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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本哈根冷饮店

2011-11-20张全友

满族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冷饮店哥本哈根

张全友

哥本哈根冷饮店

张全友

从那间黑得像一个菜窖的地下室里出来,刘泊有些头晕。太强了,这阳光。

他似乎觉察到自己被骗,而且骗得不轻,干净彻底。五万块啊!这五万块钱,要是拿回去给老娘治眼,他想一定是够了,那么老娘的眼,就不再是白内障,而会是一双明亮的眼,给他再去补经常撕开口子的裤裆,就不会扎破手指头了。要是拿上这些钱回村修房子,那间耳房也就会立竖竖地盖起来,而不再是父亲生前的滞留工程,像一个豁嘴唇的人脸那样儿,一进院儿里,就很让人别扭,更别说相亲娶媳妇那层事了。要是去打家具,就是老娘经常念叨的准备给他办喜事的那些家具,都可以打上一大排,甚至还要有余头。

可是现在,五万块钱飞了,都投资到这个叫做“哥本哈根村”的地方。那个还算有几分姿色的、着一身浅灰色西服的中年女人的笑脸,还在他的脑海里晃悠。她确实有几分姿色。刘泊在那样黑的地下室里,竟然能够辨别出她是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服,而且西装,是那种紧身的,还有一张笑脸。刘泊很佩服自己的识别能力,但他也最恨自己天真,做事嫩点,不是一般的嫩,简直是个闷头鳖。

刘泊低头走路。准确说,他不知道路的方向。再准确说,是连东西南北都辨别不出的样子,简直像一只无头苍蝇。但大街上很繁华,这一点他知道,因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股脑地老往他眼里钻,由不得他拒绝这些。

那个所谓的“哥本哈根村”,其实是一家地下投资公司。说白了,就是那种政府打击的黑传销组织。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哥本哈根。哥本哈根是什么地方?刘泊隐约在电视上知道一二,那是人家西欧丹麦的首都。记得有幅外国的画,画的是一位警察阻断了所有交通,以便让一个母鸭子带领它的鸭儿女们横过马路,说的就是那个哥本哈根。可是这个城市不是那样,这个城市很拥堵,是那种到处都是人肉翻卷气味熏熏的大都市。那些远处错落有致的摩天大厦,老有要倾倒下来砸在他身上的感觉。

刘泊从来没有到过这样大的城市,心里难免有点隔膜。他感到了陌生,所有的人陌生,所有的物陌生,就连这座城市叫什么,都忘记了。这种陌生感,闹得他很不自在,以至于神经深处老往上翻着一波一波的激灵,是那种冷激灵。刘泊实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哥本哈根村。他给这座城市就命名了这个名字:哥本哈根村。这个村,比起他们那个远方的小山村,可是大多了。本来,是想到这个什么哥本哈根搞到一大笔钱,然后回去修房子娶妻生子孝敬老娘,对了,再给她治治那双白内障的眼,可是没想到现在却陷进去五万。五万块钱,要搁在有钱人身上,也许只是一根汗毛。但刘泊不行,他整整花了三年时间,在一个小县城里做那种头顶安全帽的小工,辛苦攒下这些钱。原本也知足,但表哥说去哥本哈根吧,咱弟兄不能一辈子就做这种小工,咱也要做做老板。刘泊表哥叫马广利,他也准备了五万。刘泊抽下去整整两包烟,听了马广利一夜介绍,终于下定决心跟他一起来这个地方投资。他甚至憧憬着一幅未来美好生活的图景:有了大把大把的钱,应该如何来享受?搞几个保姆来伺候老娘?建一座别墅在海边?要有健身房和游泳池的那种。最好再配套洋人们玩的那种高尔夫和赛马场……

可是现在表哥呢?他唯一认识的马广利这小子,现在也不见了。

刘泊开始发躁,躁极了。这样一躁,还伴着点慌,心一慌,就口渴。他随便找到了一家冷饮店,大声喊:“来一听啤酒,要冰镇的。狗日的南方,贼热。”

刘泊打一个响指儿,很流气的那个样。他这也是习惯,在家乡的时候,县城一条街上,谁都知道他好打一个手指响儿。

这家冷饮店里,人很少,就三五个,还有一女的。这几个人都坐在临近宽敞明亮的玻璃橱窗前眊大街。正是上午时分,这条街上的繁华,像汛期的壶口瀑布,一浪高过一浪。刘泊心想:南方人,都疯了,赚钱赚疯了。他又想起来自己那五万块钱,心里一疼,就来了气。

“怎么你们都聋啦?老子喊你们,人都死光啦?!”

也许是刘泊的口气太过响亮,那几个人不约而同投过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有一个男的,还一边嘘嘘着斜眼过来,一边闷声道:“什么玩意儿。”

这句话被刘泊听到了。

此时,一个女服务员从里边房间的哪个角落出来,问他:“怠慢了。您要点什么?”

刘泊早不再去搭理她。他移步过来,右手的食指像一把手枪的枪管,头还恶狠狠地歪着,冲刚才说话那男的问:“你说什么?给老子再重复一遍!”

那男的也不示弱,呼的一下站起来。原来这人是那么的魁梧高大,像一座水塔,黑着一张脸。“我说你不是东西!”

刘泊心里本来窝火,无名的火。他大概是气自己气过了头吧,似乎要专门想找一个硬朗些的家伙来教训自己一下,一看眼前这位,心想也正合适。那块头,一拳头落下,就够你好受一阵子。刘泊甚至希望对面这家伙,最好把自己给揍死算了,免得再去拖累别人。“你骂老子,我操你八辈祖宗——”

那男的仿佛被刘泊一下给怔住了,虽然像一座水塔,可站在那里巴眨着眼,嘴巴气得都哆嗦了,一会儿紫一会儿青的,就是发作不起来。

同坐的几位,也站起来,就劝上了:“志华,算了,犯不着跟一个生驴子叫劲。走,咱们不喝了。”

这话要是另外某个男的说的,刘泊也许就没有多大兴趣。可偏偏是那女的。刘泊今天特反感女人。他在糊里糊涂把那五万块钱交给那个有几分姿色的、着一身浅灰色西服的中年女人之后,从那间黑屋子里出来,心里就纳闷:女人?如此厉害?自己就这样轻易上了她的贼船?现在,面前这个女人又说自己生驴子什么的,仿佛还真触到了他的某个痛处。

刘泊二话没说,抡起就是一拳头,砸了那女人个满面飞红花。

刘泊这一拳头太厉害,不仅砸了那女人个满面开花,他还捎带了一句天地不搭边的发狠的咒骂,莫名其妙,不计后果,一起痛快做下。

在场的几位男士,被眼前的阵势给弄愣了片刻。不妨去假设一下:他们是亲友相聚?是生意伙伴?或者是同学路遇?反正,不管属于哪一种人际结构,同时来到这家冷饮店里,突然发生了这种事请,都不会袖手旁观。最先是那个叫什么志华的,上来就将刘泊给拦腰抱住了。另一位还欲将刘泊的一条胳膊反扭住。再一位是上去扶那倒地的女的。他在从怀兜里往外掏卫生纸的时候,把手机带出来。那只手机落地的声音十分清脆,“咣啷”一下掉在了乌黑瓦亮的瓷砖地面上。

“快,快打110报警。”那女的呼哧着红红的鼻子说。

一直被吓坏了的那个女服务员,急忙朝里边跑去,边跑边尖叫:“不好啦,杀人啦——”

刘泊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噗嗤一下,笑了。

刘泊松了松膀子,然后又紧了紧,一抖,竟然一下就把上来的几位高大男人,给抖趴下了。看来,这些城里人真是不经整,别看他们个个长得威武凶猛,一身的肥膘,原来都是虚的,是一个个纸老虎。刘泊还去一方桌子上揪起一个空酒瓶,在桌沿儿“啪嚓”磕碎,手里握着玻璃碴锐利的瓶子把儿,指着地上趴着的几位:“你们都给我学乖点儿。不然,都送你们去见阎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有一些热闹可看。这个刘泊自己认为就叫哥本哈根村的大都市,没有哪条街不是熙熙攘攘。眼下这家冷饮店所临的这条街,自然不会例外,大街上过往的行人,到底也有不少乐于观看此等热闹的人。他们有的伏在那些橱窗玻璃上,向里边窥探。有的两条胳膊架起来,抱在怀前,脚尖还在地上垫着,仿佛做一种听什么音乐时的自然跟拍,立着靠在门边上,很陶醉很悠然地静盯着刘泊跟里边这些人。他们大约共同期待着更精彩的一幕即将发生。

更有一位老汉,看上去像一位老干部模样,已是白发苍苍,留着个大背头,长一脸肉疙瘩麻子,个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穿着一帘大裤衩,一只手拎着一把芭蕉扇,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白玉色的牙签在剔牙。不过,他嘴却不闲着,用变调的口气冷冷地说:“嗯,不错。不过,不够过瘾。这要是我二十年前遇到的阵势,起码不会像他现在这样窝囊,叫外面看热闹的人心里发痒却没处抓,我会满足所有喜欢看热闹人的眼瘾。”老汉说过这些话,收起了那只牙签,很神奇地从后背抽出一个X型的小马扎,坐下来,回头还喊正在偷着笑的矮他许多的另一个老汉:“拿出来,杀两局。”

他们就在这家冷饮店的门侧边儿上开了杀戒。楚河汉界。将士象马车炮兵。

一个衣着更为整洁略显发胖脸盘平板眼睛小小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诸位诸位,不要再闹了,不就是话不投机吗?小事一桩,大家都消消气,都坐下来,今个我请你们客。小玲,上啤酒,冰镇的——”

“你是老板?”刘泊回头问他。

那人先是笑脸点了一下头,随手就把刘泊手上的破酒瓶给拿下了。

可没成想,那人脸色一变,黑了下来,顺手从一个衣兜里摸出了一副手铐,给他结结实实干净利索地戴在了手上。

“跟你小子多日了,还敢跑这里闹事撒野!”

这时候,地上的那几位也都踉踉跄跄站起来。“真是倒霉晦气,碰上杀人犯了。”

“老子不是杀人犯!大不了判几年,到时候还会再来找你们算账!”

那几个人的脸色更加惊恐地看过来,“你就是杀人犯,吃枪子去吧你!”

那警察逮着刘泊往外拉。在经过两老汉下棋摊子的时候,刘泊使劲探着用脚尖去踢翻了他们的楚河汉界。

一枚枚棋子儿,可怜兮兮地滚落到哥本哈根大街上的任意一个角落,像夜空中一粒粒散落的星星。有一粒,竟然不偏不倚飞进了那个专注于棋局老者的嘴里。

白发苍苍老干部模样的老汉,一口吐出了那粒棋子,这下反倒乐了,“好,这才是个汉子样儿。”

刘泊看了老汉一眼。老汉似乎还冲他竖了一下大拇哥。

“24号,提。”

几个身着警服的人把刘泊带到了一间审讯室。

刘泊现在不叫刘泊了,叫了24号。

他被一辆警车周折了三天三夜,从哥本哈根村押回了北方那个他出生的小县城。

“说,你去抢爱民饭店,到底分了多少赃?”

“五万。”

“同伙都是谁?”

“马广利,没了。”

“就你们两个?”

“两个。”

“那你现在给我们交待一下,你们是怎么去抢爱民饭店的?谁是主谋?”

刘泊动了动肩膀,又动了动。“我为什么不老实交待?我妈说,都是他们教坏了我,现在,我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老实不老实,你们不相信,可以随便去调查。”

刘泊本来有一句口头禅:他妈的,老子。可是到底觉得这里不是发泄的地方,一咬牙,这些都咽回肚子里去了。

“现在不是要你表白什么,说,谁是主谋?”

“马广利。”

“马广利在逃。我们迟早会抓住他和你对质。”

“我当然不怕你们对质,我巴不得。”

“你在那家冷饮店里大打出手,那个女人的孩子死了。”

“没有,她就一个人,她并没有带孩子去啊!”

“你说她没有带孩子?女人的孩子都在肚子里,你难道连这个也不懂?”

“……”

“你是暴力抢劫,故意杀人。”

“……”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泊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可说。

“你真是一个离奇的人。”一个警察说。说这话的,好像还是个女警察。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也是刘泊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他想,他现在什么人也不想再见到,最好干净如茫茫沙漠一样的那种孤独。一枚饿狼似的子弹,瞬息间吞噬掉他的生命。那样最好。那个女警察说他真是个离奇的人。没错,他自认为自己很离奇,还古怪,干脆不是人,一头四不像的东西。

一个胖子警察喊他:“快点起来!你的觉睡过头了,要睡,到那边去睡吧,那里没人再管你。”

刘泊被两个警察架了胳肢窝,脚镣碰击水泥地板的声音很响。他认真环顾了下四周:走廊、夹道、一处小花园。再远一些,是一排钢筋结构的围栏。外面,是一条依然很热闹的大街。那大街,也不亚于哥本哈根的那条街。街上,像乡下夏季茅厕里蝇蛆似的人们,偶尔送过来的一瞥,也是那样仇视他的目光。刘泊现在已经没有多少留恋这个世界的意思。但他就不明白了,这世界所有他遇到的人,为什么要如此地憎恨他?他知道,假如那个在哥本哈根冷饮店里遇到的女人恨他,哪怕亲自来杀了他,他也会坦然就范。可是现在的情形是,他似乎得罪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刘泊被塞进了一辆装着铁笼子的囚车。那层网状的隔层,把他与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分开。当然,这并不影响他看到人们的嘴脸。他有点不甘心。哥本哈根、冷饮店、房子家具、媳妇,统统他娘的滚蛋!他想再找找那双眼睛,是妈妈的眼睛。他很认真地找,几个十分熟悉却依然是仇恨的面孔进入他的视线。马广利竟然也混杂在那里面,同样是仇恨?再过去一点,他终于看到了他的妈妈。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两手使劲地伸着,朝着他这里。那被人们簇来拥去的身子,泪水飞溅,蓬头垢面。刘泊意外地送去一个微笑,给他的妈妈。

“啪嚓——”

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他知道,一般枪决罪犯,子弹是对准脑袋放的。可是他,怎么要击穿他的心脏?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来做这些分析。他下面的任务是:去死吧。

起来起来!做事啦!

从那间黑的像一个菜窖的木板工棚里出来,刘泊确实有些头晕。

外面的阳光,太强了。不远处的那些楼房,都仿佛燃烧起来似的,扭动着它们的腰身。

照旧是,吃饭:馒头烩菜外加一碗白开水。做工:把太阳从东边请出来,背在背上,腰要弓着,四肢不停地跳动,直到将太阳送去西边的山下。晚上看录像。

昨晚录像看得太迟了,一部警匪片,看到了子夜时分。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工棚里,倒头就进入了那个可怕的梦里。

刘泊多么希望自己就是梦里的那个刘泊:去抢,去什么哥本哈根撒野,还遇到了几个有些姿色的女人。哪怕去警局里蹲监狱,吃枪子也痛快。可惜,不是。那只是个梦:哥本哈根村?冷饮店?自己去抢劫杀人?都是子虚乌有。现实是,刘泊他要继续做工。他老娘的眼,也要继续白内障下去。家里那间房子,今年也许会去修缮一下了。到时候看看工钱结算情况怎样。媳妇吗,还是遥遥无期。表哥马广利说,他们村里有个寡妇,人长得还算不错,就是身边有一个孩子。她男人去浙江打工,都快九年了也不见再回来,想必早死了。

刘泊给表哥的回话是,等等吧,等回去了再说。

刘泊心想:哥本哈根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家冷饮店。自己看来是要好好攒些钱了,将来或许真的会去那里走一遭。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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