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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皮日休杂文对《孟子》的继承与突破

2013-04-11刘美涛

关键词:孟子曰皮子孟子

刘美涛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皮日休是晚唐时期一位著名诗人,他出生于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曾两次参加科举考试,最终于咸通七年考取进士。成书于其两次科考之间的《皮子文薮》,鲜明地反映了皮日休的思想和才华。其中的杂文文风犀利,指斥时弊,被鲁迅誉为晚唐“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采和锋芒”[1](P575)。唐朝末年,政治腐败,民生凋敝,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针对黑暗的社会现实,皮日休大声疾呼,认为唯有振兴儒学才能使国家秩序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他以儒者自居,希望统治阶级能够施行仁政,任用贤才,并自觉地在文章中阐述孔孟之道,表达对现实的种种看法。细读《皮子文薮》,不难发现其中很多文章在形式和思想上都存在继承《孟子》的地方。

一、皮日休杂文对《孟子》在形式上的继承

《孟子》是记述孟子言行的语录体著作,其文不耽于说理,孟子机智的辩论之风以及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使其文章气势充沛,文采斐然,在先秦散文中独具一格,对后世的散文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在《皮子文薮》中,皮日休就多方借鉴了《孟子》写作方法。这首先表现在对《孟子》简约的语录体风格的效仿上。请看以下三例: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2](《离娄下》)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2](《离娄下》)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2](《离娄下》)

正如苏洵所言:“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3](P99)这些论说都短小精悍,点到即止,但却给读者以一种明快的感觉。而在《皮子文薮》中,这种类似“微博”[4]的文章也比比皆是。如:

小善乱德,小才耗道。[5](《鹿门隐书》)

以有善而不进,以有才而不修,孔门之徒,耻也。[5](《鹿门隐书》)

不思而立言,不知而定交,吾其惮也。[5](《鹿门隐书》)

这些短句点缀在文章当中,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熠熠闪光,吸引读者反复玩味。

孟子的仁政理想是恢复上古三代的清明政治,因而时常采用古今对比的手法,以寄寓今不如昔的感慨。如: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2](《告子下》)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2](《告子下》)

这种对比手法在《皮子文薮》中被频频使用。如:

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5](《鹿门隐书》)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5](《鹿门隐书》)

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5](《鹿门隐书》)

这些句子一针见血地揭露了晚唐吏治的腐败,具有很强的战斗性,难怪会引起鲁迅的注意和赞赏。

在皮日休的杂文当中,有些句子直接来源于《孟子》原文。如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2](《尽心上》)皮日休则曰:“君子不为其所不为,小人为其所不为。”[5](《鹿门隐书》)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2](《尽心下》)皮日休则曰:“伊尹之道,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吾得志,弗为也。”[5](《鹿门隐书》)在《读司马法》一文当中,皮日休更是直接引用《孟子》原文——“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以表达对统治者驱民于锋刃之下,不顾百姓死活的做法的强烈愤慨。

另外,皮日休在行文语气上,也借鉴了《孟子》的某些特点。众所周知,孟子善于辩论。在辩论中,孟子经常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向对手展开攻势,往往使对手只有招架之力,无还手之功。而皮日休的杂文中亦充融着孟子的“浩然之气”,言语间往往以“仁义”的捍卫者自居,故其说理也经常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大有当年孟子“如若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2](《公孙丑下》)的气概。如在《三羞诗》的序言当中,皮日休以“皮子”自居;在《非沈约齐记论》、《正沈约评诗论》这类文章中,皮日休对沈约毫不留情地批判;在《请孟子为学科书》、《请韩文公配享太学书》这两篇文章中,皮日休又不遗余力地歌颂孟子和韩愈的功绩,体现出儒家文人鲜明的卫道精神……

二、皮日休杂文对《孟子》在思想上的继承

《皮子文薮》是皮日休“为科场迎考而编纂的,即所谓‘温卷’”。[6]其中很多文章都是根据儒家经典的观点立论的。在《十原》序文中,皮日休就说为文之道,重在“穷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终义”。而他所“原”最多的,就是孟子的思想。在《请孟子为学科书》一文中,他说“圣人之道,不过乎经,经之降者,不过乎史。史之降者,不过乎子。子不异乎道者,孟子也”;认为“夫孟子之文,粲若经传”,“孟子之功利于人亦不轻矣”,并向朝廷担保,如果把孟子设为学科后,没有收到很好的社会反响,自己甘愿受罚——“既遂之,如儒道不行,圣化无補,则可刑其言者”。

孟子的思想虽祖述孔子的“仁”,但却在很多方面作了更加深入的拓展。诸如捍卫儒学独尊地位,提出“仁义”并举,强调“民贵君轻”,就对包括皮日休在内的后世儒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孟子时代,百家争鸣,儒家受到来自道家和墨家等学派的非议。孟子以其出众的口才和嫉恶如仇的个性,对杨、墨之徒的辩难予以有力回击,不仅巩固了儒学的“阵地”,还使其他学说显得相形见拙,漏洞百出,为儒家的发扬光大做出了重要贡献。正因为如此,皮日休说:“故孟子叠踵孔子,而赞其道”。[5](《文中子碑》)在《原化》当中,皮日休大力赞扬孟子:“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闢之,廓如也。故有周、孔,必有杨、墨,要在有孟子而已矣。”在他看来,儒家学说因为有了孟子的大力弘扬,才能在杨、墨学说“甚嚣尘上”的乱世立于不败之地。

唐代中后期,随着佛教在中国的长期发展,统治者对佛教的崇奉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唐懿宗佞佛成癖,“削军赋而饰伽蓝,困民财而修净业”[7](P349),佛老的猖獗使儒学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当此之时,皮日休以孟子为榜样,展开了对佛教的声讨。在《原化》一文中,皮日休开头便大力歌颂儒家的悠久历史:“圣人之化,出于三皇,成于五帝,定于周孔。其质也,道德仁义;其文也,诗书礼乐。此万代王者未有易是,而能理者也。”接着,笔锋一转,勾勒出佛之教对当世信徒的强大吸引力——“其民也,举族生敬,尽财施济,子去其父,夫亡其妻,蚩蚩嚚嚚,慕其风蹈其梱者,若百川荡滉不可止者”;在与佛教的对峙中,儒家处于明显的下风——“今知化者,唯西域氏而已矣。有言圣人之化者,则比户以为嗤。”皮日休对此极为不满:“岂圣人之化,不及于西域氏邪?何其戾也如是!”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天未厌乱,不世世生圣人,其道则存乎言,其教则在乎文。有违其言,悖其教者,即戾矣。”从中不难看出,皮日休希望像孟子和韩愈那样,举起尊儒的大旗,成为后世儒家的楷模。

皮日休出身农家,对农民有着深切的同情。在《三羞诗.其三》的序言中,皮日休写道:“丙戌岁,淮右蝗旱。日休寓小墅于州东,下第后,归之。见颖民转徙者,盈途塞陌。至有父舍其子,夫捐其妻,行哭立丐,朝去夕死。呜呼!天地诚不仁耶?皮子之山居,椸有袭,镬有炊,晏眠而夕饱,朝乐而暮娱。何能于颍川民,而独享是为?将天地遗之耶?因羞不自容,作诗以唁之。”皮日休把农民当做自己的衣食父母,而当看到一年四季辛勤耕种的颍州农民因为“蝗旱”而流离失所,自己却无能为力时,不由得深深自责起来。一句“天地诚不仁耶”,不仅是对天灾的不满,更是对人祸的抗议!

皮日休在《原谤》一文中说道:“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这种在封建社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观点,其实来源于孟子。在《孟子·尽心下》中,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在《孟子·离娄下》中,孟子对齐宣王直言不讳地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甚至把残害民众的商朝统治者称为“一夫”[2](《梁惠王下》),认为人民推翻他的残暴统治是合理的。这些观点都远远超越了时代,达到了战国时期民本思想的最高峰!而皮日休正是以孟子的民本思想作为武器,给当朝统治者敲响了警钟。

面对统治者对人民的疯狂剥削,皮日休毫不留情地加以抨击。仅在《忧赋》一文中,皮日休就一连吐露了自己的十七个忧思,其中:“夫于政而疲,于禄而尸。王道不宣,皇纲不维。元恶作矣,大盗乘之。是臣忧也。”——这是对晚唐君权式微、藩镇独大的不满;“封宗王嫡,所以贵亲。茅土继其后,印绶足以饰其身。至乃割域中之土宇,半天下之黎民。王犹未足,乱以遄臻。其甚者,篡则王伦、孙秀,杀则清河万人。是臣忧也。”——这是对藩镇兼并土地、相互攻伐的控诉;“命将兴师,夸力四夷。既侵岭徼,又定边陲。以无用之沙漠,竭有限之民资。是以先王谓之荒服,后嗣谓之羁縻。岂可使亲帅武旅,躬挥战麾。故汉高有白登之辱,隋煬有雁门之围。是臣忧也。”——这是对君主好大喜功、不恤民力而讨伐边夷的指责;“功作非宜,夺民农时。我作簠不粢,我黍阻饥。倾宫既作,阿房又施。人既怨矣,鬼其泣之。是臣忧也。”——这是对统治者侵夺农时、大兴土木的哀叹;“头会箕敛,关征市赋。民之胥怨,无所赴愬。人厌进修,家为积聚。仆式出于富人,弘羊拔于贾竖。是臣忧也。”——这是对统治者舍本逐末、残酷压榨农民的愤慨;“外戚之贵,上公是列。西汉则王根为玉山,东京则郭况制金穴。国步将移,天泽未歇。不师殷鑑,尚遵覆辙。是臣忧也。”——这是对外戚骄奢以至动摇国本的现象的揭露……

除了民本思想外,皮日休还继承了孟子的“养气”说。如在其《原己》一文中:“能以心求道者,不曰己乎?能以心为天子、为诸侯、为贤圣者,不曰己乎?是己之重,不独重于人,抑亦重于道也。尝试论之,能辱己者,必能辱于人;能轻己者,必能轻于人;能苦己者,必能苦于人。”这种对自我修养的重视就受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2](《公孙丑上》)精神的启发。

在《鹿门隐书·四十六》里,皮日休说道:“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货而富者,曰‘文’。噫!吾将谓得时乎?尊而骄者不为矣。吾将谓失时乎?富而安者吾为矣。”他将“道德”视为衡量尊卑贵贱的尺度,这无疑也类似孟子的观点:“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2](《公孙丑下》)二者都以德为贵,强调道德修养的重要性。

三、皮日休杂文对《孟子》的突破

皮日休身处晚唐,先世的荣耀使他不甘于“汩汩于民间”[5](《皮子世录》),渴望像老子和孔子那样“立大功、至大化、振大名”[5](《皮子世录》)。而在农民起义动摇李唐王朝的统治根基时,他依然不改初衷,自信可以在乱世有一番作为。这种强烈入世的态度使得他对孟子的一些观点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在战国时代,孟子奔走于诸侯国之间,宣扬儒家学说。然而,当齐宣王派使臣来召见他时,他却以生病为由,拒绝去拜见宣王。他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2](《尽心下》),称赞伯夷和柳下惠为“百世之师”[2](《尽心下》),这些都表明了孟子不是无条件地听命于诸侯,而是非常看重君主是否“有道”。

相对于孟子,皮日休则显得激进。在《鹿门隐书》中,皮日休说道:

“伯夷弗仕非君,弗治非民,治则进,乱则退。吾得志,弗为也。不仕非君,孰行其道?不治非民,孰急天下?以非君乎?汤不当事桀,文王不当事纣也。以非民乎?桀民不赴殷,纣士不归周矣。故伯夷之道过乎高,吾去高而取介者也。”

“柳下惠何事非君,何使非民,与恶人言,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吾得志,弗为也。夫蚍蜉,岂过人而有礼哉?民之下者,亦若是而已。柳下惠之道过乎溷,吾去溷而取辨者也。”

如此看来,皮日休并没有一味遵循孟子所称颂的伯夷和柳下惠之道,他更加务实,即便是世人眼中桀纣之君,皮日休也主张一行其道。正是基于这种思想,皮日休最终参加了黄巢领导的农民大起义,为农民起义政权摇旗呐喊!

皮日休虽然没有挽回唐王朝的颓势,但他对孟子的推崇却引起了后世儒家的共鸣——清人李松寿说:“孟子之得继孔、曾、思而称四子,韩子之能超轶荀、扬而上配孟子,虽经程、朱、欧、苏诸公表章论定,即谓其议,实自皮子开之,可也。”[8](P246)皮日休的思想既深深根植于儒家的传统学说,又根据时代的特点,加入了自己的发挥。这位具有“革命”思想的文人在封建时代只能是个悲剧,而在古代人民反抗暴政的历史上,他却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参考资料:

[1]鲁迅.小品文的危机[A].南腔北调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杨伯峻.孟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罗超,龚兆吉.文史英华:文论卷[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3.

[4]安立志.皮子“微博”浅释[J].唯实,2012,(1).95.

[5]皮日休.皮子文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李福标.皮日休散文体管窥[J].西北大学学报,2000,(11):117-121.

[7]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8]李松寿.重刊宋本文获序·皮子文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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