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

秦岭的石头举世无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清一色的灰色调的花岗岩。一座山就是一座花岗岩。完整，毫无分裂感。灰色调就凡常，我常常以为这如人的一生。在秦岭山中，一年年地生活下来，我更习惯称之为生存下来。在我刚到秦岭山中的那几年，几乎每年一场大灾，要么洪水，要么泥石流，要么毁了镇子，要么毁了县城。一点下车伊始唧里瓜啦的激情叫自然的大灾给浇灭了。我又常是疑惑了：如此，我们竟然已经是在秦岭山中呆了八九年了，时间也好，光阴也好，都是一眨眼的事情，它真实得有些假相，常常在当初入山的梦中醒过神来，不相信当下的一切已然是八九年后的事了。

花岗岩石质坚硬，也是举世无双的。它不像巴山中的粉包石、页岩、瓦板岩，可以轻易塑造、做出形状，岁月的风蚀也常常叫它们骨质松弛。秦岭山中的花岗岩，或者是裸露的，远远看去，灰色得发白，色彩亮眼。或者掩埋在林下。许多高大的树木竟然是扎根在花岗岩的群落上的，叫人有些想不通彻。花岗岩天生是用来做地基石的，或者砌成河堤。水冲不怕，天冻不怕，火烧不怕。在秦岭山中，村人的居房常常在墙角位置，一定是有半人高的石砌的围壁的，叫石脚，用来防雨浸，防风蚀，也防猪拱狗蹭。往往多少年过去了，老墙皮都已斑驳得沧桑，唯有石头的墙角依然有棱有角，铁器凿过的沟沟棱棱明显，好像是昨天才砌上去的。

山里过山堰的大渡水槽一般也是石头打制成，花岗岩石质紧密，极容易开成长石条。长大的石条再一点点凿成槽状，山水从槽中流过山涧，流到田地里，很是感动人。老的村子，比如百多年以上的老庄子，村街也是花岗岩的条石铺就的。挨近人家房后，或离山房不远的石岩边上，那里早阳午阴，一般适宜用来砌猪圈或牛栏，主要建筑材料是花岗岩。秦岭老山里，早年大户人家置了田地，用石条砌成田坎，很住水，旱涝保收。大户人家极讲究，在自家院墙里挖了水井，用了整块的花岗岩凿成三尺见方的井圈，深不见底，那一井好水打上来就可以就着桶沿喝。早年天华山下有些大户人家出资打的公井，掩在树林或竹林里，很多已经废弃了，井水暴满，但也长满了青苔，牛羊都不喝了。那些老井，也是用花岗岩砌成的，很是古气。

秦岭山中多有古道。现在的人喜欢把它们叫老路。早年修筑老路时，想必是极讲究的。比如在山口、岔道、集镇、村落地方，会立些指路的石碑子，是花岗岩凿成的，很有分量感，叫人必须相信它的说法。有些古道地段儿，早年的栈房、官驿、或发生过什么大事的地方，现在还能见到一些纪事的碑子。记载些大军过境，剿灭山贼的事件。也有记载地方官绅造福乡里的功德的。人烟稠的大地方，有节妇碑。我见过一通劝学和护林的碑子，有近百年历史了，那时的秦岭，一色的南山老林子，有此碑记，是难得的。上好的花岗岩石头凿成的石碑，内容得以清晰地保护下来，一点也不漫灭。这真是石头的功劳。

除了灰色调的花岗岩，秦岭山中还出产一种黑色花岗岩。不是大理石。却是花岗岩。极是珍贵。只是不好寻找它们的踪迹。往往看到有了露头矿了，赶紧挖进去，不小心就没有了。专家说那是火山爆发时喷出的岩浆，冷却、深埋、挤压后的精品，有运气的采矿人或许才能挖得。这黑色的花岗岩出口，能值得四五百元一平米，比普通的大理石贵了近一倍多。近些年，先后有四五家客商进山来挖黑石头，没有一家挖成大器的。因是精品，大家都不死心，依然年年挖着。终于有了一家，在天华山脚下，挖出了整架山的，那山黑得肃穆，疑心当初火山爆发时，并未能喷得快意，只是咕嘟了几下便落实下来，数万年来，叫树林掩着，叫草棵子遮着，还是终于叫人找寻着了。那山如今已是成了大气，还未挖出，国外的订单已是签来。

在秦岭山中，认识了许多植物，也认识了许多石头。花岗岩，是可以做为人生参照物的。它有神性，比着这石头，你会静下心来。有时想自己或许是那精品的黑石头罢，渴望着出土，渴望着成了大名气，可回望四周，黑石头是少数，多数是灰色调的。自己浑身土渣气，也是地脚石的气象。灰石头在民间广泛存在，成为生存的一部分，普通而有人气。秦岭山中的一块石头，静气，长久地坚硬，可以做成你的一生，普通而很有性格。

选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