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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态女性的另一种生活——苏童笔下的妇女形象分析

2012-08-15金扬眉郑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郑州450000

名作欣赏 2012年30期
关键词:苏童袜子人性

⊙金扬眉[郑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郑州 450000]

作 者:金扬眉,硕士,郑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大学语文和写作。

苏童善写女性,这是不争的事实。奇怪的是,在苏童小说里,几乎所有的女性都呈现出一种病态。清纯、温婉、典雅,这些女性身上所独具的美好品性在苏童笔下几乎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自私、嫉妒、偏执、搬弄是非、斤斤计较、工于算计……然而,这些女性无一例外地把精力和目光转向自己的同类,她们用强烈的好奇心和巨大的热情探究别人的隐私,搬弄家长里短,制造蜚短流长。所以,有论者说苏童有“‘血腥’的厌女结”,甚至指责他患有“嗜血症”。①

其实不然。对苏童的恶毒指责和曲意解读是一种偏执,是把作家独特的“个人经验”书写等同于普遍的“历史经验”的演绎,而以单一的、僵硬的社会政治和道德伦理标准去衡量多元的、灵活的个性化写作。书写底层社会中的女性,挖掘女性身上的弱点,首先取决于童年生活留给苏童的独特记忆和感受。“一条老街,房子是平房,东家走到西家,连门都不要敲,家家门户洞开。你就是不想观察,只要留心,就能记住无数个活灵活现带着大蒜气味的女人和女孩儿。对这些女性,我真的能做到所谓的信手拈来。”②有生活打底,苏童笔下的女性就显得异常生动鲜活。无论是正处于青春期的执拗古怪而又敏感躁动的女孩(《花生牛轧糖里》),还是在争风吃醋、互相敌视的氛围里成长的少女(《像天使一样美丽》),也无论是日复一日地在光线晦暗的酱园里唇枪舌剑、勾心斗角的店员(《另一种妇女生活》),还是整天坐在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拆线袜,像一个哨兵一样监视着对面邻居的袜子奶奶(《线袜》)……这些穿梭于“香椿树街”(苏童虚构的一条南方街道)上的市井女性,总是让你感觉像自家邻居一样亲切、熟悉和怀念。

事实上,苏童从不回避他对女性的钟爱,“我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的小说因素”③。纵观苏童小说创作,最为夺目的当属这一大批丰富深刻、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有从历史深处款款走来的忧伤女子蕙妃、碧奴;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红粉女子颂莲、秋仪;也有颇具现代色彩的都市女郎冷燕、修红。但是,出现最多的还是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市井女性,比如锦红、诗凤、倪红、简少芬、顾雅仙、杭素玉……苏童对这些女性的观照,已经提升到对人性的观照程度,对她们的塑造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达到了人性的深度。写女性,其实就是在写命运。从弱势群体的角度,苏童发现了女性在文学上有着更多的写作空间,从人性之“病”的角度揭示女性命运的母题在创作中反复出现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我们发现,苏童塑造的这一群底层妇女形象,集中反映了他对女性生存的独特思考和深刻洞察。她们地位卑微,生活惨淡,自身虽然不幸,却又互相争斗着,彼此折磨着,且乐此不疲。《狐狸》写红旗小学倪、袁两位女教师之间短暂的纠葛和争斗。倪红是新进的音乐教师,她的美丽脱俗和不凡气质引人注目,她藏而不露的单身身份更引起了隔壁邻居袁老师的怀疑。令袁老师失望的是,她对这位神秘女子的一次次试探都遭拒绝,一次次窥视均无收获,两人之间渐渐产生了敌对情绪。终于有一天,倪红被几名陌生男子挟持着离开,她过去的妓女身份也真相大白。谜团解开之后,“得胜”的袁老师才真正感受到几分轻松和惬意。小说把袁老师微妙而复杂的斗争心理写得曲折逼真,女性之间由妒而生疑,由疑而生恨的心理展露无遗。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却有力地揭开了人性内里的阴暗,一个有些凄凉的结局道出了风尘女子难逃的宿命和无力的抗争。在《线袜》里,我们看到的是女性之间的另一场更加持久的斗争。两人年龄悬殊,一个是年逾八旬的袜子奶奶,一个是风流少妇美仙。袜子奶奶年轻守寡,靠拆洗旧线袜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娶了媳妇又和她分家,她的孤独和不幸着实令人同情。更匪夷所思的是,丈夫活着的时候淫欲无度、禽兽不如,死后“住进”墙上的镜框里也还是常年地“监视”着她。然而,被“妇道”的传统不自觉地“监视”了一辈子的袜子奶奶,反过来时刻不忘用“妇道”的眼光监视着邻居美仙。美仙已为人妇,却风流多情,“天生是个招蜂引蝶的花瓶”。男人小季是个卡车司机,经常出车在外,这给美仙创造了更多偷情的机会。于是,整天“盯梢”的袜子奶奶和美仙自然就成了一对冤家。两人的战争就在日常的柴米油盐、琐碎家常里绵绵展开。比如美仙对袜子奶奶的多管闲事虽然恨得牙痒痒,可是表面上还要做出讨好的举动。最后袜子奶奶死了,美仙总算彻底自由,再谈起袜子奶奶,“脸上竟然是一种获赦后的微笑”。小说最奇怪的是袜子奶奶的死,好端端的她竟死于一只丈夫穿过的旧线袜,说到底是死于对故去多年的丈夫的惧怕。袜子奶奶就这样悲哀地度过了没有自我的一生,却还要用对美仙的监视进行“自我”妇道的完成,于是,小说结局出现美仙的微笑也就成了对袜子奶奶一生的微妙反讽。苏童并不在意对美仙的行为进行道德上的考量,但是,我们从美仙的小奸小坏里听得见人性灰尘“簌簌”掉落的声音。由此可见,苏童写女性与女性的对峙和斗争,不仅显示了她们存在的困境和生活的艰辛,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女性自身的弱点。这些弱点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静静地存在于人性的中间地带,只是我们平时从未留心过。苏童是敏锐的,他在小说里把这个堆积了人性灰尘的中间地带猛然间抖开,让我们一下子有了新的发现。

苏童用他的敏感和耐心,为我们塑造了底层妇女群像:她们勾心斗角、工于算计;她们爱管闲事,无事生非;她们家长里短,小肚鸡肠。苏童还毫不留情地指出她们的失职,作为母亲,对子女缺少必要的关爱和教育;作为妻子,对丈夫缺乏应有的温情和体贴。《桥上的疯妈妈》中的素素母亲在对服饰美的极端追求中发疯,小说中女儿的“缺席”也难掩生活之艰和生存之痛;《西窗》里红朵的奶奶不仅不相信自己的孙女,还恶毒打骂、中伤红朵,红朵不得不决绝地出走;《灰呢绒鸭舌帽》中老柯的妻子始终无视宿命般的秃顶对丈夫心灵的巨大打击,丈夫临死前无声的嘱托对她来说成了一个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谜团!母性的缺失,爱情的空白,几乎成为这些底层妇女无法避免的病症。究其根底,应该是环境所致。严峻的“文革”政治环境极端漠视人世间的爱情和浪漫,人心在干枯的文化环境日益粗糙麻木,生存的意义退化为一种最原始的生理满足。所以,《点心》里的女性形象就显得有些滑稽和突兀。《点心》是一篇表现爱情的小说,女点心师阿翘在一个不恰当的年龄,在一个不恰当的场合,莫名地与乡下锅炉工小德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面对阿翘的情感强攻,小德却浑然不知,最后仓皇出逃,这种结局不禁成为对那个禁欲时代的一个绝妙反讽。中年点心师对年轻锅炉工的炽热爱情滋生出来的强大的、过剩的母性,又在不经意间对苏童女性小说中母性缺失主题构成了一个嘲弄。

苏童热衷于在“女—女”的对立冲突中尽显人性之病,这也体现出他对女性命运的高度关注和深层思考。女性与女性之间的斗争,一方面显示出她们卑微的地位和性格的特殊性,一方面揭示出她们艰难的生存环境和复杂的反抗心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斗争也是合乎情理的。毕飞宇说:“中国的农业文明决定了中国的社会结构是家国同构的结构,国是皇帝的,家是丈夫的,女人在这样的体制下没有任何的自我。”④没有自我,是中国男权社会里女性生存面临的一大困境。她们既无力对抗几千年沿袭下来的社会政治压力,也无力对抗占强势地位的男性,于是,她们只好把不满情绪释放到同样是弱势力量的女性身上。对同性的战胜,使她们重新确立了自我,也使她们难以言说、无处申诉的痛苦得到释放。然而,正是在这种同类的斗争中,她们丧失了自己最最宝贵的母性,丧失了爱的能力,心灵变得粗鄙丑陋、黯淡无光,人性开始扭曲变形。自我的缺失,似乎出于她们反抗自身、反抗男性、反抗社会的一种本能,但同样也是一种人性的沦丧和生存的悲哀。苏童以个性审视的目光,探究女性生命的律动,发现了女性在狭窄的生存空间里艰难挣扎的身影,窥视到女性内心深处难言的秘密。没有自我,母性缺失,制造了苏童小说中妇女形象的性格缺陷和悲凉命运,这不仅是女性自身的不幸,也凸显出一个时代的不幸。

① 杨书:《血腥的“厌女结”:苏童“红粉意象群”颂莲形象的析解》,见《贵州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年第3期。杨书认为“栽残妇女,在世纪末中国男性作家写作中成为一种流行时尚。其中较富特色的是苏童式栽残——用美丽来掩饰恐怖和惊吓,把与事实相悖的邪恶、肮脏、变态、血腥作为组构‘美丽女性’的要素”。

② 姜广平、苏童:《留神听着这个世界的动静——与苏童对话》,见汪政、何平编:《苏童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8-169页。

③ 苏童:《怎么回事》,《红粉·代跋》,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④ 毕飞宇:《在烟雨西湖的青白山居.苏童毕飞宇对谈女性情感》,浙江在线新闻网站,2010-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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