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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子”里的恬淡诗意——读张鲁镭的小说

2012-12-17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日子书写小说

王 妍

很多时候,文学阅读其实就是一次隐秘的灵魂之旅,它带我们进入作者斑驳的内心世界,体味另一个生命的甜蜜或忧伤,苦痛或善良。而更多的时候,它带给我们的,可能仅仅是内心的一次轻轻碰触,读张鲁镭的作品就是如此。阅读她的小说,如同漫步在春天幽静的田野,微风吹拂着叫不出名字的小草,野花点缀其间,说不尽的恬淡与清新。从二○○六年的《幸福王阿牛》、《我想和你一起玩》开始,到后来的《小日子》、《橘子豆腐》、《小青》……“出道”不过五六年的张鲁镭,作品已经颇为丰硕。她的这些小说,不追求语言的深奥与奇异,也没有现代派、后现代派各种手法的解构与拼接,用的只是当代汉语中常见的几千个字,却使我们在阅读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清新和顺畅。尤其是在她较早的几篇作品中,朴实的书写中时时闪耀着张鲁镭的生活智慧,我们仿佛看到一个热情的主妇在跟小商小贩、街坊邻里交流生活的窍门。她的真诚,甚至是有些絮叨的铺垫与解释,让你感觉到她就是你身边的一个善良、爽朗而又“侠气”的知心朋友。在她的文本中处处显示着这种掏心掏肺、不吐不快的真诚和彻底。同时,我们又感到那些精准与巧妙,又时不时跟你玩点儿“贫”的话语使日常生活中的乏味、黯淡与忧伤得以冲淡。我想,这就是张鲁镭的特点,她不是写不出生活的本质和严肃性,而是她对这种“小日子”更加偏爱,她诙谐轻松的文风正是源于她的这种对生活的挚爱、抚慰与希翼。

通过阅读我们发现,在张鲁镭的小说中,有一种对于小人物的生活与命运的关照,她从小人物的角度感知生活与爱,在书写琐碎的同时也展现了他们在生存困境中那些微小的满足与期待,这种温暖与期许,使得她的作品呈现出与其他“底层叙事”不同的特质。

这种特质在《小日子》和《幸福王阿牛》中已经初露端倪。在《小日子》里,有一对卖菜的小夫妻,他们精心地经营着自己拮据的生活。虽然困蹇,却有一种甜美的意境弥漫其中,从而张鲁镭让这样一个平庸的题材,有了温暖的品格。这让人想到迟子建,总是能在苦涩中写出一种温馨。张鲁镭显然也谙于此道。在这篇小说中,最动人的就是这对美丽的小夫妻在举手投足间所显示出的那种不离不弃的爱,正是这种爱使得平淡的小日子变得“一寸一寸都那么有意思”。但“幸福的王阿牛”在开始却有一种迟疑。身为民工的他,虽然干净得体,有品味,热爱生活,一个欢喜锅便“满肚子怡然”,但却不敢接受小红,跟她结婚。于是,现实与梦想、爱欲与生存的纠葛就此展开。可以看到,王阿牛不结婚,并不是源于小红是“小姐”这样一个为主流社会所唾弃和鄙薄的身份,而是怕“家里的洞太深,怎么都填不满”。而这个“洞”无非就是地里的农药种子、家里鸡鸭猪鹅的防疫针、孩子的学费……在如此沉重的生存负担面前,一切的梦想,甚至是结婚生子这样的正常生活也都显得渺远难求了。不过,在小说的结尾,一枚小红给的口香糖最终消除了王阿牛对于未来、生存艰难的抵触和回避。我们不难推断出张鲁镭在努力地用她的纤纤素手,赋予生命亮色。我想文中小红对于故乡火烧云的充满激情而诗意的叙述与回忆,打动的不仅仅是王阿牛,还有我们这些在坚硬粗粝的城市中深藏起温暖触角的人。

显然,张鲁镭在如此粗糙的世道中试图保持这种纯真的美好,她竭力地书写着荒诞、无奈的生活浮层下的满足与幸福。《橘子豆腐》中橘子的好看(行文中作者甚至都避免了“美”这种有侵略性的词汇)都是“温和含蓄的,有着余地那种,而不是要满溢出来,要膨胀出来的样子”,“他们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拔尖的。可橘子眼神总是那么平静,那么沉着而从容”,如此的轻描淡写而又余味悠然,张鲁镭小说的温婉细腻的笔法,洁净恬淡的语言可见一斑。然而生活的真相却不是这样一个圆满的表象,当年橘子为了父亲的医疗费放弃了青梅竹马的周太林,嫁给了十五岁上就瘫了的汉勇,如果说面临这种残酷命运的降临,橘子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话,而那种对于生活认真的态度、朴素的情趣,处处行善的美好心灵,以及“是那么平静,那么沉着而从容”的目光和对汉勇的那种举案齐眉的温暖与坚守,“足以应对所有好的和不好的日子”。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张鲁镭的对于生活的恬淡书写已展露无疑。

也可以说,张鲁镭在对纯美故乡的回想与守望的同时,也为我们开启了生活的希望之门。她这类作品中的人物无一不是“既悠闲又平和,连眼神都是安静的”,就如《幸福王阿牛》中所描述的那样,“外边还飘着大雪,这爷儿俩的小屋里居然花红叶绿的”。不难想见,正是这份满足、自得、恬然的心境使得他们足以应对外界焦躁的生活,也正是这样的沉潜在浮华下面的诗意书写赋予了坚硬的生活以温暖的质地。虽然说在文本的叙述过程中,张鲁镭并没有刻意地回避与贫困所伴生的苦难的生活质地,但在她温情的书写下,黑暗的质地显得并不阴森也不可怕,它只是作为生命的帷幕,抑或是一种烘托而存在。不难想象,张鲁镭以坚定的人道主义立场,表达着人对于美好且不容妥协的幸福的追求。于是,她带我们在黑暗之中寻找光热,用自己诗意、平和的目光书写着那个小日子中恬淡而美好的世界。

在阅读张鲁镭的作品时,我曾一度担心,恬淡的《小日子》,会不会削弱张鲁镭对于生活本质的洞察与发现?因为短篇小说要获得读者认可,应该能够介入现实,传达社会良知和群体意向。张鲁镭似乎渐渐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她似乎也在思考,这样一味地“自足”会不会影响到小说独有的“劲道”、质地与品性?因此,我们发现,她一度调整了小说的审美方位,她开始试图探寻这种日子的“自在”结构在外界的改变和冲击下,能坚持多久。

《美丽小挎包》就是这样一次大胆的尝试,文中“我”的命运因以前的“初恋女友”、现在的大歌星黄莺的偶然到访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里面有着莫泊桑的《项链》与曹禺《日出》中李石清的双重悲剧内核。文中黄莺价值五位数却又毫无用途的名牌包充当了玛蒂尔德借的昂贵项链的角色。为回请明星吃饭,夫妻两人绞尽脑汁,最后因妻子把钱买了赴宴的衣服而无钱请客,夫妻大打出手。而此时,作为事端起因的明星已经提前返回,并从此杳无音讯,这个过程正是当代版李石清追求不恰当的虚荣,过度消费最终一无所有的悲剧翻版。至此,小人物的悲哀与辛酸被书写得淋漓尽致。在黄莺出现以前,“我”和妻子节俭而穷困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从这一点上看,《美丽小挎包》中的“我们”一对夫妻是《小日子》里的四巧和虎子的延伸。《小日子》的结尾是浪漫的:“现在他们睡了,窗外的月亮映得这小屋里充滥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银晖。”在《美丽小挎包》中,张鲁镭显然不再满足于书写这种自我调节式的浪漫,她在试图追问一种可能,即在物质大潮猛烈的撞击下,恬淡的生活之舟是否可以依然稳健。作为一个忠实于生活本色的书写者,作者的答案是否定的。她带我们绕到恬淡的小日子背后,揭示了生活在贫困深渊里的灵魂的挣扎、隐忍与无奈。

在她的不间断的书写中,我们不难发现作家对于小人物生存状态,特别是精神存在状态的心灵逼视与振颤。在《美丽鞋匠铺》里,贵妇春天心血来潮的行为——为鞋匠夫妇装饰屋子、给鞋匠夫妇买衣服——都有着施舍的味道。她把每笔花在鞋匠铺上的细小花销都记载下来,在她的内心把对春花夫妇的改造等同于其他贵妇遛狗的行为。事实上,在贵妇的内心里,春花夫妇和她之间是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的,春天与春花夫妇之间,存在一种“启蒙”与“被启蒙”、施者和受虐者的对应关系。春天的这种所谓的帮助和施舍,是以恩人和指挥者的面目出现的,而对于鞋匠夫妇而言这种“美丽”的代价何尝不是一种忧愁和折磨?

小说着力讲述的是商业时代急剧发展变化中小人物的悲喜人生。在一定意义上讲,这类小说写得并不出彩。单纯的现象的描摹与累积,缺乏对人性高度的提升,从而未能引起读者心灵更为深刻的共鸣与深思,不能不说是小说的一些缺憾。然而,无法准确地找到与当下“文化乱世”的切入点,是现如今年轻一代作家写作的普遍局限,在这类题材的选择上,张鲁镭采取了一种形而上的姿态,使得文本在叙述中没有关于“王阿牛”、“虎子”们的那种挚诚与热情,而显得有些隔膜。究其根本,这种隔膜一定程度上是源于作者与“当下”的经验过分迫近,缺乏更为宽阔而厚重的升华所造成的。同时,小说中的人物所处的无助、艰涩的困惑与挣扎,本身也是作者自身在社会转型期的迷惑与茫然感的表现。

通过阅读我们不难发现,张鲁镭是一个擅长于“小叙事”的作家。在二○一○年发表的《家有喜乐康》里,她显然找到了叙述上的自信,该文原名是《俺家有台“神州七号”》,它们的区别在于对结尾的改写。这是涉及到一个“自我认同的危机”的问题,文章细致地描写了一个被忽视、被损害的生命个体对于尊严的找寻,可惜他找寻的方式却是借助于“万能治疗仪”喜乐康。最后村长的“大驾光临”,成为了他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刻。然而作者显然不满足于这样一个“喜乐”的结尾,小说在喜乐康的虚假功效被新闻曝光、村长昏死这些矛盾的纽结处戛然而止,既有作为短篇的余韵,里面也隐藏了作者不忍卒视的忧伤与怅惘。张鲁镭用自己独特的内在体验,表达着对于貌似恬淡而安定世界的紧张与焦虑的审视。在这里,作者把写作的触角深入到传统的民族心理层面:以强凌弱、仗势欺人的模式业已沉淀下来,成为日常生活中的真理。张鲁镭用“苦涩的真实”表现在质朴的生活表象下掩盖着的某种常理的扭曲,无论你如何努力的去生活,生活的荒诞与无常不是一个人可以控制的,留给生命个体的不过是无奈背后的别无选择。在这里,传统文明在现代文明的入侵下的灰懒疲倦、恬静中的骚动以及淳朴浑厚中隐伏的暴戾已经表现无遗。

作为一个热爱生活,对生命个体充满尊敬的作家,张鲁镭在她的若干短篇小说中表现出一种持续的创作力量,而这种持续的力量来源于她对弱势群体,尤其是女性内心世界的关注。像《不曾遗忘的光阴》里脸上长着“中国地图”的木小树,《小青》中那个跛脚的姑娘小青,《纤纤玉手》中的胖女孩墩子,她们外表的丑陋使得她们在正常的爱情追索面前困难重重而又力不从心,需要“拚着性命去努力完成”。然而作者并没有沿着既定的苦涩进行描绘,而是描述那些与命运赐予的苦难对抗中所辐射出的温暖、善良、尊重乃至于刚烈的光芒。从这类作品中,我们体味到了“苦难中的美感”。

归结起来,张鲁镭的这类小说命题并不复杂,都是些生活琐事。在这些日常的用词,甚至有着欢快的叙述惯性下,写出了人的孤独与痛楚,那种非暴力,甚至不猛烈的“钝痛”被书写得如此灼热而震颤。《纤纤玉手》中纤纤是一个长相丑陋的胖女孩,大家都叫她墩子。在这里,手构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而墩子对于手的迷恋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对于美的追求。全文百分之七十的铺垫只是为了后来的爱情,然而如此绚丽的缘分也只是墩子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文中甚至将不厌其烦的笔墨给了那个可松可紧、可谓费尽心机的两用婚纱,与其说文章描写的是一件婚纱珍品,不如说是纤纤对于“剑眉”的深情表白,而“剑眉”成为妹夫这一事实,使梦破碎得如此切近。无独有偶,《不曾遗忘的光阴》是一个少女梦魇的独白,木小树因为脸上有一块“中国地图”的紫色胎记而被人排斥,但隐藏于此的少女之心却不会因此而停止成长。遗憾的是,少女苦涩的单恋就像文中那个作为美的象征的红色发夹一样,未及展示便被隐藏。而现实中少年对于“我”的殴打与侮辱,使夜晚的美梦成为梦魇,纵使梦总是会醒的,但在少女的梦醒之前,梦里还是那个白净、声音清润的少年。在这类题材的叙述中,张鲁镭细致地将这种痛一点一点展开,那种隐忍的钝痛,仿佛与生俱来,在文本中缓缓弥漫。

“那是个传说中的开头,好多好多年以前”,这样的诗性的字句使得《小青》读起来颇有些《倾城之恋》的味道,而作品打动人的却不是文字的绚丽与旖旎,而是那些琐碎、烦恼的小事中所反映的女性心灵的纠结。在这里,小青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女性,更是一个跛脚的女性。如果说蕙质兰心的纤纤拥有墩子一样的外表是一种残忍的话,那么跛脚对于美丽的青青而言更像是一场苦难。显然,张鲁镭越来越关注女性的内在体验,并且把场景设立在独居的两层院落中,文中海鹏对小青的漠视,阴差阳错地成就了男性缺席的女性独白。小青与寡居的王老太成为了叙述的中心。一个庸常而琐碎的故事,从那些狭窄的生存缝隙之间涌溢而出,却又如此地素朴而真实。张鲁镭以她的耐心、敏感与彻底,在人世的庸常中,描绘出一个非常规的女性经验:当别的女孩水到渠成结婚当新娘,而这在左脚短一寸的小青那里却成为一种“信仰”,一种“将日子化成虔诚等待”的信仰。实质上,张鲁镭并没有回避生活的那些暗礁,那些女性对于男性的付出、期待与被伤害,那些在内心肆意生长起来的绝望与希望,那些绵绵不尽的悲哀,它们尘封于现实生活的表象之下,既无法逾越,却切肤存在。而最后小青面对求婚时的“出走”则使这类女性题材拥有了更为深刻的精神内涵。在这里,命运的悲剧让位给了个人,女性用自己的恬淡、坚忍与努力终于赢得了内心的胜利,并找寻到了生命不关乎男性的真正价值。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纯粹的女性的故事,也只有纯粹的女性写作才能如此真正而彻底地倾诉出这种存在。

然而,作为一个没有经过专门的写作训练的写作者,张鲁镭对于巧合的迷恋和反复使用,使文本缺乏相应的深度与张力。同时,题材、视角乃至思维空间的相对单一与狭窄,影响了作者对于生命意味更为深层的掘进,造成文本阐释空间相对狭小的缺憾。当然,我们无意于界定某种写作状态的高低,也不是说“小叙事”成就不了大作品,但小说艺术生命的内在活力与价值取决于对于生命、历史、现实乃至于灵魂的书写与描摹的深度和广度。“一个真正的作家,或者说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不仅要具有内在感受和内在精神,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将他所体验到的生活提高到真正有意味的高度。”①张学昕:《唯美的叙述》,第240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从这点上而言,张鲁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这仍不能妨碍我们对于她的喜爱,因为在诸多物质刺激和精神变异面前,若想与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保持那种“小日子”的恬淡与自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在紧张的叙事中夹杂着很多现实的细节,使文学真实地介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不可否认的是,在如此喧嚣的世界,恬淡的日子并不多见,就因为如此,她的书写才显得难能可贵,张鲁镭用自己的坚守和努力证明: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喧嚣与浮躁,她依然能在小日子里发掘恬淡的诗意,努力地张扬着生活中的温暖与希望。我想,这不仅是张鲁镭对于“小日子”的美好期许,也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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