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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辞

2013-05-14青修

花火B 2013年10期
关键词:班主戏班

青修

<零> 三年

夏安逃到天津卫的时候正是冬至,大雪压塌了十字街外的一排香椿树。她顺着十字街一直往西踉踉跄跄地走,终于还是挨不住倒在了树下。

雪簌簌地落在她身上,起初还觉得冷的皮肤生疼,可过了没一会儿就麻木了。戏班被乱兵冲散了,她慌忙逃走,只随手拽来了一个玉器暗戏。她肚子里没有东西,身上能御寒的也只有一件被磨烂了的小短袄,这会儿被冻得嘴唇发紫脸色发青,耳朵里听着喧闹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是挨不住昏了过去。

龙海茶园这会儿刚散了戏场。一辆洋车从西驶来,车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岁,女的看着也刚刚十八九岁的年纪。洋车正停在了十字街上,穿着裘绒大衣的女子看见夏安蜷在地上,她扭过头,一眼就瞅见夏安手里攥着的物事,赶忙下车来,用手拍了拍她的脸。见她没有反应,于是把她翻过身来抱在怀里。

车上的男人有些不耐烦,催着女子道:“你是闲得慌还是怎的?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野丫头,你就往怀里抱,不嫌脏得慌?赶紧上来走人。”

看着虽说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可夏安生得俊俏,这会儿小脸躲在女子怀里,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上的雪化成了水珠,看着好生动人。

“这姑娘多可怜,先把她带回去好不?”女子一边轻轻地搓着夏安的脸,一边说道。

“你这是抽的什么风?大冷天的把你也给吹傻了?你要是想要个使唤丫头,回去我给你找个伶俐听话的就是了。”

“我是看她可怜,你看着手里攥着的暗戏琴挑,就是戏班里的物件,这丫头应该就是戏班出来的,不知道是走丢了还是怎样。肯定是个苦命的人儿,我命好遇上了你,可别人就不一定了。”女子说着说着声音里就带了哭腔。

“你哭什么啊,行行行,你说带就带,都听你的行了吧?”姨太太一哭,车上的男人就没了办法,拍着大腿说道。

“还是你疼我。”女子赶忙抱起夏安坐回了车上。

车夫拉着黄包车一路向东驶去。

春去秋来,这一路就走过了三个寒暑。

<壹>角儿

龙海茶园新请来了个戏班,唱的都是自家写的新戏,按说这种野路子上不了龙海的台面,可这戏班班主的父亲和茶园的老板是故交,关系好得不得了,这面子是怎么也要卖的。

戏班班主叫穆行知,出奇的年轻,看相貌不过二十五六的岁数,说是某一富贵人家的子弟,家族破落了,自己用家里剩下的钱办了这个隆瑜班,全国各地走了一遭,也算是小有名气,只可惜正经的戏一出不唱,唱的都是自己写的。

夏安在督军府住了两年多,抱她回去的姨太太就生了急病,在病榻上拖了半年还是死了。临死前交给夏安一套暗戏,交代她可以把这套暗戏送与隆瑜班的班主换个差事,让她好生保存。

夏安本就在督军府受欺负,姨太太一死,她立时就被赶出了府。待到姨太太下葬,夏安悄悄地去祭了她之后,便按姨太太的话找到了隆瑜班。

夏安给那年轻的班主讲了姨太太的事,班主听了二话没说就把她收进了戏班。

夏安本身就有不错的功底,没过多久,就在隆瑜班混成了角儿。

这一晃,又是一年。

夏安随着隆瑜班走了不少城市,今年开春终于又回到了天津卫。

刚过了年,满地的碎红纸屑,夏安走在十字街上,眼前好像就是当年自己倒下的那棵香椿树,她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却蓦地发现穆行知从拐角处闪了过去。

进了隆瑜班之后,班主对夏安照顾有加,唱词唱腔都是他亲自来教,白日里也偶尔说些话,虽说这戏班里俊俏的男人多,穆行知也能算的上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了。夏安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二人相处多了,夏安就暗暗地喜欢上了他。只不过平日里接触都是些戏班子里的事,现在在外边见了,对夏安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

夏安心想班主从来都是个磊落的人,可眼瞅着怎么都觉得鬼鬼祟祟的。她赶忙跟了过去,看到穆行知提了包东西到处绕着,耽误了许久才出了城,她一直跟到晌午,发现他竟来了姨太太的坟边上。

想必是故人,来祭奠下也是正常。夏安正想着,却见他突然一下子伏在坟头上哭了起来。

她心想穆行知和姨太太定是有什么关系,既然如此小心,必定是不想让人知道,此时不巧被她撞上了,夏安心里凭空多了些许愧疚,赶紧转身想要返回城去,却听得身后一声叫唤。

“既然来了,就一起祭奠一下吧。瑾瑜也算是对你有恩,一年都没来看一趟,有些说不过去了。”

姨太太姓苏名瑾瑜,夏安听见,尴尬地转过身,穆行知看也没看她,手里正烧着什么,凑上前去才发现,他手里的是戏本。

“你烧了戏本做什么!”夏安惊叫一声,伸手就要上去抢。

穆行知一侧身躲过了她的手,道:“我写戏就为了她一个人,写成了自然要先给她一个人看。”

夏安听了,心里微微一惊,道:“不知道我当问不当问,你和姨太太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人都死了,还问这做什么。”穆行知叹了口气,又道,“我新写的落花辞你练得怎么样?”

夏安想着他是要把话头引走,于是道:“都练了半个月,熟得很。”

穆行知听了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盯着墓碑上苏氏两个字看了一会儿,然后背靠着墓碑侧面坐了下去。

夏安看着他的侧脸,映着日头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落寞,穆行知突然开口道:“那就唱一段给我听吧,就唱汀洲别。”

夏安有些不知所谓,愣了一下,也只能清清嗓子开唱,谁叫他是班主呢。

“西风送,百里别,思君情意切,奈何香樟条条不为屏,春水虽深不成阻。我空有满心投君意,无奈贫贱只可人欺。绫罗流苏入了泥,终不平这汀洲二里。君与妾此番一去,想是今生难再有相会期。”

<贰>暗戏

那天回来后,夏安和穆行知走得越发近了。隆盛班要在天津卫待上一段时间,于是他们俩隔几天就要到苏瑾瑜坟上去祭拜一番,穆行知烧几页戏本,夏安唱一段唱词。

一晃三个月过去,夏安唱完了一整出落花辞,也听完了穆行知和苏瑾瑜的故事。

落花辞写的就是他们俩。

二人家里是世交,从小青梅竹马,后来苏瑾瑜的父母死于乱兵,那时穆行知的父亲正卧病在床,他从小就是被父亲一个人带大,感情深厚,一直在身边伺候直到他父亲病故。那之后穆行知才知道苏家的事,等再去找的时候,苏瑾瑜已经不知去向了。

穆行知变卖了家财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搭台子唱戏的戏班遇见了她。那时候苏瑾瑜已经成了戏班的台柱,走是不可能了,穆行知一咬牙,干脆就求着拜了师,在戏班里学起了戏。

唱腔学了两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穆行知开始写起了戏本,先是四处听来的民间故事。写完了就和苏瑾瑜偷偷地唱上一出,两个人感情越发深厚。

后来戏班辗转到了天津卫,苏瑾瑜一次外出采买的路上遇到了天津卫当时的督军。督军一眼就看上了她,转过天来就找到了班主,逼着要人。

班主也是个好心人,知道苏瑾瑜和穆行知的这一段,满口托词死活不肯放人。督军开始的时候也没明抢,只是时常派着手下的人来拆拆台子捣捣乱。这一来二去,班主就觉得天津卫是待不下去了,准备带着戏班出城。

可那督军也不是善茬,他心想着好话说尽了,面子也给足了,班主不给这个脸,也别怪他下手不留情,当晚亲自带着人到戏班准备把苏瑾瑜抢回来。

一队人马到了城外才发现满地的残灰痕迹,一看就是刚走不远,赶忙追了过去。才追了二十里就碰上的戏班的队伍。

班主一看,大喊一声欺人太甚,几个武生也愤愤地抄起家伙就跟督军的人干上了。

武生练的可都是真功夫,那几个酒囊饭袋绝不是对手,督军眼瞅着自己的人落了下风,这面子能丢第一次,可丢不了第二次,眼一红,一枪就打在了班主脑袋上。

手下人见督军开枪,纷纷举起枪来。几个武生大多都是班主捡来的孤儿,从小养大教他们谋生的本事,心里都念着班主的恩情。一看班主被他们打死了,一怒之下也都跟不要命似地往上冲。

可功夫再强也抵不过对方手里的家伙,枪声四起,没一会儿地上就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剩下的人跑的跑散的散,穆行知腿上也中了一枪,可还是把苏瑾瑜紧紧地护在身后,副官上来拉起苏瑾瑜就要走,穆行知使上浑身的力气紧紧地攥住副官的手腕,那副官吃痛,可一只手在他手上也开不了枪,于是手腕一转用枪托猛一下把他给砸晕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周围只剩下十几个活人了。苏瑾瑜早就不知去向。他想要去督军府抢人,却被另外几个人拦住。好说歹说地劝了七八天,这才劝下来。

班主死了,其他人还得活着,穆行知把身家财产全都给了戏班,改了名叫隆瑜班,他从此就坐上了隆瑜班的班主。

夏安听了,簌簌地落泪,也给他讲了她进府后苏瑾瑜过的日子,事无巨细全都说给他听。穆行知手里不停地把玩着她带来的那一套暗戏。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最后却把这一套暗戏都交在夏安手上。

“你就替我存着吧,也算是感谢这三年你替我照顾瑾瑜。”

<叁>唱词

那日之后穆行知开始整日整日地窝在房里写戏本,灯光一亮就是一整晚。别人只道这班主勤奋,只有夏安一个人知道他装着心事,于是常端着茶汤过去他房间,可怎么敲门他不应声。

白日里偶尔见了,穆行知也是笑笑地打招呼,丝毫看不出半点儿阴郁。

这几日后院里总是有些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神神秘秘的,穆行知也反常的整日不在房里,打点招呼着这群人,忙得不亦乐乎。

夏安就在院子里练戏,新戏本是不应先让外人看到的,可穆行知却说没事,让她不要管他人,继续唱。

“秋风萧然,难掩心意,但这一曲,送君予千里,此时明月朗朗,妾将这唱词诉与其听,愿其为妾达所期。妾期有三,一许君康健长安,免妾忧君难,二许君坦荡宽心,世间百事难如意,但不违心足以,三许……”

“这之后就不要再唱了。”穆行知突然打断了夏安道。

“为什么?”夏安还端着手势,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前些日子我把唱词改了,这之后有新本子,过些时日再给你看。”穆行知笑得很温柔,没再说什么,转过脸去继续和那些人用细细碎碎的声音说话。

夏安本就不习惯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练习,反正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唱什么,干脆就回房间里休息了。

晚间的时候有个戏场子,来听戏的是龙海茶园老板的朋友,穆行知卖了他个面子,破例让戏班唱了出长生殿。

几场戏下来已经到了亥时,夏安回到后院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穿着华达呢马褂的男人站在她房门口。

夏安走上去,那男人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先生,这是我的房间,请让让。”夏安脸上还带着妆,抬起头看着那男人说。

“在下姓史,一直在这里等夏小姐。”那人微微欠身道。

夏安皱了皱眉头,没有言语。

“夏小姐好嗓子,在下仰慕已久,不知明日可否到府上一叙。”那男人见夏安不说话,于是开口道,虽然说得客气,可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儿容得她不去的意思。

“多谢先生好意,明日夏安还有戏台子要上,怕是有所不便。先生请回吧。”夏安眼瞅着这人就是个乡绅模样,虽说言语里像是个受过教育懂得礼数的人,可也掩不住脸上的横肉透出来的戾气。她看着厌烦,话里也强硬了许多。

“在下每日都来听夏小姐的戏,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仰慕小姐已久,情难自已,午间一顿便饭想必不会耽误夏小姐很久,那我明日派人来接小姐。”

还没等夏安再拒绝,那人就又一欠身转身走了,夏安被这么一扰弄得心烦,瞥了那人一眼就进了房间,心想就算是明天来人,她不去也就罢了。

可刚进房坐下,就听见一阵叫门声。

“夏安,睡了吗?”门外的声音听着像是戏班里的武生小六。

“还没,你进来说话吧。”戏班里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夏安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招呼他进来。

小六神神秘秘地钻进来,回手把房门一关,门还没关上,就急急火火地说道:“刚才我在你门口看见个男人,好像十字街外成衣店的史老板?你什么时候搭上这么一条富贵线了?”

“你给我少胡说!”夏安朝他一瞪眼,嗔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人,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那你可要小心了,那史老板和督军是老熟人,行事风格也一个样,可得罪不起。”

“怕什么。”夏安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还是打了个颤。

“总之你万事小心,有什么事跟大家伙打招呼,我们一块儿帮你想办法。”小六说完,拍拍胸脯就走了。

夏安这一回才把这事放进心上,督军两个字刺得她心里乱麻一样。她和衣躺下,脑袋里不停地过着姨太太的事,翻来覆去地半个晚上才睡着。

<肆>冒犯

第二天一早夏安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一群人吵嚷。

“这么说,你连史老板的面子都不给了?”听着人语气蛮横声音陌生,不是戏班里的人。

“我们戏班有戏班的规矩,你就回去禀报你主子,夏安要练戏,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们闲耗。”这是穆行知的声音,夏安没想到他还能有如此强硬的一面。

“你个穷唱戏的怎么说话呢?老子和你好好说话是给你脸,你非不要这个脸的话,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场子?”

“你试试?”穆行知语气并不重,可却没有半点儿退让的意思。

“有种你试试?”“废了你信不信?”“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跟着说话的都是戏班里的人,听着声音是都聚在这了。

接着外面就叮咣响了一阵,夏安赶紧醒醒精神,整理好衣服就把门打开走了出去。

这时候门外短暂的争斗已经结束了,穆行知安安稳稳地坐在凳子上,脚底下踩着一个穿着深灰色短衫的人。小六他们手里拿着棍棒木凳正和另外几个一样装扮的人分站两旁,怒目而视。

穆行知见到夏安出来,一脚踹在那人肩上,把那人踹出二尺远。那人哎哟一声大大咧咧地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却一眼瞥见夏安。

“班主,他们是?”夏安嘴上问着,可心里早就猜出个大概。

“狗。”穆行知从牙缝里蹦出这么个字,语气里尽是轻蔑。

那人听了,指着穆行知的鼻子道:“姓穆的你给我等着,老子和你好说好商量,是你给脸不要脸,我们走着瞧!”

那人说完,瞥了夏安一眼然后一声招呼就带着其他人走了。

夏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穆行知他们是为了她才得罪了这么一群人,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麻烦,她心里想着要感谢一下,可话到嘴边却觉得怎么说都别扭,憋了半天也只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穆行知听了只是一笑,挥挥手道:“赶紧练戏吧,晚上还有台子要上呢。”

除了穆行知外,剩下的人好像都各怀心事,也没再说什么就各自离开了。

往后的几日相安无事,夏安白日练戏,晚间上台,落花辞整出戏已经练得烂熟。只是出了那一档事,夏安怕再惹什么是非,几乎不再出门了。

戏班里的人似乎也变了个样子,见了面都不像之前一般嬉笑着逗闹了,一个个脸上写满了阴郁,连穆行知也好像和她生分了许多,不少事情明显都在躲着她。夏安搞不清楚缘由,心里是又气又急。这天刚下了戏场子,夏安累得一进屋就躺倒在床上,脑子里一转,还是转到了这件事上,她胡乱猜着许多原因,越发觉得就是因为那史老板的事。

明明是姓史的自己找上门来,难道大伙还以为是自己招惹了他不成?

夏安越想越是焦急,这时候还没过二更天,穆行知是肯定还没睡的,夏安一个翻身就从床上下来,想去找穆行知说个清楚。这事别人误会不打紧,可他误会了,自己心里就比什么都难受。

夏安出了房门,被凉风一吹反倒有些胆怯了,戏班子这么大,自己为什么偏偏和他解释,心里的那点事生怕被人看透了。她就在房门外踱步,盘算着要给自己找了好借口。

按说少女情怀便是这么回事,你心心念念想要蹭上个事情和那个人多说那么几句话,可偏偏又怕那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事后不说后悔,说了也是后悔。夏安定了定神,他是班主,自己与他说了便等于和其他人都说了。于是打定主意,还是朝着穆行知房间走去。

穆行知房里暗着灯,夏安倒是有些意外,按说这个时间他是该在房里写戏本的,莫不是已经睡下了?夏安心跳得厉害,此刻竟暗暗地舒了口气,她的脚顺着往前走了几步,刚要转身,却听见有人在他房里细细碎碎地说话。

夏安赶紧凑了过去,挨在窗子边上想要听个清楚,却不想屋里的人一下就发现了,瞬间安静了下来。接着穆行知的声音就从窗子那边传来。

“是谁?”

夏安心里打了个哆嗦,忙到:“是我,夏安。”

屋里一下没了声音,没过一会儿灯就亮了,穆行知打开门走出来。夏安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穆行知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轻声问。

夏安差点儿把“没事”两个字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却如实说道:“我只是来和你解释一下那史老板的事。”

穆行知看她低着头,每说一个字声音便小一分,他长夏安几岁,世事经历的也多,自然是明白这女孩家的心思,于是道:“你放心,那姓史的什么样子我心里清楚,只要你不愿意,那万事都不需要你操心。”

夏安还是低着头,平日里的男人般的性子全然不见,诺诺地说了句:“谢谢班主。”

“没别的事的话,早些歇着吧。”

夏安只听见他说了这一句,等到缓过来抬起头的时候,穆行知刚好把房门关上了。夏安的脸这才腾地一下红上来,也不顾其他,转身就回了房。

<伍>保护

第二天夏安一整天都没见到穆行知,直到晚间上了戏台才看见他。

整出戏唱得心不在焉,几次差点儿出了差错。说巧不巧,唱完回房的时候,竟又在房门口看见了史老板。

“夏姑娘别来无恙。”史老板还是那身华达呢的马褂,像第一次一样彬彬有礼地欠了个身。可夏安看在眼里却是一股火气。

“请让让。”夏安没好气地说道。

史老板却没听见似的仍旧拦在门口,不慌不忙道:“上次家里几个下人过来请夏姑娘,听说起了争执,下人不懂事,我知道后已经罚了,请姑娘万万不要往心里去。史某这次是专程来向姑娘赔罪,顺便再请姑娘到府上一叙。”

还没等夏安说话,不远处便传来穆行知的声音:“还真是只甩不掉的臭虫。”

夏安赶紧一回头,看见穆行知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夏姑娘请稍等。”史老板说完,语气一转对穆行知说道,“穆班主,我正巧有事想问问你。”

“讲吧。”穆行知倒是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尔雅,手背到身后,半低着头看着比自己稍矮的史老板说道。

史老板笑着舔了舔嘴唇,道:“前些日子,我听说有个戏班进了天津卫,这戏班似乎和督军大人几年前病故的一个姨太太苏瑾瑜有些瓜葛,不知道穆班主是否有所耳闻。”

穆行知听了史老板的话,浑身一震,夏安看见他撑在大腿上的左手一下子就攥成了拳头。只听见穆行知从牙缝里挤出“没有”两个字。

史老板把穆行知的样子都看在眼里,胸有成竹地道:“没有也好,现在天津卫这地界,怕是不容的那戏班再进来。穆班主若是知道什么消息,可一定要告诉在下,在下好去督军大人那讨个赏,当然,这功劳自然少不了穆班主你的。”

“不劳费心!”穆行知抬起头,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冒出火来。

史老板心满意足地直视着他,丝毫没有退让:“穆班主,这事说完了,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他顿了一下,说道,“请穆班主高抬贵手,不要再干涉我和夏小姐的私事。”

“啊?”夏安听见这一句一下子愣了,“我和你哪有什么私事。”

史老板却一脸认真地道:“夏小姐不用怕,在下知道是有人一直在你我中间作梗,不用担心,交予在下就是了。”

史老板这话说得让夏安怎么接都觉得不合适,只能愣在那儿。穆行知倒是给她解了围。

“史老板,好歹看样子你也像是半个君子,何必强人所难?”穆行知讥道。

史老板却没理他,还是跟夏安说道:“夏小姐你不用怕,史某人知道你在这戏班之中受制于人,在下既然倾心于你,自然会护你周全。”

史老板说到一半,眼睛却看向穆行知,嘴角挂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没有受制于谁!”夏安仰起脸,大声说道。

“夏小姐!”史老板故意用着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此刻有旁人在,你的心意不便多说,请小姐方便时,一定来府上一叙,到时你我再畅谈无妨。”

他还是不给夏安和穆行知说话的机会,一转身就走了。他从穆行知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低下头在穆行知耳边轻声说了句连夏安都能听到的话:“当年你护不住苏瑾瑜,如今自然也护不住夏安,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吧。”

史老板说完就笑着走了,夏安听见穆行知牙都咬得咯咯作响,赶忙上去道:“班主,我……”

穆行知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道:“我当年没护住瑾瑜,如今必定能护住你!”说罢也转身回了房,留下夏安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

<陆>决绝

那日之后,史老板竟然没有再来打扰,连戏都没有再来听了,戏班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了三天。第四天小六和几个武生出去街上闲逛,当午的时候几个人吵嚷着跑回来,说小六让官兵给抓去了。

戏班里一下子乱作一团,穆行知仔细问了问,官兵说小六偷了东西要带回去询问。他和夏安心里都清楚这是史老板从中作梗,夏安要上史府问个明白,可却被穆行知拦了下来。说姓史的就等着她呢,千万不能自投罗网。他们也没办法,只能就这么等着,挨到了下午,小六竟被放了回来。

有个人在茶园门口看见了躺在地上浑身是伤的小六,急忙招呼伙计们把他抬了进去。

夏安给烧水洗手巾,穆行知给擦伤口,就这么忙活到了晚间,剩下几个人去上戏场,就留下了夏安一个人。

夏安眼看着小六身上都是鞭打的痕迹,心想这事都是源于自己。小六一边忍着疼,一边安慰夏安说没事。她这一下子就被泪糊了眼,一五一十地跟小六道出了原委。

小六听了恨得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地说当时自己要是知道,肯定骂他们个狗血淋头。

“总之,回来就好。”夏安一只手擦了擦眼泪,另一只手给小六往胳膊上继续涂药。

“他们欺人太甚,班主还不给气死了?”小六喘着粗气道。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是好,要不你跟班主说说,咱们找个档子离开这吧,有这么个人在,今儿是你出了事,明儿还不知道是谁呢。这让咱怎么安生得了。”

夏安说完叹了口气,小六听了却要挣扎着爬起来,夏安赶紧扶住他起身,他往四处看了看,悄声道:“现在整个戏班就你不知道了,来之前班主就和我说了,咱们这一次啊,是要杀了督军给苏姐和老班主报仇!”

“啊!”夏安听了,一下子惊得把手巾掉在地上,忙到,“这可不能乱讲。”

“谁和你乱讲了,你没看见这些日子后院里忙忙碌碌的吗。昨夜里班主还和大伙说呢,两日后姓史的请督军来龙海听戏,到时候我们动手,正是一石二鸟的好时机。”

夏安听得慌了神,小六接下来的话她都没记在心上。直到散了戏场,别人来了,她才晃晃悠悠地回了房。怪不得这些日子戏班里的人都看着奇奇怪怪的,原来是在酝酿这么大的事。

夏安一晚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见到穆行知的时候,他并没有和往日不一样,只不过在夏安看来,他身上总是多了些什么东西。

小六好像并没有和班主说将此事告诉了夏安。夏安仔细留意了一下,戏班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收拾自己唱戏的家伙,真的像是在准备些什么。

她心想,不管怎么样,这在乱世中自己只能托身于隆瑜班,她打定主意,无论死活,自己都要在这隆瑜班里。

小六伤的不算重,修养了一天就没什么大碍了。

过了一天,这天晚上就要上台子唱戏,唱的是班主新写的一出《落花辞》。

夏安唱的是闺门旦,故事就是近些年的故事,男角是富商出身,女角就在戏班里唱青衣旦。穆行知昨天临时改了戏本。男角本应唱的是巾生,今晚这出的扮相却是武生,女角是戏中戏,青衣旦闺门旦一场一换。穆行知并没有给她之前说好的新戏本,而是叫她唱到中间一场的时候就下来。

班子里的人说晚上会有贵客来听戏,夏安知道说的是谁。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

上台前,穆行知交给她一个麻布包裹,说是让她下来后就带着包裹出城,往苏瑾瑜的坟上去。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细细交代,等出了城再打开包裹看自有分晓。

穆行知又仔细交代了几遍事关重大,一定要尽快出城,夏安认真地应了几遍他才放下心来。

他让夏安快去准备,自己拉过一个武生到一旁说话去了。

夏安定了定心神踩着步子就上了戏台,她眼角一扫,就看见坐在正中的史老板和督军,一开腔,第一场唱词就顺着出来了。

“杏娇娆,春尚早,妾及笄,春已去。本是东厢听春雨,竟看屋外杏似雪,化作泥。”

那史老板和督军说着话,不时伸手向夏安指指点点,夏安上着妆,竟没被督军认出来,就这么安稳地唱到了穆行知安排好的结尾。然后就移着步子下了场。

还没等夏安站稳喘口气,小六带着几个人就赶忙来给夏安递水卸妆,一小会儿就侍弄好了,小六又拽着夏安从茶园后门走了出去。

“快走吧!”小六对夏安说,同时警觉地四周看着。

夏安心里一直隐隐觉着不对,现在才想明白:“你们不是要我独自逃命吧?”

“说什么呢!班主都安排好了,事成后我们就火速出城与你会合,你千万别耽搁,赶紧出城去。”小六边说边不停地摆手。

“好。”夏安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快步走了。

一直到夏安走远,小六才关上门。他知道这一场必定是要搭上性命,可班主的大仇无论如何也是要报的。

“走吧,出了城就安全了。”小六身子抵在门上,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决绝的表情。

<终>落花

夏安出了城急忙打开了包裹,包裹里是她放在房里的那一套暗戏,还有一些贴身的物件,两件新的换洗衣物,不少银元甚至还有一些银子和首饰,几本戏本以及一封信。

夏安拆开信,里面只有寥寥的两行字。

“出城后,银两足够生活些时日,何处皆可去,切勿再回戏班亦切勿打听吾等信息。戏本交予汝,方便时烦请烧与坟上。叩首。”

夏安终于还是验证了自己的不安,原来穆行知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出来!这信上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估计是怕他们那边出了事,自己会被人识出。

她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犹豫不决到底是要回去还是要走。

穆行知想必定是不想让自己回去。算了吧。先离开,他们万一能活着出来,找不到自己也是麻烦。

夏安远远地看着城里,似乎看到亮起了不少火光。她一咬牙,转身朝着城外一路奔去。

后来……

后来夏安再也没有听到过穆行知他们的消息,只是依着他的托付,把那一套暗戏也葬在了苏瑾瑜坟边上,又在地上用树枝划上穆行知三个字,然后又用脚擦去,年年如此。每到清明的时候,她都要到苏瑾瑜坟上去,做着之前穆行知做的事情,烧几页戏本,然后唱一段唱词。

到底是唱给苏瑾瑜还是唱给穆行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夏安心想,他终归是有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没说出去的话他或许也是懂的。不知道他的结局却也能给自己个念想,这样也好吧。

也许什么时候,他就能突然出现在这里,再来给自己一个安稳也说不定。

“落花辞了旧时人,莫入烟雨两不知。且看那人间无处避春雨,风推疏影离。”

编辑/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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