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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园主人关友声

2013-04-27朱铭

收藏 2013年1期
关键词:艺专

朱铭

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辛巳(2001年)五月,暑寒参半,余独坐家中,突然有客来访,启扉相向,颇感愕然。凝神片刻才想起,原来是关友声先生的少公子天骏。多年不见,少年已成白头。记得他原在市计量局工作,继承关老衣钵,写得一手好字。此次造访乃是为了关先生的一些遗留问题,他言语腼腆,口齿木讷,说话有些吃力,便交给我一份材料起身告辞了。这短暂的来访,却勾起我许多思绪,友声先生的音容笑貌,久久地、久久地在头脑里浮沉,入夜已深,犹自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坐到电脑面前,让悲喜交错的思绪流过手指间“滴滴答答”的键盘……

关友声,名际颐,字友声,后以字行,1906年生于济南。祖父以盐业而为济南巨富,置得房产多处,到父亲时便已衰落。先生幼时爱读书,经史子集,散漫涉猎而过目不忘。14岁开始学画,以《芥子园画谱》启蒙而尤喜山水,对宋代大师李成、范宽、马远、夏圭敬仰有加。青年时代习元四家(黄公望、倪云林、吴镇、王蒙)笔意,后受张大千影响,钻研石涛笔法,擅长大斧劈皴法。书道之中,关老以“章草”名闻海内,飘逸自如,潇洒而兼具稳健。1958年,山东艺专成立,关友声先生应聘到艺专任教,讲授中国画。他身材高大,体态臃肿,步履蹒跚,憨态可掬,虽然还不足50岁,却已经有几分龙钟老态。那时几乎天天要开会,而他每会必睡,每睡必鼾,每鼾必涎,涎而后犯众怒,击之而猛醒。天长日久,大家习以为常,主持者亦不以为怪。但是,我与先生还有一段难以忘怀的“鼾缘”,说来却也有趣。

20世纪60年代的某年冬天,全系老师到北京参观年画展,住在石驸马大街老山东办事处。这是一座古老的院落,前后两进,我们年纪轻的都在前院睡大统铺,后院的一套高级客房让关先生和柳子谷先生同住。睡到大约午夜,柳先生气急败坏地敲开我们大统间的门,无论如何也不在高级房间里睡,说关先生的鼾声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宁可和大家一起睡统铺也不回去了。我们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办法,我只好让出自己的铺位给柳先生睡,披起衣服到后院去享受高级房间。那是一溜东屋,有十几套高级客房,都是用木板间的壁子,隔音是很差的。我推开房门,见关先生依然穿着外衣,半躺半坐,斜倚床上,被子也没有放开。他并不知道柳先生已因他而出走,兀自酣睡,放肆地打着呼噜。鼾声从喉鼻间发出,初时缓而平畅,然鼻间息肉渐塞其道,气流受阻,若流水之遇磐石,激而为瀑,于是乎轰然而下,势如裂帛,响若雷鸣,令人胆战心惊,从而达到这一乐章的高潮,然后戛然而止,则先生已马失前蹄,卧于地板之上矣。余急扶先生于床上,犹闻其口中念念有词,莺啭燕昵,亲切有加。其后,仍欠身倚被,从头开始,呼噜如故。缓然、轰然、戛然,跌倒、扶起、坐下,周而复始,轮番轰炸,似无尽期。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睡觉了,亦半卧于对面床上,作随时抢救之准备。不料,惹得左邻右舍愤然而起,一齐以拳头大击板壁,愤怒抗议。

后来,关老和郑璇女士结婚后,在学校住筒子楼,就在我的斜对门,隔着两层门和一条走廊,于夜深人静之际,仍然可闻其鼾声之抑扬顿挫、腾挪跌宕。想起郑女士就处在当年我在石驸马时的位置,心里油然有几分同情。

鼾在关老的“六艺”中并无地位,关老之“六艺”者,“诗、书、画、弈、戏、吃”是也,与孔子“六艺”相比,虽不中,不远矣。鼾属生理现象,自然美也,不入艺。

关友声与老舍

20世纪30年代,关先生居所在饮虎池街,取名“嘤园”,缘自《诗经》“嘤其鸣矣,求其友声”。1931年,老舍先生应齐鲁大学之邀,与夫人胡絮青一同来济南讲学,校方安排他住在南新街54号院内,距嘤园不过一箭之遥,饭后茶余,两位先生过从甚密。其时,友声先生正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整理古籍资料,二人一见如故,每有闲暇,便在一起下棋、谈天,文坛掌故、诗词吟咏、书画题跋、梨园故事……无所不谈。这一年老舍32岁,而友声先生是25岁,所以老舍写道:“友声是个可爱的人,他很有趣,乍一看,他是少年老成,胖胖的,和和气气的,非常的温厚。哪知道他心中却有许多玩意儿,他会唱,善弈,能写,精于绘画。有这几种本事的人。往往留着长头发,眼睛望着天,自居天才。友声可不这样,他一点不露;他就那么胖胖的、温善的,不说长道短,不露名士气派,更不以狂浪的行为自损与自高。他背地里下工夫,一声不发。你非和他很熟了,总不会知道他有才分。和他摆盘棋就晓得他的厉害了,虽然他不以为这有什么了不得。”

在这里,老舍先生说他:“会唱,善弈,能写,精于绘画”,如果这“能写”指的是诗词写作和书法艺术二者,那就是关老的“五绝”。与他的“六艺”相比,尚缺一个“吃”字。究其原因,恐怕是由于他知道老舍先生是满族,以为饮食上会有些忌讳,而饮虎池附近所届回族同胞颇多,所以关老未敢放谈他的“美食经”吧。

关老的《嘤园词》大约出版于1943年,自费石印,我曾有幸见过一次,记得似乎是红字竖排,版心还有行线和鱼口。那时济南已是日寇占领时期,文化界噤若寒蝉,关老不是那种慷慨激越的“热血青年”,只能在诗词中表达他委婉凄楚之情。试看:

身是春蚕作茧,

斗室苦吟志倦,

深夜静无声,

时听隔林鸡犬。

心远,心远,

新恨旧仇云卷。

(《如梦令·夜坐》)

最初读来未免觉得好笑,想不到体若汉钟离般一条大汉,竟吟出这等缠绵悱恻的句子来,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缠绵悱恻,明明是痛失祖国山河的一腔悲愤之情,真可谓欲哭无涸。“诗为情种子”,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文革”前夕,关老丧偶,时在山东的舒同先生为之介绍西安才女郑璇女士。与关老喜结鸾俦,婚礼在学校举行,关老亦曾即席吟诗,可惜未有记载。至于1966年郑璇女士因不堪污蔑凌辱而悬梁自尽,对于关老,当为痛心之哀,静夜之思,必有心诗,吾辈亦无从知晓矣。关老的绘面与书法

不论怎么说,关老的本行还是绘画与书法。五四以来,西方绘画艺术东来,对我国传统艺术影响甚巨,许多杰出的艺术家都能做到立足传统,吸取外来,适应时代,推陈出新。若仔细推敲,由于环境的差异,这种借鉴的程度和方式也各有不同。有如赵无极者,已完全适应西方社会的趣味,但仍然被西方人认为是“富有东方特色的艺术家”:次如徐悲鸿、吴作人者,虽留学欧洲,谙熟西洋绘画,然很快适应新时代国内之环境,创造了富有时代特色的中国画艺术的新风格,成为一代大师;也有一部分人,出于深厚的国学根底而不忍遽然割舍,面对新文化大潮铺天盖地而来的形势,虽矢志坚守传统阵地,然亦不免有旧瓶新酒之异趣,而颇不寂寞。他们沉吟于诗词歌赋之间,游戏于皴擦渲染之技,自得其乐,优哉游哉,关先生者,即其一也。

中国的文人画以画家内心的领悟为契机,把主观的“情”化作艺术的造型,一笔一墨,横抹竖扫,意气风发,形意相糅,如同律诗绝旬,言极简而情极深。这就是老舍先生曾经写给关友声的赞画诗“敛尽锋芒绘浅愁”“笔留余意树微羞”等句中,把许多表情词如“愁”“羞”加在笔墨树石之上的缘故。以此一念看关老之山水画,则虽寥寥数笔,而笔笔皆有神采,处处皆有继承和发展矣。

在纪念新中国建国50周年而出版的《山东五十年美术书法精品选》大型画册中。选入了关老的山水画作品《苏州天平山一线天》。此画作于1961年,题画诗和跋文都很完整:“行到天平一线天。回头俯视白云泉。姑苏城外风光美,满目青苍绕岭巅。一九六一年秋日游苏州,小住吴城,登天平山,啜茗于云泉晶舍,味极甘冽。复上登,经一线天,双崖耸立,中有窄径,自下仰视,真如一线,洵为奇观。今写其景,并志以诗。”画以水墨为之,笔意纵横,墨色酣畅,诚乃“大块文章”也。

与其所作山水画如出一道。关老之所以如此酷爱章草,和他的为人之严守法度而又飘逸自由的作风是分不开的。我经常看见他写字总是站立在案前,手指轻轻捏住笔杆的顶端,或披或扫,类游戏然,写得那样的轻松自如。

关老是有名的京剧票友

在山东艺专,几乎人人都知道关老是有名的京剧票友,据著名裘派演员方荣翔大师的回忆,关老在30年代曾与李苦禅先生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一起登台,演过一出《清风寨》,被公认为“唱、念、做均佳”。历史上文人画家之擅长戏曲,戏曲演员之擅长书画艺术者,可谓比比。远的不说,清代以来,李渔、洪升、孔尚任、丁耀亢等戏曲作家都留下不少书画;近代京剧的“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也都擅长书画。盖叫天、马连良、裘盛戎都曾经一边学艺,一边习画,其中著名表演艺术家裘盛戎与关老尤其过从密切,互相切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裘盛戒先生49岁生日时,关老特地撰写了一副寿联,托裘盛戎的弟子方荣翔先生带到北京去,表示祝贺。这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盛寿多彩,万家竞歌赤桑镇;

戎辰并光,千户争唱白良关。显然,关老是把裘盛戎的名字和他最著名的曲目嵌入联中,铸成此联。从这件事情开始,方荣翔先生也就成了关老的书画弟子,常常跟他学习写字画画。那时候,关老的家还在饮虎池附近,离京剧团所在地的上新街不远,方先生便得以经常到关老府上去求教。不过,这不是一般的上课,而是两种艺术之间的舒畅的交流。在关老家的有高台阶的正屋里,常常传出两个人的对唱。关老是票友。不拘一格,时而唱旦,时而唱生,时而黑头,时而青衣,每逢周日,热闹非凡。唱得兴起,他又欣然命笔作画,曾为方先生画了一幅山水画,画中云山回荡,一人仰首向天,似乎在练嗓子。关老题了“荡气回声”四个字,似有暗示学艺练功之意。有一天,关老兴来,铺开宣纸,为方荣翔写了一副对联,也是仿赠裘盛戎联的,句曰:

荣光焕发白额虎,

翔气活似黑旋风。上联指正在上演的《奇袭白虎团》,下联指方荣翔饰演的水浒剧中李逵一角。

在他们的交往中,关老还曾经把自己珍藏的老剧照“郝寿臣饰演曹操”“金少山饰演张飞”两张赠给方荣翔先生。两位艺术家的交流是那样的诚挚,那样的深情,那样的如醉如痴。

在山东艺专教授中国画,关老的课堂特别活跃,讲着讲着,他就会把话题拉到京戏上来,常常情不自禁喊上几口。对于此事,班上的学生反应不一,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有的要批判,有的则如醉如痴,追随老师,亦成戏迷。那时候,美术系有一个学术性的壁报,叫《艺术学徒》,很受欢迎。老师中有李振才和我,学生中有刘曦林、王立志等人热心此事,我们便以《艺术学徒》的名义办了一次讲座,请关老专讲国画与京剧。海报贴出,立即引起关注,到那一天,合堂教室坐得满满,连楼梯上也坐满了人,许多戏剧系的老师也慕名而来。关老边画边唱,手舞足蹈,全神贯注,不拘形迹,听者无不人冲。记得他举京剧《霸王别姬》为例,自唱黑头,又唱青衣,还不时要擦擦流下来的口水,忙得个不亦乐乎。饰演霸王倒也罢了,饰演虞姬,那就费劲了,他的硕大的身躯扭动起来,虽然节奏慢一些,但那韵味儿却是十足的。他的讲座,从国画与京剧都讲究“气”“韵”“虚”“实”“抑”“扬”“顿”“挫”,来作了许多对照,丝丝入扣,句句动人。

关老是一位美食家

说到吃,关老是一位美食家。先辈世代经营盐业和钱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于吃之一道,尤其讲究。随他出差,每到一地,他都能数出当地名吃多款,连带着道出许多故事,令我辈眼耳口鼻皆为所动。艺专时期,美术系有两位美食家,就是关老和王企华先生。

王老是苏州人,代表南方菜系;而关老所研究的,是北方菜系,可谓“南王北关”。我国虽有“五大菜系”“六大菜系”,甚至“九大菜系”之说,但大而化之,不过南北两系而已。关老和王老是艺专的两面“美食大旗”,南北对峙,蔚为大观。大体说来,关老比较重考据、重理论、重文化内涵,偏重于“形而上”;而王老则比较重实际、重操作、重口舌之乐,偏重于“形而下”。不过,遗憾的是,关老在艺专执教之际,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之时,食物十分匮乏,“瓜菜代”盛行,哪里谈得上什么“烹调艺术”?加之关老生性疏懒,缺乏动手的热情,不像王老那么勤快,可以天不亮就步行向万紫巷去赶早市,中午就可以端出好几味时鲜来,关老的“美食”也就多半只停留在口头上。

记得大约是1961年,济南有名的老字号“聚丰德”请关老写招牌,那时不兴笔润,老板就请他去吃一顿,由他点菜,不料关老就点了一样:红烧肉。大约他老人家当时想到了苏东坡,口中便叫出来红烧肉的雅称“东坡肉”,老板听了,大叫一声:“拿红烧肉来!”这一顿他吃了多少肉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吃了二斤,有人说是吃了一盆,鄙人未曾有陪吃的幸运,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这件事颇叫我们这些靠“瓜菜代”苦度时日的年轻人羡慕不已。

1964年,关老与郑璇女士结为伉俪,临时的宿舍就在我的斜对门。郑女士也不善烹调,两个人还是拿起饭碗到食堂排队。教师食堂烧菜师傅的技术基本属于“穷对付”,“每日菜谱”中竟至有“茄子烧鸡蛋”之怪吃,可见一斑。但据郑璇女士说,关老对食堂的“狮子头”评价不薄,“不嫩不老,不腻不涩”,其实是伙房拌料时多加了淀粉和水的缘故。郑女士在图书馆上班。待人接物颇有几分矜持,这高度的自尊使她在“文革”之中吃了不少苦头,乃至在蒙受不白之冤时愤然自杀。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友声先生与郑璇女士之谢世,倏忽间30余载矣。由于关老少公子天骏的来访。打开了心里这已经尘封的旧匣子,回忆便如一缕轻烟,破孔而出。拉拉杂杂,信手写来,怀旧与纪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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