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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恶的吃相

2012-05-30莫言

读者 2012年7期
关键词:豆饼文雅红薯

在我的脑袋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人饿得半死的时候。我常对朋友们说,如果不是饥饿,我绝对比现在聪明。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我最早的记忆就与食物有关。

那时候,我家有十几口人,每逢开饭,我就要哭一场。我叔叔的大女儿比我大几个月,当时已有四五岁光景,每顿饭,奶奶就分给我和这个姐姐每人一片霉烂的红薯干。而我总认为奶奶偏心,把大一点的红薯干抢过来,把自己那片扔过去;抢过来又觉得原先分给我的那片大,于是再抢回来。一抢再抢,婶婶的脸便拉长了,姐姐也哭了,我当然一直是双泪长流。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气,奶奶便数落我的不是。母亲便连声赔不是,抱怨我肚量大,说千不该万不该,生这么个大肚子儿。

吃完了那片红薯干,就只有野菜团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东西,吃不下去,又必须吃,一边吃一边哭。我究竟是靠着什么营养长大的?我怎么能知道。我那时想,什么时候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红薯干呢?吃红薯干能吃饱我就心满意足了。

196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被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亲人还“呜呜哇哇”地哭着,到村头土地庙里去注销户口,后来就哭不动了。抬到野外去,挖个坑埋掉了事。很多红眼睛的狗在旁边等着,人一走,就扒开坑吃尸。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呢?粮食都被谁吃了呢?

还是说说当时饥饿的日子吧。平心而论,村里人都非常老实,即便饿死,也不会出去闯荡。后来,盛传南洼那种白色的土能吃,人们便都挖来吃。吃了拉不下来,又死了一些人。于是,大家都不敢吃土了。那时我已经上学。冬天,学校里拉来一车煤块,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个生痨病的杜姓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着吃。果然越嚼越香。一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我们在下边嚼煤,“咯嘣咯嘣”一片响。老师说你们吃什么呢,我们一张嘴都是乌黑的。老师批评我们:煤怎么能吃呢?我们说:香极了,老师不信吃块试试。

老师是女的,姓俞,也饿得不轻,脸色蜡黄,似乎连胡子都长出来了,饿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说,煤怎么能吃呢?有一个女生讨好地把煤递给俞老师,俞老师先试探着咬了一点,品滋味,然后就“咯嘣咯嘣”地吃起来了。她也说很香。这事儿有点魔幻,我现在也觉得不像真事。但去年我见到王大爷说起这事,王大爷说:你们的屎填到炉子里呼呼地着呢。后来,幸亏国家发了救济粮来,豆饼,每人半斤。奶奶分给我们每人杏核大一块,嚼着,舍不得咽,舍不得咽就没了,好像在口腔里化掉了。我家西邻的孙家爷爷,把两斤豆饼一口气吃下去,口渴了猛喝水,豆饼发开,胃和肠子破了,孙家爷爷死了。

十几年后痛定思痛,母亲说,那时人的肠胃薄得像纸一样,一点脂肪也没有。大人有水肿,我们一班小孩都挺着个水罐一样的大肚子,肚皮似乎透明,绿色的肠子在里边蠢蠢欲动。我们都特别能吃,五六岁的孩子,一顿能喝八大碗野菜汤。

后来,生活好了一点,能半年糠菜半年粮了。我叔叔又走后门买了一麻袋棉子饼,放在缸里,我夜里起来小解,也忘不了去偷摸一块,拿到被窝里吃,香极了。

“文革”期间,依然吃不饱,我便到生产队的玉米田里去找一种玉米上的菌瘤,掰下来,拿回家煮了,撒上盐,拌蒜吃,也是鲜美无比,味道好极了。

后来又听人说,癞蛤蟆的肉味比猪肉还要鲜美,母亲嫌脏,不许我去捉。

生活渐渐好起来,红薯干能管饱了,这时已是“文革”后期了。有一年,年终结算,我家分了290元钱,这在当时是个令人心惊的数字。我记得六婶把我的一个堂妹头打肿了,因为她丢了一角钱。分了那么多钱,父亲下决心割了五斤猪肉,也许更多一点,煮了,每人一碗。我一口气就把一大碗肥肉吃下去了。还觉得不够,母亲又把她碗里的分给了我。吃完了,胃承受不住,一股股的荤油往上涌,嗓子眼儿像被刀割一样疼痛,这就是吃肉的感觉了。

我的馋是有名的,只要家里有点好吃的,我就千方百计地偷点儿吃。有时,吃着吃着就控制不住自己,吃多了,剩下的干脆吃掉,豁出去挨骂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住在婶婶家,母亲要我送饭给他们吃,我总是利用送饭的机会,揭开饭盒的盖子偷一点吃。为此,母亲受了不少冤枉,现在我还为这事儿感到深深的内疚。

20世纪70年代中期,去水利工地劳动,生产队用水利粮做大馒头,半斤干面一个,我的纪录是一顿饭吃四个,有的人能吃六七个。1976年,我当了兵,从此和饥饿道了别。从新兵连分到新单位时,精粉做的小馒头,我一次吃了八个,肚子里还有空,但不好意思再吃了。炊事员对食堂管理员说:“坏了,来了个大肚汉。”管理员笑笑,说:“吃上一个月就吃不动了。”果然,一个月后,拳大的馒头,我一顿饭只吃两个就够了。而现在,一个就够了。

尽管这些年不挨饿了,肚子里也有了油水,但一上宴席,我总是有些迫不及待,生怕捞不到吃不够似的抢,也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吃饱了也后悔:为什么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少吃一点呢?让人觉着我出身高贵、吃相文雅?因为在文明社会里,吃得多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好多人攻击我饭量大,吃起饭来奋不顾身啦、埋头苦干啦。我感到自尊心很受伤害,便下决心下次吃饭时文雅一点,但下次那些有身份的人,依然攻击我吃得多、吃得快,好像饿狼一样。我的自尊心更受伤害了。再一次吃饭时我牢牢记着:少吃、慢吃,不到别人面前夹东西吃,吃时嘴巴不响、眼光不恶,抓住筷子最上端,夹菜时只夹一根菜梗或一棵豆芽,像小鸟一样、像蝴蝶一样。可人家还是攻击我吃得多、吃得快,我气坏了。

因为我努力使吃相文雅时,观察到那些攻击我的公子王孙、小姐太太们吃起来也像河马一样,吃饱了才文雅。于是,怒火便在我胸中燃烧,下一次去吃不花钱的宴席,上来一盘子海参之类的玩意儿,我端起盘子,拨一半在我碗里,不顾烫坏口腔黏膜吞下去,他们说我“吃相凶恶”;我又把盘子里的全拨来吃掉,他们却友善地笑了。

我回想三十多年的吃的经历,感到自己跟一头猪、一条狗没什么区别,一直哼哼着,转着圈儿,拱点东西,填这个无底洞。为吃,我浪费了最多的智慧,现在吃的问题解决了,脑袋也不灵光了。

(梁衍军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莫言散文》一书,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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