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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拾得》与近代日本的修养主义

2013-04-07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10期
关键词:寒山禅师诗集

王 成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有一类采用中国题材创作的近代小说,有的取材于历史文献,有的取材于历史传说,一般把这类作品称作“中国题材的日本文学”。森鸥外就是这类小说的开创者之一,其作品《寒山拾得》也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作。研究森鸥外的权威学者公认这篇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杰作。小堀桂一郎指出:“文体和内容都像面向儿童的读物那样,容易贴近读者,但是,在如此轻松舒畅的节奏中,在日本散文艺术上,实现了近代罕见的深度和艺术性。”①小堀桂一郎:《森鸥外的历史小说》,载《阿部一族及其他八篇、解说》,讲谈社文库 1981年11月版,第288-289页。矶贝英夫细致分析了小说的结构后得出结论:“《寒山拾得》不同于《寒山子诗集序》,作为出色的象征或寓意小说出现在读者的面前。小说的结构精妙绝伦,确实令人羡慕。从技巧上说,《寒山拾得》也是森鸥外短篇小说中最成熟的作品。”②矶贝英夫:《日本现代文学鉴赏第1卷·森鸥外》,角川书店1981年8月版,第280页。《寒山拾得》作为日本近代文学的经典之作,一直在日语读者中间广泛传播,深入人心。这也就不难理解从20世纪20年代至21世纪初《寒山拾得》一直入选日本“国语”教科书的原因。因此,如何阅读理解这篇作品就成为日本文学研究的课题。本论文选择这一研究对象是为了探讨“汉字文化圈”的精神文化传统如何在近代日本文学中重组,并在日本近代文学的阅读中受到关注。

一、《寒山诗集》与《寒山拾得》

《寒山拾得》是森鸥外的短篇小说,发表在大正五年(1916)一月的文学杂志《新小说》上。这一年森鸥外55岁,将要从陆军军医总监和陆军医务局长的职位上退休。在发表《寒山拾得》的同时, 森鸥外在杂志《心之花》(1916年1月)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高濑舟与寒山拾得——近作解题》的创作谈。大正七年(1918)二月,短篇小说集《高濑舟》出版时,这篇文章分别以《高濑舟缘起》和《寒山拾得缘起》的篇名收录在小说之后。《寒山拾得缘起》详细叙述了《寒山拾得》的创作过程和意图。因此,这篇文章可以看作一篇导读。纵观全篇,简言之,作者说创作这篇小说就是为了满足家中孩子们对《寒山诗》和寒山拾得传说的好奇心。但是,细读《寒山拾得缘起》,可以看出其中也有虚构的成分,也许把它看作小说文本的一部分更合适。阅读此文,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小说创作的资料来源,即,森鸥外在创作《寒山拾得》时参考的文献是什么?有趣的是,在《寒山拾得缘起》中,森鸥外特意强调:“恰好当时有人要我写一篇故事,所以我就几乎原封不动地把给孩子讲的故事写了出来。与以往不同,这次我没有参考任何文献。”③森鸥外:《寒山拾得》,侯为译,载高慧勤编选:《森鸥外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535页。森鸥外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其用意的。因为一年前,同样在《心之花》(1915年1月)杂志上,森鸥外发表的《尊重历史与摆脱历史束缚》提出了历史小说创作的理论。文章中,他论述了创作历史小说的两种态度和方法。他说:“首先是我在查阅历史资料的过程中,产生了要尊重历史‘本来面目’的思想,并且开始讨厌那种任意篡改历史的做法。再者,我看到现在活着的人丝毫不加掩饰地描写自己的生活,我想既然现代生活可以原原本本地写出来,那么过去的历史自然也可以照办了。”[注]森鸥外:《尊重历史与摆脱历史束缚》,周祥崙译,载高慧勤编选:《森鸥外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 543页。把《寒山拾得缘起》与这段话联系起来看,强调“与以往不同,这次我没有参考任何文献”的意图是在实践其“摆脱历史的束缚”这一理念。不过,“没有参考任何文献”的说法可信吗?《寒山拾得》是如何创作出来的?这些问题值得研究。

针对“没有参考任何文献”的说法,从文献学角度研究森鸥外文学的学者尾形功提出质疑。他在注释《森鸥外全集》的过程中,注意到森鸥外作品与史实的偏差,指出《寒山拾得》的资料来源是《寒山子诗集序》和《宋高僧传》中的《唐天台山封干师传》。[注]《森鸥外全集》第三卷,筑摩书房1962年4月版。后来,研究森鸥外的权威矶贝英夫继承这个观点,也认为创作《寒山拾得》的素材来自这两个文献。[注]矶贝英夫:《日本现代文学鉴赏第1卷·森鸥外》,角川书店1981年8月版,第276页。按照这个逻辑,矶贝英夫对照分析了《寒山子诗集序》和小说《寒山拾得》的结构,指出:小说按照作者的意图对《寒山子诗集序》中的故事以及人物作了删减或补充。删减的部分有三处,一是丰干禅师向闾丘胤介绍寒山拾得的时候,不仅说他们是文殊普贤,还介绍了他们的形象和活动状况;二是闾丘胤前往国清寺之前,询问了天台县是否有寒山拾得这两个人;三是小说结尾处寒山拾得笑着逃出寺院的时候所说的“丰干饶舌饶舌。弥陀不识礼我何为?”这句话的后半部分删掉了,而补充增加部分来自《宋高僧传》。其一是有关丰干形象的描述;其二是道翘介绍的丰干骑虎的故事;其三是有关拾得的经历,说他是丰干捡来的孩子,并且介绍了拾得与佛像对坐饮食受到师傅责罚的故事。[注]矶贝英夫:《日本现代文学鉴赏第1卷·森鸥外》,角川书店1981年8月版,第278页。看起来,考证细致的论述,却留下一个常识性的疑问,这二位研究森鸥外的权威究竟看没看过《寒山诗集》?接下来的问题自然就是森鸥外看过哪个版本的《寒山诗集》?他创作《寒山拾得》所依据的资料到底是什么?

首先,可以肯定地说,两位研究森鸥外的权威没有认真研究《寒山诗集》。否则,不会强调《寒山拾得》依据的资料除去《寒山诗集序》外,还有《宋高僧传》。根据张石的研究,《寒山诗集》是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由日本僧人成寻(1011—1081)从国清寺僧禹珪处得到《寒山子诗一帖》后,命其弟子赖缘等人带回日本流传开来的。成寻本人的《参天台五台山记》(卷一)记载了这段轶事。像成寻一样,得到各种“国清寺版本”的日本僧人应不在少数。日本僧人带回日本的《寒山诗集》经过流传和抄本阶段之后,在日本南北朝的正中二年(1235),由宗泽禅尼刊五山版《寒山集》一卷,这是日本汉籍刊印的嚆矢。寒山诗传到日本后,由于受到丛林释家的广泛欢迎,除了大量出版《寒山诗集》外,释家的注本也陆续出现,日本曹洞宗重镇连山交易(1635—1694)在宽文十二年(1673)撰写出版《寒山诗管解》,对寒山诗作了较系统的注解。日本临济宗中兴之祖白隐禅师在延享三年(1746)出版了《寒山诗阐提记闻》三卷,对寒山诗的宗教意义作了深入探讨。[注]参见张石:《寒山与日本文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71-73页。在日本流传最广的《寒山诗集》是“国清寺本”。即国清寺僧人释志南于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编纂的《三隐诗集》。其中,收录了寒山、丰干、拾得的诗,也包括《寒山诗集序》、《丰干禅师录》、《拾得录》和《天台山国清寺三隐集记》等传记文章。

对于森鸥外看过哪个版本的《寒山诗集》的问题,比较文学专家古田岛洋介通过对东京大学图书馆附属“鸥外文库”的藏书进行检索,发现森鸥外的藏书中有两种《寒山诗集》,其一是由岛田翰校订的《宋大字本寒山诗集》,民友社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七月出版。其二是白隐禅师所著的《寒山诗阐提记闻》(三卷),延享三年(1746)版,出版年月不详。“白隐本”全书画了许多朱笔墨线,明显有阅读的痕迹,而且,还发现四页森鸥外亲笔写的笔记夹在书中。书后加盖的“文渊大正四年一千七百五十三号”橡皮章印,也证明此书是森鸥外在创作《寒山拾得》之前从文渊阁浅仓屋书店购入的。而森鸥外藏书中找不到《宋高僧传》。古田岛洋介经过考证修正了先行研究的结论,指出《寒山拾得》所依据的历史文献只有白隐禅师的《寒山诗阐提记闻》,没有必要参考《宋高僧传》。因此,按照尾形和矶贝的考证方法推论,小说《寒山拾得》中出现的人物故事而在《寒山诗集序》找不到出处的部分,即所谓森鸥外补充的部分,在《寒山诗阐提记闻》第三卷的《丰干禅师录》、《拾得录》和《天台山国清寺三隐集记》当中都能找到记录。[注]古田岛洋介:《〈寒山拾得〉出典再考》,载《国文学解释与教材研究》1982年7月版,第118页。白隐慧鹤禅师被誉为日本禅宗中兴之祖,是江户时代武士崇拜的高僧。明治天皇于1884年追授他“正宗国师”后,他的禅学思想和著作受到知识分子的追捧。白隐禅师注释的《寒山诗集》就是三卷本《寒山诗阐提记闻》。这是继五山文学后,延续《寒山诗》禅学性格的又一部经典著作。此书是白隐从禅宗角度理解和解释寒山诗的讲义,包括白隐序言、三隐诗集序及其阐释、寒山诗及其阐释、丰干禅师录和拾得录及其阐释、志南所著《三隐集记》。笔者对照了《寒山拾得》和《寒山诗阐提记闻》后,认为可以确定森鸥外在创作《寒山拾得》时参考了《寒山诗阐提记闻》中的《寒山诗集序》、《丰干禅师录》和《拾得录》。

二、《寒山拾得》与修养时代的读者

《寒山拾得》是森鸥外创作的历史小说,按照他本人提出的历史小说创作的理论来看,虽然参考了白隐禅师注释的《寒山诗集》,但是,从叙述手法、人物塑造、时间结构、文体特点等现代小说的特点来看,整篇小说都是在“摆脱历史的束缚”、充分发挥作者的想象力和表现力的基础上创作出来的,是一篇出色的现代小说。那么,如何解读这篇小说就成为我们的主要课题。传统的文学史家把这篇小说看作理解作家森鸥外及其思想不可缺少的作品。[注]成濑正胜等编著:《近代日本文学史》(修订版),明治书院1979年1月修订版。第219页。研究森鸥外的权威矶贝英夫修正了以作家研究为中心的阅读方法,对作品的结构特点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把这篇小说定义为“寓意小说”。但是,矶贝论文依然侧重解读作者的创作意图,结论指出:《寒山拾得》是森鸥外小说创作的终点,与其小说创作的出发点《舞姬》形成呼应,把寒山拾得对闾丘胤的嘲笑解读为爱丽丝对太田丰太郎的嘲笑,完成了内心对爱丽丝的赎罪。[注]矶贝英夫:《日本现代文学鉴赏第1卷·森鸥外》,角川书店1981年8月版,第286页。这样的解读最终又回到了作家本身。小说是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完成的,只有读者的参与,小说才真正完结。如何理解这篇小说的寓意?采用读者研究的视角,回到同时代语境中理解森鸥外的创作意图可以避免解读的随意性。

大正五年(1916)一月,森鸥外在杂志上发表《寒山拾得》,后又收录在大正七年(1918)二月出版的作品集《高濑舟》中。那么大正五年到七年的阅读语境,即,同时代读者的阅读倾向应该是解读这篇作品的关键。关于同时代的语境,从森鸥外的《附寒山拾得缘起》中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在这篇文章中,森鸥外叙述了他的创作意图。这篇文章的内容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小说面向的读者是谁?二是与读者讨论寒山拾得是谁的问题?下面这段话引自《附寒山拾得缘起》。

《徒然草》中曾经讲到,有人问:最初的佛是如何形成的?被问者穷于应答。我也常被孩子的提问弄得狼狈不堪。其中尤以宗教方面的问题居多。然而,如若拒绝回答,也就几乎等于在说“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最近在“归一协会”中,人们对此表示忧虑,因为这对孩子无益。

到处都在出版《寒山诗》的活字本,我的孩子看到广告想要我买。

“书中净是汉字,你还看不懂。”听到我的话,孩子便又问:“书上写的是什么?”想必广告中写着此书是修养必读之书,所以孩子迫切希望了解书中内容。

我只能这样解释: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壁龛中挂过的画吗?画中有两个像中国娃娃一样笑嘻嘻的人,那就是寒山和拾得。《寒山诗》就是那个寒山做的诗。很难读懂。

孩子似乎有点懂了,于是又问:“诗是很难懂,也许我不懂。那寒山和拾得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无可奈何,我只好讲了寒山拾得的故事。

恰好当时有人托我写一篇故事,所以我就几乎原封不动地把给孩子讲的写了出来。与以往不同,这次我没有参考任何文献。

这篇《寒山拾得》的故事尚未交给书商,估计会在《新小说》上刊载。

孩子对我讲的故事不满意,成年读者恐怕更不满意。[注]高慧勤编选,《森鸥外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535页。

从这段引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清晰的读者意识。从对自家孩子讲故事,到将故事写成小说,准备刊登在当时在流行的文学杂志《新小说》上,小说面对的读者很全面,从孩子到成年人。小说的叙述自由自在,不受现代小说结构的束缚,作者经常在作品中出现,代替叙述者,作者与叙述者合二为一。引文中有四个关键词值得关注,即“归一协会”、《寒山诗》、“修养必读书”和“寒山拾得画”。这些关键词都充分反映出同时代的信息。“归一协会”是1912年由涩泽荣一、成濑仁藏、姉崎正治等人发起成立的社会团体。以促进道德、宗教、思想的融合为目的,开展研究和交流工作。协会通过出版和研讨会的方式宣传其思想和理念。会员包括基督教界的新渡户稻造、海老名弹正,佛教界的释宗演、井上专精、井上哲次郎等政治、经济、宗教、文化、教育、学术等社会各界名流。以“三教归一”的精神谋求宗教界的和谐合作。会员都是社会各界精英,他们探索符合社会发展的理念,为近代日本的发展建言献策。归一协会的决议对文部省的宗教教育政策影响很大。像新渡户稻造、释宗演、井上专精、井上哲次郎等人都是明治、大正时期修养运动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他们的言论、著作也为修养时代的读者提供了精神食粮。从明治后期到大正前期,《寒山诗》一直受到读书界的关注。大量的诗集原书和注释本作为“修养必读书”通过广告在读者中传播。这样的现状从近代日本的启蒙思想家井上圆了的文章中也能找到佐证。他的著作《大正菜根谭》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迄今为止,就像在民间普及的《菜根谭》、《寒山诗》那样,文字典雅华丽,语句清新秀美,确实,令人一读三叹。”[注]井上圆了:《大正菜根谭》,妖怪研究会大正2年版,第2页。明治大正时代,宋版《寒山诗》采用铅字印刷,出版量大增,面向大众读者的通俗性《寒山诗》注释本或者讲义本也大量出版,从以下所列出版书目可窥一斑。

1.若生国荣著,《寒山诗讲义》,东京:光融馆,明治三十二年第一版,明治四十年第四版。

2.岛田翰校,《宋大字本寒山诗》,东京:民友社,明治三十八年七月。

3.上村观光校,《寒山诗》,京都:井出时秀,明治三十九年七月。

4.释清潭,《寒山诗新释》,东京:鹤声堂,明治四十年十月。丙午出版社,明治四十三年再版。

5.《寒山诗》,京都:贝叶书院,明治四十二年四月。

6.弥衍宗绍编,《寒山拾得诗集》,东京:墨屋书店,明治四十二年十二月。

7.井土灵山校、簸川白瀉编,《口袋寒山诗训注》,东京:二松堂,明治四十四年四月。

8.雪窗禅师著,毛利湛然编,《寒山诗评释》,东京:松邑三松堂,大正六年。

9.大内青峦著,《寒山诗讲话》,明治出版,大正六年。

从以上目录可以看出,除去民友社是以汉文经典的形式出版以外,其他版本皆有禅学的背景。京都贝叶书院和东京的光融馆是佛教界的专业出版社,注释或者讲话本的作者几乎都是禅学方面的专家。前面已经提到,1884年,禅宗中兴之祖白隐禅师被明治天皇追认为“正宗国师”。明治后期随着禅学的流行,《寒山诗阐提记闻》与白隐禅师的其他著作一起受到读者追捧。这一时期的《寒山诗》讲话或者注释本大多采用白隐本为底本。所以,《寒山诗》的流行大多与禅学流行的脉络是一致的。例如,释清潭著《寒山诗新释》的广告称:“欲知寒山诗禅者,须以此书为指南针。”[注]大内青峦:《禅的极致·附录》,丙午出版社1913年6月版,第18页。大内青峦所著《寒山诗讲话》也是关于禅学修养的讲话集。明治中期以后禅学的复兴与修养主义运动合流,禅学的大众传播是与明治、大正(1912—1926)流行的修养主义相互借力推进的。以改造国民性、提升国民精神为主要目标的近代日本修养运动从明治(1868—1912)中期一直持续到昭和(1926—1989)初期,明治后期到大正初期是修养主义话语流行的时代。社会各界的精英作为修养运动的推动者,从不同角度,探讨修养对提升国民精神的作用。修养话语代替传统的禅学叙述在社会上传播流行,例如,教育学家高岛平三郎就曾提倡过“坐禅修养法”,他强调:

禅学方面,为了修养,我想介绍参禅的最简单的方法,作为一般修养者的参考。所以,修养的方法未必局限于此,这也未必是最好的方法。但是,自古以来一直是延续的修养法之一。不管是否信仰佛教,对于考虑自己养心,自己提高精神的人来说,确实有必要按照这个方法静坐思考。宋儒也把重心放在持敬上,朱子和阳明都把坐禅当成一种修养的方法。[注]高岛平三郎:《修养二十讲》,矶部甲阳堂1914年10月版,第150-151页。

从这段话引自高岛大正三年出版的《修养二十讲》,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社会各界的修养论者推崇禅宗的修养法。因此,佛教界的领袖大多成为精神修养的导师。《菜根谭》、《寒山诗》一类的汉文经典被通俗阐释,大量出版,成为这一时期的畅销书。森鸥外家的孩子们看到《寒山诗》是修养必读书的广告,回家央求父亲购买,希望了解寒山拾得的故事,森鸥外把给孩子讲的故事写成小说发表在文学杂志《新小说》上,其实也属于修养的话语空间。所以,可以推论森鸥外创作《寒山拾得》的意图是通过文学作品与读者探讨修养的问题。

森鸥外选择的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张石在《寒山与日本文化》中对寒山拾得故事在日本的传播方式作了全面的研究,他指出:除了《寒山诗》的传播以外,还有禅宗画和文人画的传播形式。日本著名水墨画家几乎都画过寒山拾得的题材。[注]参见张石:《寒山与日本文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222页。禅宗寺院里几乎随处可以看到寒山拾得题材的绘画,正如森鸥外文中所说家中壁龛里挂轴上画的“唐土童子”,中产阶级家庭壁龛里挂出的绘画也经常看到寒山拾得形象。因此,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寒山拾得的故事和形象并不陌生,而且,身处同时代的修养话语空间,森鸥外通过小说与读者展开的对话基本不会偏离修养的主题,《寒山拾得缘起》后半部分围绕寒山拾得到底是谁的疑问便成为作者与读者之间共同关注的主题。

三、修养时代的警世寓言

《寒山拾得》的视点人物是闾丘胤,寒山拾得的人物形象是通过闾丘胤的了解传达给读者的,所以,小说给读者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基于同时代读者的修养话语空间的分析,我们可以脱离揣摩作者意图的研究模式,从同时代读者关注修养的层面,展开读者论层面的讨论。

首先,在《寒山诗》和寒山拾得故事中,儒、佛、道三教融合的思想在中国和日本传播,作品中的闾丘胤、丰干禅师、寒山拾得三组人物从结构上赋予的象征意义同时代的日本读者能够领会。因此,作品中的人物可以说代表了儒、佛、道三种文化的精神境界,小说中的寒山拾得身上混合了佛教与道家的精神。也可以说三组人物是世俗与仙界的代表。最终,代表世俗的闾丘胤受到代表仙界的寒山拾得的嘲笑。儒家知识分子的入世思想与佛、道洒脱超然的隐士精神形成对照。

其次,闾丘胤这个人物史书中没有详细的记载,在《寒山诗》中以台州主薄的身份留下《寒山子诗集序》,讲述了自己寻访寒山拾得和派人搜集寒山诗的过程。他是寒山拾得故事的讲述者,并非中心人物。而在森鸥外的《寒山拾得》中,闾丘|胤改编为闾|丘胤,而且强调:“有人认为此人好像并不存在。因为,传说闾当过台州主簿,可是《新旧唐书》上看不到他的传记。”但是,“闾要是不存在的话,这个故事就不成立,姑且设定他存在过。”[注]森鸥外:《鸥外全集》第十六卷,岩波书店1973年2月版,第241页。有学者认为是森鸥外把复姓闾丘误作单姓闾,但笔者认为这是有意而为,因为小说很清楚地告诉读者这是一个传说故事。[注]古田岛洋介:《〈寒山拾得〉出典再考》,载《国文学解释与教材研究》1982年7月版,第118页。事实上,寒山拾得传说在日本广为人知,正如津田左右吉所言:“在我国,寒山诗主要在禅僧之间流行,但是,普通人也阅读,寒山拾得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注]津田左右吉:《寒山诗与寒山拾得传说》,载《津田左右吉全集》第十九卷,岩波书店1965年4月版,第481页。日本知识分子尤其喜欢寒山拾得形象。这样阅读小说时,会引发读者的好奇。闾被任命为台州主簿,上任第三天,下属们请安问好,汇报工作者络绎不绝,他体会到地方官的权威,兴高采烈,得意洋洋。他那一串“朝仪大夫、使持节、台州主簿、上柱国、赐绯鱼袋”[注]森鸥外:《鸥外全集》第十六卷,岩波书店1973年2月版,第250页。官衔更显示其权威。就是这样一位有权威的官吏,虽然为了科举而读四书五经,不读佛典也不读《老子》,但是对佛、老却盲目崇拜。因为云游僧丰干禅师治好了他的头痛,就答应上任后,一定去拜访被丰干称为文殊、普贤菩萨的寒山拾得。读者从闾丘胤身上可以看到当代官僚的影子。森鸥外在小说中若无其事地叙述:闾丘胤接受治疗“就像东京那些高级官僚们依赖贴红治疗与合气术一样”[注]森鸥外:《鸥外全集》第十六卷,岩波书店1973年2月版,第243页。,迷信巫术、咒语。这样一个世俗中自命不凡、不懂修养的权贵,受到形同乞丐、外貌卑贱的寒山拾得的嘲笑也会令读者震惊。小说中面对高官闾丘胤的叩拜,寒山拾得开怀大笑,嘲笑他拜错了对象,并逃之夭夭。而在场的道翘和尚却因此满脸苍白、呆若木鸡。道翘不理解高官闾丘胤为何要叩拜没有任何地位的寒山拾得,而寒山拾得却大笑着逃走。带给读者的思考,大概也是作者试图传达的意图:寒山不为世俗羁绊,隐居寒岩,与自然为伴,没有权威偶像,悟透人间,洒脱自然。在作者看来此乃人生最高境界。

闾丘胤这个人物与即将从陆军军医总监、陆军医务局长位置上退任的作者(森鸥外)本人形成对比。大概森鸥外回顾自己混迹官场的经历,越发希望读者能够理解位高权重的闾丘胤盲信可笑。有学者认为森鸥外早就注意到了修养运动的局限性,修养运动热衷于造神,误导青年读者盲信,剥夺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强调灌输与服从的教育倾向与后来的军国主义兴起脱不了干系,森鸥外创作《寒山拾得》是对修养运动的批判。[注]郑文全:《白隐与寒山诗解读》,《日语学习与研究》2012年第2期。但是,结合修养时代的思潮细读森鸥外的小说,就会发现森鸥外向往寒山拾得的境界,所以,在《寒山拾得缘起》中对孩子们说:“爸爸就是文殊,可是没有人来参拜。”[注]森鸥外:《鸥外全集》第十六卷,岩波书店1973年2月版,第256页。佛教认为世间万物皆有佛性,人人都可成佛,依靠“他力”成佛还是依靠“自力”成佛是净土宗和禅宗的区别。禅宗主张一切靠自己的力量,参悟人生,提倡顿悟,反对偶像崇拜,不迷信权威。小说中拾得与佛同餐,不在意“宾头卢尊者”的佛像有多么尊贵,受到师傅的指责,这恰恰是禅宗精髓的写照。所以,不能把创作《寒山拾得》单纯解读为森鸥外对于修养运动的批判,小说中刻画的拾得这一人物形象反映出森鸥外对禅宗思想的理解,也会使修养时代信仰禅宗思想的读者产生共鸣。

第三,在小说的中间部分,作者跳过叙述者直接出现在小说中,直接面对读者议论修养求道的问题,提出了求道的三个境界。小说中闾丘胤被丰干禅师治好头痛病后,向禅师求教台州有无让自己受益的高人,丰干禅师告诉他国清寺的拾得是普贤菩萨,隐居寒岩的寒山是文殊菩萨。这段故事叙述是以第三人称叙事模式展开的,自然流畅,引人入胜。接着笔锋一转,插入一段作者关于求道和信仰的议论。这段议论自然是由闾丘胤的故事引发的。同样像后期小说那样,印刷时采用竖线把段落隔开。其阅读效果就是作者用分节符号来提醒读者这个段落是独立的,而且直接以作者的口吻叙述,面向读者讲解求道信教的三种态度。可以看出,森鸥外在讲故事过程中,不忘教化听讲者如何修养。作者指出修养求道的三种人中,第一种人是无意识者。忙碌终生,无暇顾及“道”。包括读书人,如果爱读书、善于思考也可以悟“道”,可是,多数人终日忙忙碌碌,无意求“道”。第二种人是刻意求道者。每日尽心尽责有志于“道”。不管儒学、佛法、道教还是基督教,只要沉浸其中,每日的职责就成为“道”。第三种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人。这种人客观上承认“道”之存在,但是,自己却不努力精进求道,盲目崇拜身边那些求道的人。因为是盲信,往往无的放矢。这段话明显借鉴了《老子》论道的思想。《老子》中有这样一段话:“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注]饶尚宽译注:《老子》,中华书局2006年9月版,第102页。《老子》把求道者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森鸥外则把求道者分为三种,有异曲同工之妙。不难看出《老子》对森鸥外的影响。

这样的议论与修养主义时代的主流话语不谋而合。森鸥外不仅通过重塑寒山拾得的形象,宣扬圣贤隐士的处世道德,而且直接向读者传播修养求道的思想,通过历史人物的故事启发读者端正修养的姿态。按这样的阅读方向去解读《寒山拾得》,就不难理解小说的主题,也不难理解作者森鸥外的创作意图。即,随着修养主义话语的流行,森鸥外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重新发现《寒山拾得》故事的精神内涵,树立了求道悟道的三种形象——丰干禅师是传道者,寒山拾得是悟道者,闾丘胤是盲信者。尽管森鸥外声称这是给自家孩子讲述的故事,但修养时代的读者通过小说的阅读可以理解其良苦用心。因此,小说《寒山拾得》貌似面向青少年的童话故事,其实是修养时代的警世寓言。

通过以上分析,从修养时代的读者来看,森鸥外向读者传递修养观念的意图昭然若揭。因此,《寒山拾得》是“禅宗小说”还是“寓意小说”并不重要,研究者更应该关注如何解读的问题。先行研究的各种解释有其逻辑依据,但是,大多只注意作者的意图、小说的寓意,并没有关注同时代读者的阅读语境。作为修养导师的白隐禅师受到读者的追捧,其著作《寒山诗阐提记闻》也成为修养圣经,大量出版的《寒山诗》和《寒山诗注》被当成修养必读书,寒山拾得形象不断出现在绘画作品中,所以说大正初期流行的修养主义与森鸥外想要传达的观念是相关联的。把《寒山拾得》放在近代日本修养主义的语境中,贴近同时代读者的阅读倾向进行解读,就容易剖析出森鸥外的修养主义思想,修养主义时代的文学阅读形态也就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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