力,桶的引力加重了,钩不牢靠就极有可能脱钩,那样水就浑了,再捞就更费事了。

田稳住手,停那么个三五秒,仔细看看钩子抓住的位置,他以为牢靠的,便大胆往上提了。如果不牢靠,他便抛下一个备用钩,勾到桶梁或梁眼上,那就最理想了。

一般的说,落物返样让田的钩子一搭住准没跑了。

当水桶重见天日之时,井沿才是最热闹。人们大声地喧哗,挤得老树枝叶乱颤。十几个人围着田,看他不慌忙地缠绕梢绳,像是瞻仰一位功臣。田外表很是平静,但是看得出他是有意地抑制。他内心的喜悦和充实,完全超过了打捞水桶的价值。越是凡人,越是有表现和被承认的欲望。几千年的封建统制,中国农民的个性越来越少。因此,在我们家乡常常出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也就不奇怪了。真正像田表现得这样充分、得体、使人认同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了。

把水桶弄到井里的人并不觉着怎么丢人,除了误一点家中用水,惹得老婆叨叨几句以外。似乎比看热闹的还露脸,好像也进入了角色,完全是那种出资赞助,让村人看了一场白戏的慷慨的成就感。

田要回去了,舞台的主角总是在高潮陡降时退场,田明白这个。虽然他不需要被帮助者表示什么,但是我们的乡邻们都是知恩图报的人,掉水桶者也是如此。他会说:“等着,我送你一只大肥猫。”

虽然在南方龙虎斗已成为一个价钱昂贵的名菜,但在我们小村却不敢苟同。如果你在客人酒足饭饱之后,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你刚才吃的是猫肉。”那客人十有八九要吐出胆汁来。我们认为猫除了抓老鼠外,实在是不应该再有别的价值。

然而田吃猫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有人说,他不吃活着宰杀的猫。他要的是自然死亡身子还没变软的猫,他主要是吃猫的眼,为的是更能看清井下的落物

我以为荒唐,猫非鱼,鱼眼才能透视水下。

父亲说,鱼降水,猫降鱼,田降猫,一物降一物也。

田吃猫眼这怪异之举,虽然多少影响点田的形象。但是,大多数村民对田能看清水下之物,却深信不疑。况且,这三十年间,人们一日不可无水,因此,也就每日必想起田了。

夏日在井沿田付出的是微笑,而冬季却是汗水,有时也会流血。西伯利亚的寒流骑着冷风,横冲直撞地入侵时,裸露在苍茫天底下的小村,便如风雪中的光身娃娃在嘤嘤啼哭了。温暖的火炕,厚厚的棉被团着一家老小,轻易也没人敢打开房门,探出脑袋去迎那刀削般的寒风。

而田却非出去不可,越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他越是要收拾井。丈把长的冰镩要经常把冻得越来越窄的井口拓宽,这样才不至于使井卡柳罐或被封死。而且镩井的时间大多都是黎明前,俗语称五更寒,我们叫鬼呲牙的时候。这样才不影响早起的人家作饭,天气再冷,人总得活,总得需要水。

操那样的武器,手脚笨的不行,得一身短打,这样既灵活又安全,不至于滑落井里。攥镩杆的手套厚了握不住,薄了能冻伤手指。田便用猫皮缝了一个手闷子,又薄又保暖。据说他的脚上,膝盖都包着这东西,我怀疑以前人们的说法有水分。这才是他真正索要猫的原因。

镩井口又极其讲究,不能求快贪大,一大块冰镩下来如果落到井里,在水面上漂浮着。柳罐放不下去,冰滑又捞不上来,要多麻烦有多麻烦,所以只能像凿錾磨那样一点点錾,细小的块沫落到井里,打水时进入柳罐很容易便提上来了。因此,无论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还是三九四九打骂不走的日子,田都得天天如是,像大姑娘绣花一样干上一二个钟头。

井镩完了,还得刨井台上的冰,并刨出放水桶的槽,这样人桶才能站稳,不至于出事。冬天打捞水桶可不像夏天那样有趣,首先没了热情观众不说,像牵线号脉那样赤手提梢绳,只要一分钟便会冻僵,而且水面上的冰块又常常和你捣蛋,使你感觉失灵,产生误差。

由于井口变窄,柳罐又极易磕碰,因此产生恶性循环,漏下的水再结冰,冰再卡柳罐。如果人们稍稍一丝大意,就会卡断柳罐。麻烦就大了。田就得竭尽全力去捞,碰巧捞上来了,换柳罐绳那一关就不好过。要想把连接柳罐那段铁链子解下来,戴手套是不行的。铁链子一出水闪着青虚虚的寒光,热乎的手一上去就被沾牢,要想再分开,岂止流血,是撕皮。

最后的活计是刨出一个长长的栈道,然后在每一层冰阶上撒上些草木灰,挑水的人们从井边很远的地方,便一步步迈上栈道,又省力气又安全。

看冬天田付出的艰辛,五角钱太微乎其微了。而田对井的情感决不在钱上,他把井看成他的私有财产,精神寄托。田对于井过于依恋,过于尊崇。中国人好有预感,什么事过于得意,过于圆满常常会走向他的反面。

田和井也是如此。改革之风乍起,人们仿佛连生活习惯也起了变化。村西远离水井的柴家,率先安了一个手压水井。于是轰动全村,人们争相观看,手痒痒者还现场表演。轻轻几下,不尽的清水便滚滚而来。井安在厨房间,风吹不着,雪打不着,把往昔披星戴月,弄得肩膀扁担吱吱响的艰苦劳作,一下子改革成轻歌曼舞那样有趣。于是便有左邻右舍到压水井凑热闹,便不再去道远路滑的村井了。更有能者,花极少几个钱,买了装置也在自家屋里开了一眼井。有再一再二者,人们便纷纷效仿,先前安上的人家又愿意做导师,再加上是联合行动,工时、材料都节省。于是,安压水井像流行感冒一样在村子蔓延开来。

开始,田不以为然,也曾好奇地去看一次。说心里话,他对那小巧玲珑的东西还是比较服气的。但是要他说出怎么好来,他却直摇头。

田有他的观点,水要进肚的,干净最重要,压井两三米深,地面上的脏水极易渗透进去污了它。喝这样的水,是要得病的。而村井的源头是地下水,没有污染不说,软硬又适度,有多种矿物质,人畜喝了百利而无一害。再说,村井子午之时能承受到日精月华,喝这样的水,男增气、女补血,男女相交,儿孙绵延。

似乎是为了佐证田的这番大道理,也许是田的心理作用,田在去看第一口压井时,在主人的盛情之下,他勉强地尝了一口刚压上来的水。他的感觉是含混不清,温吞吞的,下咽时似吞下一口浊气。当日,他便腹腔饱涨,寒气串着疼,泻不能泻、吐不能吐。最后硬挺着打了一柳罐村井的水,当清冽甘甜的井水滑进他的肠胃,他觉着五脏六腑都清洗一遍,那股清纯之气推着浊气下行,直到放了三个响屁后,肚子才见轻松。

而后,田又试着喝了几次别家的压井水,莫不如此。以后,他近似于有了特异功能,人们随便地端来一碗水,他只要闻一闻,舌头舔一舔,便能分出是村井水还是压井水。

十月寒风刮起的时候,最后迟疑的几家也赶在上冻前打了压水井。因为十冬腊月从热烘烘的被窝到冷水彻骨的寒流中挑水,毕竟不是一桩美事。尽管井口被田拓的宽大,台阶修得齐整,毕竟不如站在屋顶内,稍稍弯弯腰水就进了锅里方便。

大雪飞扬的时候,井边只有孤零零的田和那枝叶被寒风削光的老树。老树风中发出衰老的呻吟,田也觉着浑身骨架松散。

村中少了往昔那辘轳响,沉寂得有些怕人,田自己也憋闷得要死。他便多次地制造响动,本来每天用不了那么多水,他也要多上几回井台。他把原先的柳罐改小了,一方面迫使他多上几回井场,同时又适合他日见衰竭的身体需要。长久的沉寂一旦有了响动,便会传得很远,这样辘轳声再加上偶尔的狗吠和那抖抖索索的炊烟,使小村便有了一些生气。

明媚的春天尽管姗姗来迟,但是它总能使人产生萌动。田不期望往日那种扁担挑日月,辘轳转乾坤的热闹景象。但是井场那棵老树还在,尽管它今春的枝叶不如往年繁茂,但是必竟还可以遮挡一些燥阳。井场还在村的十字路旁,它仍是村人们聚会的中心。他希望人们茶余饭后地聚在一起,像往年那样谈古论今。

然而田错了,人们并不像他想象那样过于清闲,人们好像忙得很,而且这种忙并不是忙在种庄稼上。县里来了奔小康工作队,工作队又格外给小村带来了一些忙。从春到伏,小村便急匆匆地走过,赚钱意识的引进,人们变得健忘和吝啬。健忘不记得往年终日离不开的井和田,吝啬得多串一次门,多说一句话都像是对方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村人们的遗忘并没使田躲到世外桃源,包村干部老丁终于发现全村都打开局面的时候,还有一处死角。他为几个月的工作疏忽而歉疚。他决定要以十倍的工作热情来帮助指导田。

老丁给田指导奔小康的第一步是改换压井。如今在人人奔四化的日子里,还有这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一个人挑水吃,这简直是给村里抹黑,是工作队的耻辱。

丁也是农民出身,他肩膀还嫩时就肩负起全家吃水的重任,他深知挑水的滋味,特别是在冰雪隆冬的日子。因此,他执行起来十分坚决。对于致富田也很向往,但对于丁从吃水上下手,他却反感,以至于怀疑。他怀疑像丁这样的经常在乡村食堂喝小酒的人,他果真能使村人富起来?

丁在田这里遇到进村五个多月最大阻力,这阻力多次驱使他拿起笔写出材料,要上报田是四化路上的绊脚石。最终是农民意识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他自己劝慰自己,工夫还不到,对于这样的脑筋,还是应该像炖老母鸡那样用慢火。丁是个很有工作经验的人,自打脱下干农活穿的那身棉袄后,从乡到县就一直从这个工作队到那个工作队中过来的。他知道对阻力户最好的办法就是交心,农民怕的就是感情。

丁帮助田买了化肥还和田多次一起下地劳动,果然就使田感动,田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丁再不提打压水井的事,他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工作队员。

一次丁帮田摘顶花带刺的黄瓜时,忽然就有了吃的欲望,而且勾起童年用线栓黄瓜泡在井里的那种吃法。好在井就在眼前,田满足了他的愿望。丁用麻绳栓住一个青春焕发的黄瓜,一点点送往水里,就在黄瓜要入水的一霎那,他先是听到一声“哗啦”。开始丁以为是黄瓜掉了,他把绳提高一截一看,黄瓜在绳上栓得很牢靠。再仔细一看自己手腕子上空了,原来是手表掉下去了。

丁惊得脸都变色了。他的手表可不是一般的表,是一块金壳大方表。按理说,他带不起这样贵重的表,但是丁有丁的特点。多年的农村工作养成一个奇特的思维,如果是忆苦思甜工作队,那他就要穿上破衣烂衫,脸上得有瓜菜色,表情总是一副苦大仇深。如果是除六害工作队,那么就得像个武装警察那样威武。军装、警裤,腰上别一个枪不枪、棍不棍的东西以壮人威。至于在奔小康扶贫工作队,当然应该是丰衣足食的形象。毛料西服,皮鞋金表,这样才能体现出先富起来的光荣。如果比一个最需要扶贫的农民还寒酸,弄不好那些农民会反过来扶助他。丁的表就是从几家熟人手里借钱买的,以充富裕。

尽管丁带这样一块贵重表有点提前消费,但是为了工作也可以理解,可是没戴多久就掉到井里,他是真心疼。黄瓜是没心情吃了,他向田通报了噩耗。开始田也有点手足无措,他知道这块表比丁本人在村中影响大,那些只有丁认为是小康路上的积极分子的人,才可以向他打听几点钟。那些在小康路上致了点富的,才可以伸过头去,亲眼看一下咔咔响动的镶着红尖的三大针。至于像田这样的落后分子,是没有权利看一眼,问一声的。他们见到工作队,第一反应就是溜边回避。

当田再一次向丁验证表准确无误地掉到井里了,他却有点幸灾乐祸,他靠在柳树上看着丁狗咬卵子转磨磨。丁是真着急了,一会探头看井水,大半个身子都伸进井口;一会看看手腕子,手腕子上光秃秃的,只留下那块名表曾经呆过的印痕。他血压升高满头大汗,他深深后悔自己的谗嘴,他狠狠诅咒那根使他倒霉的黄瓜。丁仍然不时撸起袖子看那已不存在的手表,此时每一寸光阴的流失都是对丁的折磨。同时,丁又以他工作队干部的机智和农民的狡诈,看出田的冷漠和不配合。

田感到了恐惧、压力和威严,田想公家人为咱苦口婆心,还帮咱干活不多挣一个子,反而在咱家的井上掉了表,这可太说不过去了。于是他立即调整了心态和动作,可是他又没啥法子想,这水井掉表的事,亘古没见过,他只能站在井沿陪着丁后悔叹气。

丁先是想出用吸铁石,过后一想机械表磁铁石一吸,表是上来了,可能得造成内部损伤。田想的办法是掏井,开始丁很高兴,认为是个绝妙的好办法。而后就泄气了,因为掏这么一口旺水井得耗许多人力物力,这笔钱加起来会大大地超过表的价值。虽然田表示花费算在他身上,但是丁还是不同意,他是怕影响。

最后,田决定再展绝技,用龙爪钩捞一下,但是,他不敢保证有把握,铁钩会不会砸坏表面。丁思索一会认为大概不会,因为钩在水里和表接触时力量不大,表有两面,说不定就是表蒙子那面冲下呢。再说就是砸了,换个蒙子也比全部失落好。他担心的是表那么小,龙爪钩如何能够感觉到,如何搭得住拽上来。

田也没这个把握,死逼梁山试一试。田特地选了一把极细的三爪钩,缓缓地放进水里屏住气。半个小时过去了,田共提了三次,表不上钩,他脸上冒汗了。第四次时,钩子很快就有了感觉,通过细绳传递上来。田小心地收绳,出水面时,田和丁都觉着金光一闪,那块表上来了。田稳住气,让丁从一侧放下一个用绳子栓好的土篮子,篮子底往水里一扎又浮起,正好遮住井面。这时,田才放心地往上提表,要是表脱钩,也会落在筐底里,然后再把筐提上来就全解决了。

表顺利地上来了,丁感激不尽,但是很可惜,这绝对精彩一幕,没有一个村人看见。丁怕有影响,也没让田宣传。但是,丁再没和田提起安压井填死村井的扶贫计划。在表捞上的第二天,丁便去了别的贫困户那。田为再次有机会显露绝技保住水井而高兴。

然而人们对水井再也没了兴趣和热情,随着一天天井壁的剥落、井道的腐朽,老井在人们心中变得无足轻重了。人们的兴趣和话题转移到谁家挣了多少钱,谁家被人骗个精光。要不是偶然间能在井台上见到田那迟缓的脚步、背影,才能让人想起这昔日的护井人,才知道他还在他们中间。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有心的人似乎很少听见辘轳响了,于是便多次在某一个早晨向井旁凝望,直到那草房又升起一股弱不经风的炊烟,凝望的人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田还活着。

这一冬,村人几乎没闲着,他们为县公路局备了一冬的料。有哲人说,要想富,先修路。于是有关的人便规划一番,要修一条本村与某各中等城市相通的公路。这公路正好穿村而过,又恰好挨着井边。严格地说,离井有一、二米距离。初冬测量时,技术员曾建议把井填死,并给田打一眼压井作为陪偿。田为此大病一场,原由是吃不惯压井水,技术员是个和善人,他不愿意为此事惹出人命案子。他知道残喘余生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他从田的双眼里看出事态的严重。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线移了一移。村人更不管那些了,整天算计着拉一天沙石能挣多少钱。只有田心情不愉快,他觉得走上了一条别扭的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点一点逼到这一步。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威望、他的绝技、以及他的生存依托,将很快就会通这口井一起葬掉。他再努力也只是一个迟缓的问题,他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现实的。他在无数个睡不成觉的夜晚,曾反复思索,是自己不合时代了呢?还是村人们变了呢?他找不出答案。

公路正式开工那天,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被白色石灰划出的长长线上,等距离地插着一面面彩旗。一辆架着广播喇叭的汽车,神气地在没有路的路上来回晃荡,喇叭里播着一曲曲流行音乐。村人们不光为能亲眼看见这样的场面而兴奋,还为一冬给工地备料没少挣钱而高兴,又为开工被雇用筑路大军而欣喜。另外还有一个更诱人的消息在等待他们,公路修好了,还需要养路工人,县里传出话来,极有可能在他们这拨表现好的民工中招。

因此,当公路局的领导发现路边的水井有可能危害路基,路边的草房又有碍一级公路的观瞻,提出要扒房填井时。他们完全忘了自己曾是喝这口井水长大的,没有一丝眷恋的情感,一叠声地表示拥护,并为扒房填井而格外多干的工时而讨价还价。

这一切田当然不知道,他知道了极有可能会吐血。但最后他还是接到要他搬家的消息。民政局、土地局、公路局的领导一起向他做解释工作,使田那草屋自盖起时,除了工作队光临过后,破天荒地出现了这么多的 局级干部,以至于小屋都有点承受不了了。田本人也承受不了,他知道局长比村长的官要大上几倍。而村长是凭祖坟风水好才能当上的,村长平时的一句话,几乎就是圣旨。那么现在全屋的这么多局长,这么多话又使田如何受得了。田不停地点头,不住口地答应。有许多不该点头或不该说好的,他也一如既往,常常逗得满屋人哭笑不得。

局长们向他交待了许多安置他的条件。这些条件在旁观者看来优惠得够可以的了,已经充分体现了政府对老人的关心。而田在一叠声的“行,好!”和鸡叨米似的点头之后,居然提出让政府给他出个他会掏井、修井、镩井、捞柳罐、捞水桶的证明。最后,他觉着前面那些似乎还不能体现出他的绝技,终于打破从出生就履行诺言的规矩,居然要求把为包队干部老丁打捞手表的事,也加到证明上去。

虽然这个证明使领导们感到荒唐可笑,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面对如火如荼的发展形势,公路早一天修成,就会早一天产生效益,领导们慷慨地答应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得到解决,方方面面皆大欢喜。田拿到了那按着他的意愿写成的盖着好几个红印的证明,兴奋得睡不着觉,他的一生得到了政府的认可,虽然失去了草房、水井也值,他那痛苦的心得到极大的安慰。

几天以后,田离开草房和村井悄悄地走了。有知情人说,田揣着证明去寻找不修公路,不打机械压水井,不安自来水的地方去了。他以为只有那样的地方,他才有用武之地。

我不知道该赞叹田那种寻求自由的精神,还是该笑他愚昧和顽固。总之,田真的背井离乡了……

猜你喜欢

辘轳工作队
吉林省各地驰援长春工作队
——兰台人名录
吃水的变迁
河北省档案馆李会生副巡视员指导驻村工作队进行半年工作总结
扶贫工作队
中办国办发文要求加强贫困村驻村工作队选派管理工作
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
中办国办:根据贫困村实际需求精准选派驻村工作队
念信
克山县做好“三加强三提升”,助力驻村工作队打赢脱贫攻坚战
村头的那口老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