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殊菲儿

苏伦好不容易找到车位把车停好，走进电梯按下了11楼的按钮，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天气很冷，晚上出来玩的孩子们都回去了，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有五年没有回来，这小区的房子还是他和娟十年前结婚的时候买的，那时他们各出了一半的钱，房子只有90多平方米，三室一厅，那时是他们的全部。

现在，对于已是一家上市公司大股东，拥有别墅豪车和千万资产的成功人士苏伦来说，这小小的旧房子不过是往日的一点记忆，前妻娟苍白而微胖，现在想起来，她连白月光也谈不上，只是一粒粘在他袖口的隔夜饭。

旧电梯上行时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声沉闷的咔咔声，电梯在11楼打开了门，苏伦走到自己曾经的家门口，掏出有点生锈的钥匙，插进锁里，转动两下，锁开了。

玄关里有为他留着的灯，门口有他的棉拖鞋，侧对着正门的餐桌上，她果然守信，做了满满一桌的好菜。那佳肴馥郁的香气让他咽了两口唾沫。苏伦礼貌地寻找了一下，她不在家，他于是再不讲客气，坐下来开吃。

凉菜有两样，一样是素鲍鱼刺身，一样是烧辣椒皮蛋，一清一辣相得益彰，她的手艺极好，素鲍鱼吃起来清脆爽口，皮蛋像酒店里一样用棉线切成花一样的小瓣，他肚饿，凉菜只是一个开胃的点缀，右边筷子戳到卤猪手上，左边却抓起烤兔串来吃，猪手被斩成小块，把那蹄中的美肉显现出来，咬下去脆润香美，十分快意，烧物烤串一直是她的拿手戏，从不用过多的作料，光那外酥里嫩的口感就比外头的好上十分。当初跟她在一起也是这两样好菜做的媒，那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社团烧烤聚餐，他们分在一个烤台，男生把火生起来，女生负责料理，漂亮的姑娘们抢走了工具，乱七八糟一阵折腾，食材浪费了不少，填肚子的一样也没有，他个子大出力多，饿得眼冒金星，她却恰到好处地把卤猪手递到他面前：“阿伦，吃点垫垫吧，我自己做的。”那只猪手简直是人间极品，一试销魂，世间竟有如此美味，他恨不得拜倒在她裙下。很快，这个被美女帮排挤到一边的相貌平平的女孩用自己做的猪手征服了一台子人，被委以收拾残局的重任，让大家都过上了吃肉不吐骨头的幸福生活，女孩的示好很直接，她总是把最肉多的烤串，最肥的鸡腿，最大条的秋刀鱼往他这边放，最后，她拿出自己带过来的生蚝在火上滋滋地烤，分给每人一只，给他却额外多分了一只，她浑身散发着销人魂魄的海鲜蒜香，对他动情一笑。

他就是在吃第二只生蚝的时候爱上娟的，吃完了兔肉串，苏伦开始吃生炒蚝仔，她是广东人，精通粤菜，但为了他的重口味，她又学习了湘菜和川菜的做法。蚝本身很腥，但腥得香甜，一般都爱吃原味，但用湘菜的方法来做小个儿的蚝仔，以姜去腥，蒜和紫苏提香，用油爆出焦香，又是另一番动人款曲。“怎么会这么好吃？”他问她，她脸色绯红地低下头来：“因为，我对阿伦的心意在里面。”

级草的女朋友居然是一个丑小鸭，这在当时是一个爆炸性新闻，娟用实践证明了“通往男人心里的路是胃”这句至理名言，在无数美女杀死人的眼光里成功挽得帅哥归。他记得她总是轻轻在他耳畔说：“我要给你做世上最好吃的牛肉，还要炖一只鸡，加上虫草花与西洋参给你补补。”

孜然牛肉是他最爱吃的菜之一，她隔三岔五就给他做，他常常将汤汁都拌了饭倒进肚里。她怕他咸着噎着，往往又配了鸡汤，但这次菜里为什么却少了汤？

鱼上来的时候，苏伦盛了一小碗饭，将佳肴又重温了一遍，素菜是清炒藕尖，纤秀婀娜，就像他的新妻娜娜一样，她的身体远不像她那样笨重，她柔软得可以在他的驾驶室里折起来——他打了个饱隔，前面吃得太猛，除了这道素菜，他还有点吃不下了。娜娜是什么时候取代她的？他记不清楚，他好像一跟娟结婚就开始腻她，他们谈得太久，等办婚礼的时候都同居两三年了，他对她早已没有了新鲜感，新婚之夜，他陪着几个从外地来庆贺的发小喝了一宿的酒，一个嘴贱的哥们直接说新娘子长得不漂亮，配不上他……他喝多了嘿嘿笑起来，“是她倒贴我的，我当时还不肯呢，她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把我灌晕了。”“不过也好。”他诡笑着俯耳道：“老婆不漂亮，你有理由找外头的啊，她既然倒贴你，想来也能忍。”

他终于把离婚协议摆到了台面上。对苏伦的决定，娟倒是很顺从，他的事业一直很顺，仪表堂堂，喜欢他的女人很多。她端端正正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把这套房子和里面所有的一切留给了她。

五年前他走的时候，把简单的行李装上车，她叫住他：“还是吃完早饭再走吧。”他没有拒绝，她端上一碗桂花甜酒汤圆，那圆圆小小的珍珠，又白又嫩，吃到嘴里香而甜，柔软可怜，如她对他最纯真的爱，他看着对面的她一边吃着一边掉着眼泪。

他心一狠，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她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臂，他抽出手臂她拽住衣服，他再次挣脱，她被推倒在地上。

这家宴的最后一碗甜点实在吃得他心烦意乱，他只吃了三五个就把勺子撂下了。记忆中，她嘤嘤的哭泣声绵绵不绝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了！”他想到了一个解围的办法，“如果你心里仍然有我的话，每年我们结婚纪念日那一天晚上，你就为我做一桌好菜吧，你也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做的饭菜，但我并没有爱上你的人，这些年，我们都被蒙蔽了，这一点是我对不起你。”“那我做好了饭菜，你一定要来！”她停止了哭泣，与他相约。“我会的，但我只吃饭，像朋友一样。”他冷酷地说。

五年前，她苍白而悲伤的面容历历在目，他给她留了一线希望却又无情地辜负了她，这五年的纪念日，他一次也没有来过。

但是她却为他每次都做好了满满一桌的菜，今夜他终于赴约了。不知为何，苏伦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听见那幽幽的哭声在房子里回旋，让他徒生恐惧，“是谁？是娟子吗？我来看你了，谢谢你的招待，你是不是躲在哪里呢？”他试探着问，无人回应，走进厨房打开灯，原来灶上还煲着一煲汤，用的是一只有裂纹的怀揣美味的旧砂煲，不知是不是她忘了，汤汁烧干了小半，锅底会裂开的——他赶紧把煤气灶的开关打上。揭开盖子，一只完整的竹丝鸡在里头炖得嫩烂，他舒了口气，拿汤勺来舀起一尝，她只加了虫草花，香气透鼻，清鲜可口，这桌菜终于是完整的了。

吃饱喝足，苏伦也困了，夜这么深了，娟子可能不会回来，他走进自己原来独睡的客卧，躺进被子里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早上八点多，苏伦醒来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首先是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灰尘与霉的味道，好像好久没人住的房子，他甚至看到天花板上结了巨大的蛛网，他跳下床披着衣服跑到客厅里，桌子上空空如也，别说昨天夜宴的残羹冷炙，餐厅和厨房里就是一只碗一双筷子也找不到了。他才睡过的床上，被褥已旧得不成样子，这完全是个空房子！彻骨的凉意从骨头里透出来，他一阵悚然，战栗着抬头四顾——客厅正中的墙上，悬挂着娟的黑纱遗像。

1103的住户张先生在出门上班的时候听到对面1104里传出男人的惨叫，碜得他要命，然后他看到对门那个死去了一年的女房主的前夫苏伦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慌乱地去按电梯，人太多，停在下面几层，他扶着墙一阵阵干呕，呕出来好多清水……张先生好心地上去扶住他，关心地问：“你还好吧？”苏伦认出是原来自己的老邻居，慢慢平静下来，但他仍喘着气，惊恐不安：“她是什么时候去的，是怎么死的？”他一把抓住张先生的手臂，急促地问道。“你竟然还不知道，一年前的昨天，她烧菜时煤气中毒。结果请的人也没有来，等第二天有人发现，早就没气了。”张先生两句话就把娟的死因讲了个清楚，苏伦的困惑迎刃而解，但这个真相，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割开了他的心——原来，一直深爱着他的她年年都做了满桌的饭菜等他，他却没有赴约兑现自己的诺言。

他无法想像她在深夜守着满桌佳肴苦等他的伤痛，她知道他爱吃用砂煲炖烂的鸡，所以那个汤一直满怀热诚地为他沸腾直至破裂，因她等待而睡着了，这煲汤便要了她的命。但她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还依然守约，让他平白地在她的忌日里享受了一顿美味的鬼宴。让他从舌尖到心里都那样明晰地忆起她。

明年的纪念日，他还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