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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身

2011-11-20

山西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表弟

马 顿

变 身

马 顿

1

“你一个人看电影啊?”前面那女孩侧过头来,面带微笑地问他。

“啊?哦!”他的脸腾地红了。他飞快地朝边上看一眼,又收回来,笑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

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排了好长时间了,有半个小时吧。她只比他稍低一点,一头披肩黑发,偶尔转转脑袋,才能看得见侧脸。她很白,丰腴得有点过,然而紧身的牛仔裤并没有使她显出多么胖来。在他站到她身后之前,他似乎瞥见过她的正脸儿,但是一站过去,那样子就模糊了。他只把眼睛放到前面去,在队伍的深处寻找风景,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一个人。好像,她回过一两次头?只是他没有留意罢了。

她其实挺好看的。

这时,他看着她,有些意外,有些无措。

“用信用卡买票可以半价,我刷卡,咱俩一块儿看吧?”她注视着他,明亮的眼睛使他的脑子有些短路。他把目光抬到售票台上面的电子屏上去。你要看什么电影呢?他心说。

“你看什么电影呢?”她问。问到他的心里去了。

“《单身逃亡》。你呢?”

她的脸微微一红,笑着,爽朗地说:“我也是!”

“那我回头请你吃饭吧,票钱就不给你了。”他的脑子忽然灵光起来。

“那也行。”

好像此时此地的导演就是这么安排的,又好像是她在掐着时间点,他俩刚达成协议,就走到了售票台前。

“坐哪儿?”她指着选座位的电脑屏问他。

“最后一排。”他说。

倒不是为了在贴着墙壁、脑后没有目光探过来的地方做些什么小动作,他的心思还没那么深,而是他的经验告诉他,最后一排可以与电影幕布保持水平高度,不用仰起脑袋来看。

她笑笑,刷了卡。

离电影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俩决定在商场里转一转。电影院其实只占整个商场五楼的一角,他俩下到四楼,朝另一头走去。一开始两边是儿童用品店,许多家长带着小孩在楼道里玩。尔后出现了别的店铺,以及饭店。服务员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在饭店门口招徕顾客。

她问他为什么一个人看电影。他说,他媳妇出差了,他一个人在家无聊。又说,他媳妇经常出差,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看电影。

“其实她在家也不爱看电影,呵呵,还是我一个人看。”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红了红。

“那你呢?”他问。

“我单身。”她说。

他心里动了动,有点后悔。他刚才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位同事的情况,并且,这点情况也经过了他的篡改,事实上,那位同事向来都是跟媳妇一起看电影的。尽管他撒谎的时候有些犹豫,有些想拽住自己的舌头,可是他还是那样说了。——现在要跟她说实话吗?

返回电影院的路上,他知道了她叫唐彩萍,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许守敬。然后他俩交换了手机号码。唐彩萍问许守敬他除了看电影还有什么爱好,许守敬说“炒——”,“股”字没出口,他硬给咽了下去。这本来不是他的爱好,还是那个同事的,说别的还可以,说这个,他一窍不通,势必马上就被拆穿。然而唐彩萍冰雪聪明,或者说,太不聪明,竟然又问:

“你也炒股啊?”她的眼神变得狡黠了,“怪不得,你还是比你媳妇挣得多。”

他的脸通红。

“不是。”他说,“我的爱好是炒菜,我喜欢做饭。”

她开怀大笑。

“你太可爱了。”她说,“会做饭的男人太有魅力了。我爸就很会做饭。”

“我也就是玩玩儿。”他说。他心里轻松起来。

“你媳妇太幸福了!”她说。

“回头我去你那儿给你做饭。”他说。

“行啊!……但是你不能一个人来,你得带上你的好朋友们。——我得给自己相一个男朋友。”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行”字就脱口而出了。

看电影的时候,许守敬的心思不在电影上。但是唐彩萍老低声跟他讨论电影情节,他就不得不断断续续地看下去。临近电影结束,他紧张起来,不知道出了电影院之后,该怎么办。要是俩人还在一起,逛街,吃饭,那他该说些什么呢?那些被他隐瞒的东西,已经说不出口了。

从电影院后门出来,经过一家夜总会,就来到了电梯旁。唐彩萍回头朝许守敬笑笑。那些从电影院出来的人,忽然间就散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使许守敬失去了许多心理支撑。那么多人怎么都不见了呢?都去了哪里?而且,零零星星的那几个人也并没有与他们同行,而是去向了别处,有的人顺着楼道走了,有的人却走向了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空门。

“坐一层电梯,到四楼。”许守敬说,“只有四楼有饭店。”

“你饿了吗?”唐彩萍问他。

许守敬感觉他的胃收缩起来。“要不再看一场电影?”

唐彩萍大笑,摇来晃去的。然而,等她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却透露出来一些媚意。

“咱俩出去走走吧,在楼里闷了这么长时间了,出去透透气。”她说。

许守敬心里有些美,对她却又有些鄙夷。假如他真的是个有妇之夫,那么他就只剩下美了。然而,又有何妨呢?他想。可是忽然间又觉得了无趣味。

“你晚上没事吧?”电梯启动时,他下意识地说,“要不今晚就去你那儿做饭吃?”

“就咱俩?”

“就咱俩,我那些朋友都没时间,要不我也不会一个人来看电影了。”

她看看他,说:“那好吧。”

然而忽然又转了主意,说:“还是多叫几个人来吧,多几个人热闹。”

她拿出手机来,打电话。

俩人走出电梯,走出大厦,下午的阳光猛然扑到身上。许守敬看着手握手机对着空气嘻笑、发嗲的唐彩萍,莫名其妙地想逃跑。他不善于社交,真的不善于。他正在准备考博士呢,他虽然觉得前途无望,但除此之外又看不到其他的途径。下午的阳光让人心生虚弱之感。

唐彩萍摁了手机,又拨出去一个。他俩走到路边,唐彩萍一边打电话,一边做出打车的手势。许守敬感觉自己像是她的一个跟班。或者,是将要被她偷,却又不敢明着偷的一个物件。她说那么多话干什么呢?许守敬也紧张起来。好像他俩在合谋一件事,却又心照不宣。车来了。许守敬拉着车门让她坐到后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前面。

“天通苑。”唐彩萍对司机师傅说。

车动起来,许守敬一阵冒虚汗。被他“盗窃”了身份的那位同事,就住在天通苑,多亏他跟唐彩萍没有谈到这一点,不然一切谎就都扯不圆了。除非,她先说出她住在哪里,然后,他说我住回龙观,那一切就又都可以进行下去了。

“哎呀!怎么都没有时间!”唐彩萍终于打完了电话,埋怨起来。没等许守敬有反应,又说:“我再打一个!”

许守敬看她一眼,心里很不自在。他既希望有人能来,又希望没有别人来,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发生些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赶紧掏出来,像是逮住了一个救星。

可是一看号码,他的心里又纠结起来。

是表弟,母亲的弟弟的儿子。表弟今年大学毕业,舅舅打算给他在老家找个工作,让他回去,表弟不愿意。表弟正在准备考研,选的是传媒专业,这样一可以到北京发展,二可以转入他喜欢的行业。

“嘿,终于有一个能来。”唐彩萍说,“是个小美女,一会儿你多跟她聊一聊啊。是我公司的。”

“哦,是吗?”许守敬心不在焉。

表弟在火车上,已经快到西站了。许守敬说他没时间,表弟说,那他先在外面转悠转悠,等表哥什么时候回去了他再过去找他。那你先转悠去吧,许守敬心道。为什么来得这么突然呢?

“嗳,谁要来见你呀?为什么不让人家过来呢?让他过来吧,一块儿热闹,正好咱们四个人,两男两女,多好啊?”唐彩萍听见他打电话了。好聪明的女孩,一边打电话一边还能分心听别人打电话。

“我表弟。”许守敬说,“一个小孩儿,算了吧。”

“让他过来吧,多热闹啊?——你表弟多大了?有女朋友了没有?”

许守敬使劲拧了拧脑袋才转过弯来。这女人思维跳跃性太大了。不,是总往那一个方向想,惯性。看来她真是单身太久了。

“刚大学毕业。”许守敬说,“就不让他来了。”

“让他来!让他来!”唐彩萍兴奋起来,“已经二十出头啦,不小啦,我们李蕾蕾也这么大,跟他差不多——就是一会儿要来的小美女。让他来,热闹!”

许守敬终于松懈了。反正也不是他跟她两个人,多一个人跟多两个人有什么区别呢?而且,表弟来了也能调节调节气氛。于是,他给表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怎么走,他会在小区门口等他。——有些事,还得先跟表弟通通气。

然后,就谈起了表弟。

许守敬大学毕业以后在当地政府部门上了班,当时亲戚们都很兴奋,比他们自己去了政府部门还兴奋,舅妈当然也不例外,她见了许守敬,总是兴奋的,甚至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也是那么兴奋。很快许守敬的亲戚就多起来,多到他都认不过来了,只好听父母给他介绍,谁谁谁,和咱是什么关系,然后,许多的谁谁谁,就都有事安排给他解决了。他看到,周围的人,都是这样,小地方,你永远不可能公事公办,可是,他又有些力不从心,到后来,心里就也烦透了。这是一种文化,那样的深入人心,而他已经在外面呆太久了,有了距离。

“看人家那谁家的谁去了什么地方上班,身边一干人都跟着沾了光。”

他们,尤其是她们,总在这样说。说的时候,带着对许守敬的期望。许守敬窘迫,愧疚,气愤。“沾光”,这是人们生活中的一大关键词。不就是“鸡犬升天”么?为什么大家那么热衷于当鸡做犬呢?许守敬脖子一梗,考到北京来上研究生。然后,研究生毕业,找了现在的工作。环境确实不一样,清静多了,安逸多了,然而,新的问题来了,许多人生中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解决不了,他太穷了。在北京呆久了,许守敬竟然怀念起小地方的生活来了。就像父母说的,你要是不走,那你现在就什么都有了。然而,真相只有父母知道,别的人,仍然都以为他走到高处了。

表弟直接就舍弃了老家,他要空投到北京来。舅舅花点钱,托托关系,给他弄个好差事,那是没问题的,可是他看不上。许守敬真是羡慕他啊,太年轻,太潇洒了。他不禁自问,要是自己能退回到表弟这个年纪,会不会再次做出像他一样的选择?

许守敬对表弟并不了解多少,于是话题很快就泛泛地跑到了“年轻一代”的身上,自然而然地,那个叫做李蕾蕾的“小美女”就作为一个优势产品被唐彩萍“推”了出来。听口吻,唐彩萍对她非常非常欣赏,可是,在欣赏下面,又藏着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东西。许守敬想一想,哦,是了,唐彩萍是老板,李蕾蕾是下属,这次是迫不得已才拉她过来的吧?这么一想,心里又不是滋味——既然非要拉一个本不该来的小女人过来做灯泡,那自己显得就不那么重要了——现在谁还需要灯泡呢?

2

“你就说咱俩早就认识了,不是在电影院认识的好吗?”

下了车,俩人并肩朝前走,唐彩萍嘱咐他。

“没问题。”许守敬笑道,“那你得让我多了解了解你。”

唐彩萍颇有意味地看着他,笑道:“你想了解什么?我可是很简单的一个人。”

“那你想让我了解什么我就了解什么。”

“好吧。”唐彩萍朝前面一指,说,“咱们先去买菜,你都会做什么?”

这里是生活区,在两个小区之间的道路两边,有许多的商铺,一家大超市挺立其中,花花绿绿的。看着路上悠闲来往的人们,许守敬心生羡慕,真想现在自己就住在这里,而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老婆,他和她,正以两口子的身份前往超市购物。什么博士,什么前程,过日子才是实在的。

“嗯?是不是会的太多不知道先说哪个了?”见许守敬没反应,唐彩萍又追问了一句。

“要不涮火锅吧?”许守敬说。

“火锅?”唐彩萍惊诧了,“这么热的天儿吃火锅?”

“你家不是有空调吗?”许守敬反问。

唐彩萍脑子短路了。然后,她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其实什么都不会。”

许守敬脸红了。“什么都不会”,多么一语双关哪,真是点中了自己的生活!自己要会点什么,何必考博呢?如今,考博已经成了没出路的出路。

“那好吧,吃火锅!”唐彩萍莫名其妙地热情高涨。

俩人进了超市,推了购物车,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挑选起晚饭食材来。

和唐彩萍走在货架间,许守敬第一次感觉那些逛超市的人是值得羡慕的,无论是老太太还是相伴的男女。他不觉向唐彩萍看去,唐彩萍正好也向他看来,俩人相视一笑,唐彩萍又很自然地把脸转了过去。她抬起白白的手臂,撩了撩头发,丰满的身躯散发着热气。许守敬脸红了,心跳也加了速。超市里的空调好极了。要是唐彩萍依在他的身上,那就梦想成真了。

许守敬提了两大袋子食品走出超市,唐彩萍跟上来,要跟他一块儿提一个,许守敬推辞了几次,和她分担了一袋轻的一块儿走。迎面走过来一对小夫妻,一个小孩儿走在他俩中间,俩人各牵着小孩儿一只手,很快乐的样子。许守敬不由就产生了别的联想,心中无比欣慰和温暖。他看了唐彩萍一眼,唐彩萍也看了他一眼,完了唐彩萍就笑起来,许守敬不好意思地看着前面,只觉得唐彩萍走得太慢,而她提袋子的那只手又太白,直在他眼前晃。心里有鬼,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感觉到这样的沉默,心里就更紧张了。好在唐彩萍很自然随意,闲言碎语地,给他讲着这个小区的事情,一会儿就来到了楼下。

一进门就看见了阳台,从客厅延伸过去,合成了一体,一眼望出去,天空开阔无边。窗户下面树着两只酒吧里那种高脚凳子,凳体是黑色,凳面是红色。边上靠墙有一张玻璃酒柜。进门左首是一张棕黄色的皮沙发,沙发对面是一台大平面电视,再往里还有一间阳台,厨房靠在客厅的最边上。许守敬按捺住心里的羡慕,直接把东西往厨房拎去。唐彩萍关上门,跟过来,说:“不急啊,还早,先歇一会儿吧。”

“卫生间在哪儿?”许守敬问。

“从这儿进去。”唐彩萍朝客厅的另一边指一指。

那里有一个隔断,进门左首是一条过道,右首是一间卧室,正对着的是卫生间。许守敬解决了问题出来,唐彩萍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等他。

“我带你参观一下。”唐彩萍说。

她顺着那条过道朝里走去,走几步,往右一拐,又是一间卧室,比刚才那间要大一些。许守敬跟着她走进去,听着她的介绍,走到床边,朝窗外看去,一片茂密的野地,野地之外,又是城市。这里还有一个卫生间,门敞开着。

“我有时候会叫姐们儿过来玩儿,就住我这儿,大家在一块儿挺开心。不过她们有的结婚了,有的有男朋友了,慢慢能来的就少了。”

“你不会没男朋友吧?”许守敬转过身来,“长得好看,又能干。”

“嘁!那是你说的,别人可不这么看。”唐彩萍开心地笑着,眼底却又似藏着一丝落寞。

俩人从卧室走出来,许守敬径直上了阳台,坐到高凳上,转来转去地欣赏窗外的景色。有道路从野地间穿过,汽车在其中无声地行驶。唐彩萍坐到了另一只凳子上。

“你喝酒吗?”她忽然转过来问。

“嗯。”他正想喝点什么呢。如果要解渴的话,恐怕还真是需要一点酒精。“有啤酒没有?”

“有。”唐彩萍跳了下去。

等她从厨房出来,手里已经拎着两罐啤酒和一瓶可乐了。她把一罐啤酒递给许守敬,说:“你看电视吗?”提着可乐和另一罐啤酒走下阳台。

许守敬寻思一下,也走过去,坐到了沙发上。

俩人看起了带中文字幕的原声电影频道。

唐彩萍手里握着遥控,身子前侧,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跟许守敬说话。许守敬一口气把啤酒喝了个差不多,却又不好意思一下喝完,就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把玩着啤酒罐。然后,就听见手机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来。唐彩萍站起身,找到手机,跟许守敬笑了一下。

“小美女马上就上来了。”唐彩萍说。

许守敬心里就有了期待,想像着会是怎样的一个小女人。这时,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表弟已经出了地铁,问他怎么走。

门铃响,唐彩萍开了门,一个瘦小而白皙的女孩儿出现在面前。

“彩萍姐。”女孩儿带着嗲音儿依赖似地叫道。

“宝贝儿!”唐彩萍亲热地迎了过去。

两个小女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话,这才顾过许守敬来。许守敬一直呆站在一边傻笑,这时才说道:“我去接我表弟。”

“我跟你一起去吧,你认识路吗?”唐彩萍说。

许守敬吓了一跳。“不用了,认识路。”

他慌不择路地跑出来,带上门,朝电梯冲过去。

3

上次见表弟的时候,好像是哪一年春节,那年年初二他去姥姥家拜年,表弟不在家,聊起来了舅舅才略带鄙夷地说他到车站接女朋友去了。他就很好奇,不知道表弟会带着什么样的女孩儿回来。然而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俩人还没回来,一问,舅舅说,表弟带着女朋友去邻城找同学玩儿了,骑着摩托去的,今天回不回来还不一定。第二天一早表弟过来了,却是一个人,说女朋友已经坐火车回去了。那时候他感觉表弟真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很自恋,很自信,一副潇洒派儿。到现在,又有两三年没见了吧?他心里真是有了一些陌生感,年少时在老家那样的亲情,已经变得躲躲闪闪的,一时找不见踪影了。

还没出小区,忽然就看见一个人,戴着墨镜,留着小胡茬子,上身紫黄两色的横条纹T恤,下身棕色大裤衩子,脚上人字拖,竟是表弟的样子。他正朝那人盯着看,那人也收回了昂首四望的姿态,朝他望。然后他就站住了。表弟拉着红色行李箱,笑着朝他走来。

他大概说了一下今天的情况,完了叮嘱表弟:“在她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关于我的任何情况,你都一句不能说。”

表弟藏在墨镜下面的笑容很黑帮。

“行,那怎么不行呢?可是你想要的是一夜情还是想跟她进一步发展呢?”

“不管那么多。”许守敬回答得很干脆。然而,心里却也在打鼓。

表兄弟两个没在一起谈过女人,这次忽然相遇在这样一件事上,许守敬感觉很是怪异。然而表弟却似乎并没有把这个当做什么事,仍然抬起头来,昂然地朝前走。

“哥,要不你说了实话,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算了。”表弟说。

“放屁。”许守敬说。

“那有啥呀?人家什么都有,就缺个男的;你什么都没有,就是个男的,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你以后还得自己买房,买不着房,找不着女朋友怎么办?”

许守敬心里很不舒服,然而表弟说的却是实情。他不想纠缠在这个事情上,就转而问道:“你女朋友呢?”

表弟道:“在家呆着呢,等我考完研就来了。她明年毕业。”

“哦,她也来北京找工作?”

“是啊,我们都是混北京的。”

许守敬一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进了楼,表弟把墨镜摘了下来。许守敬这才发现,表弟还是原来那个表弟,只是一旦他开口说话,就会带出些许陌生感来。不知道这些年在外面,他的头脑里都装了些什么。楼道里凉森森的。许守敬开始后悔,真不该让他来。

表弟的受欢迎程度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有些嫉妒。他俩一进门,那两个小女人就像见到外星人似的,齐刷刷地惊呼一声:“帅哥呀!”然后就殷勤地把表弟给让进来,又是拿饮料又是递纸巾,好像回来的是她们的儿子似的。当然,捎带地也跟他客气客气,可是那种客气可真是客气啊,是那样的心不在焉与应付了事,好像他只不过是刚接儿子回来的父亲。许守敬心里失望透了,真想马上回到自己那半间斗室,捧着一本书躺到床上去。什么人过什么样的日子,你或许真跟他们不是一路的。可是,自己难道不向往这样的日子吗?……当唐彩萍一个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的时候,许守敬忽然发现,他自己一直在盯着李蕾蕾看。他的脸顿时红了。她可真是个小美女啊!他看过《金瓶梅》,西门庆最喜欢的女人,李瓶儿,应该就是这样一个模样了吧?个儿不高,白白俏俏。只是,好像她要比李瓶儿更瘦一些。相比之下,唐彩萍就显得有些蠢笨了。潘金莲肯定也要比她苗条好多。然而这样的唐彩萍却让许守敬舒心了不少。她是“家庭版”的。这样的版本跟他正好相配。他心里又产生了一些希望。似乎是为了安抚,他把更多的目光温暖地赠予了唐彩萍。

天黑得可真迟。几个人坐在客厅中央的彩色儿童地板上,嗑着瓜子打了半天扑克,窗外才现出墨水样的蓝来。天边还有一线黄色的光亮,勾勒着夜的轮廓。城市已经复苏了。新一轮的生活开始了。作为女主人,唐彩萍掌握时间。她抬手看看表,招呼李蕾蕾去备菜。许守敬也要去,让唐彩萍给挡住了。

“你陪陪你弟弟。”唐彩萍说。

许守敬心里很温暖。唐彩萍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表弟把电视反转过来,径直走上阳台,坐到高脚凳上,拿着遥控指点起江山来。许守敬慢慢走过去,坐到另一只凳子上。看着表弟贪婪的表情,他又向往起躺在床上看书的惬意来。窗玻璃就像一块大幅的屏幕,演绎着无声的繁华。

有一天,正是上班时间,表弟忽然发来一条短信,要他的QQ号,他很奇怪,但还是告给了他。随即,表弟通过QQ问候起他的生活来。他又觉得很奇怪。没聊几句,表弟说,他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准备考北京的研究生。许守敬说,好啊。表弟说,我先住到你那儿吧,打地铺也成。许守敬说,你是不是要见导师?表弟说,嗯。客厅靠着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张旧双人沙发,就在他自己的小床对面,表弟完全可以在上面将就几天。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没过几天,舅妈打来电话,他才知道表弟是想在他这儿长住。舅妈说,你别让他去你那儿,让他回家来,家里什么没有?非要去北京乱花钱!许守敬没想到是这样,想一想,在北京备考,也没什么不对,回到家里哪来的清净?可是自己住的两居室是个三人宿舍,加上其中一个的女朋友,已经挤了四个人了,再来一个,那可就连学生宿舍都不如了,哪来的自己的空间?本来为着住房的事就心存抑郁,这下就更加憋气了。他很想听舅妈的话,让表弟回家去,可是自己也是从老家跑出来的,他知道年轻人是不会轻易听从父母的安排的,只好先安慰舅妈,替表弟说说话。说着说着,舅妈转了话头,说,我也知道他犟,不听话,要是他真的去了北京,我就瞒着你舅先给他打点钱,你多照顾照顾他。许守敬只得应了。后来表弟再没在QQ上出现过,没想到,今天,他突然就来了。

“这房子总得一二百万吧?”表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打量起了唐彩萍的房子。不等许守敬反应,又说:“我得让我爸给我攒钱了,我在这儿奋斗十年也买不起。”

许守敬看看他,没说什么。

唐彩萍出现在厨房门口,说:“两位帅哥,把茶几抬到这边来。”

哥儿俩下来搬茶几,唐彩萍一边指挥一边说:“餐桌吃火锅不舒服,咱们就坐在这泡沫地板上吃,茶几玻璃面儿还不怕烫。”

几个人把茶几摆好了,把电磁炉搬出来,备好的菜也端出来,就热热乎乎地吃了起来。

说起为什么吃火锅,许守敬又想到了一个理由,就说了出来:“吃炒菜凉得快,火锅越吃越热乎,可以聊多久吃多久。”

两位女士都赞同他,偏偏表弟给他下不来台,说:“那吃完了再聊不更好啊?你歪哪儿靠哪儿都行。”

唐彩萍说声,“那气氛就不一样了嘛。”算是给许守敬拾了面子,许守敬心里的不快,也就掩了过去。

表弟给两位女士敬酒,说:“以后兄弟也在北京混了,混得好不好,还得姐姐妹妹多照顾。”

唐彩萍和李蕾蕾就“嘻嘻哈哈”地跟他碰杯,说一些吉利话儿。碰完了,表弟又把酒杯扬到了许守敬面前,说:“哥,还得麻烦你。”

许守敬跟他碰,也跟唐彩萍和李蕾蕾碰了,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到现在才明白,重要的不是在哪儿活着,而是活得好不好。要是有机会,我很想离开北京,到小地方去过自在日子。”

表弟说:“那我也得闯一闯呀,像我这种不安于现状的人哪里能在小地方待住呢?”

唐彩萍面带微笑斜了许守敬一眼,说:“看你说的你多累似的,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种单位可清闲了,待遇又好,而且,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好吗?”说完了“嘻嘻”一笑。

许守敬朝表弟看了一眼。表弟正看着他,然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内容,只是真诚地希望得到他的理解与认同的样子。那样子形同发呆,似乎他正在远处对父亲进行着劝说。

李蕾蕾猛然又跟表弟碰了一下杯,对表弟说:“干杯!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长得又帅,还不吃青春饭。”说完了,自己就先干了。

许守敬一脸愕然。唐彩萍“哈哈”笑着,又跟他们哥儿俩碰了一次,也干了。

表弟酒量不行,没喝了几口,舌头就已经大了,话头也转向了对父亲的不满。

李蕾蕾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赶紧跑过去接听。只听她道,“好、好,就快了,一定到。”匆匆忙忙地,就挂了电话,又跑了过来。

“还有约啊?”唐彩萍问。

“几个同学要去唱歌。”李蕾蕾说,“她们也在外面吃饭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呢,不着急。”

“去哪儿唱啊?”唐彩萍问。

“钱柜。”李蕾蕾说,又转向表弟,“我跟你太有同感了。父母那一辈儿,都是守在家里的,到了咱们,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是全民打工的时代,流动人口比常住人口还多,谁不想在外面找机会呀?可是年轻人缺的是什么?缺的就是本钱,没有本钱,那机会还不全都错过了?我太理解你了。听父母的?歇菜!”

许守敬听她这样说,竟也心有所通,不免觉得亲近了一些,对表弟的不满也减弱了不少。只是,意念上还是固执地不能认可表弟的说法。

李蕾蕾说完了,表弟接着道:“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他们就是想让我待在他们身边,过安稳日子,是心疼我呢。我就跟他们说,等我在外面混好了,再把你们接到身边,那还不一样?可是他们就是不听。”

“你说得太对了!”李蕾蕾说。

唐彩萍和许守敬对视一眼,莞尔一笑,都以为李蕾蕾又要敬酒,却见她从锅里夹起一块豆腐来,颤颤巍巍地送到了表弟的酱料碗里。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豆腐?”表弟喜道。

李蕾蕾说:“我傻呀?我还看不见你老夹豆腐?”

表弟笑道:“多亏我妈心疼我,偷偷给我汇钱,要不然我还不得睡马路边儿去?”

李蕾蕾嘴里嚼着东西,说:“那是,妈是儿的心头肉嘛。”

唐彩萍和许守敬都笑了起来。李蕾蕾正奇怪他俩为什么发笑,手机又响,来了个短信。这次手机就在脚边,她拿起来,上牙咬着下嘴唇,看完了,紧着给了回复,又高兴地加入了聊天儿之中。

吃吃喝喝,不觉就十点多了。中间李蕾蕾又收发了几次短信。又一次手机响过,唐彩萍说:“你那边同学唱歌你还去不去?要去就走吧,别太晚了;要不去咱们今天就一醉方休,你们都在我这儿住,我这儿有地儿。”

李蕾蕾说:“不过去她们催得不行,我还是过去吧。”转向表弟,又道:“你要没事就跟我一块儿去吧,让守敬哥陪彩萍姐再聊聊天儿。”

表弟说:“那合适吗?”

李蕾蕾说:“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是年轻人。”

许守敬听李蕾蕾那样说,竟然脸红起来,好像李蕾蕾说中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向唐彩萍看去,唐彩萍却不看他,对着表弟说:“小帅哥你就去吧,我们李蕾蕾的同学都是像她一样的小美女。”

许守敬赶紧也道:“那我跟你们一块儿走,我喝多了,得早点回家睡觉去。”

李蕾蕾说:“你急什么呢?彩萍姐这儿有的是地方住。”

唐彩萍说:“小妮子,你说什么呢你?”

李蕾蕾一笑,说:“那我先帮你收拾了吧。”

唐彩萍不让她收拾,李蕾蕾手脚却利索,丁零当啷把碟儿、碗儿摞起来,拿到厨房去,三下五除二就给洗了,还包了两大包垃圾,拎到了门口。

“时间不早了,那你们就都回去吧,路上慢点儿。”

唐彩萍把三个人送上电梯,朝许守敬和表弟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说声:“常联系。”又抬手摆了摆,很欢快的样子。

4

来到天地间,许守敬大口地吸了几口气。夜空下,这个世界仍然很喧闹。三个人相伴朝地铁站走去。因了喝酒的缘故,许守敬走路有些轻飘飘的,看表弟和李蕾蕾,竟也像是坐在船上。李蕾蕾先还跟他说两句话,问他住哪儿,怎么倒车之类的,后来渐渐落在了许守敬的后面,和表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许守敬也不回头,像有人推似地,径直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竟想唱歌了,就唱了起来。先是唱:我家徒四壁,善嘎未死(注:闽南语,穷得要死),为到未(注:闽南语,为了要)普渡(注:闽台中元节祭祀风俗)我甘愿借钱,你看我不起,什么东西,我杀一只猪公嘎(注:跟)你拼生死。又唱:一个人走向长长的街,一个人走向冷冷的夜,一个人在逃避什么,不是别人是自己,一个人在害怕什么,不是寒冷,是孤寂。又唱:我的包袱很重,我的肩膀很痛,我扛着面子流浪,在人群之中。唱得乱七八糟,不成曲调。快到地铁站的时候,人多了起来,许守敬兀自唱着,也没了往日的害羞,人们对他侧目,他也不觉。

正上楼梯,表弟追了过来,扶住他臂,问他:“哥,你没事吧?”

许守敬也不看他,说声,“没事。”仍然往前走。

表弟回头朝李蕾蕾打个手势,做个鬼脸,扶着许守敬进站。李蕾蕾紧走几步,若即若离地跟着。

这个时间,地铁上居然没空座儿,三个人就都吊着。表弟要送许守敬回家去,许守敬说,你去玩儿吧,我找得到家,回来给我打电话。表弟又说了两次,许守敬总是摇头,他就没再坚持。后来许守敬要倒10号线,先下了,表弟就跟李蕾蕾一块儿去雍和宫换乘2号线。许守敬在车上对表弟说了好几遍回来该怎么坐车,表弟总是“嗯、嗯”,说,知道了。在换乘站倒地铁时许守敬才反应过来,等表弟回来时早没有地铁、公交可坐了,就又打电话,告诉他,你回来时要打车啊。表弟应了,他便快步下到站台,朝厕所走去。

出了地铁站,许守敬打车回到住处,进门就躺到了床上。小卧的门照例关着,大卧里竟然也黑着灯,悄无声息。屋里没人。他本以为自己会沉沉睡去,不想一躺下来却越来越清醒了,脑袋里一会儿是李蕾蕾,一会儿是唐彩萍,来来去去,搅得他心神不宁。实在睡不着,又口渴得不行,就起来倒水喝。暖瓶里却又没水了,只得去厨房烧。坐上水了才想到,冰箱里兴许存有的饮料。打开冰箱,果然有两大瓶饮料倒卧在里头,赶紧拿出来就是一通猛灌。灌完了又去床上躺着。这回仍然一会儿是唐彩萍,一会儿是李蕾蕾,不过比刚才丰富了,想的是假如他没有和表弟他们一块儿出来会怎么样?李蕾蕾和表弟这一路会做些什么?等等等等。后来水壶警报响,他起来关了火,也懒得往暖瓶里灌,又回来上了床。上了床,仍然想,想得出了一身汗,只是睡不着。这样折腾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迷迷糊糊起来。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许守敬已经睡到了天边,一睁眼就闪了回来。拿起来一看,是表弟。表弟说,他已经到了附近,问他是哪座楼几门几号。许守敬告诉了他,看了对面的沙发一眼,就又睡了。再醒来就听见了敲门声,他过去开了门,转过身又往床上走。

“你就睡沙发吧。”许守敬说。指指沙发,又躺了下来。

表弟跟在后面,说道:“哥,你这儿还有地方没有?”

许守敬心里不悦,瞪起眼来,说:“要不你上来跟我睡一张床。”

厨房那边些微透进来一些外面的光亮,表弟站在床前,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只听他嗡声道:“哥,我不是那个意思。”然而,只说了这一句,就停顿了下来,不再说话,似乎在掂量什么。

今天,同住的人约好了似的都不在,那表弟正好可以在他们的床上住一宿。可是,仅仅只能住一宿而已,那又有什么必要?

表弟终于又开口了,试探着问:“哥,这俩卧室里都有人呀?”

许守敬没好气:“没人我还住客厅?”

表弟“嗯、嗯”了两声,说:“哥,李蕾蕾还在楼下等着呢。”

许守敬支楞起了脑袋:“什么?她来干什么?”

“她……我……我们本来是要去她那儿住的,可是她是跟别人合租的,她不能带男的回去。”

许守敬脑袋里“嗡”的一声,肺都要气炸了。

“那你们随便去哪儿吧!”他说。转个身,面了壁。

许久没有动静。

然后表弟轻轻地叫了他两声:“哥,哥。”

许守敬不理。

表弟道:“哥,你能不能先借我点儿钱?就二百就行。”

许守敬忍不住了,又转过来,问道:“干嘛?”

表弟道:“我今天晚上先跟她去宾馆住吧。”

“你连二百块钱都没有呀?”

“我的钱包在箱子里,箱子落在彩萍姐那儿了,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

许守敬这才想起来,自打从唐彩萍那儿出来表弟一直空着手。四个人都没发现那么大一个箱子没拿?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难道每个人都喝多了?

许守敬没有办法,只好从椅子背儿上拽过裤子来,给表弟拿了几百块钱。

“给你五百。”他说。

表弟没伸手,说:“二百就够了。”

许守敬不耐烦:“拿上吧。”

表弟就接了。

许守敬又道:“李蕾蕾身上也没钱呀?”

表弟说:“她没带现金,信用卡都刷爆了。再说,她有我也不能花她的呀。”

许守敬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表弟说:“哥,那你好好睡,我明天再过来。”

许守敬没吭声,躺回床上,听着表弟出了门,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踏哩踏啦”地走了。他极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像是一个木头壳子,中间空空的,就像顶着一个被人吸光了汁液的椰子——一个空椰壳怎么能睡得着?可是空椰壳也有累了的时候,它在树上挂的时间长了,难免不对铺满柔嫩的青草的大地有所向往,哪怕被人吸光了汁液扔到干草丛里去呢,那不也很惬意轻松?……就在这样的烦躁和胡思乱想之中,时间“空、空、空”地跳过去了,他再也没能睡着。

这时来了个短信,竟然又是表弟。他不耐烦地打开,只见满满一屏幕的字:

哥,我有个急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是好事儿啊。李蕾蕾有私人关系能拿到一批名牌女包,很便宜,她想在网上卖,能翻好几番。只是她现在没有那么多现金,还缺三万块钱。我想跟她合作,咱俩一块儿跟她合股,等赚回来了一块儿分。我没多少钱,先借你三万吧,赚了我把钱还你,再给你分二成。你看行吗?这批货明天就得交款,我先跟你打声招呼,等天亮了我去找你。你先睡吧,哥。

“二成?分你妈的大头鬼!”许守敬忿忿地把手机关了。表弟和李蕾蕾在宾馆里的情形像电视画面一般占据了他的大脑。想着这俩人一边逍遥一边算计着他,许守敬心里越来越火,忍不住短促而有力地“啊”了一声,翻过身来,面朝屋顶,自言自语道:“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门上响起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咔嗒”一声,门开了,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你神经啦?叫什么叫!”

许守敬扭头看见了身宽体阔的司机——住在小卧室的那个同事,晨光中,小子一脸疲倦的得意,一副打了一通宵麻将又赢了钱的样子。

说完那句话,司机一转身,推开小卧的门进去了。许守敬转过脸来,看着屋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亮了。

5

在这样的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表弟和李蕾蕾的形象逐渐模糊,许守敬心中的怨气也随之渐渐消散,转而涌上来的是对于异性的那种脉脉温情,以及对获得这种温情的渴望。这样的温情,或许不是为唐彩萍而发;这样的渴望,或许也不是为唐彩萍而生。然而此刻,占据大脑的,却只有一个唐彩萍。许守敬仰面躺着,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个主意——他要以真面目面对唐彩萍。手机就在身边,他拿起来,字斟句酌地,把他的温情与渴望写了下来。他坦承,他欺骗了她,他是单身的,他是一无所有的,他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一个人;他向她解释,他的说谎,完全是出于自卑与虚荣,而他之所以会这样不自信,这样试图在她的面前营造一个虚假的完满形象,那是因为——是因为……当他的情感在这样的编写中一点点地得到释放的时候,许守敬开始犹豫。——你刚跟人家见了一面,就这样表白,是不是太急了点?是不是太唐突了?他把手放下来,闭上了眼睛。

其实,说急就急,说不急也不急,表弟不是刚跟李蕾蕾认识就上床了吗?那要看唐彩萍对自己是怎么个态度了。那还真拿不准。可是,自己已经错过了多少机会呀?难道这次也轻易错过?为什么不试探一下呢?他再次举起了手机。然而,在重新看了一遍刚才所写之后,他快速地把后半段煽情给删了。“虚荣”。是的,就是虚荣。不坦承自己的感情,是不是也是虚荣呢?在追求爱情的时候,虚假的自尊往往会阻挡爱情的进展。放下虚荣,才能得到爱情。他的心里忽然滋出了一股清泉。在姑娘们面前展示一个良好的形象,是每个男人都会做的事情。他重新编写了一下后半段,一咬牙,发了出去。

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楼上楼下,人声一阵一阵。屋里,只有房门与厨房夹角处的冰箱在“嗡嗡”作响;光线局局促促的,透不进来多少。许守敬累了。他睡着了。

梦里有人敲门,许守敬就醒了。大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把那个敲门的人定位成了表弟。心跳得很快。他懒得动。司机肯定也在睡觉,他脾气大,等他被吵醒了,就可以对付门外那个讨厌的人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可是他又担心,司机会把表弟的打扰怪罪到他的头上来。就这样僵持着,他还是没动。然后门外没有了声音。枕边却有了声音。手机震动起来。拿起来一看,果然是表弟。

“哥,你在家吗?我就在门口呢,你开一下门吧。”

表弟说完,许守敬并没有答话,直接就把电话挂了。他下了床,过去把门打开,看了表弟一眼,就又回到了床上。表弟叫了他一声,进来关上门,说,哥,你还没起哪?站着看了许守敬一下,一转身,横着把自己撂进了沙发里。

“累死我了。”表弟说。他把脸转向许守敬,又道:“哥,我那个短信你收到了吧?”

“什么短信?”许守敬心怀不悦。

“你没收到啊?就是合伙做生意的那个。李蕾蕾要开网店卖名牌皮包,缺三万块钱,我想先问你借过来,回头连本带利一块儿还你。”

“我没钱。”这话一脱口,许守敬自己都觉得硬。然而,同时也伴随着些许快感。

表弟被噎住了,一时没了话说。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许守敬的手机响了两声。是唐彩萍回了短信。

“呵呵,大周末的你也醒这么早啊?我觉得吧,没什么。中午你表弟过来拿他的箱子,你一块儿过来吃饭吧。”

所谓的温情也不过如此了。所有的不悦顷刻间散尽,许守敬浑身都清爽起来。

“哥,我觉得这事儿能干。万事开头难,只要干起来就顺了,到时候不光能还了你的钱,说不定你也能从这件事开始改变一下方向,找到一条财路呢。”表弟说得非常之恳切。

许守敬听进去了一些。他何尝不想发财呢?可是,表弟和李蕾蕾的事真的刺激了他。李蕾蕾是从“天上人间”出来的吗?只不过睡了一晚上,一开口就是三万?

“你把钱扔进去,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呢?你想过没有?现在网店比人都多,把钱挣回来是那么容易呀?再说了,名牌皮包,三万块钱,能进几个?贵的谁到网上去买?便宜的你能保证是真的?你不能别人一煽你就热乎。”许守敬说着说着,竟为自己找到了不借钱给表弟的理由。要不是这么一说,他糊里糊涂地把钱拿出来也说不定呢。

“可是你不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我已经应承了人家了。”表弟说得更加恳切了。

“你安心考你的研吧。我洗个澡。”许守敬说着下了床,在表弟的注视下进了卫生间。

“我得早想办法,要靠每天上班拿工资,混二十年也买不起房子。”表弟在外面说。

许守敬的心情顿时黯淡了下来。

“那你别用别人的钱去做试验!”

他拧开开关,水喷到身上了才发现还没打开热水器,就湿淋淋地走出来,到厨房里去把热水器的电源插上。他的表情冷冰冰的,也没看表弟,插完了,就又走回来,接着洗。表弟窝在沙发里,一直没动。打完香皂,开始冲水的时候,许守敬听见表弟在打电话,但没听清说什么。他忽然想到了表弟的箱子。为什么唐彩萍没有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呢?那一定是直接给表弟打了电话。可是昨晚他们在路上的时候唐彩萍怎么没及时通知呢?是她真的没发现屋里多了一个箱子吗?那后来是她给表弟打的电话还是表弟给她打的电话呢?想了半天,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就不再想。擦干了临出门的时候又想:或许一送走我们她就直接关灯睡觉了吧?

表弟看见他出来,站了起来,说:“哥,我走呀。”

许守敬有些奇怪,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不是要去唐彩萍那儿拿箱子呀?一块儿去吧。”

表弟显然也很意外,说:“我一个人能拿了,路我也认识了。”

许守敬笑道:“她叫我过去吃饭。”

表弟探询式地看看他,说:“神速!”

许守敬笑笑不说话,两个人就走了出来。

路上,表弟给李蕾蕾打了个电话,说钱的事已经解决了,他拿了箱子回来就去见她。许守敬很奇怪,却没有问他,不想,表弟倒主动说,他问他妈要了三万块钱,下午就能汇来。许守敬心里涌起许多反感,“哦”了一声,说,你还是谨慎点好。表弟说,我知道。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这事没那么可怕,要成事就一定得大胆,如果你迟早得迈出这一步,早迈比迟迈好,一迟说不定就什么都耽搁了。许守敬问,迈出哪一步呢?表弟说,我觉得,要想挣钱快,还是得做生意,自己干。许守敬又问,你怎么跟舅妈说的?许守敬说,我跟我妈说,我要上考研辅导班,学费三万。——你可不能告诉我妈实话啊!李蕾蕾的事你也别跟唐彩萍说,包括我跟李蕾蕾的事。许守敬笑道,你跟李蕾蕾什么事?表弟把眼睛转到别处去,说,你知道还问。又转过来,说,你保证不能说啊!许守敬说,我不能看你掉到沟里去。表弟急道,你怎么这样!我能给你保守秘密,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保守秘密呢?许守敬说,我没有秘密。那你骗唐彩萍的事我可告诉她了啊!表弟拿出了杀手锏。许守敬说,随你便。表弟看许守敬模样轻松,就有些气馁,一直给许守敬说好话,许守敬见他如此坚持,就松了口,说,到时候你后悔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再次来到唐彩萍所住的小区,许守敬心情有些不一样,有点甜蜜,有点紧张。敲开门看到唐彩萍的那一刹那,真像是看见了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

唐彩萍笑靥如花。

“呀,两位帅哥来啦。”唐彩萍欢迎他俩。

一进屋,就看见表弟的箱子放在进门左首的墙脚,说不上显眼,也说不上不显眼。表弟叫声“彩萍姐”,直接朝箱子走去。见他提起箱子要走,唐彩萍道:“你着什么急?中午我请你们哥儿俩吃饭。”

表弟道:“我还有事儿,你跟我哥吃吧。”说完又要走。

唐彩萍拽住他胳膊,说:“你不跟你哥一块儿你干什么去?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表弟说:“你俩吃饭我当什么灯泡啊。”

唐彩萍瞅一眼许守敬,笑道:“你当什么灯泡?我正要给你哥介绍女朋友呢。”又看一眼许守敬,接着说:“我也给蕾蕾打了电话,小姑娘说昨晚上喝多了,今天有点感冒,来不了。我想跟你哥说说,跟人家小姑娘处一处。”又转向许守敬,说:“小姑娘挺好的。”

许守敬闹了个大红脸儿,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表弟看着许守敬,满眼的迷惑。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向唐彩萍坦白了。可是许守敬来不及得意,唐彩萍突如其来的提议似乎是在向他表明她的态度——你对我有所欺瞒时,我似乎对你有意,如今你“单身”了,我有了别的想法。——会是这样吗?更让他反应不过来的是,表弟在愣了十几秒之后,竟然慢悠悠地“哦”了一声,说:“我哥喜欢的是你。——是吗哥?”

许守敬脸更红了,身上热腾腾的。他没答话。

唐彩萍“哈”地一笑,在表弟肩上打了一下。“就算你俩陪我吃饭吧,行不行?吃完了你俩该忙啥忙去。”

许守敬回过了神来。“我俩真有事儿,回头有时间我们再请你吃饭吧。”他说。

唐彩萍和表弟都向许守敬投去了诧异的目光。唐彩萍“咦”了一声,说:“你怎么也要走?说话不算数啊?”

许守敬讷讷道:“我真有事儿。”

“你俩是怎么啦?我可不高兴了啊!”唐彩萍甩手跺脚。

“哥,你不就是来见彩萍姐的吗?你有什么事呀?你留下来陪彩萍姐吧,我就先回去了。”表弟诚恳地看着许守敬。

许守敬不知该如何表态。唐彩萍是什么用意他实在搞不明白。

唐彩萍看着许守敬,说:“你不许走,我还要给你当红娘呢。”又转向表弟,说:“你也不许走,要不是你昨晚上没照顾好蕾蕾,她今天不就能跟你哥见面了?你得留下来陪罪。”

表弟无奈地看看许守敬,掏出手机来看一下,说:“行行行,恭敬不如从命。”

唐彩萍高兴了。许守敬心里很不是滋味。

唐彩萍说要请哥儿俩吃湘菜。表弟拉着箱子,跟着他俩下了楼,闲话着进了饭店。刚坐下,表弟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走到外面去听。唐彩萍让许守敬点菜,许守敬想问问她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却开不了口。很快表弟走了回来。许守敬心念一动,问唐彩萍:“你真的要让我跟李蕾蕾处啊?”

唐彩萍说:“当然是真的了!小姑娘多漂亮呀!”

许守敬说:“那我得了解了解她。”

唐彩萍喜道:“你想了解什么?我知无不言。”

许守敬说:“她在你这儿的收入怎么样?”

唐彩萍大笑,说:“你太直接了。我给公司定的是保底加提成,现在因为才开始,还做不到提成,暂时就是固定工资,不多,几千块。不过你放心吧,蕾蕾很能干,以后保证不会比你挣得少。”

许守敬说:“那她最近有没有什么难处?她今天早上给我发了个短信,说有急事儿要借几万块钱,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借给她。”

表弟慌得摆腿碰许守敬,说:“哥,你们点的什么菜?”

唐彩萍吃惊道:“真的呀?”说完这句话,坐在那里发起呆来。

菜上来了,许守敬提起筷子,说:“呀,这菜一看就很辣。”

表弟把脸转向了窗外。唐彩萍寻思了一会儿,说:“她也没跟我说缺钱呀。我只知道她前段时间炒股赔了,最近说是有内幕消息,高兴得什么似的。她没跟你说借钱干什么吗?”

许守敬看看表弟,摇头道:“没有。”

“那可能就是要买股票吧。”唐彩萍说。

许守敬道:“要是这样我就不借给她了,正好我有个哥们儿要买房,也借钱呢。”

“你们那只是猜的,要是人家真的是有急事儿呢?”表弟语带不满,“再说了,有内幕消息不正好翻身呀?那不比你借给买房的还得快?”

唐彩萍道:“那她怎么不问我借呢?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回头我问问她,她要真有急事儿,我借给她。”

表弟看许守敬一眼,说,还是我彩萍姐爽快。唐彩萍笑道,不说她了,聊点儿高兴的。又张罗要酒,哥儿俩都无所谓,就拿了两瓶啤酒。表弟殷勤地奉承着唐彩萍,又是夹菜又是敬酒,看得许守敬既好气又好笑。饭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表弟忽然问唐彩萍:“彩萍姐,你找男朋友的标准是什么?”

唐彩萍一笑,说:“我没什么具体标准,但一定要比我强。”

表弟“哦”了一声,说:“是哪儿比你强啊?是比你个子高呀还是比你有钱?”

唐彩萍“嘻”地一声,说:“都有。不过关键是要能让我服他,我可不想找个没主意的男人,什么事儿都得听我安排。”

表弟说:“哦,那就是成功人士啊。”

唐彩萍嘴一撇,眼一飘,做了个鬼脸儿。

“那要有真喜欢你的人呢?”表弟又问。

“有吗?”唐彩萍狡黠地一眨眼,反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表弟夸张地说。

唐彩萍看一眼许守敬,笑道:“你还跟你哥合伙骗我呢。”

表弟说:“我可没骗你,你又没问我我哥是不是真结婚了。现在不是正好啊?你也单身我哥也单身,我哥还是真喜欢你——是吗哥?”

话说开了,许守敬心里也释然了,却又怯于公开讨论这件事,就红着脸举起杯来,说:“喝酒喝酒。”唐彩萍端起杯子来跟他碰,眼神飘飘的,含着笑。表弟刚伸过杯子来,手机又响了,他紧着喝了一口,拿起手机,叫了声“妈”,起身朝外面走去。

“一会儿去我公司看看吧。”唐彩萍说。

“好。”许守敬机械地应道,喉头干咽了一下。昨晚没睡好,现在又空腹喝了几杯酒,脑袋早大了起来。

“周末太无聊了,都不知道该干啥。”唐彩萍说。

“那以后我陪你吧。”许守敬晕晕乎乎地说。

“行啊,只要你不嫌我烦。”唐彩萍说。

“你也别提什么李蕾蕾了。”许守敬说。

唐彩萍笑起来:“你不知道当红娘是女人的天性啊?尤其当她们无聊的时候。”

许守敬说:“你干那么多事,怎么会无聊呢?”

唐彩萍一只手转着酒杯,低着头,没说话。然后,抬起头来,说:“走吧。”

表弟正对着电话面红耳赤地争辩着什么,见他俩出来,不耐烦地吐出一连串“行了行了行了”,就挂了电话。许守敬本能地意识到,肯定是钱的事泡汤了。

唐彩萍走过去,说,你哥想参观一下我的公司,你一块儿去吗?表弟沮丧着脸,说,我坐地铁回去。从许守敬手里接过箱子,又要了钥匙,一个人朝地铁站走去。许守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些痛。酒劲和睏意又向他袭来。他痴痴地站在唐彩萍身边,像个小孩一般,等着她对自己做出下一步的安排。

“打个车吧。”唐彩萍说。看一眼许守敬,眼睛又投向了街面。然后,她又转过来,向许守敬絮叨起了她开公司的那些事。

一会儿车来了,唐彩萍坐到后面,许守敬也跟着坐了进去。唐彩萍一刻不停、喋喋不休地说着,许守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车从哪里过,又到了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竟像是在梦游。后来车在一栋写字楼前停了下来,他就机械地跟了进去。空调风瞬间笼罩全身,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才清晰地看见穿着红衣黑裤走在前面的唐彩萍。进了电梯,许守敬问,几楼啊?唐彩萍说,十九楼。出了电梯,唐彩萍轻盈地朝楼道尽头走去,许守敬跟着来到一扇门前,看她打开了门,进去,他在后面把门关上,鬼使神差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嘿。”唐彩萍说。

许守敬没说话,停顿了片刻,闭着眼把她翻转了过来。

“以后还要做朋友呢。”唐彩萍说。

许守敬“嗯”了一声,胆子大起来。

这是许守敬从没有过的体验。

一次过后,心中产生了些许喜悦和莫名的成就感。然而,随之而来的,竟是巨大的空虚。于是,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怀着驱除空虚的心思去做,最后得到的却都是更大的空虚,几欲迫使他夺门而出,狂奔街头。更令他意外的是,唐彩萍的疯狂和歇斯底里,竟似比他还要惧怕这样的空虚。

回到住处,开了门,屋里黑洞洞的。许守敬打开灯,表弟睡眼迷蒙地朝他看来。他的箱子就搁在沙发边上,红艳艳的,那么喜庆。

“哥,以后我就住你这儿了。”表弟诚恳地看着许守敬,嗓音沙哑。

许守敬说:“嗯。不是早就说好了嘛。”

表弟坐起来,说:“本来我妈已经准备好给我汇钱了,又让我爸给挡住了。”

许守敬“哦”了一声,在床上躺了下来。

表弟叹口气,说:“等我有了钱,我专门盖几幢楼,让刚创业的年轻人住。”

许守敬“嗯”了一声。

“我换号了,今天下午买了一张北京的卡。”表弟又说。

许守敬没再理会他。自打出了唐彩萍的办公室,他就一直在咀嚼她的两句话。“你别对我要求太多。”她说。“你不是有家有室的,他却是有家有室的。”她又说。天黑得很迟,但终究还是黑了。在疯狂之后,天黑之前,他和她一直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那样窄的一张沙发,是怎样努力才兜住两个人不致掉下去的呢?然后,他出来了,留她一个人躺在夜色里。拉上门的时候,他看见她蜷缩在沙发上,如此孤独。

“吃饭去吧,哥。”表弟站到了床前。

许守敬睁开眼,看着逆光中的表弟,看着如此青春的脸,有一些东西,似乎又回到了心间。

“走,今晚一醉方休!”

他弹跳了起来。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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