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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里的奶奶

2012-12-10朱桂华

读者·原创版 2012年7期
关键词:日头菩萨爷爷

文 _ 朱桂华

2009年春,98岁的奶奶无疾而终。时过3年,我方能泅渡悲伤,让回忆不浸染眼泪与呜咽,在空气中飘满思念的清明,唯有斜倚文字,浅笑将她唤。

爱上爷爷一口白牙

1925年,14岁的奶奶有点闷,父母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她不中意,于是骗过母亲到镇上去看杂耍,想找点乐子。猴子的表演还是老套路,她怏怏打算离开。转身时看到一个小伙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奶奶盯着小伙的牙齿,仿佛万丈光芒炫目,再也看不到他满脸的汗水以及褴褛的衣衫。此后,家道小康的少女,软硬兼施让父母退掉亲事,又托人说媒,执意嫁给了这个长工小伙。

我爷爷是个大粗人,惊闻是好牙口换来了媳妇,他豁着嘴憨笑的时候就更多。不做长工后,他先做木匠,又做游商,无奈时局太乱,他的笑除了换来好的夫妻感情以及一大堆孩子,其他寥寥。日子穷得揭不开锅,爷爷只好咬紧牙关去修水库。人高马大的他一天只吃一个红薯,剩下都带回来给孩子和老婆,终于在1959年因饥饿劳累去世。

我情窦初开的时候,问奶奶为什么爱上爷爷,她轻描淡写地说父亲给她许的人是满嘴烟熏的烂牙,爷爷的牙干净,别人笑的时候顶多露八颗牙,爷爷却能露十来颗牙,嘴笑得开的人心里敞亮。

2000年,奶奶着手安排后事,她相中了一块风水宝地,要把葬在乱坟堆里的爷爷移过来合葬。爷爷重见天日时,整齐的白牙还在。奶奶望着那牙,露出嗔怨的笑,说:“满口好牙却饿死,你要不省那几个红薯,早几十年躺在这里的不就是我了!”

被捂死的娃

1942年,家乡来了日本兵,奶奶新产不久,爷爷又出门在外,她拖儿带女跟着乡亲们逃难,没跑多远就被流弹吓住,只好躲进灌木丛。鬼子越来越近,她怀中的婴儿突然放声啼哭,干瘪的奶头不能哄她停嘴。“掐死她!摔死她!”乡亲们紧张地嚷嚷,立马有人过来要抢孩子。奶奶不放手,自己将孩子越抱越紧,直到哭声停止。

大难过后,奶奶才发现那小生命再也不会哭了。族人们给奶奶送了一块“大仁大义”的牌匾,奶奶将牌匾做了斟茶的托盘,招待往来的邻里乡亲。见动手抢孩子的乡亲从不登门喝茶,奶奶便主动上门到他家讨茶喝,言谈间再不提逃难一事。

奶奶先后生过13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只有8个,其中有病死的、饿死的、疏于照顾淹死的,她将他们的名字记得清清楚楚。我成人以后,她还经常提到那些只活在她记忆里的我的姑姑或伯伯,并常常痛彻心扉,好像他们的病痛和饥饿以及临死的仓皇就发生在她身上。可是,她却就是不提那个被捂死孩子,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

我不相信奶奶真的忘了她,我觉得一个母亲结束自己孩子的性命,这种痛是没办法原谅和忘记的。我做妈妈后有一次认真地跟奶奶聊起这事,即便受到逼问,她还是一副淡然的神情,说:“丢个个把月大的娃,救一垸子人的命,她死得值,我心里踏实着呢。”

菩萨保佑

1960年,饥荒席卷中华大地。奶奶求人给几个在外谋生的儿子写信,让他们回来帮忙养活弟妹,但信都石沉大海。于是,她带上只有9岁的第五个儿子为伴,一路乞讨朝东跋涉——她的第三个儿子在湘赣交界的地方修铁路。

半个月后他们进入莽莽深山,迷了路。黑夜来临,她搂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睡在树底下,不断念叨菩萨保佑。然而整整三天,都没找到出山的路,儿子又累又饿,顶撞她说:“世上根本没有菩萨。”他不走了,躺下来等死。

第四天,天蒙蒙亮,她推醒儿子说:“菩萨刚来过了,告诉我沿着水流走就能出山。”儿子听到不远处真的有溪水叮咚,于是他们先沿着涓涓细流走,来到小溪边,顺着小溪又找到大溪,在大溪出山口的时候,看到了村庄。

我读书后,也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菩萨,看不惯奶奶不管遇到好事坏事都念叨菩萨保佑,老说她迷信。奶奶却不改老调调,高考那年,听闻我落榜,立即摇着瘦小的身躯就往庙里跑,回来说她占了卦,菩萨断我就是读大学的命。我那会儿特彷徨,借着这一丁点儿的鼓励就回到学校,但第二年还是没考上,这回我彻底灰心了,打算流浪去。但80岁高龄的奶奶,把附近的寺庙拜完后又往更远更多的寺庙拜去了,我做不到在奶奶回家之前消失,犹疑间,奶奶又带着笑脸回来了,还是说我是读大学的命。我眼看奶奶比出门前瘦了一圈,心酸无比,决心为她再拼一次。第三年我考上了,还是重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单那天,我说:“奶奶,是有菩萨的,我的菩萨就是你。”奶奶笑了,说:“傻丫头,菩萨也是你。”

多年以后,独自在大城市打拼,生活的洪浪几回让我呛水甚至将我淹没,挣扎之间,我也念菩萨保佑,好像开腔一念,就真能找到自救的力量。

收养一个“疯女孩”

1976年,我5岁,父母们整天忙碌,奶奶也要上山采茶,她只好将几个孙子孙女反锁在家里,并给我们一人一小把南瓜子,嘱咐我们慢慢吃,吃完她就回家了。我们用瓜子做各种游戏了,赢的多吃,输的少吃,被关就不那么痛苦和寂寞了。哪里知道,就为这几粒南瓜子,奶奶必须在正中午别人都休息的时候到茶厂食堂帮厨,才被允许掏南瓜瓤子带回家。

但很快来了一个抢东西吃的“强盗”,她是个来路不明的疯女孩,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女孩仅仅因为坐在我家屋檐底下时,奶奶给她端了杯水喝,就待下来再也不走了。奶奶也不赶,照顾她吃住。疯丫头的肚子就像个无底洞,她总会在第一时间内将奶奶给她的东西一口吞掉,然后又可怜巴巴地伸手要。结果她分到的东西总比我们多。我们不干,将她“绑架”到几里外的公路上,大喊让她离开。

奶奶回家后找不到疯女孩,从不动手打人的她,拿着棍子撵得我们满村跑。我们龇牙咧嘴逃到村口时,见疯女孩在那儿嗤嗤地笑。她竟然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

几年后,疯丫头逐渐不那么疯了,附近有一个家庭困难说不上媳妇的单身汉,频频对她示好,女孩儿自己也乐意住到他家里去,奶奶才做主将她嫁了。疯女孩随后添了一儿一女,孩子都很正常。又过几年,我回家时碰到她在村口挑水,顺便来探望奶奶,那模样、口气儿,就好像她从来没疯过。

阳光奶奶

1992年寒假,奶奶病了,两天未进食。她已是81岁的高龄了,我想到了死亡。夜晚,我跟奶奶睡一个被窝,隔一段时间就唤她一声,她虚弱地答应着。快天亮了,我却疲惫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再次唤奶奶,却没人答应。我吓坏了,睁开眼睛,却见奶奶平躺着,将一只手伸出被子外,手里握着一把蒲扇,那蒲扇在摇动。我迷惑奶奶为何要在冬日里摇动蒲扇,再细看,原来那里有几缕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奶奶见我醒了,说:“要是日头能摇到床上来多好啊。”我笑了,知道奶奶死不了。

我们那儿将太阳叫日头,意蕴有日才会有头。奶奶对于日头感情极深,她喜欢将一切东西拿出去晾晒,夏晒谷子,秋晒花生黄豆,冬晒衣裳棉被,甚至垫在床底下的稻草。奶奶常常一边拍打着她晒的东西,一边感恩地说:“今天日头真好!”

因为依恋日头,奶奶早睡早起。她更喜欢将自己晒到田间地头劳作,这样一来,流水之声养耳,青禾绿草养眼,使得她大病不患,小恙也少,跨过81岁的坎儿后,居然又轻轻松松跨过了91岁。2006年,95岁的奶奶做白内障手术,术前体检,医生惊讶于她各个“部件”机能良好,叹为奇迹。

临终那一刻

2009年春,逢久雨天晴,奶奶拄着拐杖出门,跨过田垄要去看望一个83岁老太的儿子,他骑摩托车摔断了腿。奶奶走走停停,看春天里的野花儿、小草儿,十来分钟的路花了大半个上午,临到老姐妹家门口时,还要弯腰弄掉鞋上的泥巴。进门以后,她对老姐妹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又给她儿子塞了50元钱,还吃了她儿媳妇送上来的两个荷包蛋和一根香蕉,然后出门。老妹妹要送,两个老太太又挽手走在田埂上,说到高兴处,便站在春风里打哈哈,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太高兴,奶奶一个长笑没完,猝然倒地。

奶奶就这样走了,留给我排山倒海一样的悲伤,任何科学的、宗教的解释都不能将我拯救。直至3年后,借着时间这剂万能的良药,才得以平复心情。我不想带一丝儿泪花来写关于她的文字,因为我努力想做她精神上的传人,而不仅仅基于血脉。终于,在这个清明,我可以借春风对奶奶说,你走后我也恋上了日头,我爱看朝日灿烂,中日朗朗,晚日衰微。我确信有日就有头,确信日头里有笑的你。

图/马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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