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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友

2011-11-21王云

延河 2011年4期
关键词:羊肠小道功力驴友

王云

驴友

王云

绵延不断的群山,一座接着一座,山下,那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户外徒步旅行团的“驴友”,就像一只只背着重壳的蜗牛,在山间缓慢前行。

“走累了吧,我背包里有矿泉水。”他问她。

“谢谢你,我包里也有。”她回答。

大多数“驴友”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视线的尽头,他和她落后了。

他是一头“老驴”,三年来,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而她是一头“新驴”,半年来,她的足迹零星散落在这片土地上。

“是‘新驴’吧?一看就知道没走几回,没功力。”一个身影从她的身边经过,嘟囔了一句,那时,她正蹲在路边气喘吁吁。

没功力怎么啦?我没功力才来这里锻炼,你有功力,为什么不去徒步西藏呢?她心里又气又急,愤然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讨厌!”

“快点,你又落后了!”一个声音从身后飘进她的耳朵。

谁这么讨厌,没看见我正急着往前走吗?头也不抬一下,拼命向前赶路的她,听到这个声音,一股无名的怒火马上从心底升起。她下意识地朝后面看了一眼,是他——一个年龄比她大几岁的中年男人。说我“没功力”的人也一定是他吧?她斜着眼睛,狠狠地瞅了他一眼:你凭什么对我大喊大叫?见鬼,怎么总是遇到这样让我心烦的人,她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再一次加快了脚步,不,是小跑,她清楚地听到背包里的水在水杯里“咕嘟咕嘟”作响。

“不错啊,今天你总算是能跟上大部队了。”飘进她耳朵的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谁在对她说话?

环顾四周,原来是他——上次嫌她落后的男人!上帝,怎么又遇见了他,真是冤家路窄啊。此时,他就站在她的后面,微笑地望着她。

“你不是总嫌我没功力吗?”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没好气地回击了他一句。

“我嫌你了吗?我是担心你落在后面会迷路。“他急忙解释。

“我会迷路?你以为我是小孩?”她轻轻哼了一声,眼里略过一丝蔑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蔑视。

“还是没吃过亏呀!”他无奈地摇摇头,“别争了,快走吧,你看,队长他们已经走到前面的山头了。”

透过太阳镜,她清楚地看见,队长和另外几个“飞毛腿”已站在前面的山头上,正朝着后面的“驴友”招手,呐喊…….

“我得快点走,追上大部队,就让这头‘老驴’一个人呆在这里与狼共舞吧。”她加快了步伐。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昨日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一位“驴友”面对天空,放声歌唱,自由奔放的旋律感染了正在赶路的其他“驴友”:“生命已被牵引,潮起潮落,有你的远方,就是天堂……”嘹亮的歌声回响在群山之间,当然,这嘹亮的歌声中也有她的声音。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参加“驴友”团的户外旅行了,她也懒得仔细想一想,管它呢,和这群“驴友”们在一起,一路欢歌,一路笑语,心情特别舒畅,一天步行三十多公里的山路,也不像原来那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到周末,你就知道徒步,你徒什么步呀,35岁的女人,跟着那群不干正事的人疯跑什么?”妈妈的唠叨,就像一只蚊子一样,一刻不停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妈,您不懂,就叫现代生活!”

“成天背着个大背包,走在深山老林里,就算是现代生活?”妈妈一边抹桌子一边说。

“妈,这是居住在城市的现代人亲近大自然,拥抱大自然的一种表现,你说我每天除了上班,成天傻乎乎地呆在家里,烦不烦哪?”她笑着说。

“从古到今,女人都这样!”

“越来越说不在一个点上了。”她噘着嘴,低声说着,随手翻开一本杂志。

她已经习惯了妈妈的唠叨。

“今天晨练时,我和几个老太太闲聊,她们说,现在的年轻人心都野了,不好好和家里的过日子,在外找什么知己,说到底,就是给自己找个相好的,哎,这世道都变了。”妈妈说着,从洗手间接了一盆水,走到客厅。

“妈,您不懂,就不要再瞎掺和了,什么相好的,多俗呀,人家那叫‘知己之爱’,是现代生活中的另一种情感,人家只是在一起谈谈心,聊聊天,又没干别人的,别乱猜。”她有些生气了。

“嫁给谁就和谁好好过日子,别胡思乱想,搞什么‘知己之爱’,什么现代生活,都乱了套了。”妈妈一脸严肃地对她说。

“你可不敢给我丢人哪,我都这把年纪了,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妈妈嘱咐她。

“妈,您都想到哪里去了。”她不耐烦地说着,扔下手中的杂志,转身回到卧室。

“你也快被训练成一头‘老驴’了。”多么熟悉的声音,不用问,就知道是他的声音。

“你说我?哈哈,比起你,我差得太远。”她被他的话给逗乐了。

在她的印象中,每次徒步旅行,他都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帮助那些“新驴”们提行李,背背包,鼓励“新驴”们“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要有毅力,不能半途而废。”“每一头‘老驴’都是从‘新驴’做起的。”他那浑厚的、略带磁性的男中音一次次地飘进她的耳朵,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多热心的人啊,她不由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我这是怎么啦?”慌乱,一阵莫名的慌乱!她放慢脚步,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胸口就像放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这是十八年前曾经有过的感觉——那时,她是一名高中生,学校运动会上,1500米长跑冠军首先冲过终点,那挺拔的身姿,健美的臂膀,洒脱的背影,慌乱着18岁的她的心扉。

“不能这样啊!”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怎么又落后了,不能掉队!”这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又一次飘进她的耳朵,她觉得有些眩目。

“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会想起这些?”她轻叹一口气。

该死!她压低声音,骂自己。

刚才还走在她后面的“新驴”一个个跑到了她前面,她心里非常着急,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举步维艰。

“你今天是怎么啦,总是掉队,你向后看看,你已经是最后一名选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走在她的身边。

“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她撒了一个谎。

她是不善于撒谎的,但是,现在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噢,状态不佳?!这样吧,把你的背包给我,我替你背着,现在,到处流行‘减负’。”他说。

“不用,不用,你的背包也够重的。”她急忙说。

“没事,我这头已经走过千山万水的‘老驴’还在乎这点重量?不用和我客气了。”他说着,从她的背上取下了她的背包。“去年徒步西藏,背包的重量是现在的两倍重,你这个小背包对我这头‘老驴’来说,那就是毛毛细雨啦。”他操着长长的港台腔说。

徒步西藏?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哇噻,想不到他这头其貌不扬的“老驴”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她惊讶地望着他,嘴都成了“O”型。

“老驴?毛毛细雨?”她忍不住笑了,刚才的窘态被赶到了山顶。

他似乎感觉到她在笑他的不标准的港台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一把把她的背包背在自己的肩上,转身向前走,她紧跟在他的背后,望着他那宽阔的双肩,她又一次想起当年那位活跃在运动会上的1500米长跑冠军的肩膀,她是多么渴望靠一靠啊!

放眼望去,“驴友”们已不见了踪影,这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只有他和她这两只“蜗牛”在慢慢向前“爬行”。

“今天,你可是真的掉队了!”他望着她说。

“是啊,不仅是我掉队了,你也掉队了,不过,没事,有你这头走遍千山万水的‘老驴’一路同行,我不担心会迷路。”她的脸红了。

他怎么能知道她的心事呢?“那我就充当一回‘护花使者’吧,哎,谁让我遇上你这样的驴友呢?把你一个人扔在这深山老林里,我能放心得下吗?”他边走边说。

“我会与狼共舞。”她狡黠地眨着眼睛。

“你?与狼共舞?别吹了,还是乖乖地跟我走吧。”他开玩笑地说。

她忍不住笑了。

“你真像个孩子。”他望着她,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既来之,则安之,就让我们像两只蜗牛一样慢慢地爬回去吧。”

“你真幽默。”她的笑声回荡在这条羊肠小道上。

冬日的夕阳已经西斜,远处,那如油画般高大宏伟的群山,天空中,那朵朵挥洒自如的云彩,不远处,那棵棵落光叶子的大树,还有安详躺在山顶上的皑皑白雪,都被一片静谧笼罩着,散发着美不可言的自然之美。

“在想什么呢?”他问她。

“这里的景色太美了,我现在才知道,乡间的冬天也别有一番景致。”她不想让他看出她此时的孤独。

“这里是很美,你以前一定很少来这种地方吧?!”

“是的,以前基本上没来过,我觉得我早就应该参加徒步旅行团了,成天过着上班、回家这种单调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她无奈地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总算是可以暂时不去应付那些无休止的社交应酬了,一天就知道吃饭、喝酒、喝酒、吃饭,也烦哪。”说着,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来,我们是很有缘啊!”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是很有缘!”他对她友好一笑。

她又想起那位当年学校运动会上的1500米长跑冠军。

暮色渐浓,群山、云彩、大树都被笼罩在一片幽蓝之中,依稀看到它们的剪影。

他和她就像两只蜗牛,慢慢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

周围真静啊,静得能听到他和她的均匀的呼吸声。多美的月光啊,她望着洒在地上的月光,心里感叹道。借着朦胧的月光,她清楚地看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洋溢着的男子汉的成熟和刚毅。

一阵淡淡的柔情从她的心中轻轻掠过。

“你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呢?”她轻声问他,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那被夜幕笼罩着的群山,沉思片刻:“我想起了我的初恋。”

“你的初恋?”她的心头一颤,还夹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

“每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初恋,刻骨铭心啊。”他有些伤感地说。

这是一段让他终身难以忘怀的关于初恋的故事。19岁那年,清贫的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与一位正值妙龄、端庄秀丽、长发披肩、气质高雅的姑娘相识并相爱,他爱这个姑娘,胜过爱自己,他甚至幻想过用他的心换取天上的星星,来表达他对这位姑娘的爱。这位姑娘也爱他,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执意和他在一起,姑娘给了他一段非常甜蜜的恋情:在他不经意间,姑娘悄悄地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他碗里;盛夏的烈日下,打开旅行包,发现里边不知什么时候,已放进去两盒“藿香正气水”;飘雪的冬日,姑娘替他围上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牵着姑娘那纤细柔软的小手,幸福地漫步在乡间小路,无数次,她深情地凝视着姑娘姣好的面容,动情地说:“我会给你一生的幸福!”然而,他的诺言尚未兑现,有一天,姑娘突然提出分手:“你的诺言就像是空气,我看不见,也摸不着。”他失神地望着姑娘恍然离去的背影,从不轻弹泪水的七尺男儿,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在恍惚与失落中蹉跎岁月。

真是一段听起来让人伤感的爱情故事,她在心里感慨着。难道能成为眷属的,都是有情人吗?她抬着仰望夜空,空旷的夜空中,一轮明月正在冉冉升起。

我有初恋吗?她问自己,她的初恋,不,确切地说,应该说是她的暗恋,她暗恋的那个人就是她高中时同班的一位男生——当年学校运动会上1500米长跑冠军,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将这个男生的名字悄悄地写在自己的手心;记不清有多少次,她的目光注视着学校篮球场上那个洒脱的身影;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将已经写好的小纸条,悄悄扔进垃圾箱……少女的心事深藏在心里,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从未听到过关于这位男生的一言半句的消息,她的失落的初恋啊!

她和后来成为她的老公的小伙子的相识,是在一位朋友的家里,这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很拘谨地坐在朋友家茶几两旁的单人沙发里,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彼此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尴尬哪,这两个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大男大女。

婚后的她和老公,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回家、做饭,准时得就像上了弦的闹钟。“我爱他吗?”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她也会偶尔问自己。她承认,她对老公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亲情,在她的眼里,老公就像一位年长的大哥,给她更多的是关心与爱护,而不是激情和浪漫。“别想了,找谁都一样,十几年后,都是左手摸右手,没感觉了。”妈妈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哎,就这么过吧,大多数的人都这样,随大流吧。她对自己说。

去年,老公升职了——成了一名科长。升职了,社交应酬多了,也学会了喝酒——从一天一场,喝到一天两场,每天早上清醒上班,每天晚上酒气冲天地回家,她一天也和他说不上一两句话。昔日平静的家里,多了她的哭声、骂声、摔打声——那扇伤痕累累的房门、那砸成两半的小板凳、扔在地板上的沙发靠垫、破碎的玻璃杯、破碎的镜子、还有她破碎的心……“这还像个家吗”?唯一能倾诉的人就是她的妈妈,妈妈长叹一口气:“男人都这样,等他再过几年年龄大了,成熟了,就会把心收回到家里。”天哪,难道我就这样一天天等着他成熟起来的那一天吗?闺中密友在网上留言:“别老是呆在家里,多烦呐,出来参加户外活动吧,在大自然中,你的心情会好一些。”是啊,在家看到的永远是家,走出家门,看到的是世界。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听完她的故事,良久,他对她说。

“真的吗?”她轻声问他。

“你的内心其实很细腻,很丰富,也很——”他真诚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因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传递给她的别样情愫……

他和她继续行走在这条洒满朦胧月色的羊肠小道上,身后,是他俩长长的影子。

“你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吗?”她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缘分这一种说法,就像你和我,如果没有一种力量的牵引,怎么会一起走在这条山路上呢?”他反问。

“十多年过去了,你还会经常地想起那个姑娘吗?”

“有时也会想起,特别是我一个人感到孤独时,总会想起她,人是感情动物啊,对于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很难做到完全忘记它。”他动情地说,“没有这种感情经历的人,很难体会这种滋味。”

她就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仔细打量着他,不,是在阅读他真实的内心世界,眼前这位高大、壮实的男人的内心,是如此细致,如此丰富,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你爱你的妻子吗?”她非常谨慎地问他。

“我的妻子是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女人,善良、贤惠,而且能干,家里的一切家务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包揽,我只管忙我的工作,是家里的‘甩手掌柜’,我没理由不爱她。”他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也笑了。

“你觉得你对那个姑娘的爱,与对妻子的爱,是同一种爱吗?”

“我对那个姑娘的爱,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最单纯的爱,而对我的妻子,则更多地包含着责任和义务这些因素,不一样啊。”

她又想起了当年学校运动会上1500长跑冠军,也想起了她的老公,还有这些年来的平淡如水的日子,原来,平凡的生活中,却蕴藏着如此丰富的内容!她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如果那个姑娘再次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会和她再续‘前缘’吗?”

“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他说着,从兜里取出他的手机,“她现在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偶尔,也会给我打个电话,说起我们的过去。”他反复地看着他手中的那款手机,陷入了沉思,“我不会和那个姑娘再续‘前缘’,因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我的妻子给我伸出援助之手,与我共同渡过那段艰辛岁月,我不能出卖自己的良心啊!”他激动地说。

“你的妻子知道你的这段感情经历吗?”

“她是后来才知道我有这样一段感情经历,吃醋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我如果一味地要求她不吃醋,是对她最大的不公平,我能理解她,她是个正常女人啊。”

她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一种只有女人才能理解的感动。

“我已步入中年人的行列,人到中年,已经学会拒绝各种诱惑,包括女人。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相遇和相识,但我更相信命运的安排,芸芸众生中,能牵手一生的两个人,也许并不是最完美的一对,但他们肯定是最适合对方的那一位,我的妻子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她的某些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说,有点任性,当然,我承认,我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人,我也有不少的毛病,比如,爱喝酒,不喜欢做家务,但在我看来,她却是最适合我的人,至少,她给了我一个温馨的家,给了我内心的踏实,让我在工作中无后顾之忧。想一想,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完美,它是一个缺憾的世界,我们生活中遇到的某些不如意事情,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宽容对方,理解对方,这点很重要。多听听你妈妈的话,那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啊……”她静静地听着听着,思绪却飞向很远的地方,她清晰地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他,其实远在天涯……

她将那句非常想对他说的话,深深地珍藏在她内心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从此不再想起——“你就像当年学校运动会上那位1500米长跑冠军。”

责任编辑:胡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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