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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眸人

2013-05-14何人

花火B 2013年10期
关键词:迎客泪水少女

【她之砒霜·他之蜜糖】

天蓝如垂泪,云白似挽歌。

大山深处的山泉旁,跪着一个粗布衣少女,她身旁是一个半人高的木桶,叠满了数不胜数的污秽衣物。她搓洗完一件便从木桶中再取出一件,一双手早已被泉水泡得赤红。她的眼神空洞,只有泪水不断大颗大颗地溢出,滴滴答答地打在山泉水里,如落雨般不见停歇。

陆无忧隐身树后,足足打量了这个少女有一炷香的工夫。而他身侧的木雁儿则正用相同的目光悄悄地打量着他的脸,一双眼踌躇又无奈。

陆无忧瞧得有趣,当下一个翻身,直直地跃至洗衣少女的身后,趁她不备挥剑出鞘。少女大惊,只觉一道尖锐剑芒几乎贴着自己的面颊擦了过去,锋利的剑气甚至斩断了她鬓角几绺碎发。

而陆无忧抽回剑,满意地看着剑身上几点泪光,正是从少女脸上掠夺而来。他将剑递给身侧表情复杂的木雁儿,木雁儿冲他点了点头,伸指沾了滴泪水送入口中,她苍白得近乎病态的双颊这才红润了几许。

猛地记起洗衣少女来,陆无忧匆忙地回过头去。那少女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盯着他们俩,眼睛里看不出恐惧也没有丝毫怯意,只两行泪水依旧如泉流淌。陆无忧一怔,突然觉得心底发寒,这少女面容稚嫩,怎么看也不过十六七岁,为何眼神却如死人一般?

“无意冒犯,只想取姑娘几滴泪水。”陆无忧抱拳道,“在下陆无忧,她叫木雁儿,你呢?”

少女只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随即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陆无忧在心里叹道,片刻后心下却猛觉不对。这少女的一双眼自始至终便未停止流泪!若起先独自洗衣时是因为委屈难过,那方才明明受到惊吓,为何眼泪还是止也止不住呢?

他紧握着剑柄,惊讶地望着跟前流泪的少女,心下喜悦如惊涛骇浪般翻涌而来。而少女依旧泪流不止,直哭得身前衣襟都湿漉了大半块。她眼睛空洞,周身散发着陈旧腐朽的气息,仿佛一具风化千年的干尸。

后来陆无忧才知道,大山深处有一个村子叫迎客村,里头的村民世代与世隔绝。洗衣少女没有名字,因她素而无味,村民便都喊她素女。说来也玄乎,她竟是天生泪眸人,一双眼打从出生起便未停止流泪,睡觉也流泪,微笑也流泪,总之谁见着都讨厌。

“她一个人每天喝的水都够平常人喝上十来天,所以帮村民洗洗衣服也是应该的。”村长是一个矮胖老头儿,笑眯眯地冲陆无忧解释道。迎客村的每一个人都如村名一般善良热情,往日极少遇到外来人,所以见他来无不杀鸡宰羊地款待,却独独对素女态度恶劣。

素女体质奇特,偏生性子又孤僻怪异,着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不过这些对陆无忧却恰恰相反。素女于他而言非但不是灾星,还是至宝千金。他需要她源源不绝的眼泪,她之砒霜,却恰恰是他之蜜糖。

【星光斑驳·泪水如歌】

迎客村地处大山深处,世外桃源,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来。因而这里的村民每当来了外人便会格外兴奋,恨不得将家里最好的都拿出招待。陆无忧与木雁儿便是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莫说是村长,全村上下人人都待之如亲眷,热情得陆无忧反倒不太自在。

所有人中只有素女不同,她永远躲得远远的,一双眼冰冷得出奇,两行清泪没完没了地流淌着。只有当陆无忧前来取眼泪时,她才会用那双死人般平静的眼睛打量他几眼,继而垂下头去,任泪水噼里啪啦地盈满杯盘。

“素女脾气怪得很,我们除了取泪还是少接触她为妙。”木雁儿把玩着盛满泪水的茶杯,泪光一漾一漾,仿若流淌着的明月光。她似是不经心般说道,一双眼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辉。

陆无忧并未接话,他一双眼淡淡地扫过木雁儿,目光里满是无可奈何。待她面无表情地饮完一整杯泪水,这才懒懒地伸手接过杯子,面色冷淡。

若说造化弄人,那何为造化?不过是不爱成冤家,而相爱终虚化。

木雁儿喜欢了他足足十年,在不长不短的十年里,他是天是地是她握不住的明月光,而她抛弃女子的娇羞,义无反顾地跟随他浪迹江湖远走天涯。感动时,他心疼她苦苦追随的死心踏地,可是更多时候,他却忍不住厌烦她的形影不离。

终于有一天,他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却在打算同她摊牌之时遇上江湖仇家,而她为了救他飞身向前,挡下冲他而来的扑面毒粉。

那是罕见的西域奇毒,纵使他千方百计地寻到了解药,却对泪水药引束手无策。木雁儿需得每日饮用泪水且三年不间断,否则毒素又会骤然聚拢,即刻攻心而死。

他有心抛弃,她却真心不离。若说什么是债孽,那便是明明深爱,却无奈流水无情。若说什么是造化,那便是明明不爱,却得陪在身旁,纵厌恶也要天长地久。

那一晚山泉边,取完泪的陆无忧有一句没一句地同素女闲扯。他说到全村人的热情,也说到自己与木雁儿的恩怨,素女只冷冷地听着,洗衣的手从不见停。

“她的命我非救不可,上天让我遇着你,无论你肯不肯,我却都是要带你走的。”陆无忧一只手支腮,一只手将木桶扒拉到老远,如泼皮无赖般对着素女的背影说道。素女够不到木桶,气恼地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她一双眼虽依旧泪流不止,却生平头一次被一个人激起波澜。

陆无忧玩味地瞧着,甩手一道内力,木桶便滴溜溜地滚了出去,里头起先洗净拧干的衣物又噼里啪啦地落进泉水里,污秽如初。

素女怔怔地看着,愤怒从她眼底一闪而过,片刻后又化为一汪死人般的平静麻木。她不卑不亢地起身上前扶起木桶,从水里一一打捞起落水的衣物,再吃力地重新漂洗,拧干。

陆无忧看着素女吃力的模样,仍是倔强干活不肯看他一眼。他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地自素女手中夺下衣物,当即运起内力将衣服里的水逼出。只一会儿工夫,一木桶的衣服便干透,而他也是气喘吁吁。

素女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一时竟忘了身份,自怀内掏出块破损但尚算得上干净的方帕冲他递去。也几乎是同时,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一双眼陡然懊恼羞惭了起来,陆无忧却大大咧咧地顺手接过方帕,无比自然地擦拭起额角的汗珠。

“对不起。”他一边擦汗,一边眼望着别处,仿佛若不经心地说道。

他不是个细心的人,以至于没注意到一旁的素女,她惊慌失措地拼命摇头,片刻后却又愣了许久,冲着他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那是她记忆里,自己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

这一夜山间月明,虫鸣声声,稀薄的云拢起一把星,哗啦一下撒落天幕。

陆无忧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握紧枕边的利剑,从床上一个大力跃了起来。片刻前,他隐约感觉到有人蹑手蹑脚地朝他走近,毕竟常年漂泊江湖,哪怕是睡梦中他也依旧警觉异常。

推门而出,四下寂静,只有夏虫清脆地鸣唱。陆无忧狐疑地打量着周遭,暗笑自己太过草木皆兵,怎么说这儿只不过是个山间小村罢了。

他无心再睡,干脆信步走着。淡淡月光下,依稀可见屋顶坐了一个人。陆无忧屏住气息,轻巧跃上屋顶,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对方竟是素女。

“白天干活,晚上不睡觉还在这做什么?”陆无忧不解道。

素女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才静静地指了指头顶满天星辰,陆无忧顺着她的手指抬头望去。

天空是一片浓蓝,嵌满了数不胜数的星星点点,夜风轻柔,连带着也柔软了他的心。他低头,素女含泪的双眸也如星光一般闪亮,映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如仙如幻。她正用手比画,赞叹着星辰之美。

“你更美。”陆无忧几乎是脱口而出,话音方落才猛然清醒,一时尴尬不已。而素女错愕地抬起头,恰对上他炯炯目光,一时羞恼,随即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她紧攒着衣角,眼泪依旧吧嗒吧嗒地溅在屋檐上,仿佛星辰点点坠人间。月光暧昧,夏虫的歌声也像是温柔了下来,裹着这二人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色里砰砰轰鸣。

远处树下,一个清秀女子木然地凝视着发生在这儿的一切,紧抿了唇,心下怅然。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从床底下翻出个刚做好的小人儿,发狠地往它身上猛扎着银针。一下一下,针的银芒反射着她怨毒的目光,像两道毒汁,又仿佛两条舞动的蛇。

小人儿的身上贴着一张纸片,赫然写着两个娟秀的字,素女。

【多情空扰·无情人笑】

迎客村民风淳朴,不似京城人心不定,陆无忧一连住了大半个月,他们依旧是热情亲热得不行。每晚不是张大嫂家做了饭,就是李大娘那儿又宰了一只猪崽,村长总是笑眯眯地劝他多住一会儿,只是不知是否错觉,陆无忧总觉得他们瞧他与木雁儿的眼神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无忧公子,你这双眼生得可真好。”喝高了的村长借着酒劲,笑眯眯地对陆无忧说道。

陆无忧心下尴尬,面上却是客气的微笑。他一双眼的确澄澈清透,只是如此夸他一个大男人,却使得他多少有点不自在。

“这位木姑娘也是,一双眼儿可真是水灵。”身侧的张大嫂随即笑呵呵地补充道,望着木雁儿的脸蛋儿又是喜欢又有说不出的羡慕。

陆无忧不在意地听着,眼却在人群中搜寻着素女。素女果然未来,虽在意料之中,他却又无端生起了失落,脑海里自然而然地便联想到了她孤身洗衣的模样,一时心疼不已。失魂落魄间,猛然觉得一双柔嫩手掌小心翼翼地包住了自己的手,抬眼望去,木雁儿眼里闪动着跳跃不定的光芒。

“若换了我没来,你可会如此上心?”木雁儿语调温柔,眼底里却是潮水般翻涌前扑的醋意。她纤长的睫毛轻颤,似浮起了朦胧水光,眨眼后又立马消散。

陆无忧语塞,面色尴尬地扭过头去。他不想看她眼里的介怀与失望,也不想深究过往情深里的对错与是非。人总是这样,牵挂的捧到了心尖儿上,生怕对方受着半分的伤。不爱的纵浸入了泪中央,也舍不得为之多半分的牵肠。

“什么也不必说,到底是我心甘情愿。”木雁儿眼睛如晶亮的琥珀,她突然拾起桌上的酒碗,从怀内掏出小瓶,滴入几点泪水在其中,就着一并饮入喉中,“陪雁儿坐一会儿,可以吗?”她声音清脆如泉水叮咚,一双眼亮闪闪如璀璨星辰,而其中有透明的液体溢了出来,渐渐地饱满了,再啪地破颊而下。陆无忧心生歉疚,只得静静地坐在她身旁,一时二人都说不出话。

他们俩便这样紧挨着,任满桌欢笑捧腹,也任耳旁炮鸣声声。只是陆无忧心不在焉,木雁儿却是情真意切。

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到头来不也如此犯傻。一个真真地藏在了心尖儿上,一个却作践如泥巴。多情的总先一步心动,心动后总换来心痛,倒不如无情人硬着心肠,倒也阻隔开万般纠缠。

【泪眸如水·心沉如海】

山中的夏日清凉舒爽,泉水叮咚日光迷眼。

陆无忧摘了两片叶子遮住双眼,悠然自在地躺在树下。听说村里刚出生了一个婴儿,他也懒得去探看。他毕竟属于外头那个血雨腥风的世界,村民待他再好,也留不住他这颗天生属于江湖的心。

他打了个哈欠,脸上的树叶不慎滑了开去,眼前骤然出现了素女的一张脸。素女盯着他,流泪的眼里既写满了好奇渴望,同时却又充斥着他看不懂的复杂之色。见他发现,她吓了一跳连忙扭过了头,满脸惊惶之色。

“大概就在这几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陆无忧也不见怪,对背过身的素女说道。素女愣了片刻,回过头吃惊地盯着他。她一双眼睛依旧不断浮上泪光,再凝聚成团划破眼眶,只是她不再露出那种死人般麻木的神情,而是迟疑地凝视着陆无忧,良久才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走之前还是和村民们道个别吧,毕竟在这儿住了有些日子。”陆无忧自言自语道,却不料素女的眼霍地睁大了,突兀地立起身来,手指在半空指点比画着什么,样子颇为激动。陆无忧不解地看着,良久还是疑惑地摇了摇头。

素女的模样很是挫败,她是个不识字的哑巴,心里的话永远没人能够明白。她失望地看着陆无忧,许久才用手比画了一个走的姿势,再指了指身后迎客村,费力地摇晃着头。这下陆无忧总算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无非是别把他们要离开的事告诉迎客村的村民。

陆无忧冲她点了点头,素女这才舒心地笑了起来。瞧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陆无忧也不禁在心里觉得舒坦,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他不是一个喜欢助人为乐的人,为什么要为区区一个素女开怀上心?

她毕竟是珍贵的泪眸人,是他做药引的工具。他对自己解释道。

那一晚才回到自己的客房,就见木雁儿先他一步候在了那儿。看他来了,木雁儿一双眼早已熬得泛红。

“对不起,我偷听了你和素女的对话。”她低声说道,“其实我的毒真的不要紧,你非得带上她一块儿走吗?”她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满含了伤心与哀求,陆无忧看得愧疚,只得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为何非要带走素女,实在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就算已不需她的眼泪,他也不忍独留她孤身在这儿受苦。

而随着他郑重地点头,木雁儿竟是整个人都跟着轻颤了起来。良久,她才不甘心地问道:“看来我的毒不过是你一个自欺欺人的幌子,即使没有我,你还是会带她走吧?”

陆无忧不知该如何回应,干脆不置他言。木雁儿望着他无动于衷的神色,片刻后才冷笑出声,似是下定了决心般沉声道:“那素女有没有告诉你,她虽是天生泪眸人,却有个方子可以治好她那双不停流泪的眼睛?”

木雁儿的神色颇为严肃,陆无忧听到这里不由得也认真了起来。素女是个哑巴,自然不会同他说些什么。可若能治好她的眼睛,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

“我往日同张大嫂走得近,一日她不在,我无聊整理她的屋子,却不料从她枕下找出了一纸药方。治疗泪眸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挖一对正常人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交换。”木雁儿平静地说道,“村子里以前来过巫师,留下了这纸方子,只是提供眼睛的人却得赔上命来。”木雁儿盯着陆无忧难看的脸色,心下不忍,不知是否还要说下去。

陆无忧的神色,从起初的狐疑不信,慢慢地成了凝重吃惊。他不觉间收紧了拳头,记忆突然回到了某个夜晚,他意识到有人靠近他,醒来后却只寻到独自坐在屋顶数星星的素女。还有当听闻他要带她走,她激动地恳求他不要告诉村民。以及她盯着他树叶下的眼睛,说不出的复杂与渴望。她有太多的秘密,而这些都藏在那双不住流泪的眼睛里,让人猜不透也看不明。

“后来我问张大娘,大娘便索性全都告诉了我。她说村子里曾出过几个泪眸人,只是大多年幼便失水夭折了。只有素女运气好,一直活到了现在。至于为什么全村人都那么讨厌素女,因为……因为素女曾意图挖一个男孩的眼睛,被村民当场抓住。后来大家都离她远远的,只差使她干一些体力活儿。”木雁儿讷讷地说道,说到后头声音越来越轻。她没有说的,是她一直就讨厌素女,甚至做了个娃娃扎针泄恨。素女这个怪物,凭什么与他共坐屋顶,凭什么可以独占他心?

她是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心,打从第一次见他起,他握着剑长身玉立,两道剑眉入云天。整整十年,她那样喜欢他,为了他她甚至可以豁出性命。她这条命与他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可为何他却永远视而不见呢?

另一边的陆无忧却是心下恍惚,脑海里不时闪过素女的眼泪与她在星空下的笑容,而这些都是假的吗?若都只为他一双眼睛来,那微笑也好泪水也罢是否也通通是戏假,若曾有过半分的情真,那又为何半夜偷摸入他的房间,为何不准他将离意告诉给村民知晓?

陆无忧忘了木雁儿最后还说了些什么,他怔怔地往外走着,一时都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

他走出数十丈,猛然觉得身后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诧异地回过身去,竟是微笑着的素女。只见她背着一个不算大的木篓,换了身清爽干净的粗布衣,一身出远门的打扮。见陆无忧没有反应,她指了指村口方向,比画了一个离开的姿势。

“一开始你不是死也不愿同我走吗,为何突然就愿意了?”陆无忧冷冷地说道。

素女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后却又不在意地笑了笑,她说不出话来,自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言说,只是笑得越发轻柔。

“处心积虑地装可怜,就为了我这双眼睛对吗?你不过是个怪物,就算我可怜你带你出去,也不过是做药引的工具!”陆无忧硬下心来,一字一句说道。他心里是满满的失望,深刻入心的失望。

素女猛然间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她慌张地摇头,摇了片刻又突然停了下来,瞪着他露出惨烈的笑来。她一双眼泪水决堤,干净的衣服又被泪水湿透。她吃惊错愕的神色很快平静了下去,里头一闪而过的失望,片刻后又恢复了初见那日死人般的麻木与腐朽。

她不再看陆无忧,而是背着那个不算大的木篓,转过身缓缓地往村子深处走去。她周身再次散发出死人般的冷静与陈旧,仿佛外头再如何勃勃生机都与她全无干系。陆无忧看得眼睛生疼,狠了狠心也转过身去,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步一步,心也越来越沉。

原来失望才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它因爱而起,最后因恨而终。如若不是全身心地信任过,又岂会轻易伤到了心?如若不是曾真的以为你与别人不一样,那我又何必空多情。

【往事洞悉·石破天惊】

群山连绵起伏,白霜似的月光笼上了目之所及的茫茫大地,仿佛素裹着银装。

素女痴痴地坐在屋顶上,今夜月朗星稀,不似那一晚的星光万里。她叹了口气,随意拨了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屋檐。

她其实也有过藏入心底的梦,也渴盼有一日自己不经意的泪水却成为他人心疼不尽的至宝明珠。

而不像此刻,纵使再不愿,眼泪却还是噼里啪啦地溅在屋檐上,像春雨绵绵不尽惹人心烦。她确实想做一个正常人,想要一双正常的眼睛。打从出生起,她的世界便未停止过下雨,她也从未真正对一个人敞开心门过。直到遇见陆无忧,他那么意外出现在她身后,弹指夺泪落剑,动作一气呵成。他也是第一个说要带她走的人,可她又能走到哪儿去呢?在迎客村,她是一个人人熟悉的怪物,而到了外头,她最多不过是个陌生的怪物。

全世界讨厌她,全世界羞辱她,这些伤害却都比不上他不相信她。可是说白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于她而言,那不过是十几年里重复的屈辱与折磨。任何人都可以打她骂她,上了年纪的背后唾她一口浓痰,年纪小的往日里积攒石子遇见她就砸。对于陆无忧,她知道他需要眼泪求一个心安,而刚巧她唯一不缺的便是这泉水般源源不绝令人恶心的眼泪。

素女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树枝,却突然望见了远处的火把,正一簇簇越汇越多。迎客村的村民在村口纷纷聚拢,他们手中的火把光耀了整片山宇。素女困惑地看着,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个哆嗦树枝便从指间跌了出去,啪地打在屋檐上。她顾不得思考,匆匆从屋檐上翻了下来,没命地朝陆无忧的客房跑去。脚下生风,不觉间跑落了一只鞋,她也忘了弯腰去捡,只觉整颗心都悬了上来。

夜幕低垂,月光辉煌独不见星辰闪烁,陆无忧这一觉睡得异乎寻常的沉,甚至起了轻微的鼾声。照理游走江湖这些年,他不会轻易睡成这样。白日里他心情低落,想也未想便喝干了村长热好的一大碗酒,之后也忘了用内功逼出。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素女竟然开口说话了,她叫他快逃,他傻笑着不肯走。

不觉间,好像真的有一个人在用力摇晃着他的身子。陆无忧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恰见一脸惊慌的素女。

“你这是做什么?”他满脸错愕,素女急得要命,眼泪吧嗒吧嗒地打在床沿与他的手背。他更加困惑,素女见他没反应,干脆掀开他的被子拉起他便走。陆无忧没有反抗,随手抓起剑,便随着她奔了出去。

他们直跑到山泉旁的一片沙石滩上,素女这才停了下来。望着气喘不止的素女,陆无忧诧异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素女平稳了气息,这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她一双眼虽依旧含满了泪,却涌现无数复杂的情绪。望着陆无忧不解的样子,她深吸口气,蹲下了身子用手指在浅滩上摁着沙石比画着什么。陆无忧细细地看着,见她先画了群山中央的一排房子,再画了无数个哭泣的人,然后是一个拄着拐杖巫师模样的人,再之后是无数双的眼睛与无数张微笑的面孔。

素女静静地画着,陆无忧在一旁先是犹疑不定,之后却越看越是心惊。他手脚冰凉,起先的莫名其妙终化为不可置信,脑海里几乎在一瞬间将所有图画串在了一起。顿时只觉头重脚轻,说不出的压抑难受。

房子如果象征着迎客村,那么哭泣的人便是迎客村的村民,巫师是许多年前来到这的一个人,眼睛则是无数死在这儿的人的眼睛。

迎客村地处大山深处,不知为何,凡是在这儿出生的人天生便泪流不止,运气好的活了下来,运气不好的一出生便失水过多而死去。只是活下去的人也未必真的好运,他们需得日日饮用大量的山泉水,不然一个不小心便会肤裂而死。直到许多年前一个巫师来到了这里,同情他们的际遇,因此告诉了他们一个医治泪眸的方法。那便是用一双活人的眼睛与他们自己的眼睛交换。

自那之后,村民得到了解救,他们终又重见光明,不必再走哪都带着水瓢和瓦罐。他们将村名改成了迎客村,巴不得一年四季都迎客。凡是来到这的外山人,都会受到他们上下一致的热情款待,直等对方松懈时下手,杀人挖目。

素女的爹娘死得早,因此没人帮她杀人。她自己又偏生就是不愿,所以直到长大成人,还是顶着一双滴滴答答的泪眸。而她成了村里那个唯一的怪物,却不知,其实整个迎客村都是与她一样的天生泪眸人!唯一真的成了假,一群假的倒成了真。

怕她泄露了秘密,更因为不想总是因为她流泪的眼睛使自己记起这些年所造的杀业,村民合伙毒坏了她的嗓子,想尽一切法子疏远她,无视她。

直到陆无忧的到来,他一身武艺,即使是夜深入睡时常人也依旧近不了他身。村里刚生下了婴儿,自然无比需要活人的眼睛。他是入口的肥羊,又怎容他轻易逃掉!

素女一双眼温柔沉静,陆无忧心下恍然,一时既为自己的错怪内疚,一时又说不出的后怕。若非素女来救,喝多了的他今夜极可能已身首异处。他千言万语倒反而说不出了,正想说些什么,突听到身后震耳欲聋的呼喊声,火把的妖艳染红了整片天空。

陆无忧转过身,看见了笑容狰狞的村长,还有一脸贪婪的张大嫂,李大娘,以及无数几个月来对他亲热友好而此时目露凶光的村民。以及站在最跟前,一脸愤怒的木雁儿。

“村长,素女想挖人的眼睛,你快将她抓起来处死!”木雁儿一只手指向素女,一边侧过头咬牙切齿地对村长说道。却是出乎意料间,下一瞬自己的一双手被人大力反扣在身后,整个人竟动弹不得。

“傻姑娘,想挖眼睛的不是素女,其实是我们哪!”张大嫂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轻拍着木雁儿的肩,望着她不可思议的神情得意地说道,“若不是我已经有了眼睛,可非得挖下你这双水灵灵的勾魂眼儿来给自己。”

木雁儿怔了许久,似不敢相信般看着素来疼爱自己的村民。良久,她才失笑着扭过头去,痴痴地望着陆无忧。

是她太傻,也是她愚笨,居然会天真地相信了村民的笑容与热情。可是此时此刻,真正难过的不是村民的欺骗与处心积虑,而是陆无忧原来打从开始就未曾相信过她,依旧准备带着素女离去!她为了他不惜青春不惜性命,连到这番地步了却还担忧着别人是不怀好意只图他的一双眼睛!可到头来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比不过与一个怪物的短暂朝夕。纵使是她受了蒙骗错怪了素女,可陆无忧,可这个她爱入心底的男人,却从未真正信过她的话!

她眼角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滴滴答答,也仿佛一双止不住的泪眸。出神间,也不再看狰狞的村民与劈头而来的利剑。

茫茫天地间,似只剩下夜风盈袖。

【遍寻天地·唯待君归】

时光如一幅恢宏画卷,泼墨间过往清晰如昨。

许多许多年后的陆无忧,依旧持着一柄剑天涯海角地寻觅。他见了太多的伤心泪水伤心人,也理解并原谅了当初的那些村民,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天生残缺的可怜人罢了。后来的他再未见过木雁儿,知道她终心灰意冷地离去,如此倒是再好不过。

而偶尔他也会想起,曾有一个泪眸人,源源不绝的眼泪仿佛江河滚滚。他依旧记得许多年前发生在那个山间小村的一切,记得她惊慌的眼神无助的神情。只可惜那时他为护着木雁儿,一时忘却了她只有孤身一人。

他此生都欠着木雁儿,纵使她再如何犯错,他也见不得她丧命。

火把烈烈,天空血红。他不顾一切地驱赶着村民,人群四散间,却在那一刻突然听见身后水声惊天。

等他意识过来时一切已然发生,周围是惊慌的村民四下逃窜,只独独不见了素女。木雁儿站在山泉旁,双手还未来得及缩回,直直地悬在半空中。她目光空洞,扭头看着陆无忧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泉水清透明亮,泛起一朵一朵透明的水花。片刻前,心事重重的素女被她大力推入其中,还未来得及挣扎,单薄的身子便顺着湍急的水流一眨眼不见了踪影。

而他听见木雁儿支吾抽噎的哭声,她说她哪里不如一个怪物,她说她是真的喜欢他,为了他她可以命都不要。可这些他通通不想再听。

他追着山泉跑,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少次他还是会想起星空下素女的笑容,仿佛最耀眼的烟花在他心上怦地炸响。他还是会记起她朝他递来的那一方素帕,一双眼小心翼翼拘束谨慎,却又满是绵软温柔。

他始终相信,既然泉水里未浮起尸体,那她便一定还活着。而他浪迹天涯踏破铁鞋,终有一日会重逢她的笑靥如花。而再遇那日,他定亲口告诉她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

其实早在那日星空下,他便该在心底里明了。任凭沧海桑田斗转,日暮星河虚移,不变的是茫茫天地中,她是他此生认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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