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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王孙——第二部坏小子的东南西北见闻录

2012-07-19田晖东

江河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阿妹

■田晖东

编者按:

作家王一澍的儿子王新宇失踪已十五年了。

帮助王一澍寻找儿子的警察陈隆出差云南,从警察朋友那里得到一本破封皮卷了边的打印稿。这是从一个被拘的青年手中拿到的,他也是从另一青年手中借来,当作小说传阅的。陈隆看到里面竟有王一澍的行踪,估计这资料对他会有点用处,便从云南朋友那里要了来。王一澍后来得知,这是作家邓林和北漂青年画家孙雨一起编纂的稿子。孙雨是王一澍的忘年交他多年前被人拐卖,这些年东南西北走遍,一直在寻找父亲。而另一位画家李梦迟也一直在寻找丢失的儿子。李梦迟是孙雨要寻找的父亲吗?在漫长的寻求岁月中,他们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爱情,有天堂般的欢乐,也有地狱般的哀痛。在追寻梦想,逃避孤独的作为中,有人还真的有所得。

以下是孙雨和作家邓林编纂的打印稿内容。欢迎来函或致电子邮件给作者,邮箱Thd_yc@yahoo.cn。

割心的幼年

我是个坏小子,平生三次被转卖。最后一次,是给一个女画家当孙子。许多东西都遗失了,一件军绿色风衣却被我很珍惜地留了下来,不为别的,就为左胸口绣的那只白色的小象。这只小象成了我灵魂上的亲人和朋友。上首卖家转卖我时,画家奶奶只从她那里拿了这件风衣和一个小本本。不知为什么,奶奶竟拿针线将小本缝进了风衣口袋。十八岁时,我有幸拆开口袋,看见了封面龙飞凤舞地划着草书虎字。本子里没有记载我的生辰八字,只记录了一个小男孩五岁前的许多趣事。他是谁?是我前任被拐卖的孩子,还是我自己?从许多印痕看来似我又非我,看到这些平凡的小事很亲切,不记得五岁前的事正好,就当作是幼年的我吧。

九个月:躺在小床上自言自语,叽里咕噜说着自编的急口令,别人听不懂,但他很快乐。

一岁零二个月:喜欢同镜子亲嘴。

还不会说话,但许多话能够听懂。你问他:“昨夜睡着了为什么哭?”他回答:“汪汪汪!”想是梦见了狗。他最害怕楼上的小狗毛毛。

喜欢汽车,不喜欢洋娃娃。男子汉的性格。

从窗口看见亲人在楼下走过,欢喜雀跃;当亲人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就哭起来。

看到谁在换鞋,就要你抱,知道你要出门了。

(每次看这些记录,我都感到心酸,甚至流泪。当年,我的一举一动,是那样被珍爱着,如今像烂稻草一样,心被人挖走了,也无人理睬。——孙雨)

一岁零三个月:不会说话,吃饭要听音乐,专点影碟盒上理查德弹奏的“梁祝”。每次听“斯卡罗布集市”(《毕业生》主题曲)就安然睡着了。

飞快地将巧克力塞进口里,奶奶惊慌了,怕他噎住,忙说:“吐出来!吐出来!”他抿着双唇,坚决拒绝张嘴。没牙的老太太似的咀嚼着,微笑着,那表情似在说,我不吐,吓死你!

联想快,看到电视里荷兰的大风车,忙指电扇。

还不会喊奶奶,如果你逼着他喊,他很为难,便在你脸上亲一下。可爱的行为,完全是无师自通的。

看到桌上爷爷的杯盖盖,拿起来送到爷爷房里,帮他盖到杯子上,可是没看到爷爷,他哭了。

(宇儿小时表情丰富,我们说,这是接受了俞云的基因。他指着对面二十层楼的窗玻璃,又指着自己的塑料便器,要我看。我猜到他是说,这两样东西都是钴蓝的。他妈妈说,这是接受了我的基因。爷爷说,孩子敏感,情商高,将来是当画家还是做演员呢?奶奶却嗤之以鼻,坚决反对当艺术家,说这两种人都没出息。坏小子啊,你多像王新宇!——王一澍后记)

一岁零五个月:听弦乐五重奏《四季》,扭动着光屁股跳自编的舞。大人给他鼓掌,他微笑招手,那神态像是总统接见普通公民。

到处跑,喜欢捉迷藏,喜欢追赶,喜欢脱光了衣服照镜子。

保姆病了,只好送去托儿所,晚上回家睡不安稳,常在梦中惊醒,大哭。我们十分揪心,不知白天是阿姨虐待他?还是别的孩子欺负他?

第二天,很不高兴,闷声不响,谁也不理睬。害怕又送他去幼儿园。爷爷说,爸爸妈妈都要上班,你也要去上班了。大家随声附和,说去幼儿园也是上班,夸他真了不起!高帽子一戴,小辫儿竖起来了,他的脸色开朗了,笑吟吟地“上班”去了。

(现在有谁来鼓励我画画、跳舞、唱歌?谁来关心我是否做恶梦、受虐待、受欺负?谁拿上班骗我去吃苦?我没有被娇惯成温室的花朵,这是好事;不过,缺少爱的孩子,不敢保证我不会成为“冷面杀手”。——孙雨)

一岁零六个月:还不会说话。走在路灯下,发觉影子象尾巴一样跟着他,怎么也甩不掉,但他很快找到了窍门,躲进大人的影子就没有尾巴了,他开心地大笑,像是在说:“我终于甩掉你了。”

要喝水,爷爷给他奶瓶,他先亲吻自己的手,然后亲吻奶瓶。要上厕所,亲了亲手上的饼干,和饼干招手再见。

一岁零九个月:打针时,大人说,不能哭,越哭越疼。尽管他平时爱哭,这时不管是皮试还是注射,他都能忍住不哭。

(已经没有亲吻任何东西的感情了,但是忍受痛苦的能耐,如影随形。——孙雨)

一岁零十个月:能说些双音词。喜欢将双音词编成歌儿唱。如:饼饼糖糖爸爸,糖糖饼饼狗狗。边唱边扭动屁股跳舞。

唯一能使他安静的,是坐在爷爷怀里往小桌上摆积木。对一个没有鼻子眼睛的小女俑有感情。“给妹妹做房子”是常做的活路,他能搭建一座大房子,让木俑坐在窗后,然后,深情地说:“妹妹,拜拜!”

二岁零四个月:用扑克牌摆了一只船,这时,他可以表达较复杂的意思了:“我开船,小朋友,成成、佳佳、扬扬(打过他)坐中间,(托儿所的)阿姨不给她坐。”

(什么时候可以告别麻木,找回那些缠绵的感情?还有那些宽容和爱憎?——孙雨)

二岁零五个月:VCD在念唐诗,当念到“春风不度玉门关”时,要上厕所了,他砰地一声关上厕所门,说:“玉门关!”

爸爸抚摸妈妈,他推开爸爸的手,说:“不能摸!是我妈妈,不是爸爸的妈妈。”

看到电视里玩杂技的孩子倒弯下腰,将脑袋从胯下伸出,口里含花,支撑着整个身体,他说:“含花的小孩,好难过!”不忍心看下去。

他无缘无故地哭,问为什么?回答:想看动画片《猫和老鼠》。

(他是绣花的彩色绒线。我现在与美丽无缘,只是一颗贫穷的钉子。——孙雨)

(贫穷不是坏事,意大利导演罗贝多·贝里尼,因电影《美丽人生》而得了大奖,他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致词:“我要感谢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个贫穷的童年。”从这种意义上讲,我的宇儿若是个人才,被人贩卖,受尽磨难,也许会有一个不同的人生。——王一澍)

在云岭之南或云的南方

暂时告别让人心痛的幼年和童年。

养我的奶奶死了,再一次觉得我的世界又穷又乏,而且广大无边。我得找点什么事情做,坏女孩建议我到云南寻找父亲,他的姨妈提供可靠的信息,一位画家正在那里寻找儿子。事情绝不会那么巧,可我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坏小子今年二十岁,平心而论,我是这繁华世界的幸运儿。用前苏联的标准,是一条“寄生虫”。布罗茨基这条“寄生虫”写诗,平均每天能收到一卢布的稿费,但还得惩罚他的“寄生”生活,为此受审、进疯人院、坐牢;我的画儿分文不值,哪儿也不会给我的诗发稿费,但没有人追究我是否工作,我有绝对的流浪自由,社会还是进步了。“寄生虫”在西方得了诺贝尔奖,不是“寄生虫”的我,等下辈子吧。才能自信是有的,一个天才所具有的聪明和愚蠢,我都有,可是我的脚下没有丰饶的土壤。中国有割耳朵的凡·高吗?有被乌云丑化的那一轮诗坛的月亮阿赫玛托娃吗?有被推进炼狱烈焰中的曼特施塔姆吗?有穷得上吊的茨维塔耶娃吗?他们就是土壤,是经得起摔打,经得起反复淬火的土壤。中国也许不乏天才,但确实缺乏经得起淬火的特殊材料,有的是,被太阳的爱晒糊了,冒充参天大树的豆芽菜。

阿妹一字不识,可她是一个典型的诗人。她游荡在大小城市里,卖虫草川芎等贵重药材和各类草药,在火车站将快要饿死的我,带到大理,离我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路。

那一天,正是我的钱包被偷的第八天,本想打电话求援,发觉手机也不见了,我的记性差,全部电话号码都在手机上,这时整个人,就像几岁那年发觉被人贩子卖掉那样绝望。之后我就将身上的东西一件件拿去换米线,换饵块,换喜洲粑粑吃。手表,钢笔,皮鞋,一本布罗茨基的散文换完了,就脱身上的衣服。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要去偷窃、乞讨(施舍照收)和给人画像。天天盘旋在火车站,希望我的朋友们能够来这彩云的故乡旅游,好救我于水火之中。可是他们,没一个人坐这种爱晚点的火车。

昆明火车站售票兼候车室非常绝,没有一把椅子,外面在下着雨,乘警或民警们将拖儿带女、大包小包的旅客往雨地里赶,于是存包包和小旅店的拉客姑娘们,老太婆们,狗腿子们全体出动,将有钱的的客人从雨地里带走,没有钱或舍不得存包费的旅客就只好淋雨,有个别幸运的,在屋檐下暂避一时。我像赖皮狗那样,被赶出来,一眨眼又钻了进去。民警和那些拉客的,明摆着是订了互惠合同,我很奇怪,没一个人肯提出抗议。就在这极端尴尬的情况下,我遇见了站队买票的阿妹。

她说,遇见我时她吓一跳,那形象完全是个乞丐,留着女人似的长发,胡子拉碴,裸着上半身,蜷曲在售票室潮湿的水泥地上。民警踢我的屁股,我竟像死人那样一动不动,待到民警提起我的一条腿时,她骇然发现我的裤子没有裆。她让女伴换她站队,跑过来央求民警住手,说可以让我醒过来自己离开。其实我是清醒的,故意让民警施暴好引起人们的同情,他们对我忍无可忍,常常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大耍威风,有时可得到老爷爷老奶奶给的几个硬币。当阿妹用温暖的手指掐我的人中时,我叹了一口气。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饿!肚子饿。”她掏出零钱请女伴去买盒饭,我一口气吃了两盒。没有办法感谢,便从包包里拿出铅笔和白纸簿给她画了一幅素描。这一下麻烦了,她以为我是落难的王子,坚决邀请我去她的家乡,说我可以在那里画神像,画风流鬼。

买完票,她在昆明的同乡那里,要了一套如今阿西男孩不愿穿的旧衣服,带我去理发洗澡,她两手在我的腰间绕来绕去,帮我系腰带,没有头巾,给我戴上凸凹不平的旧毡帽,像爱美的女孩打扮她的宠物那样,在我身上到处拍打着。不用照镜子,我知道自己是一副滑稽相。而她却说换上民族服装的那一刻,她又吓一跳,我像是她经常梦见的,鲁甸乡年轻的痴情汉大东巴,要不是那棵杜鹃树倒了,他会同情人一起吊死的。我这时没有浪漫情怀,出于感恩,被动地由她摆布。反正我是在寻亲,与她同道去大理和丽江罢了。被冷落一旁的女伴生气走了,不愿同回老家,去找她打工的阿哥了。没有碍手碍脚的女伴,她要我处处跟着她,像城市女人带着小狗那样走街串巷。她买了去大理的晚班车票,我说,等我有了钱,一定还。她说,还要加上利息,不过这利息不是钱。我装作听不懂她的暗示。

清晨7:20到达大理。阳光下的苍山,阴晴众壑殊,云,层次多,立体美。

她带我住进了白孔雀酒楼,这是一家白族女人开的。按阿妹的经济条件,我们只能住最低级的廉价旅社,然而我们住进了酒楼,原因是老板娘看中了阿妹的两手绝活。其一是她能将普通的土鸡炖成茶花两朵原鸡的美味,其二是阿妹的酸菜鱼的味道是任何厨师调制不出来的。阿妹交出了绝活,但奇怪的是,厨师仍然弄不出那种特殊的味道。老板娘为了要她将绝活最后的秘密献出,特为她留一小间房子,象征性地收十元一夜。她对我说,没多余的钱开两间房,委屈一点就住一起。我登记的名字为阿木,反正身份证没了,叫什么名字都可以。没人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倒是她一时说我是表哥,一时说我是小舅舅。人们的笑容里藏着一句话:此地无银三百两。小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躺在床上休息。她当着我的面脱衣服,换衣服,露出丰满的乳房和粉色的奶头,我翻身向外,闭上双眼。

“阿木,你是不是男孩子?”她笑着问。

“你说呢?”

“我要亲自检查检查。”说着说着,她叉着爪子像要抓母鸡那样地挪过来。

“不行!”我一跟斗坐起来。

我正是二十郎当岁,一碰就勃的小哥哥,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但在阿妹面前,我绝对不敢有邪念。她是我的恩人。

“为什么不行?”

“你们比我们更真诚,更开放;我们比你们更拘谨,也更虚伪。一旦过了那个线,你会受伤的。”

“受伤算什么,我心甘情愿。”

“拜托!我太累了。现在我睡觉比吃饭重要,请你让我睡,不要喊我吃饭。”

“好的,放心睡吧!”她开门出去了。

就这样,我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一夜。醒来时吃了些冷饵块,又接着睡,请阿妹不要喊醒我。她轻轻地摇着头,一脸的怜悯:“好好把瞌睡补回来,走不成就多住两天。”

天黑了,各种声音减弱了,我又像婴儿似的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我仿佛喝醉了酒,像有一条狗在舔我嘴边的呕吐物。舌头绕着我的嘴唇周围扫着,又温柔地舔着我的上唇下唇。这陈年的记忆,唤回我对一个好心人的思念,是他赶走了野狗,将我带到一个温暖的锅炉房洗涤吃喝。我懒得醒过来,希望他再度出现。可是舌头由上而下,移到了我的私处,命根儿桅杆似地竖了起来。一会儿它被装进了肉口袋,口袋很柔软,但另一面有很多肉颗粒,很粗糙,内心产生一种不愉快的颤栗。那话儿被口袋吞吐着,当一根筋打通了脊梁的痛筋,它肿胀痠麻而极度快感地呕吐了,口袋慌乱了,我碰上了狗牙,我疼得叫了起来:“打狗!”

“对不起!对不起!”阿妹扒亮了灯,口角残留着滴滴白色浆液。“弄疼你了。”

“你在干嘛?”

“想,想让你快乐!”

“要我快乐?谁教你的?“

“一个汉人大姐。”

我惶惑地望着她,半晌才很慢地说出两句话:“我没办法用这种方式报恩,我能快乐吗?”

她对我的话似懂非懂,但作为很严肃的嘱托接受了。晚上我们相安无事地睡了一夜,早上吃了些小吃后,我说:“借我两块钱吧。”

“干嘛?”

“上网。”我得向外界求援。几次赖在网吧鼓捣,可不知为什么,邮箱就是打不开,今天如还是这样,得再申请一个。起码要告诉我的坏女孩,坏小子在受难。

“楼下有两台电脑,免费上网。”

“早被人占了。”我不想让阿妹知道我的秘密。

“我帮你去排队。”她舍不得给我两元钱,我理解,她的钱来得不易。决定离开,不想成为她的负担。正准备背包开溜时,白族老板娘金花微笑着进来了。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有,谢谢!”

“你是汉人吧?”

“你怎么知道?”

“眼睛。纳西小伙子不会有那么深沉的忧郁。还有说话的方式,那是学不来的。”她伸出一个食指,不容置疑地向我点了一下。

看来是个厉害的角色,我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想你是有苦衷的。你不用怕我,我的儿子十八岁了。”

我很惊讶,看面貌,她只有二十七八岁。化了淡妆,脸颊透出天然的红润。很娇艳。

我正要向她说点什么,阿妹跑进来,喘着气说:“快!快!轮到你了。”

老板娘说:“阿妹,你阿哥的衣裳该换了,邋里邋遢的,气质不对。随我来,我给你两件我儿子的衣服。”

“不要紧的,我们回去就会有干净衣服换了。”

“不行!佛要金装。随我来拿体恤和牛仔裤。”

“谢金花大姐!”

我被阿妹裹挟着下了楼。她随老板娘去了,我将在网上开心地漫游。

网 恋

坏小子登录成功,邮箱顺利打开了。有八封信,先看坏女孩的。

小子:没有信,电话也打不通,是不是又被女人拐跑了?有好消息,你听着!姨妈给我传来一个画家的私密文件,他在寻找失去的儿子,此时到了丽江。也许就是你的爸爸。哈哈!坏小子有一个搞网恋的爸爸,这父子俩酷毙了!月满西楼是女的,真名罗满子,简称O;雨打芭蕉是男的,真名李梦迟,简称I。雨打芭蕉——单身艺术家,月满西楼——有老公的网络诗人。你自己看吧!

先不忙看文件,我得快点回信,讲讲眼前的尴尬,请她给我寄点路费。既然来了,我得去一趟丽江。说不定还得深入纳西族画点什么。那个被我锁定为爸爸的人,不是去了丽江吗?钱,即使找不到父亲,我也会设法还她的。我什么证件都没有,就请老板娘代收。最好是把我早先遗失又找到的身份证一并寄来。

发完信,来看雨打芭蕉和月满西楼聊天记录。

O:认识你一年了。

I:不到。差八十天。交往那么久,不知你长的啥样?给我传张照片吧!

O:见过河马吗?

I:见过。

O:我就那摸样。

I:哈哈!你是河马,那我就是恐龙。

O:同在一个论坛当斑竹,今天才问我的长相,相亲吗?

I:你当我是花花公子?一见钟情,到处相亲?

O:不是就好。老早知道你是艺术家,一直是诚惶诚恐。

I:网络诗人惯会大砖砸人,还知道诚惶诚恐?骗鬼去吧!

O:所以你就敬鬼神而远之?

I:咱们今天不吵架,好好谈谈行吗?

O:谈什么?恋爱?老身可是名花有主了。

I:别那么恶心好不好?洒家很欣赏月姑娘的文笔,能给俺写篇评论吗?

O:受宠若惊!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先教我怎么欣赏绘画;第二,把你的代表作传来,仔细讲讲你自己,不许说谎。

I:一言为定。老实说,一直以来,我有点怕你,一身都是刺。党同伐异时,像头母狮子。

O:呵呵,我也很怕你,你是名牌科班,小女子只是草台上跑龙套的。大声嚷嚷,都是给自己壮胆儿。在网上不披上刺猬皮,担心被人吃掉。

I:明白了,现在咱们都脱下伪装,点支蜡烛,在音乐声中,海阔天空一会儿,成吗?

O:成,开始讲《文艺概论》吧!

I:这个我不会。先传两张图片。

O:这两幅我早在别地方见过了,当时,很震撼!疯疯地想了好多 。觉得你神秘,既近又远。很让我着迷。

I:是吗 ?喜欢我?

O:是的。

I:喜欢那就当我的夫人吧!

O:切!哪有这么示爱的?

I:直接最痛快,因为我不认为你会爱上我。

O:为什么?

I:北方汉子的个性是直率。我明白,这只是一厢情愿。

O:你就直率地说,我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I:感觉。我观察很长时间了。

O:感觉常常是虚妄的。

I:感觉你做我老婆最合适。

O:做你老婆是没有问题的,我有很多优点。

I:就好像达利似的,看上了别人的老婆,竟喊出声来:我一定要娶到她,结果真的娶到了。达利,西班牙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 。对了,我的作品,受西方表现主义的影响很深。

O:我一定为你写画评。不过先得老老实实地学好。

I:你有耳麦和摄像头吗?我可以给你讲画论,传经典的绘画。

O:没有,就是有,能在办公室里说吗?我是在占公家便宜。达利,达利,我得搜索出来看看。

I:我去写生,带上你。我创作,你当参谋,

O:就像白居易旁边的那个老太婆?不过,那要看你的魅力有多大,影响力足够,不定就跟你走天涯了,管他爹死娘嫁人。

I:倒是不错的 。

O:真的那样一定会很开心,我得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不让你的才思受侵扰。

I:我们去西北,找大款的感觉去。在那里,我这穷人感觉自己很富有。

O:就是说跟着你疯去!

I:我喜欢那里的骏马,高山,草原,沙漠。

O:万一没钱了,就逼着你卖画。

I:我的画暂时不能卖,不过,我可以给人画像,一天挣上一百多,足够我们吃喝了。

O:我也不是娇弱的女人,经得起风吹雨打的。

I:实在不行,我们就弄上一群羊,放放 。

O:哈哈!五哥放羊,“小妹妹有件小袄袄,送给你五哥,里边穿上。”

I:其实这样才好,不怕抢劫。那里绝对没有小偷。不过,光棍多,去那里小心被抢。

O:啊!那么纯粹的爱。让我涌起厚厚的崇高感。

I:要是都实现了,这就叫做幸福。

(这么快就堕入了情网,没有一句话说到要找儿子嘛。不靠谱!——孙雨)

延 期

那个被阿妹气走的瘦女孩也到了大理,她找了来,同时带来一个面目姣好,身材欠佳,走路迈鸭子步的胖丫头。上辈人称这样的女孩为半截美人。她们仨在老家是好朋友,阿妹是头儿。三个人叽叽喳喳,找我去商量大事,我的文件来不及看完,只好收线。

回到房里,等她们宣布大事。

阿妹要我当着大伙,换下阿西族的衣服,穿上体恤和牛仔裤。

原来,半截美人从家乡来,传来坏消息,父母哥嫂要阿妹早点回家,不管药材卖完没有,立刻动身回去。不知是逼她早日嫁人,还是阻止她和外地男人私奔。

半截:“阿木,救救阿妹吧!”

“我怎么救?”

瘦女:“带阿妹离开云南,去哪儿都成。”

“我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活阿妹?”

瘦女:“阿妹有一双手,加上我们俩,一共是三双手,养活你多多有余。你只管做个悠闲自在的男人。”

半截:“三个丽江婆,拦住一条河。你只管喝酒打牌带孩子,幸福死了。”

我哭笑不得:“你们是说,要我一夫多妻?谁的主意?”

一直没说话的阿妹,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

“不成!这是犯法的。”

阿妹:“我们可以到一个不犯法的地方去。”

“我只是个男孩子,没有本事跟你们结婚。”让我吓得不轻的事突然降临,只好耍赖皮。

“我检查过了,我们亲热过了,你敢说你不是男人?”

“谁?谁?谁谁,和你亲热了?”我几乎要哭了。

瘦女:“别不识好歹,惹恼了我们,扒光你,原封不动地送回车站,再让乘警扯下你没有裆的裤子,用大皮靴踢你的屁股。”

我大吼一声:“你敢!”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阿妹笑出了眼泪,喃喃地说:“胆小鬼!胆小鬼!”

老板娘笑吟吟走进来:“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们真快活!”

我像捞到了救命稻草,赶忙说:“金花姐,我要在你这里多住几天,我的汇款要是到了,请代我收下。听着!欠你们的,我都会还清的。”

说完我尊严地离开了房间,我的话虽说不是炸弹,那一刻却像块石头,在她们平静的心湖里已激起一层层涟漪。阿妹只用好奇的眼光盯我一会儿,瘦女愤愤不平,仿佛我是一个叛徒;半截美人却掩饰不了艳羡和惊诧。老天爷,一个人一无所有,注定会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坏女孩会给我寄钱来吗?

楼下的电脑前没有人,大伙各忙各的事情去了。我再次打开邮箱。三个女孩也跟着下了楼,阿妹拍拍我的肩,说:“跟你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我们去退票,一会儿就回来。”

老板娘在女孩们走后,坐到我旁边的电脑前。我忙关上邮箱,胡乱地搜索寻亲的网站。

“阿木,你真的要和她们去丽江?”

“是的,我要找人。”

“找谁?”她一面在网上偷菜,随意地问。

“老爸。他是画家。”

“阿妹说,你要去她们寨子画风流鬼,是吗?哎呀,小无赖,把我的菜都偷光了。”

我没有回答。

“你们怎么玩都可以,千万别去‘玉龙第三国’。”

“什么什么?”

老板娘笑了笑,离开了。那气派俨然是个王熙凤。

和坏女孩网聊

坏女孩:小子,我在线上,你在吗?

坏小子:在,我有了个新名字:阿木。

坏女孩:喂,木头!情况有所改善吗?

坏小子:我在等你寄钱,寄了吗?

坏女孩:你以为我是银行?你要的又不是小数,我得行骗,向爸爸要钱买全套中外名著,向妈妈要钱买一千多元的皮鞋,向哥哥要钱买新衣,不够还得向姨妈借。

坏小子:要是你什么都没买,怎么交代!

坏女孩:无法交代,就去找个干哥哥。呵呵!

坏小子:别胡来,小心我杀了你。钱不要了,我自己解决。

坏女孩:就算找到了你的画家爸爸,他也没钱给你。姨妈说,他够惨的了,儿子被人贩子抱走以后,漂亮的老婆又被领导抢跑了,多年来是光杆一条。他的最大财富,是他的作品,可他一幅都舍不得卖。剖腹藏珠,不穷才怪。

坏小子:他在恋爱。那个月满西楼,可以当他的经纪人,也会写文章帮他打理。他会转运的。

坏女孩:切,一个有夫之妇。

坏小子:两情相悦,那又怎么样?我支持他!

坏女孩:有精彩的吗?传给我看看。

坏小子:你不是有吗?

坏女孩:删了。我的笔记本容量小。留那些玩意儿干嘛!

坏小子:都传给你!

坏女孩:不要,懒家伙,帮帮忙,编辑一下。

I:每次见到你喊我的名字,我心里涌动着电流。带名字的短信,我都没有删。舍不得。

O:今天中午我正式决定,就做你的红颜知已。

I:千万别骗我,受骗的豺狼是可怕的。

O:你这么笨,只会画画,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照顾是不行的。

I:我不是一直在等你吗?像达利那样。

O:你说的我都不知道,这怎么做你的红颜知已?

I:有一本《现代绘画史》是英国人里德写的,权威性的现代艺术著作。将来给你看看。

O:哪来的音乐?

I:一个小妹妹发来的。

O:噢,斑德瑞的,我一直喜欢。哪里的小妹妹?

I:保定的,学医的 。展览的时候,参加了我的开幕式。

O:是网络MM吧,她有没有爱上你?

I:没有,还小呢。

O:要是哪一天长大了,爱情萌芽了呢?我要跟你去西北,我刚刚看了帖子,都是我熟悉的路线,你的西行写生路线。要是长大了……

I:哈哈,害怕了?那好啊,你当我老婆了,就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看照片!她也叫蔡琰。挺稳重的女孩。

O:看到了,挺清纯挺漂亮挺有内涵的女孩子,我喜欢。

I:我现在生病不敢告诉她,不然没完没了的电话。

O:你生病了?

I:不是,她是学医的。对我的健康常常过分关心。听说我有一点伤风咳嗽,没完没了地打电话。

O:不光是心眼好,是爱吧?

I:别瞎说,真的就是兄妹。不然我能告诉你!

O:我有点吃醋了啊。

I:放心。你的照片呢,送给我一张吧!

O:我没有你的MM漂亮。

I:没自信了?又不是找电影明星,找的是女人。我是说:找和自己相守的人。好看的,容易被别人抢去;丑点,放心。(我这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一叹——孙雨)妹妹对我很好,给你看看她说过的话:“蔡琰:哥,你是妹妹心目中最最完美的男子,我从小爱看童话,加上小时学过美术,心目中总有一个你这样的白马王子,幻想我能成为他的妻。可是哥你出现得太晚了。”

(不是太小,而是名花有主了。经验老到的月满西楼,竟看不出来。唐璜先生,你怎么没守住我老妈?——孙雨)

O:如果我是她就好了,我们倒是不早也不晚的。我对你怀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情感。除了爱情还有对艺术的,对你这样的艺术家的深广的同情和敬重。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都酸酸的,眼里也有些湿润,因为我现在帮不了你。

I:你没必要那样。

O:为什么我们现在才相遇啊?恨不相逢未嫁时。

I:你是说,晚了?不晚,缘分难说早晚。

O:你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慢慢地扎下根来,然后发芽。

I:那就证明不晚。

O:关机,带来的就是莫名失落感——网络情缘也许就是这样。渴望着变作现实。

(下面我不标明谁说的话,你这么聪明,肯定能分清——孙雨)

在一般人的心里,艺术家多是花心萝卜。

你是说花花公子?起码你不要这样看待我。我不会随便爱上一个人的。真正的艺术家,不是烂情人,人的真情不可能重复。

对了,你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一个你爱的人么?

上学的时候有过。但是人家不爱我。

所以你心里有一抹阴影,总也找不到最爱的。

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万一动作慢了,别人抢走怎么办?(三次被抢,可怜的老爸!——孙)

你要是被别人抢走,我会遗憾的,痛苦的。(四次)万念俱灰 。

说点别的。我真想为你写评论。老听你谈石涛,请点评一下!

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类莲花之出水,赫焕无方;若桂月以空悬,光明洞澈。——王时敏题石涛画册。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王原祁。王原祁和石涛走的道路不一样。王,是唯美主义的。石涛,是走向生活“搜尽奇峰打草稿”。王原祁和其他三个姓王的画家,基本上不写生,整理古人的技法,从技法上来说,也是很高明的。石涛有着更多的自然之气。技法的高明,只是技法。艺术往往是从技上升到道。不是简单的技法重复,而是借技法这只船,渡我们的思想到彼岸。否则就是造船者,我们是航海家,不是造船的工匠。

你又高一筹了。

哈哈,多谢夫人夸奖!

不敢当!凭女人的第六感,知道你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这,我也得夸奖你。

那不是秘密,是伤痛,爱我的人怎忍心碰它!

(红色警告!没有钱,我会被人抢去当性奴的。——孙雨)

流浪者

坏女孩:直感告诉我,雨打芭蕉不是你父亲,我看不到他有失子之痛的点滴阴影。劝你别去丽江了,钱我会寄给你的。

坏小子:我的直感告诉我,他是我父亲。在这世界上,我还没有找到一个人那么像我。我在网上查了他所有的资料,他在这世界上漂泊,寻求,谈恋爱,想出名,都是为了摆脱孤独。可事情很矛盾,他又受不了喧嚣,因此就拿孤独当作蜗牛壳,躲进去,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流浪成了一种需要了。朝思暮想,希望我们两个孤独的灵魂,能见上一面,哪怕不欢而散,就像凡·高和高更那样也不遗憾。

坏女孩:是吗?我没有精力行骗,向爸爸坦白了要钱的真正理由。爸爸说,除了知道你是买来的孩子,对你一无所知。要帮助你,首先得了解你。再别对我装神秘了。

坏小子:是时候了,奶奶死了,现在可以公开秘密了。几岁时,我被卖到一个富人家,受虐待。几次逃跑。最后一次被人贩子逮着,乘火车将我带到北方,在火车里他经常去厕所,像是躲着什么人,火车在一个小站要停几分钟,他突然说下去买包子,没有再回来。不知是被抓了还是被仇人遇上了。留下一个旅行包,我担心有人会拿走它,便脱下小风衣装进包里,向旁人表明,这包是我的。火车开了半天,我还在窗前张望,人贩子没上火车,我反而急得哭了。一个从外地要饭回家的老太婆说,娃娃,跟我去!俺不会冻着你,饿着你。我很高兴跟她走,希望同她一起,四处要饭,四处流浪。可她说,春天到了,要种地。她有一个傻儿子,我们仨住在土夯的远离村子的小屋。虽然她没少给我吃的,可我总觉得饿。她和儿子下地干活,怕我走丢了,将我用布带儿绕肩捆着,拴在院里的枣树上,另外还将家里的一只羊也系在树上,说是和我作伴。羊不怕饿着,它能吃草,啃树皮,吃土巴。我没那么幸运,为了忘掉饥饿,我学羊叫。和羊一起拴了三个月,我除了像羊一样咩咩叫,几乎不会说话了。虽然感到和羊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要安全得多,但我多想离开这里满世界飞跑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旅游的老太太经过这里,得知我是捡来的孩子,便对我说:“喊我一声奶奶!”“奶奶!”我很亲热地喊。“乖孙子!”她摸摸我的头,从皮夹里拿出一千元,交给要饭的婆婆,说:“这是三个月的保育费,你犯不着为一个陌生的孩子吃苦,给我养好了。”婆婆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她的确没有多余的粮食养一个捡来的孩子。现在想起来,要是福建人,他们不会将到手的孩子让出去的,奶奶真不愧是走南闯北的艺术家,她知道要饭的婆婆需要什么。临走时婆婆把那个旅行包交给奶奶。包里的假烟、打火机、骗小孩子的糖果玩具,奶奶都没要,只拿了我的小风衣和笔记本。她找政府办了领养手续,并给我上了北京户口。我这才得到了流浪的自由。她是画家,归国华侨,在国内颇受尊重。可是儿子死了,媳妇嫁人了,女儿也不在人世,没有后代,常说我是他晚年的安慰。她带着我在国内到处去写生,利用她的人脉,每到一处就让我跟一个画家当学徒,她不相信美术学院,也不相信自己能教我。她说,等我到了二十岁,就带我出国。可是仅差一个月,她就去世了。

你父亲是我的第十个老师,他对奶奶说,孺子可教。于是把你这个上大学的千金介绍给了我,原以为你是个子曰诗云的冬烘,没想到,你同我一样的坏。哈哈!为什么我对任何人都三缄其口?不是存有戒心,因为奶奶活着时,不许可泄密。让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扮演她的亲骨肉。

坏女孩:好酷的小坏蛋!老奶奶什么也没留给你吗?

坏小子:奶奶养育了我十多年,什么遗产能比这更宝贵?

坏女孩:她的画呢?

坏小子:美国姑姑的男人全拿走了。不过他扔下了一包日记,这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

坏女孩:明白了,所以你现在发疯似的要找到父亲。

坏小子:这不是问题的全部。我在奶奶的日记里发现一条重要线索:“昨晚见了个奇人李梦迟亦即雨打芭蕉,画有新意,人亦有新意。拟聘他作雨点教师,得知他有失子之痛,犹豫再三,此人太像雨点了,万一他们相认,我怎么办!上帝宽恕一个风烛残年老婆子的自私吧!明日买票南下。”几岁时,我亲眼见到一个画家,当我感到走投无路时,是他救了我,当时我觉得他就像上帝,够格做我的爸爸。我常想,他是不是雨打巴蕉?可他为什么没有带走我?

坏女孩:有那么巧的事吗?真够叫人发疯的啦。

坏小子:所以你得说服父亲帮帮我。如果不相信我会还钱,我可以用北京的房子抵押。

坏女孩:爸爸不会那么势利的,小子!

坏小子:有人在窥伺我的荧屏,回头我呼你。

窥伺我的荧屏的小子,穿着印有骷髅的体恤和毛边牛仔裤,安然地坐在我身旁的电脑前,手在键盘上随意敲打着。瞅瞅我的衣裤,然后说:“你就是那个阿木?”

我回答:“就算是吧。”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真名字叫孙雨,就叫我雨点儿吧。”

“我叫傅汉明,老板娘的儿子。”

“对不起!我穿着你的衣服了。”

“没关系,我还有,你就穿吧。你怎么被纳西小妞泡上了?”

不是我泡妞,竟是妞泡我了?我不由得望望小伙子的脸,他微凹的眼睛,黑黑的皮肤,一副成熟老到的样子。我说:“你只有十八岁?”

“呵,十八岁?我老妈又在忽悠童子鸡。我二十三了。我问你,怎么落到这种地步的?”

“被偷了。”

“打算怎么办?”

“等朋友寄钱来。”

“男的女的?”

“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还打算去纳西寨子?真的想变风流鬼?”

“不是,我要找我父亲。他可能就在这些寨子里写生。”

“哼,又是画家,这些倒霉鬼,满世界乱窜。把女人鼓捣得狗一样下贱,夜夜舔他的老根儿。巴不得他们害麻风,得艾滋病。”

“你见过多少画家?怎么那样痛恨他们?”

“见一个就够了,不是跑得快,他来不及害麻风我就割了他。”

尽管他说的那样具有威慑力,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是不是他老妈和画家有染?

老板娘金花吸了一口烟,走过来,用烟头在儿子脸上晃了晃:“少在这里给我添乱。滚一边去!”

“你问阿木,我说什么了?”

“我们在谈心。”

“谈心,八百年前我就知道他谈的什么心。”

“马锅头,金花大姐,别把我当老爸,他被你欺负死了,我可不那么容易死。拜托你,离那些画家远一点!”儿子边说边逃。金花将烟头儿朝儿子脸上砸过去,儿子一偏头,转身溜了。

白孔雀酒楼

阿妹一个人回来了,她送走了那两个女孩,说,要推迟一周回丽江,不是成心与爸妈作对,是帮一个亲戚打理花头巾小店。店主人的老婆生孩子住院了,忙不过来,请阿妹帮忙卖几天花头巾。她有了借口,我也可以白住在这里安心地等汇款。

“金花姐,”回头她对老板娘说,“在车站碰到个客人,他向人打听白孔雀酒楼。”

“你怎不带他来?”

“我正要带来,他被大理的朋友接走了。”

“哦! ”

“可他说吃了午饭,还是要来这里。他的朋友问为什么?他说,在网上查到这座酒楼,一来喜欢‘白孔雀’这个名字,二来听说可以睡在床上看到苍山洱海。”

“他住哪儿?我派车去接。”

“好像是美术馆。”

“是画家?”

“不是。他自己说是卖笔的。”

“阿木,”老板娘温柔地喊道,“帮帮忙,去彩桥酒吧找汉明回来,你们开车去趟美术馆。务必把客人接来。人家慕名而来,不管他是卖笔的还是卖纸的,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老板娘不是用霸道和权威来使唤我,而是用一种朋友式的请求,且彩桥就在隔壁,我便没有那种因接受嗟来之食后的自卑感,欣然乐意为她效劳。这女人厉害!能根据男人的心理拿捏分寸,肯定有各种男人甘心做她门下的走狗。不知哪一位倒霉的画家被她御用过,从而遭到儿子的深恶痛绝。

傅汉明起先不乐意,说是让老妈派司机去,但听说我陪他去接客,便拍拍我的肩,高兴地出发了。是不是说明我和他母子有缘?

汉明很耐心地绕了很多弯子,挨筋傍骨地问了很多人,不是从美术馆,而是从小饭馆里找到了客人。这是个作家呀,我好像见过,不是网上,就是报上,据传,雨果就曾被登记名册的警察写成“卖笔的”。如果他随人流从车站出来,与你擦肩而过,你会当他是个农民。肥耳朵,厚嘴唇,有力的大手,花白的短发,以及廉价的衣着,是一位小孩子们喜欢亲近的角色。

客人吃完饭,傅汉明不失时机地递过去印有白孔雀的名片,他说:“不用,谢谢!我已经从网上抄下了你们的电话。”

坐在车上,他打量着开车的汉明,说:“是一颗发财的种子。你是董事长的儿子吧?”

“不敢当,我妈妈是老板娘,不敢称董事长。”

我问:“您怎么知道他是老板的后代?”

“闻气味,观表现,综合考察。可你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

“这说明,你已经知道我是流浪汉,无业游民了。”

“哈哈哈哈!认识你们,我很高兴!小伙子,你很像我的一位画家朋友。”

这一指头点到我要命的穴位上了,老家伙肯定有些来历,我得慢慢地认识他。我决定沉默,不想让汉明对我知道得更多。我从侧面瞧客人的眼睛,虽没有特别的神采和敏锐的光芒,但看东西的时候很专注。难道他也是来寻找雨打芭蕉?

客人被安排在三楼一套房间里,这里有巨大的横幅玻璃窗,视野开阔。楼下是花木扶疏的小院,放眼望去,只见层层绿树,掩映着白色民居,远处是苍山洱海。那洱海,就像是镶嵌在浓浓淡淡的绿色中一抹蓝天。而窗户,就含着一幅天然的油画。

“我叫白锦华,也可以叫我金花,”老板娘向客人这样自我介绍。“需要什么,请直接喊我。”白锦华,使人联想到经理,董事长;金花,使人联想到美丽的五朵金花。老板娘也懂得汉字的奥秘啊!

客人说:“我叫邓林。很荣幸能认识白董事长!”

“别客气了。”金花说完后,用戴有金镶玉镯子的纤手,递上名片,飘然而去。

邓林拿着名片,目送她款款离开,然后迅速摆出自己的笔记本,一面对我说:“小伙子,谢谢你一路关照,你休息去吧!”

很想开门见山地问他那位像我的画家在哪里?担心唐突,便改口说:“邓先生,能给你画张像吗?”

“啊?”他瞅我半晌,说,“行!你怎么画都可以,只是别让我摆姿势。”

他在笔记本上拼贴资料,动作相当熟练,我拿来画夹画他的工作侧影。他非常投入地搞完一段落,拿出烟递给我一支,我接过来夹在耳朵上继续擦擦划划。抽烟时他开口说话了:“你大学毕业了吗?”

“我没有上大学,只跟一些画家当过学徒。奶奶不照常规出牌,所以我现在就很难找到工作。”

“也许你奶奶是对的。凡·高也并没读大学呀。”

“假如能跟他比,我会把舌头割掉。”

邓林朗声大笑,扯扯自己的耳朵,意思是凡·高只做到这一步。我刷刷地画完最后几笔,签上名,将画递过去。

“不错!不错!”他看看画,又看看我,有点意外的样子。“回头我拿去复印,把原作还给你。”

“送给先生,作为拜师礼好了。”

“哦哟!我又不是画家,拜哪门子师啊!”

“先生是作家,我正想找个老师补课呢。”

“小伙子,你会熬出来的。割掉舌头之说,很有意思。有位名画家,好像是赵无极,他说,想诚心画好画,就得割掉舌头。而我们一些有成就的画家,不再画画了,却在周游列国,摇唇鼓舌。”

“如果他的舌头能宣扬公道,那不是比画画更有用吗?”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孙雨。”

“晚饭后来聊聊,很高兴认识你!”这次不是外交辞令。

出房门后,想起该说的话竟忘了说,随即转身进去,问道:“邓先生认识雨打芭蕉吗?”

“你认识他?”

“不认识。”

“怎么,忽然问起他?”

“晚上见!”

女帮主

晚饭后,我们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街散步,邓林再次问到我为什么对芭蕉感兴趣?他对这个名字如此敏感,看起来我不能直言相告。

“我喜欢他的画,想拜他为师。”

“哦!”他似乎放心了。“你最好现在不要找,他遇上麻烦了。”

“有人追杀他?”

“追杀者?有的。不过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他不再往下说,是在考验我的好奇心还是不相信我?

“先生是不是想到这里来会他?”

“他在这里吗?”我相信他是在明知故问。

“不知道。”

“唉!他给了我一些私密文件,因为电脑出毛病,全毁了。再想要,恐怕这个怪家伙不会给的。”

我得意地一笑:“有人收藏了他和月满西楼的全部谈话。”

“谁?”他紧张而兴奋地问。

我没有回答,抬起手拂乱自己的头发。

“哦,知道了,你也是个怪家伙。”

得知他急切地想要那些资料,我很容易向他提出交换条件:获得许可读他正在创作的小说,因为男主人公正是借用雨打芭蕉的部分经历。

以下是邓林的小说。

骡马走在磨得发亮的石板上,繁复敲响那些深浅不同的蹄印。她骑着紫花骡,不时给马民发出指令:“注意二骡,加勒肚带。”头骡的大铃铛“嘣咙”“嘣咙”地响着,二骡的响铃“爽啷”“爽啷”作回应。眼前景物,老让我想起唐明皇逃亡蜀地的情景。他对臣下说,马铃的响声好像在说话。臣子回答:“不错,陛下。马铃好像在说‘三郎郎当’!”李隆基的小名叫三郎,在逃亡的路上,臣子敢同天子开玩笑,这时的九五之尊,已是郎当至极了。我如今不也很郎当吗?哈哈!不是为了描绘云之南的风花雪月,而是她那金子般的诺言:做我的赞助商,将我推向名利场,拿钱帮我到海内外寻找儿子。我于是骑着一匹驽马,踯躅在古木参天,烟云迷离的蛮荒古道。其实我并不是追逐名利的蠹虫,只是因为太穷了。奉养老母,寻找失去多年的儿子,进行奢侈的创造,一切都需要钱;我的作品,无人认识,却被少数知音称作金库,因之不能贱卖,为了渡过瓶颈,我怎能挡住诱惑!在这艰苦的茶马古道上,难得痛快地洗濯,老闻到裤裆里冒出臭脚尼龙袜子气味。她却说最喜欢这气味,像干墨鱼,可以刺激强烈的性欲。死去的精子,晋级为海鲜了,上帝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

我们在网上相遇,通宵疯狂地畅谈,彼此坦诚地谈到自己的窘境。我说,若有人做我的赞助商,我可以成为伟大的画家,给中国画坛增添光彩。她说,我五十岁了,但依然美丽,我可以为自己的爱人奉献一切。她看了我的画,我确认了她的真实面貌,虽然我比她小八岁,但看起来彼此还算般配。为了表现我没有年龄歧视,给她传去三条名人语录:“时间是一种主观上的幻觉。——爱因斯坦”“我已经五十岁了吗?我觉得这是个误会。——索菲娅·罗兰”“真正的皱纹,不在脸上,而在心上。——马海瑞”。她看到这些语录,说我善解人意,非常感动。于是我们像青蛙一样堕入了爱河。

这次马帮驮普洱茶去广州,她约我同行,一来我可以扩大生活面,画画多彩的云都;二来也可以为她的贸易造势,因为她从未与广东和香港客人打过交道。最主要的是寻找儿子,我从福建顺藤摸瓜一直寻到这里,寻了十多年,即使是山穷水尽,我也绝不会死心,绝不会相信一个活人就这样蒸发了。朋友们帮我分析了网上信息,都认为云南人不可能到福建买孩子,只听说云南人将孩子卖到福建。可是寻亲网上怎么会有寻找父母的帖子呢?而且孩子如今在老山沟,事情有点古怪。但我相信凡事都有例外,生活不是一加一等于二。我对她淡化了最后一条,让她以为我此行只是为了爱情,这是我的卑鄙之处。

下雨了,幸喜我们很快地进驻到了镇上一家颇具规模的传统马店。据说当年以侠义闻名的女帮主阿十妹最喜欢住这里。有现成的马房库房,骡马和货物都各归其所,火塘四面设有散铺位,还给女帮主特别开的单间木板房。大锅头和幺锅插旗献祖师事宜,其他人各各分头忙活起来。修蹄、钉掌、扎草、喂马、调药、疗伤、烧火、煮饭,各司其职。这时我只是一个可笑的多余的哑巴。她嘱咐,马帮的禁忌很多,千万不要多言多语。她小声告诉我,很担心明天要过的那条“没良心的河”,不下雨时,鸟儿喝不到一口水,一场大雨,流水能冲倒牛。我没有兴趣画骡马,黄胄来这里也许高兴。她不喜欢我画她发愁的样子,便拿出画夹速写忙碌的赶马人,她拿出手机给朋友发短信。渐渐她有了笑意,可能因调侃了对方而微微翘起可爱的嘴角。我迅速抓住这一瞬间,在画纸的空白处画了那张嘴。发完短信,她挪过身子来看我画画。

“这是什么?”她指着画上的嘴问道。

“你的嘴。”

“像个×。”她轻松地说出那个不雅的字。

“大姐真粗野!”我说,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二十多岁的儿子,拿着马具经过我们面前,气汹汹地横了我一眼。我们虽然姐弟相称,也假模假式地分开住,但人人心知肚明我是她的人。半夜里呻吟病倒,喊我去给她揉脚踝,那是谁也不敢干涉的。

风雨如晦,没有停歇的架势。我的手机嘟了两下。学生来了短信,我的《狼烟》在秋季展览会上被人看好,有人出到二万。问我要不要卖出?她知道这事后,问我怎么想?我想卖掉,拿这笔钱出画册。

“不能卖!”她说。“不是说过我帮你出画册吗?《狼烟》远不止卖两万。”

她的判断令人佩服,真够格做我的经纪人。有人说,《狼烟》的广漠和深度令人深思,虽然在当今这只是历史的遗迹,但它能让人想起历史长河中的战争以及各类朝代更迭的故事。绘画重要的不是联想,而是画面本身。至于画面,它的确壮美。当然也有人恶搞它,说那个烽火台,像是土地爷爷的阳具,浓烟像魔鬼在喷射精子。儿子已经离开了母腹,我无力禁止飞短流长,让他在毁誉中生存好了。相信历史是公正的。

看到这里,我对作家说:“邓先生,你为什么一定要住白孔雀酒楼,我知道谜底了。”

作家忙向我摇手,低声说:“你要是敢自作聪明,暴露我的秘密,后面的就不给你看了。”

我忙合十拜揖,连声说:“小的不敢!不敢!”随即夸张地用口型说出两个字,“金花!”

他闭上眼睛无声地笑了,随手关上房门。

“他找到了儿子了吗?”

“你往后看吧。”

雨停了,但是有雾,幺锅到门外“捏雾问天”,抓捏摇雾的手掌雾珠很少,证明今日是晴天,而河水又只有脚脖子深,马帮自上而下一片欢腾,人们庆幸没良心的河今天有了良心。出发前,又接到学生廖春山的短信,说在寻人网站上,寻找父母的青年终于有了电话,上次连地址都模糊不清,只是说自己从福建转卖到云南,这次添了个具体地址——和尚桥。可否去确认一下?我按留下的号码给对方打电话。一直是忙音。

“剑大姐,”她的网名是剑胆琴心,虽有点俗气,但符合她的性格。“我得去一趟和尚桥。反正离这儿只一百多里。”

“我陪你去一趟,那一路是几个民族的杂居地,你人地生疏,会很麻烦的。”

“那马帮怎么办?”

“有二锅头,儿子也可以帮帮忙。”

雨伞箐

筋饱肉壮的紫骡走在前面,我的温顺的驽马,在后面几乎是拖腿而行。我很满足,这样既可以欣赏风景,又可以不时地在画本上勾几笔。我们沿着大河的支流向上走,远山由黛而紫,层峦叠嶂,错落如画。居民的房屋沿小河挨山坡梯层分布,白色的“锅盖”(卫星天线)立在一片灰濛濛的屋顶上,我很想进屋去访问一下当地居民,看到她一马当先急切赶路的样子,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因而不便开口。每一个马民都知道,和帮主意见相左是很危险的。我是谁?一个想得到资助的穷艺术家。在马帮,她是女王,我只是她的子民。当然在艺术王国,我也是个无冕王,从里到外并不区区。

“白帝,”她回头喊道,不要误会这是尊称,那是“小白脸弟弟”简约的谐音。哈哈,我成了面首,她的情人的替代品。因而我的网名改为“白帝城高”,出自杜甫诗“白帝城高急暮砧”。不必解释,心情如此而已。

“请指示!”

“我带你去个最美的地方。”

开天了,蓝天白云。骡子仍是一往无前地驰骋,驽马在舍命地跟随。不一顿饭的功夫,我们来到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场。这是牛羊的乐园。可是,居然静极了,羊不见一只,牦牛不见一头。

“这里名叫雨伞箐。歇会儿吧!”

我模仿文人的口气,在马上酸溜溜地说:“别处的风儿在吹着口哨,这里只有软软的清风。绿茵上的野花,姹红嫣紫,暗香怡人。高傲的雪山,泰然地关爱着他脚下开花的草地。别笑话我,到了这里真想做诗。”

她向我眨了眨眼:“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不说。”

我们下骡下马,各自抛下缰绳,让它们自由地吃草或去沟边饮水。她扭开矿泉水瓶盖,兀自喝了小半瓶水,把剩下的递给我。我便就着瓶嘴咕咚咕咚地一气喝完。她坐在一棵枫树下,打散头发,开始脱衣服,衬衫,背心,胸罩,长裤,三角……

“嗨!自由了!”她伸展着发福的身躯,肌肉虽有些松弛,但仍有鲁本斯笔下胖女人的风韵。

“睡在草上,别动!”我拿出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几张。

“你为什么不用笔画?”她更看重我的画吗?

“我想保留此时的光影和色彩,为以后画画作参考。匈牙利画家画了一幅《云雀》,一个全裸的美女侧身卧在绿草地上,倾听云雀唱歌。对,就像你现在的姿势。”

“你也脱了吧!”

我犹豫地笑了一下,她站起身不由分说扒下我全身的衣服。

凉风地吹拂着我并不健美的身躯,仍凉不透我昂奋的热血奔涌,真所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用力推倒我,然后骑在我身上,完全不注意我在皱眉头。

“当心有人来!”

“没有!这里只有吊死鬼。”她喘着说,“这些天憋死了,连哼哼都不敢,今天我可以大声叫了。哦哦!郭沫若的诗是这么写的。”

我笑得抽搐:“你丑化大诗人,他在阴间会写诗骂你的。”

“一个风流才子,他整天不就只会想这些吗?哦哦!”

云收雨散后,她平静地躺在我身旁,拍拍我的胸口,问:“快乐吗?”

“很痛苦!”

她吃惊地坐起来:“真的?”

“不骗你,是真的。你那里面没有多少水了,一抽动,像被砂纸在擦。”早就想说的话,藉她温柔和顺时和盘托出。

风云突变,她重重地给了我两耳光。我眼前冒着金花,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污辱过我。

她迅速地穿上衣服,我沉默着,望着雪山,等着应付她的下一个动作。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一趟山下的村子。”她哑声说,翻身骑骡离去了。

我为了冷静地想想眼前的一切,站在草场边的溪沟里,捧水洗把脸,然后蹲下身子洗了洗冒着干海鱼腥气的私处,冰凉的溪水,让我的英雄羞涩了,杆杆变成了槌槌。正在喝水的驽马,像个老家奴那样,抬起头关切地望着我。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去掉了“鞍鞯”,同牠一样可亲可爱了?我一面穿衣服一面在打主意。一抬眼看见玉龙雪山另一种姿态,端庄、美丽、肃穆,仿佛移动了身子,离我更近了。我大声问他:“我是个笨蛋吗?我在干什么?我应该鄙视自己吗?”

驽马以为我在召唤它,喷着鼻息慢悠悠地向我走过来。我依靠着它,乘势抚摸着马脸和马脖子,它颤抖着,毛皮漾起了一阵涟漪。也许,从来没人这么爱抚过它,要不然怎么会受宠若惊呢?马啊,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不应该用你的舌头也来抚摸我的脸吗?马帮忌讳说舌头,它与折财折本同音。那么我也改换个吉祥的说法,就用你的,什么?不记得了,玩意儿吧。

她骑骡回来了,平时充满剑气,此时似乎有些琴韵了。她一下骡就抱住我,说:“刚才对不起了,原谅我吧!我伤害了一个大艺术家。”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应该离开了。你回马帮去吧,我一个人去和尚桥。”

“亲爱的,真的不能原谅我吗?我的诺言还没有兑现,怎么能让你走呢?你是对的,一位白族医生告诉我,我的绿洲变成了沙漠。她给了我一小罐獭油药膏,我会让它恢复从前的活力,你不会再被砂纸擦了。”

她拉我坐下,在我脸上抚摸着,亲着:“你知道吗,你的话多么可怕!像是块大石头砸了我的天灵盖。当时恨不得跳岩死掉。”她小鸟依人似地偎在我怀里,有一搭没一搭打着冷噤。

有什么办法?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好的,不作皱眉事。我拍拍她的背,说:“起来,赶路吧! ”

我不舍得看下去,对作家说:“老饼大大!这么神秘的东东,你是怎么挖出来的?”

他吐出一口烟,沉重地眨巴一下眼睛,说:“谢谢! ”

“他找到儿子没有?”我再次问到这个最关心的问题。

“啊,来了!”作家在回答楼下一个微弱的呼唤。想是大理朋友找他来了。

我不必沉不住气,肯定找不到。要想让他感到珍贵,还是迟点出现的好。

尴 尬

小路插入一条通往茶镇的宽路,我们并辔而行。她让骡子尽量放慢脚步,驽马似乎感到这种恩惠,不时抬眼感激地望望紫骡。忽然我的手机铃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是你打了几次电话吗?你是哪位?”

“是我。你是在网上寻亲的小伙子吗?”

“不是。我是腾飞网吧的经理,老鲁没有电话,托我代转的。你等等,他本人来了,刚出去。”

“你的网吧在哪里?”

“茶镇。”

“好,我们马上到!剑姐,不用去和尚桥了,去茶镇。”

转眼到了茶镇的小街,腾飞网吧就在臭豆腐店的隔壁,网吧的门面,几乎被隔壁的“臭名远扬”大招牌比下去了,但是生意却不比隔壁差。这是现代化带给边陲青年的福祉。

听说我们是寻亲的,不一会儿好奇的人们都围了过来。网吧经理是个瘦小的年轻人,腿有点瘸,但像麻雀似地跳来跳去。他告诉我寻亲的小伙子老鲁的确是从福建来到云南的,鲁老三去福建做生意,在官桥镇白捡到一个外逃的小男孩,便带回老家和尚桥,给丧妻的大哥抚养,大哥是个老东巴,没有孩子,一肚子学问,从小教老鲁学习纳西的象形文字,念东巴经,学着镇鬼驱邪,求福祛灾,大部分时间,依旧耕田种地,上山挖草药。可是老鲁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山沟的生活很不满意,更不愿做人鬼神之间的桥梁,一门心思飞出老山,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帮他四处发帖子,也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竟有了反应。”

谈话之间,热心人从镇上找来了老鲁。小伙子很健壮,模仿城市青年留着披肩的长发;模样有可塑性,打扮一下,可以变成贵公子,穿着邋遢的衣裤,仍像个普通的阿西山民。见了我们,眼泪汪汪,我受到感染,眼眶也潮润了。剑却极不信任地望着老鲁,似乎要用她的利眼看出其中的骗局。

网吧经理请闲人散开,将我们引到后面的小房里。

申明一,我的儿子双手有断掌纹,我请老鲁伸出手来看,他顺从地伸出双手,是的,他也是断掌纹;申明二,我的儿子左手食指和无名指各有一个螺纹,其余全是筲箕。所谓一螺穷,二螺富。民间传说,他将来是大款。而老鲁双手只有一个螺。对了一半,怎么办?指纹应该是不会改变的。我向他要了两根头发,拟去城市做DNA,剑摇摇头。她说:“小伙子,你不是。对不起,耽误你发财了。”

老鲁听到要打发他回去,声泪俱下,在蹩脚的小房里对我双膝跪下,哭着说:“好心人,救救我吧!不管我是不是你们的儿子,请伸出手拉我这孤儿一把吧。”

我拉他起来坐下,要他说说自己的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会帮他。老天爷,但愿我的儿子会有相同的机遇。剑站起来乱翻着床头一本电脑技术书,不时向我使眼色要我离开。

“你说说,我怎么帮你?”

“我想做个中巴车的售票员,那样可以到处跑,有机会找到我爹妈。”

“这好办,我出钱让你去驾驶学校学开汽车,将来做司机,到处跑的机会就更多了。”

老鲁拉长衬衣袖子迅速揩干眼泪,扑通一声又跪下对我磕了个头。

剑笑着说:“你知道学开汽车要多少钱?”

“不过两三千吧?”

“你有吗?”

“我钱包里的不够,可以把画卖掉。”

“小伙子,你别听他穷吹牛,跟着我跑马帮,连吃饭钱都得省下来,还能拿出撇撇让你学开汽车吗?”

我厉声说:“剑姐,你竟把我说成了乞丐?太过分了!”顺便推了她一下。

她随手操起床头边撑门的木棒,劈头盖脸地朝我打过来,我本能地举手护脑袋,胳膊、手背重重地挨了好几下。特别是手背,疼得钻心。老鲁忙拉开她,小伙子也挨了几棒。经理闻声跑了进来,正碰上老鲁挨打,他脸色惨白,像是自己挨打似的:“这,这是怎么回事!阿姨你是白族吧,在家你是一家之主,欺负老公,教训儿女理所当然。可老鲁是你的什么人?就算他是骗子,你不相信不就得了。再说,老鲁想走出老山还有一层理由:他的养父瘫在床上不能动,他想找到亲爹妈弄点钱给养父治病。合情合理!你们能帮就帮他一把……”

“别说了,不需要谁帮助。有个蛇头给我联系过,我可以卖肝。他答应给我四万。他出车费,动手术之前免费住宿,包吃包喝。现在我不再犹豫了,马上给他回话。”

“没有了肝,你怎么活!”

“只割掉一部分,医生说,三个月就长好了。”

剑冷冷地微笑着:“小屁孩,四万卖一页肝,你以为占了便宜吧?你知道蛇头得多少?他只花几餐饭,一点路费,就得了十五万,要是洋人,给的还多;你舍出半条命,只有四万,到头来,也许只给你两万五。你找谁投诉去?与其卖肝,不如去深圳做鸭子得了。这么棒的身体,不去赚香港富婆的钱,可惜了。”

经理和老鲁还没反应过来,我生气地说:“你真残忍!”

“真话总是很残忍的。”

神秘的止痛药

剑的手机响了,她出去接电话。我抄下了网吧经理的手机号码,答应有机会一定帮老鲁。劝他不要去卖肝,也不要做鸭子,等我的消息。经理劝他跟老东巴多学点知识,说不定将来研究民族学问的专家会找上他的。老鲁流着泪,一个劲地摇头,他表示不可能走那条路,决心卖肝或做鸭子。

剑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喊我出去,对我说:“马帮出事了,我们赶快回去!”

原来他的儿子跟马民打架,伤了人,带着另一个年轻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缺人手,二锅头问要不要招临时工?虽然我们不是一家人,但一个团体突发意外,一时竟忘了刚才的屈辱。

“你去问问老鲁,如果愿意,叫他帮我们赶几天马。”

老鲁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已是下午两点,我们吃了些小吃和臭豆腐,匆忙上路了。剑骑着骡在前面开路,老鲁跟着我的驽马在后面步行。他检查了马鞍重新羁勒马肚带,像保镖似的随时注意我的安危,他不问我为什么在马帮里混,沿路给我讲纳西情侣殉情的故事。他曾协同养父老东巴为殉情的男女做过法事,送他们的灵魂去幸福的国土。为什么要殉情?他说人生太痛苦了,结婚前男女可以自由交往,可是谈婚论嫁,就得听父母的。情侣不能一起生,就相约一起死。

“要不是想找到亲生的爹妈,我早和情人一起上吊了。”

“这么棒的小伙子,女方家长也不同意?”

“没办法。嫌我是狡猾的汉人,说不定哪天会扔下老婆飞走的。但是姑娘相信我,非我不嫁。爹妈铁口不允。就这样,我们准备一起吊死。”按阿西人的观点,那不是死而是生。去那个神圣的地方“雾路游翠郭”(玉龙第三国),就像是上了天堂,没有忧愁悲伤,情侣们在那里与天地万物同在,在仙鹤老虎百花清泉中歌舞,永远幸福,永远年轻。

“殉情,被认为是人生中最隆重的事情。我们准备了口弦、笛子、香包、水果,还从大理买来了彩绸,毯子,准备在上吊的树下搭起殉情的新房。这时,网吧经理告诉我,我的寻亲帖子发布后,有很多人跟帖,还有人提供线索,说我的父亲可能是一位画家,他正在寻找儿子。就这样,我们没有死成,可是被哥哥们狠狠地揍了一顿。”

手机响了,剑从前面打来了电话,说我们离马帮的宿营地只有十五里,他们没有进驻马店,正在草地上搭帐篷,她得先走一步去处理些问题,我和老鲁就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前走。

太阳正一点点地沉落,凉风习习,暮霭沉沉,道路两旁的斑竹和杂树林阴暗起来,宿鸟归林,叽哇乱叫,有的在厮打,有的像在哭泣。嗓门最大的要数乌鸦。驽马沿着蜿蜒而平坦的山路,在石板上,缓慢而有节奏地敲着它半朽的马蹄铁。食肉动物要出来觅食了,就算身边有个老鲁,我也害怕突然从山上钻出一头老虎来。在西北就没有这样的担心。

“阿叔,”老鲁突然停住脚步问道,“你真的身无分文,靠吃软饭过日子?”

“我有工资,不用靠别人吃饭,不过这钱包暂放在帮主那里保管,她是我的代理。”

“身上总该放点零用钱吧?”

“因为我经常掉钱包,身上只放一百元。不谈这些,唱支歌吧!”

老鲁唱起了殉情之歌《游悲》:

…………

我咬出指头的鲜血,

当作香油,

挨着阿哥剪下的头发。

一朵灯花开成两朵,

两朵灯花闪着耀眼的光芒,

…………

唱着唱着他忽然哭了起来:“我干嘛要活着?应该死掉的。她在婆家快活吗?”

我正要安慰他,他说:“阿叔先走,我要方便了。”

“好,我等你!”

他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我也下马往路边小解。

解到一半,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钻心的疼痛使我清醒过来时,只觉得身子像一滩泥,不能动弹。这时我睡在帐篷里,头边挂着一盏防风的马灯,满脸血污的老鲁跪在我旁边哭着。

“怎么回事?”我弱声问道。

“碰到土匪了。幸亏来了两个赶马的阿西大哥,我们一起打走了他们。”

我们又没钱,土匪干嘛盯上我们?我不相信。

剑慌慌地跑进来,问我好些没有?她移动我的小腿,想要我睡直。

“哎呀!”我痛得大叫起来。

“帮主,要送医院了,人命关天!可不能耽误。”

“晚上不安全,明天吧。”

“哎呀!”这一声大叫是抗议,表示要进医院。剑喊来了岐头(兽医),吩咐道:“带老鲁去村里买止痛药!对老阿婆讲,是我的人受了伤,要急救!”

老鲁和岐头走了,剑抚摸着我的手,说:“实在对不起,你碰上我这个臭脾气,挨了打,没有缓过气来,又被人跺成个烂羊头。我怎么向你阿妈交代!”

帐篷外传来青蛙的叫声和草虫的嘶鸣。没有狗叫,倒是傣族人的诵经声,断续地传来。芭蕉林和含羞草,正沐浴于银色的月光下吧?还有四处浮游的萤火虫,荧荧地模仿着星光,自得其乐地照着自己。在这远离尘嚣的风光里,念经的人儿有福了,他与蛙声虫声月光萤火虫以及整个自然融为一体了,而我却被拒之门外,灵魂比肉体更加痛切地感到孤单,此刻若是在贺兰山下的雪地里,我可以同北风一起放声嚎叫。

“白帝,说话吧!”

“现在还有土匪吗?”

“不是土匪。”

“不会是你的儿子吧?”

“不是。我儿子秉性善良,他不会干这种龌龊事。”

“那,是你的旧……”

“别问了,打你是为了报复我。看来,你得避避风头。”

“好戏才开幕,不能就此幺锣。我倒要看看结局。”

“是条汉子!我去弄点热水来。”

剑走后,我一时陷入昏昏然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弄醒,老鲁端着酒盅,要我喝药,我被扶起来,闻到酒香,喝到口里,酒里的东西渣渣粒粒,像是荞麦壳,不知是涩是苦,我大口喝着嚼着,囫囵吞下。指望这是观音大士赐的仙丹。没过多久,体内有丝丝热气走动,渐渐不感到疼痛了,喝了剑拿来的热水,我竟安然睡着了。

一早我被抬出帐篷,放上板车。可以看到昨夜宿营的格局。骡马聚在中心,货物围着骡马,货物的外围是几堆残存的篝火,据说还有人值勤,四人一班。篝火里燃烧过草果吧,老虎豹子害怕这种气味,可以防止它们拖走牲口。

送医院的路上,又是老鲁陪我。

“我昨夜吃的什么药,这么灵验?”

老鲁吃吃笑着说:“臭虫。”

“臭虫?我吃的是臭虫?别开玩笑了!”

他没开玩笑,的确是臭虫。老阿婆听说要急救伤员,一人给一根长针。掀开糊墙的旧报纸,露出坑坑洼洼的土墙,臭虫像蚂蚁搬家,四处逃窜。如今四乡八里,臭虫几乎绝迹了,可老阿婆却在菜园角落的小屋里,养着这些小魔鬼。老鲁和岐头用针追捕,因为多得没法说,一插一个准,抓了半酒盅臭虫,老太婆就用小木杵将这些家伙擂成粉末,再倒上一盅酒,成了。

听了他的叙述,我的五脏六腑,全身皮肤,像有臭虫在爬。我的上帝!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受到这么恶心的惩罚?

短信风波

拖车人回去了,老鲁留了下来。据说这方圆几十里,没有像样的医院,我被送进附近镇上的草医草药诊所。医生自称是汉族,姓姜。脸盘像个倒立的萝卜,结实的脑门,仿佛你弯曲食指可以从脑门上扣出木鱼的声音。干瘦硬朗的身材,几根黄色的山羊胡子,戴上一副断腿的圆眼镜,既儒雅又滑稽。在他宽大的神龛上摆着不伦不类的各路神仙:上层是释迦牟尼、玉皇大帝、大禹,下层是华佗、周仓、樊梨花。传说中大禹周仓樊梨花是羌族,那么他是羌汉民族的混血儿?或者就是汉化很深的羌人?看到这一溜杂牌,我的心凉了半截,自忖死定了。我被放在蒙着人造革的治疗床上,无力说话。老鲁给医生介绍病情,他皱着眉边听边摇头。不知是无药可治还是无力为医?指望他要老鲁另请高明。

“姜先生,他是画家,你千万要保住他的手。”

这小子可恨,难道除了手,别的地方就可以残废?

医生说:“没问题!我得先检查检查。”

医生露出烟熏牙对我笑笑,捏捏我的腰,摸摸我的肋骨,张开拇指和熏黄的食指量我的关节,没看我的手,然后叫老鲁脱下我的内裤。这医生变态,那缩成一团的陈年腌菜,难道还要量量尺寸?沾血的内裤黏着肉,脱起来非常痛苦,医生只好用剪刀将它卸成几块。

“打人的家伙想是个高手!”医生赞叹地说。

“怎么,姜医生是强盗的粉丝?”老鲁说。

“没伤筋骨,要害部门完好。他只叫你暴痛一场。当然,不治的话,你就要痛一辈子。画家先生,你是不是抢了香蕉皮的女人?”

香蕉皮,据说可以治疗失恋,那么,这是失恋者的代名词?郁闷,无语。

剑交待老鲁,他不用跟马帮去广州,留下来照顾我,只给饭钱,没有工资,不愿意就拉倒。老鲁说,愿意!医疗费,先欠着。医生没有异议,不像某些医院,哪怕是要死的病人,不先给钱,决不抢救。我沾了剑的光。剑胆马帮像一匹黑马冲进这一行当,虽只瞬间的功夫,却赢得方方面面的好感,人们说,又一个阿十妹出世了。医生冲着女帮主的信誉,也是对去世的英模人物略表一分敬意。

“现在没有谁相信‘仁义值千金’。先治好你的病,是我的天职。我不怕人赖我老姜的账。”医生说。

真是掷地作金石声。这里的民风和朔方的民风一柔一刚,但骨子里却相通。当古道热肠没有被时髦的自私所取代,这世界才有点希望。

诊所的住院部只有两张病床,没有住院病人,我便和老鲁各占一张。

清洗开始了,药水臭味难闻,倒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洗完之后,姜医生像姜太公刮鱼鳞那样在我脊椎上走罐,痛得人像狗子那样嗷嗷叫。然后杀一只公鸡,去头去脚,掏空内脏,也不清洗,往鸡内腔涂满药膏,趁热贴在我腰上,用绷带固定;其他部位涂满了各种颜色的药水、药膏。契诃夫有篇札记写道,他忽发奇想,想给全城女人的屁股涂上绿色,今天我的屁股就是他说的那种颜色。老爷子没想到,他给百年后的一个中国男人幽了一默。老妈要是知道人们对她天才的儿子,如此这般地蹂躏,会觉得是旷世的奇辱大耻,将要流多少眼泪!想到这,我自己也想哭一场。

“帮主!你怎么来了?”老鲁在病房外喊道。

我正赤身裸体趴着睡在病床上,身上蒙着一床被单。

剑笑着走进来,掀起被单,假作惊讶地说:“噢哟!像丛林里的非洲人,真好看啊!”

我咬着牙回答:“没心肝!”

“说对了!我要是有心肝,男人不会瞧我一眼。”

医生在外面忙着看病,老鲁识趣地退到外面了。她放肆地亲着我的耳朵和面颊,还扳过我的脑袋亲我的胡茬子。医生和老鲁进来了,她还补亲一下我的头发。

“你怎么又回了呢?马帮休假了?”腮帮鼓鼓的医生噘着嘴问道。

“给你送钱来的。正好有人愿意用车送我。两便嘛。”

“噢,我怕你不给钱?想是不放心。要不要给你写个保证书?”

“哪里哪里,不放心不会送到你这破地方。这是预付的住院费,你数数。多余的交给白帝先生零用。”

医生笨笨地数着一摞百元钞票,不时瞟一眼剑胆对我那种亲昵神态:“只两千!啊?恨不得找你要两万。”

“老哥,我这是一分一分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不像你拿些草根树皮,可以糊弄到大把的银子。恨不得只给你两毛钱。”

“小阿十妹,你扳着指头算一算,一块心头肉值多少钱?无价呀!”

“等你治好了白帝先生的病,请他送你一幅画,他的画也是无价的。”

“一言为定哦!”

我没有点头,这要看姜太公的灰孙子医术如何了。

老鲁拉拉医生的衣袖:“外面病人等着你了。”医生瞪老鲁一眼,继而明白了什么,同老鲁一道出去了。

“这小屁孩,善解人意呀,认他做干儿子吧!有个忠心的奴才伺候,也是一种福气。这几天你就享受一下帝王生涯好了。”

“没心肝加上没脑子,明儿请人狠狠地揍你,让你也享受享受女王的生涯。”

“哦!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为他挨打。”

“那,这次是我的荣幸了?狡猾的女人,你愿意为我挨打吗?”

“你也不行。不如等你好了之后,做个试验,也狠狠地揍我一顿,看我是不是开心?如果我开心,你就赢了。”

“如果不开心呢?”

“那你就完蛋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小卧车在门外轻轻地鸣笛,可能是催剑胆上路。“我在广州等你,会有人给你送机票的。”她在提包里翻着什么。老鲁进来了。

“老鲁,快认白帝先生做干爹吧,他同意了。”

老鲁笑嘻嘻地跪下磕了个头,喊了声干爹,干娘,剑胆给了他一巴掌。

他在保管我的手机,这时他悄悄给我看一则短信:“你在哪里?文章写起了,想给你看看再贴到网上。想你!月满西楼”

“老鲁你干嘛?鬼鬼祟祟的?”她一把夺过手机,看了看,愣了半晌,我注意她强作镇定吞了吞口水。“月满西楼,是什么人?”她声音发涩。

“一个疯狂的粉丝。从未见过面。”

她翻阅着我手机上的短信,她闭上眼,像是头疼,手机掉到地上,老鲁忙拾起来。

“老鲁,出去!”她小声说。

老鲁走后,她长嚎了一声,愤怒地掀掉我的被单,从绷带下扯出药用公鸡向白墙扔去,我的疼痛被她的风暴淹没了,墙上那块赭色的污斑跳进我眼里。医生和老鲁闻声跑进来,两人愣了一会,医生从剑手中夺下她像是要自残的剪刀。

医生大吼:“你给我出去,疯女人!不许你折磨我的病人!”

老鲁生气地将剑推出病房。医生捡起公鸡重新给我敷上,喃喃地说:“冤孽!这是哪门子爱?老弟,你受得了吗?”

剑重新回到病房,仍是一脸的怒气。

“剑大姐,”我用疏远的口气说,“你得向医生道歉!这里是个神圣的地方,可不是你的马帮。”

“向医生道歉,是我的事,与你不相干。你可以命令我为你做事,可不能欺骗我。”

“等着,我会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医生,那就拜托了!”

“行!行!发财去!”

小说的修改稿到此为止,后面的文字,作家不给我看,说是笔写的,他打字慢,跟不上思维,所以写好草稿再上电脑修改,说是前后不连贯,语句不通等等。(连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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