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文，1965年生，台湾高雄人。

曾任职编辑、记者，现任职明日工作室副总经理。著有诗集《一枚西班牙钱币的自助旅行》、《不可能；可能》、《长得像夏卡尔的光》、《除了野姜花，没人在家》、《静到突然》；散文集《苹果香的眼睛》、《如果MSN是诗，E-mail是散文》；图文诗集《油菜花写信》、动画童诗绘本《骑鹅历险记》、美术诗集《诗与艺的邂逅》；编有《Dear Epoch─创世纪诗选1994～2004》等。

曾多次获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中央日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台湾文学奖，以及林荣三文学奖新诗首奖，2006年度诗人奖、新闻局数位出版金鼎奖等。

蓝鹊飞过

1992年7月10日，高雄

山迎面扑来，眼神霎时失控，一声轰然──猖狂的绿自血脉喷出，满山盈谷的错愕，寂寂。落叶像成堆暴死的蝴蝶在鞋跟嘶喊，而山脚下我们的城市趺坐：俨然横列的是椁，高耸的是墓碑，千千万万个，绝望的美。远处仿佛传来豺狼虎豹的纷扰？一群不以为意的蓝鹊飞过。

敞开衣襟，胸骨排列如古之栈道，拾级而上的灵魂，未曾如此笑过，你大喊："起床！"醒来了树影和花踪。阳光拧干昨夜的雾，信步到溪涧洗脸，猛抬头，腰际悬雷的七月，单脚静静地伫立矶石，回忆她橘花香的名……泠泠，一床水色为来生预备，待夏日点燃群树缤纷，我将安置山形枕头及发丝的被褥，上面绣着对对蓝鹊飞过。

海拔七百公尺，月均温摄氏十六度，气候抒情，年降雨量三千五百公厘，接近泛滥的泪腺。扇平，是一森林教室：台湾山羊石虎蜥蜴以及小雨蛙，请专心听讲，你们是聪明的脊椎动物，喜欢记录自己，以蓝鹊写在天空的笔迹。瓢虫如星，尺蠖点灯，当我在树下轻轻翻阅晚霞，生物学课本里一只孤独的蓝鹊飞过。

2009年1月23日，台北

斜斜自天空滑过的是快乐吗？转眼多少年，时光仿佛倾巢而出，一声惊蛰来自丹田，是久未谋面的春天。以前，路灯长长的影子是我的体型，光晕这般瘦，月下老人的咳嗽声浑圆如阴历十五的月，神的手势点数一只两只三只红喙蓝羽的剪影，飞翔是我们心中的虚线，我们共同拥有过──蓝鹊飞过。

斜斜自天空贯穿心窝的，是下午时光，时光美得像游龙的熠烁鳞尾，尾尖裁过半生：一些我，掉落在南；另一些我，掉落在北；一些些其他如梦掉落田野，全部长出鸟鸣。内湖的草莓、橙橘、柠檬以香以色在我心聚会，讨论像我这样的静物如何以绝笔画出一只两只三只蓝鹊。我每天安排隔天，只要有一点点前进，就觉得像蓝鹊在飞。

狗吠下午，生与死天天巡行山野，又悄悄、日日地走了。社会病痛不是小老百姓的小感冒能体会。贫穷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地举步向前行，身影倒下压伤国家，乱石堆伫立蓝鹊，红红的脚趾踩着日期，最受伤的是礼拜几？蓝鹊在树丛高处守护它的巢，山神拥挤在下午四点与五点之间，没有什么叮咛，甚至没有动静，蓝鹊沉思立定。

性格起毛球，我穿上好旧的套头高领衣。冬日时光载我入山林，枝枝叶叶都是新闻。啊，我们，我们是这世界忘了罗列的大事记，我们是最甜蜜、最小巧的幸福，恰恰足够一辈子了。野芒如古诗，夕阳是老虎，我行走荒野等同于小腳大声朗诵。我请天空、请旷野带我去找很久以前的岁月，然而，我与我的往日何不歇歇，静看飞过的蓝鹊。

我所见的蓝鹊已是第几代了？眼前是他们吗？那优美弧度的时光抛升，盘旋，像命中注定，注定要落地生根的名与姓，落下且跌成饼屑，叫麻雀去争食吧。天空骑在蓝鹊的背上，俯瞰流窜的民主圣歌，边唱边咳。焦虑的风从城市一角掀开，发现失业者、游民、拼了命的中年……以及台湾蓝鹊，啊，蓝鹊飞过。

阿里山的歌声

任何僧人们苦行者都是否曾见过？

这销魂的恍惚

光在戏耍空气在舞蹈

而我羞于衣裳的瞬间

——《成熟》：音乐家江文也的诗。

早晨来了，夜晚来了

眼睫眨一眨

像拨弄一把吉他。如果──

如果下午是下半辈子

下半辈子常常有雨声充满妳

你呀你慢慢雾

思念像一只白兔

白兔绕着桃花树

早晨来了，夜晚来了

夜晚妳有空记得拨个电话

给我好听

清脆的咬字降落敏感地带

音阶跳起来

春天向我扑过来

在我颈项留下两枚齿痕

耳根子软软地将听觉推下山涧

让它深深地好睡

早晨来了，夜晚来了

月光缓缓解开衣扣

恍惚凝视我

那温柔

香在时光渐渐倾过来又亲过来的

暴力

推翻一生

才发现压在心底的是蒲公英

蒲公英是女方

我是男方

对你的爱突然在梦中绽放

夜晚来了，早晨来了

露珠秀气地看着嫩芽们大闹天空

音乐美如水又壮如山

音乐啊

请霸道地浪费我吧

趁乱世……

樱花要去了你的发蕊

要去了你的眼和眼中的山神

你的仰望一直向上

向上顶撞艳阳天

维护了美

注1：《阿里山的歌声》乃台湾音乐才子江文也（1910─1983）生前最后一曲未完成的作品名称。将他对故乡台湾几十年的眷恋情愫全部注入，仿佛在春天的山野放怀高歌，旋律缠绵、纠葛……

注2：江文也身为台湾人，却处于中国与日本的夹缝中，饱受磨难，仿佛背负历史的原罪。晚年他以整理台湾民歌为“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

注3：《成熟》一诗原为日文，叶笛译。

湘江畔

──记2010年9月

对着镜子

起杀像之意，──

我还是听人生之呼唤

让它是一个空镜子

——废名《无题》

几乎秋雾压制河面

涟漪振臂沿岸冲撞，呼喊

传抵橘子洲头已经喃喃

远方跨桥车声充满红旗的呼吸

出租车座前镇定一尊金色

人偶着中山装面对沉浮

的车流，人言道：「彼为湘人

护佑车行平安。」

风云奔走，到今日

江畔纯白游艇透着冷汗与现代

河堤小石狮顶上霍然闪电

相机吓傻，勇敢按下咔嚓

如思考，镁光转瞬即灭

落叶三言两语飘坠水面

雨很撑，撑在半空滚滚饱嗝

而船灯接力街灯一盏一盏亮了

边城几乎透不过气……

过气的历史

与美好的文学摇橹缓缓莅至

如幽灵，划过江面空镜

翠而脆的名字摆荡我，无边

大寂静，竟无一人回首

回首是吵闹的毛家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