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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清瘦更无诗

2013-05-14卞小安

花火A 2013年5期
关键词:秘籍

卞小安

美编约图:情侠稿,男主是个瞎子,女主是个青楼弹琴的乐伎,两个人都是杀手身份。情景可以参考开头,两个人在女主房间会面的那里。

作者有话说:从去年开始写纸媒开始,这是在《花火》上的第三篇稿子。最初写东西,是因为一个名为雷池果的网络作家,让我也想成为写出这样作品的人。于是一写就是七年(豌豆蒙:你是有多大岁数了亲!小安:嘘!其实我从三岁就开始写稿子!),手稿堆了厚厚几摞,自写自赏,却从未放弃。许久前写过一句“残壁梁尘,空墀窗土,别后应难复”,与我现在的心情大致相似,从前篇章,无论有没有在你们记忆里留下痕迹,我只想从现在,这篇文开始,让你们记得。

不过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江湖岁月里,最渴望的安稳。他们十三个人,却都求而不得。

【犹似故人归】

寒食刚过,春雨如酥。

段十一周身尽湿,喘着粗气靠在陋巷墙壁上,阴影极好地遮住了他的位置,他侧耳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过去,兵刃杀伐之气一闪而过,终于松了口气。

他走出来,轻车熟路潜入这江南第一青楼玉堂春,溜进了一间闺房。才一进来,便听到一个女声冷冷响起来:“段十一,你给我滚出去。”

这女子衣着明丽,容颜如画,只是透着一股冷劲儿,指着门口毫不留情。

段十一滞了滞,当真捂着伤口朝门口走了一步,血顺着指缝躺下来,冷无诗眼皮一跳,在他开门前拉住他,一言不发把他按在椅子上,给他清理伤口。

三年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受一次伤。三年前她刚见到他的时候,他重伤在她房里,大概是慌不择路躲进来的,还拿着剑威胁她,让她支开追来的人。之后他体力透支,疼得晕过去。她神差鬼使地救了他,把他藏在房里。

某日她拿着吃的回房给他,却碰见他在榻上擦拭一把月光一样的长剑。

剑寒如水,杀气分明凛冽。听见她进来,他默然良久,才说了一句:“我是十三商声阁的人。”十三商声阁,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中有十三人,无一不武功上乘,杀人如麻。

冷无诗很久没有说话。段十一偏头,目光并未随着动作流转,难得淡笑一下:“你怕了?”

“怕?”冷哼一声,她强压恐慌,“怕你一个瞎子不成?”

他擦剑的手微微一顿。她知道他动了杀意,可连自己也奇怪的是,她竟毫不畏惧将手抚上他眉眼,冷嘲道:“呵,我不怕你,我是替你怕。”

他默然良久,才嗤笑一声,她听不出那笑里的意味,看着他的伤口,竟有些心疼。

之后,她开始后悔最初为什么要救他。

他总是要奉命暗杀,时有被发现,受伤后就来这里暂避。冷无诗是江南第一乐伎,她的香闺自然也是极好的藏身之地。

“这次又是为什么?”她忍了半晌才问出口,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什么时候能不这么狼狈的见她?

“昨夜,我杀了楼京。”他松了口气般,淡淡一笑,“阁主答应我,只要我杀了楼京,就可以脱离组织,做回平凡人。”

她看着他脸上难得的释然和暖意,眼睫垂下,微微一抖:“退隐江湖?”

段十一没有答,忽然问了一句:“三年前,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他拢上衣襟的手顿在他肩头,她淡淡笑了一下:“为什么呢?”偏头,眼光里有他看不见的冷,“或许是觉得,那时候你和我一样狼狈。像一只……落水狗。”

他被话刺得脸色一冰,出手扣住她的腕:“你……”

“无诗小姐,楼公子来了!”

她轻轻挣开他,低低道:“藏到内间去。我有客人到了。”

她身处烟花之地,自然是要三教九流应对自如,段十一脸色变了变,起身一言不发走进去,藏身屏风之后,屏住气息。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听到那楼公子声音的一刹那,段十一险些乱了气息。

“无诗,今日给我奏什么曲子?”

那声音,分明不久前还高声叱着让他束手就擒,那人的剑,分明刚刚才割破他肩臂害他血流不止。

声音的主人,是宗门少宗主,楼京的侄儿,楼聿。

【背灯就花阴】

段十一自知不能多留,以楼聿的内力,不久就会知道里面藏着人。他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然而毕竟目不能视,跃出楼台之际,风声掀动了帘幔。

足尖刚刚落地,段十一便闪身而去,身后的楼聿已经闻声追出来。他看不见,却耳力惊人,街市喧嚷在他眼底不过是万籁俱寂的黑,直逃到郊外林中,段十一不得不认命般停下脚步。

这人,他甩不掉。

“段十一,你杀我亲叔叔,还想就这样一走了之?”楼聿咄咄逼人,横剑而立,“你与冷无诗又是什么关系?”

段十一心底微惊,镇定自若反问:“冷无诗是谁?”楼聿没有出声,只是长久打量他,他松了口气,楼聿既不反驳,便该信了他是凑巧躲在那房里。

“其实我也不愿这样同你纠缠下去。”楼聿话锋一转,倒让他微微诧异,“只要你交出从楼京身上偷走的《密杀录》,宗门便可以考虑从轻处理你。”

段十一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动声色试探:“为了那秘籍,你当真肯放我?”

楼聿点点头,随即想到这人是个瞎子,冷哼一声:“一言九鼎。”

段十一闭了闭眼,一时头大如斗。因为楼聿口中所言的秘籍,他根本没有见过,更别提拿走了。但只怕现在他说出来,楼聿也未必肯信。更令他头疼的是,不消多时,宗门的人就会悉数赶到,那时再逃,难如登天。

段十一颔首不语,忽然将手探入衣襟:“好,秘籍给你。”

楼聿眼光一动,盯住他的手,段十一趁他注意力被转移,另一只手拔剑而出,楼聿回过神来,已被那剑气迫得退了几步,再想追时,段十一已经消失了。

段十一脱身后,立刻返回玉堂春寻冷无诗。

冷无诗见他去而复返,不由得薄怒:“楼聿正要杀你,你还敢回来?”

他却一把扯住她的手:“你不能再留在玉堂春。和我走。”

冷无诗又惊又怒,一把打开他的手:“和你走,被一路追杀吗?”

“听我说。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是十三商声阁的段十一杀了楼京,现在楼京贴身保管的秘籍丢失,宗门追杀我,就是因为这个。”他强耐着性子给她解释。

冷无诗素来聪敏,顿时反应过来:“你是说,秘籍被盗之事一出,你在玉堂春的行踪就会被暴露……那时……”

那时,玉堂春会沦为江湖人踩破门槛搜查的地方。而冷无诗,首当其冲。

而这所有事,不过一夜之间发生,令他二人措手不及。

“信我。跟我来。”掌心的茧摩挲过她柔嫩的手背,冷无诗微微一愕,心底竟是五味杂陈。

他竟带她来到渡口。桃叶渡,分袂处,她痴然望着一望无际的江水,随即被那江上几艘二层楼船吸引了目光。她忽然明白了段十一所谓的藏身之所是什么地方。

水上。最危险,却最不容易被想到。

段十一引着冷无诗避入楼船:“这艘船是我和阿七亲手做的,没有任务的时候,就在这里看风景,喝酒,从来没有人知道。”

冷无诗才要说话,却见一个青衣男子缓缓从楼船二层的楼梯上走下来。

“有人?”段十一按着腰间的剑,侧耳细听,忽然松了口气,“是阿七?”

阿七不答,立在最后一节楼梯上,轻轻叹息。他二人同属十三商声阁,在那冷酷血腥的组织中,视彼此为唯一的好友。而诡异的是,十三个人里,大都素未谋面,互不相识。

阿七一言不发走过来,忽然单手拥住了段十一,冷无诗见段十一脸色陡然发白,微微诧异,下一刻,她冲上去猛地上前推开了阿七。

一柄匕首,插在段十一腹中,已入血肉半寸有余。鲜血顺着阿七握着匕首的指缝,滴滴答答流下去。

段十一忽然问了一句:“够交差了吗。”

【变却故人心】

阿七手一抖,将匕首扔在地上,握住段十一的肩良久无语。

段十一了然地忍着剧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阿七,你不用愧疚。”

冷无诗在旁忽地反应过来,阿七至今未脱离组织,一定是接到了杀段十一的命令。而段十一也知道,所以受了一刀,权作为阿七交差。她眼眶微热,拿出药给段十一处理刀口。

阿七跌坐回楼梯上,捂着脸良久不言,半晌哽着声吐出一句话:“十一,我做梦都想离开。做梦都想。”

段十一脸色惨白,呼吸渐渐乱了,闭上眼睛,语调沙哑:“最先想走的是老大,我没见过他,可是大家都说他因为要离开,被仇家寻上来乱刀砍死,不得全尸。一年前阿九要走,离开的第二天就失踪了,至今不知死活。今年……我要走,就成了偷秘籍的罪人,还被阁主下了死令。”

一片寂静里,阿七痛苦难当,只是埋首不语。

冷无诗脸色冰冷,突兀地淡淡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会的。会离开的。”

阿七微微颤抖,望着段十一,明知他看不见,然而眼光相对的时候,却恍惚他能见到这一切无奈。

夜里安顿冷无诗睡下,段十一立在黑暗中,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忽然安心:“明日我去玉堂春看一眼。”

手被扯住。

“不必看了。只要我不在,玉堂春就没事。毕竟救你的人藏你的人都是我。”

见他转身要走,冷无诗心思百转,忽然坐了起来,问出许久以来的疑惑:“这三年来,你为什么每逢受伤都来我那里?”

段十一怔了怔,没有回答。她房里安全?顺路?凑巧?他张了张口,竟哑然。心底缓缓泛上一丝柔情,连自己也没察觉到,他此刻的动作那样温柔。他沾染了无数鲜血的手,却将她按回床上,轻柔掖了掖被子,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或许是他想见她。可是这个答案,他没有资格告诉她。

第二日醒来,段十一发觉身侧有熟悉的气息,不由得诧异道:“阿七?”

阿七没有动,只是沉默引着他来到甲板上。他们已被几艘船包围,周遭船头上上黑压压的弓弩手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阿七轻轻凑到在他耳边,告诉他周遭变化。

段十一一时竟有些怔忡,心下一涩,无言地退了一步,身侧的阿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是我,十一。”

段十一顿了顿,一笑:“我当然知道。”他黑衣若墨,当风而立,一双眼毫无焦点扫过周遭一切黑暗,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凌波般轻巧动人。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轻轻问那走过来的人。

冷无诗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会这样心平气和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骗他的,咬了咬牙,她镇定道:“一开始。你根本不知道玉堂春是什么地方,你一开始就不该来的。”

段十一摇了摇头:“你错了。后来的两年里,我一直知道。”

阿七冷冷看着怔住的冷无诗:“玉堂春,宗门情报网的所在,你当真以为,他眼盲,就连心也盲了吗?”

冷无诗脸色惨白,轻轻上前,却被阿七拦住。隔着一段距离,她低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来?”

昨夜他说不知道。段十一笑了一下,现在,他连回答都不必要:“你既然听命于楼聿,今日定是为了秘籍。可惜的是,我当真没有见过什么《密杀录》。看来你要失望了。”

冷无诗步步退后,闪身跳到了另一艘船上,那手持弓弩的人轻声询问了一句什么,冷无诗却冷着脸摇了摇头。

段十一回身护住阿七,低声道:“见机跳水。”

阿七手一颤,低眉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刀伤,万分愧疚。

冷无诗那头似有争执,阿七犹疑道:“她似乎不想杀我们。”然而话音刚落,弓弩齐放!

段十一耳力过人,几乎在同时挟着阿七跳进了水里,巨大的水花里霎时泛出鲜红的血迹。

船上的冷无诗脸色惨白,扬手给了下令的人一个耳光:“谁要你放箭的?”

“我。”

冷无诗后背一僵,缓缓回过头来,却见楼聿从船后走过来,回手给了冷无诗一巴掌:“你究竟要错到什么时候?”

冷无诗被打得偏过脸去,抿唇不言。

【道恨锥长透】

冰凉的江水浸透四肢百骸,段十一勉力扯着阿七沉到水底,耳侧一动,在水中便要拔出剑来,然而下一刻,阿七忽然扳着他转了个身,一支铁钉分水而入,直直钉入阿七脊背。温热顿时从阿七身体里倾泻而出,缓缓蔓延开来,染红一隅江水。

段十一顿时周身如坠寒冰,一面拉着阿七游动,一面忍住浑身的疼痛,体力几近透支,然而掌下的人,却越来越沉。

“阿七。”他以内力传音入耳,却只换来一句话,淡淡的,于那水中噙着他永远也见不到的笑容。

“我自由了,十一。”

说完,阿七整个人放松下来,不受他控制地沉落进更深的水域。

段十一恍惚地伸手去抓,却只扯下一块衣角。

一声痛苦长啸,于江水波纹震荡里破空而出。悲极无泪,他一跃出水面,拔剑而返。

他是杀手,自幼学习的不是竞技比武,而是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人。

弓弩手们没有想到他去而复返,还未来得及拿起连弩,剑光一闪,已经在不可置信的一刻成了亡魂。

楼聿冷笑而上,段十一身受重伤,体力耗尽,即便讨巧杀人,这次也绝不会逃脱了。

段十一心绪大乱,正是失控,对上楼聿,竟是节节败退,楼聿长剑如水,就要刺入段十一心口,冷无诗在旁,竟在此刻鼓足内力发掌,将楼聿一掌打到了水里。

冷无诗不敢耽搁,一把搀起还未搞清状况的段十一,往城中逃去。

“你怎么还敢救我。”他冷笑,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虽然他眼盲,但是从前与她说话的时候,像常人一样,随着动作流转眼波,若是第一次见他,全然看不出他眼睛有问题。

而现在,他不再看她。冷无诗心底疼得发涩:“别说话,逃命要紧。”

她忘不了他挟着阿七跳进水里的那一刹那,空洞的眼神朝她的方向望过来,明知那眼底是一片黑暗,可是她竟在刹那间绝望。他只是眼盲,可他有一颗能看透人世的心,而那眼神,就像是此生他再也不会用心看她了一样。

躲在郊外林中的破旧祠堂,她终于放下心来,想要看看他的伤口有没有裂,却被段十一一抬手推了个趔趄。

冷无诗试图心平气和和这个情绪失控的人对话:“你的伤口不处理会出事的。”

“滚。”

一个不带语气的字,终于让她眼眶发红,连气息都颤抖起来。

段十一一刻也不想听见她的声音,连呼吸声都不想,再次淡淡地,忍着心底绝望的疼,说了一遍:“滚。”

这次冷无诗走了出去。段十一一直听到那脚步声消失,才抬手捂住眼睛。

祠堂里的破窗处,传来呜呜的哽咽声,他想,汴梁的风真冷,把他的眼泪都吹下来了。

阿七。你自由了,却把我扔在这里了。

【难逢开口笑】

三日后,段十一回到十三商声阁,向阁主请罪,并立下毒誓,不再妄图离开组织。

阁主隔着一道屏风,差人递出一个字条来。

手指抚摸过墨色的痕迹,他辨识出了那两个字:甚好。

下一个字条随即而至,他用手细细摸了一遍,指尖顿时僵住。

“《密杀录》何在?”

“我没有见过那本秘籍。”心头又涌上一阵痛楚,他杀楼京,引出这一系列的事情,阿七何其无辜。

屏风内的人似乎微愕,随即轻轻笑了一声。听到这笑声,段十一整个人僵在原地。下一刻,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施施然道:“既然你真的没有偷秘籍,我还留你何用?”

楼聿白衣若雪,立在段十一身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逼回来,原来竟是白忙一场。若你早叫我相信你没有秘籍,我何必还留你的命这么久?”楼聿料定,对着十三商声阁的阁主,段十一不会说假话,他当真没有拿过秘籍。

而段十一险些怒极而笑。一刹那间,林林总总悉数在心底流淌而过。十几年的腥风血雨落幕般只剩一声叹息。所有的真相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苦笑,又如何能想到,不过为了逃出那刀光剑影的江湖,却跌进了更大的阴谋里不得翻身。

“原来你要我杀楼京,是为了自己掌权。事后你想杀我灭口,却发现了秘籍失踪,所以才用尽手段逼我回阁,楼聿,这一环连着一环,可真要你费心了。”

“过奖过奖,十三商声阁历来是宗门少宗掌管的暗棋,只可惜棋子不听使唤,弃了也罢。”楼聿杀意已决,他怕江湖人知道,是他亲自派人杀了自己的叔叔楼京。

楼聿一招手,周围的暗卫便已拔剑而出。段十一是江湖第一杀手,说是十三商声阁的第一人亦不为过。几次围剿,楼聿都吃了大亏,现在好不容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不想再失手第二次。

“段十一,若你想留全尸,自刎谢罪也可。”楼聿出口狂妄,令段十一眼角一挑,险些哂笑出声:“滑天下之大稽!”

一瞬间软剑自腰间抽出,流水般朝楼聿行去,霎时周围人动起来,一片刀光剑影。段十一一路退出,挥剑格挡,他轻功绝顶,稍一闪身,便又消失在众人视线里。然而退到外庭之时,他脚下一空,竟整个人跌进了巨大的陷阱里。

大网当头罩下,楼聿望着陷阱中目光冷然没有焦点的男子,扬手就要将长剑射过去,却被一个声音喝停了动作。

“住手!秘籍在我这里!”

【人世几回伤心】

那声音极其沙哑,辨不清是谁,全身用黑色披风围得严严实实,楼聿微微一惊。

来人手握萧管,见对方似乎想动手,便抬手吹起萧来。

乐声起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气血翻涌,楼聿这等内功深厚的人,甚至一时不查,气息大乱,顿时咳了口血出来,怒喝道:“《密杀录》!”

以音杀人,所谓宗门密杀之一,只是《密杀录》,唯历代宗主才能翻阅,其他人没有资格修炼。而这窃贼,非但偷了秘籍,居然还自行修炼!楼聿怒极,杀心顿起。权衡利弊,顾不得被陷阱困住的段十一,下令道:“抓住那个人!”

段十一一朝得救,自陷阱中腾身而出,循着混乱的追逐声尾随过去。

看不见,于是更能清晰感知那乐声。他气血翻涌,不敢再上前一步,却莫名觉得乐声熟悉。心底却不能不惊惧,怪不得楼聿那样在意《密杀录》,音杀之术,简直闻所未闻,手持箫管,居然能退敌几十人。

乐声渐渐散去。他不动声色躲远了,侧耳细听。

人声微乱,叫苦连天,应是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他心底疑惑,抽身想要离去,无奈气血逆涌,新伤旧伤一起发作,痛得他全身痉挛起来。一只手忽然扶住几欲跌倒的他:“走吧。”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怒意横生,段十一不顾楼聿的人还没走远,就这样抬肘抵上冷无诗的颈,冷无诗呼吸窒住,竭力想扳开他的钳制,却没能得手。

“我对自己说过,再见到你,定然杀了你给阿七偿命。”段十一手上加力,心里却莫名地疼,犹如重石常年累月的钝击,无可治愈。

默了一会儿,冷无诗忽然用嘶哑的声音低低一笑:“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他怔了许久,忽地惨淡一笑。

“是啊。我怎么还不动手。”喃喃重复了一遍,段十一不知不觉松开了她,“或许其实……真正的凶手是我自己。是我妄图逃离一切,惹得他帮我收拾残局,是我轻信他人,惹得他替我丢了性命。是我。”

越到最后,语声越似叹息。

“段十一,我没有想过杀你们,不论你信不信,那天,我宁愿替他去死。”终于说出这句话,冷无诗如释负重,长出了一口气。这句解释,欠了良久,堆积在心里,已成了巨大的山峦,压得她不能喘息。

段十一沉默:“一直以来,我怪的竟是自己。”

他释然一般,轻轻扶住她的手:“我是迁怒。我知道。”那些时日的相处,几分真假,他岂会不知。在楼聿手下,多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无奈,他有多少,她定然只会多,不会少。

何况最后关头,她还是为他反叛了。

春风拂过,柳叶冒了新芽,寂静无人的林中,他与她依偎而行。她静静说了一句她很久前说过的话:“总有一天会的,会离开的。”

离开这片腥风血雨的江湖。

【心期千劫在】

他在冷无诗的照料下,开始养伤。现在楼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陡然出现的音杀者吸引去了,自然无暇顾及他们。

一段难得平静的时光里,冷无诗觉得像是梦,奢侈而不真实。

这个沾满了罪孽的杀手,现在就躺在她三尺开外的床榻上,静静闭眼小憩,而她在替他煎药,他怕苦,所以她还准备了一碟蜜饯。

段十一睁开眼睛,唤了一声:“无诗?”

迎面而来的是苦涩的药味,他屏息,接过药碗一扬手灌了下去,随即快速挟了两块蜜饯吃了。冷无诗嘲讽地笑了一声。

段十一抿唇,脸色有些难堪:“人都有弱点。”

冷无诗一边收拾碗一边漫不经心问道:“你猜猜你又是不是我的弱点呢?”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微微怔住,似乎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并不想听到任何回答。

段十一没有回答,她松了口气,转而正色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僵了一下,抬头望着她,好似能看见她此刻的忐忑一样。冷无诗坐到他身侧,抬手按在他眉上:“三年来,楼聿根本不知道你在玉堂春,我从未设局。是那次,楼聿发现你后,逼问我说出了一切,才会连累阿七……”见他脸色微变,她不再说下去,只淡淡叹了口气。

“你问我三年前为什么要救你。”她指腹轻轻划到他嘴角,“段十一,因为我对你一见倾心。”想到初见他时,那故作狠戾的眉眼,她感慨良多,只想他再也别流血受伤,再也别来去无踪让她心心念念牵肠挂肚。

他怔住,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心底微微震动。

她语调里几乎带了恳求:“所以,你能不能不再杀人,不再颠沛流离?”

他所有的决心,伴随着默认般的一点头,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第二日冷无诗去买药,叫他收拾好东西,傍晚,在桃叶渡等她。

醒来时冷无诗已经不在,他慢腾腾起身,却在收好东西,按着扁扁的包袱时,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没有冷无诗的舞裙。他养伤时,冷无诗曾购置了套舞裙,却从未穿过,而今日她穿走了,是去做什么?

配得上舞裙的地方,非玉堂春莫属。回忆起过往细节,她让他等在渡口时的不舍语气,还有那日音杀者出现时,她随后便来扶住他的巧合,心念电转间,他心底恍然炸响了一个惊雷。

玉堂春内皆是宗门之人,楼聿初登宗门宗主之位,在此设宴,没有人注意到段十一静静走进来,立在玉柱之后。

琴声起,这一刹那,段十一和楼聿皆是一怔。

台上的乐声,极其熟悉。百转千回后,段十一仍旧不确定。然而在下一刻,他忽地气血翻涌,顿时醍醐灌顶般周身一僵。

音杀。冷无诗。

是她。真的是她。所有的怀疑在此一刻皆被证实。大悲大喜齐齐涌上心头,还有辨析不清的怒意。原来从头到尾,她当真骗了他。他被追杀的时候,他因那没见过的秘籍无可奈何逃亡的时候,她淡淡看在眼里,时不时冷笑几声,可是,罪魁祸首竟然是她。

可亦是她,救他于危难,许他终身避世,执手相依。

列坐的平常人毫无影响,楼聿却已脸色发青,大喝一声:“冷无诗你好得很!来人,杀了台上那个弹琴的!”

一时间大堂乱作一团,剑影血迹里,段十一忍住真气逆转之痛,循着乐声想要靠近,然而场面太乱,他几乎无从下手。

琴声转烈,杀伐铿锵,段十一离那声源太远,顶多真气激荡,而乐声太大,他除此之外不能听清任何东西。

蓦然,直抒胸臆的一奏断了,周遭已是静谧无声。

段十一还在费力找寻,这一霎,一颗心却陡然沉了下去。

【一片冷香惟梦】

段十一手足无措般立在原地,轻轻在寂静中唤道:“无诗。”

无人回应,他眼眶一热。忽然有窸窣声响起,他满怀希望循声靠近,突然衣角被人轻扯。他了然地蹲身将人抱在怀里,冷无诗闷咳一声,一口血,随即喷在他已然被冷汗湿透的衣服上。

音杀至烈时,伤人自伤。她早已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带我去渡口。”她极力压着喉咙的血腥气,抓紧他的衣襟。

“骗子。”他手按上她的脉搏,一颗心缓缓沉落下去,呼吸骤然哽咽。然而还是抱起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桃叶渡的江风晚凉。他此刻却只想老天能给他一刻光明,叫他看看这个女子的模样。

“楼聿死了。”她道。下一句话,却直叫他从不掉落的泪,直腾腾砸在她脸颊。

“你要的自由,我给你了。”

他只想大喊,若你不在了,我要这自由,又和谁来分享?可而今,只剩下哽咽酸痛的一声“嗯”。千言万语,在心间无声翻滚。

“我欠你太多。你杀楼京后,是我顺手牵羊拿了秘籍。却要你替我背黑锅。”冷无诗勾起唇角,“可我是真的……想要变得更强。强者,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得到想要的。”

他不知其意:“你想要什么?”她是个女子,应当被好好呵护,而不是这样罔顾性命。

“你为什么要离开?”她不答反问。

顿了顿,段十一握住她指尖,将她指腹顺着自己衣襟滑下,肋下三分处,赫然是一个烫出的记号,是十一。那是他毕生不可忘记的,为人操控的屈辱。他不愿一生都沦为杀人的工具。

冷无诗默然良久,学着他的动作,引着他的手,抚上自己左肋下三分处。如愿看到他周身一僵。

隔着夏日单薄衣衫,那拇指下的触觉,何其熟悉。

“十三。”他恍惚,念出指腹触及到的字样。原来她就是第十三商。

是啊。十三。冷无诗的泪忽然滚滚而下,抓住他衣襟,几度抽泣:“我比你,更想要离开。我亲眼看着阿九死,他临死前,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要自由。而十三商声阁,永远不会给。”

不过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江湖岁月里,最渴望的安稳。他们十三个人,却都求而不得。

而现在,她亲手把她的自由交给他了。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抱紧怀中的人,她那样瘦,可给他的东西,却重逾千斤。

桃叶渡下起了微雨,苍烟雾霭里,他忽地想到两句话。

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

“无诗,我们起程吧。”他泪流了满脸,恍惚觉得这不过一场梦,总会醒来的。

而怀中的她,轻轻望着他,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噙着笑,点了点头。

编辑/豌豆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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