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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学科视野下的修辞学研究的理论与实践
——以语音学和话语分析为例*

2013-01-23陶红印

当代修辞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论元语言学语音

陶红印

(美国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亚洲语言文化系,美国洛杉矶)

提 要 修辞学从根本上来说是关于语言运用及语言运用效应的研究。基于这种认识,修辞学应该而且能够和语言学的其他相关学科产生紧密的联系,促进自身和其他学科的共同发展。本文以和口语现象有关的语音学和篇章话语研究为例,简要说明在多学科视野下汉语修辞学研究如何与其他学科结合,拓展新的研究空间。

修辞学从根本上来说是关于语言运用及语言运用效应的研究。基于这种认识,修辞学应该而且能够和语言学的其他相关学科产生紧密的联系,促进自身和其他学科的共同发展。就世界范围的研究传统来说,西方语言学研究的一大优点是其敏捷灵活性:只要研究路子对发现规律有用,研究者就不会特别在意这个学科的名目和性质,而会主动对不同学科加以整合,利用多种研究手段,达到理论和方法的更新,并取得更深入的研究成果。我们认为汉语修辞学及其他语言学领域的研究也应该鼓励这种灵活创新精神。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不打算就此问题展开全面讨论。我们只打算利用几个实例,说明在多学科视野下汉语修辞学研究如何与其他学科结合,拓展新的研究空间。需要说明的是,修辞学没有理由不能与语言学的任何相关学科结合;下面我们将要列举的两个领域——语音学和篇章话语研究——都是和口语现象有关的研究分支,这里所举现象应该理解为不过是示例而已。

一、修辞与语音研究

语音学是语言学的最基本学科之一,原因很简单,语言是由有声材料构成的,没有语音,无所谓语言。但是,由于语音学自身的技术性较强的特点以及传统上人们对自然口语缺乏关注,一般研究者很少主动把语音成分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在修辞学研究中,能够考虑到语音因素的不过是跟双声、叠韵、双关、谐音、重叠(或复叠)、押韵及音节与句子长短等特征相关(陈望道1962/1997)。当然,一些关于韵律与语法关系的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音律与语言运用的效应问题(参看吕叔湘1963,冯胜利1997、2000、2005)。

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地把修辞看作是关于语言运用效应的研究,并把真实自然语料作为主要语料来加以考察,就不难发现从语音的角度考察语言表达效应是大有可为的。除了人们一般所关注的讲话中的音调、节奏、重音等的使用对说话和演讲效果的影响外,我们对其它语言表达手段的理解也不能不关注语音。例如,引用一直是被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来研究的(陈望道1962/1997),而引用(或引语)这种言语手段在话语分析(Goodwin1990)和文学研究(Bakhtin1981)中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主要是因为这种现象最能说明语言的互文特征(intertextuality),而互文特征是一个具有高度语言哲学意味的话题(参看Bakhtin1981)。

我们考察口语对话就会发现,引语在口语中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言语表达手段,而语音成分又常常是引语表达中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

下面先看一个例子①(上下两行对齐的方括号[]表示两个说话人同时发话或发声。下同):

(1)(场景:两位青年女性亲戚之间的电话对话)

[呵呵呵。]

琳:[呵呵呵。]

云:他老觉得忒孤独,

没人跟他[玩儿。]

琳: [哦。]

云:你知道吧。

琳:哦。

[呵呵呵。]

琳:[呵呵呵。]

在这段对话里,说话人云用到两个引语(加粗部分),第一个是侄儿的问话(下称儿童引语),第二个是自己给他的回话(下称成人引语)。如果我们只看字面意思,大概会觉得这两段引语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尤其是在转写以后,加上了标点符号,引语的基本意思大概是清楚的。但是原话的录音显示,这里的引语除了用到句法手段(即言语动词“问”和“说”)以外,更突出的是语音的使用。说话人在用到儿童引语时音调较高,而在重复自己的话语时,语调降低。

下页两个语音图②可以帮助我们比较两者的不同。对比两图的语调走势可见,成人和儿童引语部分语调最高点相差100多赫兹。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里的音调差异跟所模拟的原发话人的年龄差异有一定关系:一个是儿童(用高调表达),另一个是成人(用低调表达)。但是仔细观察这里的语用内涵可以发现,儿童话语部分传递的是儿童天真的问话,而成人的回答带有强烈的说教意味,而且说话人特意摆出权威和不容置疑的态度,用重音把每个语词发得很重。因此可以说,说话人在这里是把音调和重音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来使用,表达的是语用的功能,而不是简单地用来显示被模拟发话人的年龄方面的差异。

图1:儿童引语部分的音调高度(在175-500赫兹之间)

图2:成人引语部分的音调高度(在170-383赫兹之间)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仔细观察这两段引语前的成分,我们发现说话人云在没有真正进入引语阶段时已经通过引语短语的语音形式把自己要表达的内容预示出来了。这里所说的引语短语指的是引语出现前表示引语来源的名词性成分和言语动词结合而构成的短语,即“他说的”和“完了就我说的”。说话人在发出这两个引语短语时,对语调形式分别做出调整:儿童部分用高调,成人部分用低调。图1和图2的最左边部分显示的就是这两个短语。为了便于对比,我们把两段语音拼合在一起,用下页图3显示。

会话分析学派(Conversation Analysis)的研究表明,投射(projection)或预期成分是日常回话中谈话得以顺利进行的一个重要要素。正是因为有适当的预期成分在前,说话人给听话人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听话人为下一步需要做出的适当反应做好准备,包括何时接话轮,如何对前面说话人的评议做出反应,如何对一个负面的个人经历做出反应等(Sacks等1974,Turk2006)。缺乏预期成分或将预期成分误解往往会导致谈话不畅甚至失败。从这个角度来看,发话人对引语短语所作的音调调整能在这个语境中起到了类似投射成分的作用,让听话人预先感知到,第一个被模仿的声音是儿童天真的问话,另一个是自封的权威人士的解释。由于这种先期成分的效应和说话人对引语材料的成功模拟,谈话双方在说话人云的两段引语结束后都发出会心的笑声,达到共同的理解。

图3:儿童部分(左)和成人部分(右)引语短语的比较

以上例子可以算作是引语(或引用)中的“明引法”,因为说话人对引语的来源交代得十分清楚。还有一种引语可以说是“暗用法”,即说话人在引用时没有给出明确的出处(参看陈望道1962/1997:103-108)。例如( 表引语语调,<@> 表笑声或笑着说,...表示较长的停顿,..表示话语的短暂中断。下同):

(2)(场景:研究者(美国华裔,男)跟一位北京人(女)谈话。)

男:这个,这个,先说说这个,最基本的东西吧。比方说是,中国的面积是多少哇,这个,嗯,这,这种这样的情形。

女:面积,就这点儿还记着点儿。九,

男:<@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女: [@ @]

男:啊。

女:...<@ 小学的时候儿就背来着。@>

男:..是啊。比,比,比美国还大啊?

女:似乎是吧。

说到中国的面积,发话的女士为了引出标准教科书上的说法,专门用朗读的语调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一字一句的说出来。由于说话人在这里用到了朗读或背书式的语调,引得听话人(男)用笑声重复了女方的话语。这里如果我们不去考察语调在引语中的作用就无法解释双方为什么要发出笑声,而女方为什么最后还要用“小时候就背来着”把来源点明。

当然这种庄重、背书式的语调在自然会话中也可以用在处于引语和非引语的两可语境中,说话人常常利用这种语源模糊性来达到某种修辞效应。例如在下面的例子里,说话人万跟好友及自己开玩笑,谎称自己被同事和上司看好,会有机会在部门里升任处长。在描述自己“这是…处长的苗子”时,说话人用的是认真、庄重的语调,似乎是在引用别人(例如上级)对自己的评价,也可能故意在表示自己内心的一种想法(=表示语音的延长)。

(3)(场景:三位年轻男性好友随意谈话,相互开玩笑。)

宏:噢,你现在都可以...直,直线了。都不是分机了。

万:我,一来就是直线,没有分机呀。

宏:(拍腿)

黄:从来不用,从来不用分机呀?

黄:嗨=。呵呵。

宏:<@ 你不是共产党员,升不了处长啊!@>万:你放心。我可以XX入党啊。

跟前面两个例子类似,说话人万的这种语调和说法也马上引来大家的笑语,当然这里的笑语传递的信息是对于一个自夸的玩笑的意会和不予置信。

以上三个例子分别说明语音手段用在引语中的三种情况:明引、暗用和模棱两可的引语。这些例子说明,语音手段常常被说话人拿来制造一定的修辞效应。语音特质的操纵在引语中尤其是一种十分常见而且有效的手段。如果我们要真正关心谈话中的语用效应,就必须关心语音现象。甚至可以说,当前很有必要建立语音修辞学这个分支,纠正前人研究修辞时只重书面语的偏误。这个分支应该既要研究高度艺术性的语言运用,例如语音与演讲效果、表演效果等,更要研究日常语言中的语音效果及其交际互动功能,因为日常语言的运用才是艺术升华的基础。

二、修辞与篇章话语研究

关于修辞与篇章话语研究的关系,可能没有人比美国功能语言学大师Paul Hopper说得更直接明了了。Hopper在卡内基-梅隆大学自己的网页上描述个人的研究兴趣时写道:

我的研究基本上是从修辞学的角度对流行的语言学理论进行审视。我对多种语言之间的区别和根本共性深感兴趣。这种兴趣促使我进行各种类型的研究,包括印欧语之间的比较研究,马来-波利尼西亚语言研究,以及话语分析和人猿交际等。③

在一次有关二十一世纪语言学发展方向的小型研讨会④结束后所撰写的论文中,Hopper(2007)再次表示,当前很多以自然语料为取向的语言学家都在试图解释为什么有的言语形式会逐渐变成相对固定的语法格式,这个研究动因使得大家越发对传统上认为是修辞学的内容感到兴趣。因为修辞学研究的是语用效果,而话语语法学家则认为有效的话语语用模式才是产生语法的根本基础。因此,修辞学和话语分析在本质上是相通的。

Hopper(2007)还具体提出了他所谓的微观修辞学(micro-rhetoric)的概念。强调这个学科分支所研究的重点是:(a)基于人际互动的有效的语言交际方式,(b)语言动态呈现过程中的组合规律。从这个角度看,Hopper所倡导的修辞学既有广义性又有微观性。话语分析可以看作是广义修辞学范畴的,而其所研究的对象则可以看作是修辞运用中的微观(低端)现象。

类似的功能语言学理论也见于关于多种局部语法(Local Grammars,Fox1994)、类型语法(Pattern Grammar,Hunston and Francis2000)、微观话语构造 (Micro Discourse Structure,Monville-Burston and Waugh1998)以及固化语法(Idiom Principles/formulaic language,Sinclair 1991)等的讨论中。这些说法的共同点是强调从具体的语体(尤其是互动性很强的口语语体)中总结语言运用的规律。下面我们用汉语口语中施事论元成分的隐现现象来说明微观修辞学如何与话语分析相结合。

众所周知,汉语属于所谓的零形回指(zero anaphora)语言(Li and Thompson1979、1981,陈平1987),论元成分尤其是施事论元成分经常可以在篇章中隐去。多数研究者把这种现象看作是承前省略。但是我们的研究发现,在口语中施事论元的隐去还是出现并不总能简单地归结为省略。有一类常见的隐去现象是跟通指(generic)有关的,即所指为任何人,具体的施事所指在当前语境中并不是交际的重点,因此这种现象可以看作是施事反聚焦(defocusing)现象(Tao1996)。例如:

(4)(场景:几位朋友在海外一起交流国内亲属高考情况。其中一人发话)

我们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报那个什么中专啊,职业高中这一类。

加粗字体中的每个小句都有一个隐去的施事,这些施事的具体所指并不重要,因为报考行为可以适应于任何考生或家庭。

但是在另一些格式中,施事却常常不能省略,即使这些所指在当前话语场景中是完全可以推出的。例如:

(5)(场景:两位女孩聊天。其中一人发话)

(大笑)我就起来了。

这里的“她”的所指(妈妈)在前面一个语句里已经刚刚给出。从话语追踪(陈平1987)的角度来说完全应该省略,然而在自然谈话中这类格式中的施事很少省略。我们的考察发现,排斥省略的现象常常跟传达话语的来源有关,即为了满足传信的要求。下面的例子也能说明同样的问题。

(6)(场景同例(1))

云:是啊。

琳:挣钱,不知道。反正,

这段谈话中的四个言谈动词几乎每一个都带有一个施事形式(如果把“都”也看成是一个类似指代的形式的话)。更有意思的是,“我妈说”和“他们都这么讲”所指基本一致。可见说话人在这里并不想严格讲究信息源的身份认同问题,而主要是为了满足一定的传信要求。

在口语材料中我们还发现,另一种施事成分排斥省略的情况经常跟第二人称有关。例如:

(7)(场景同例(4))

(8)(场景同(5))

第二人称“你”在口语中常常用于调节谈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的互动,起到对听话人的提示的作用(Tao1996),Biq(1991)称之为一种元语言(metalinguistic)功能。由于互动的需要,“你”在这些环境中也常常不能隐去。

结合上面讨论的施事论元的三类隐现情况来看,我们可以说施事论元成分在谈话中的隐与现并不完全受制于句法或语义的内在要求,而更可能受话语语用要求的限制。我们不妨把这种要求看作一种修辞要求,说话人可以通过对论元形式的选择使用制造出不同的话语修辞效果。

类似的思想在方梅(2008)对汉语书面语中背景信息表达形式的讨论中也体现了出来。方文讨论的是所谓的小句主语零形反指现象⑤,即在语篇中零主语句在前,显性主语在后。她举的例子有(例中括号表示零形式):

(9)()无缘无故的丢了车,()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方文例(5))

方梅认为:

背景化从本质上说就是以句法上的低范畴等级形式将背景信息进行包装。在以动词屈折为形态手段的语言里,信息包装可以通过谓词的非限定形式作句法降级。本文认为,小句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这两种句法形式是书面语中由背景化需求驱动的句法降级,反映了汉语信息包装的特点。

作者把零形主语小句定位为汉语这种缺乏形态手段的语言服务于背景化言谈需要的一种句法降级手段,这种说法显然突破了前人有关汉语的回指、省略等说法。作者在文章最后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上面讨论的两种现象带有明显的书面语特征,到底是修辞现象还是句法现象,或者说是章法还是句法?”这跟我们前边提到的口语中的施事论元隐现现象有异曲同工之效。不管我们把这种现象或口语中的施事论元隐现情况看作是章法、修辞还是句法现象,都无关宏旨。只要能够认识到选择是一种手段,就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角度,加深我们对汉语篇章语法的理解。这种对于语言运用效应的关注应该能够体现出Hopper(2007)所预期的话语语言学和修辞学结合的微观修辞学的研究方向。

三、结束语

当前汉语语言学(包括修辞学)紧要的任务之一是打破传统研究的藩篱,把学科分支之间的人为界限最大程度地铲除,这样才能加速各个学科的健康发展。修辞学应该而且可以和多个学科结合,开拓出新的研究空间。另一个紧要任务应该是引进国外先进的语言学理论。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很多非常有用的理论并不一定都是来自于修辞学界甚至语言学的领域。汉语修辞学研究和其他学科一样,应该在深刻的语言哲学和理论的指导下进行。我们认为广义修辞学和微观修辞现象的研究应该是推动汉语修辞学在21世纪发展的重要方向之一。本文所简要涉及的语音和话语现象可以看作是一个具体但还非常初步的尝试。

注 释

①本文语例均来自笔者自建语料库。

②本文所用到的语音分析图均通过Praat5.3.41(http://www.praat.org)的分析而得到。

③http://www.cmu.edu/hss/english/people/faculty/bios/paul-hopper.html,2013年3月1日查询结果。

④会议名称是“21世纪的语言学:前瞻和挑战”。会议于2006年9月在佐治亚大学召开,会后论文集见于《英语语言学杂志》2007年九月号。

⑤同文还讨论了描写性关系从句,这里我们暂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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