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音

开初闻听《妈妈咪呀》要搞个中文版，第一反应是不屑一顾，宁愿保留2007年8月北京保利剧院现场演出版的好印象。经典名作“语言模板”转换制式，大多会不同程度挥发艺术神韵、衰减艺术品格、稀释艺术含量，有几个“原汁原味”保持“母本基因”的成功范例？所以，曾惯于追赶新剧首演的我，异常平静地错失《妈妈咪呀》中文版北京“处女秀”。那晚曾偶然翻看付林微博称好，仍无动于衷。接下来，好评如潮难以抵挡。再听美术界、金融界、传媒界朋友津津乐道众口交赞，终心驰神往。8月21日晚落座世纪剧院，开演之前转身回望，黑压压几无虚席。

音乐剧舞台颠覆常规的“先有歌曲后有故事”的成功范例，用风靡全球的22首ABBA精品，演绎架构与其无关的剧情。按照唱段戏份的重量篇幅，4女3男领衔主演。“单身母亲”和闺蜜三位女人，“疑似父亲”前情侣三位男人，早先天各一方，重聚人到中年；女儿索菲则为青春少女待嫁新娘；《妈妈咪呀》中文版，演艺圈一线红星一概没用。卡司A组，只认识一个早年唱红《请到天涯海角来》的沈小岑，漂泊他乡应征回归，变身易容饰女2号谭雅；田水饰女1号唐娜，杨竹青饰罗茜；曾慧诚、贾邱、傅振华分饰山姆、比尔、哈里；张芳瑜饰索菲。清一色陌生面孔。

舞台灯光渐起，背景像梦幻一般的蓝，爱琴海域特有的色谱基调；居中是精巧玲珑错落有致、赭黄袖珍石材质感的城堡，形成虚实照应色彩对比的理想效果。视觉观感第一印象，赏心悦目，舒服惬意。看多了满台置景夸张铺陈豪华奢靡，马克·汤普森与乔纳森·艾伦主张的简约唯美英式风格，清新质朴实用有效。这正是音乐剧最合理、最适宜的表演空间。城堡开阖挪移，即可自由拼装出室内户外不同场景。室内又分酒店客堂、唐娜卧室、婚礼教堂；户外又分酒店庭院、墙角露台、海岸沙滩，希腊小岛恍若眼前身临其境。从《MONEY，MONEY，MONEY！》合唱群舞开始，观众跟着音乐、随着歌声、合着舞步、追着身影，走进《妈妈咪呀》的世界。这个世界如此新奇独特，同样的歌曲，同样的故事，天然具备本土化、再生性的基础功能。在文化背景、审美情趣、欣赏定势上千差万别的国家、城市、民族、地域，《妈妈咪呀》开放兼容，现场观众都能从中领略到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与特别的亲和力。

最深最美最佳的印象：1、中文译本，2、主要角色，3、群舞演员，4、现场乐队。这四个有机元素的有效组合，最终成就了《妈妈咪呀》中文版高度艺术化的舞台呈现。

ABBA的金曲用华语文词演唱，什么感觉、什么味道？想都不敢想，听更不敢听。现在，有人敢想了，有人敢听了。原来，一点也不可怕、一点也不别扭。演员张嘴开唱，我习惯性侧头望向台口两侧，结果没有看到字幕。有点惶然，人民大会堂那年上演美国音乐剧《波吉与贝丝》，因不打字幕造成观众大面积退场。而我很快又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妈妈咪呀》语言文辞制式转换，华语版本的ABBA歌曲，唱起来自然流利通畅，听上去清晰顺耳入心，根本没必要打字幕！真是不可思议，中国人写中国歌，有些作品也难免倒字吃字、语焉不详，听众不解难解误解文意。陈乐融等译配的中文歌词，足见深谙其道功力超凡，“好唱、好听、好懂”的诺言得以实现；《妈妈咪呀》两位原版词曲作者、比约·乌尔法厄斯和本尼·安德森说，在翻译的过程中，原作的意思，一切都被保留完好，在中文里完全展现出来了。可以相信，这并非礼貌客套。因为，英方监制以对艺术高度尊重的责任心，在中文译配上全程督察严格审听，稍感不适及时提出，重新修改到符合原意。所以，聚精会神的ABBA歌曲，中国演员华语演唱，现场观众更容易听懂歌词文意。张南等翻译的文本台词，保留原作神韵，简炼而生动，幽默而风趣。那些极富喜感即兴“现挂”的生活化、地域性口语，频频抖响包袱，屡屡引动笑声。

前不久，针对《新白蛇传》、《金沙》、《蝶》、《三毛流浪记》等作品，在国内原创音乐剧舞台引领潮头的三宝，面向媒体谈及中国音乐剧发展“瓶颈”实为人才匮乏，“现在一部新创音乐剧出来，演员比投资更难找。”通过《妈妈咪呀》中文版演出，我们却惊喜而讶异地发现，舞台上“呼”地冒出来一大群本土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一夜之间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原来，国内艺术院校、表演院团藏龙卧虎人才辈出，需要伯乐慧眼识珠，更需要高师指点迷津。

最先登场亮相的苏菲并不抢眼，平顺短发白衣蓝裙的张芳瑜，貌不惊人身量平常，本不属于妖娆娇艳大美女型。她，开声舒喉果然不凡，着力不大穿透力强，十分接近我们以往对音乐剧演唱技巧特殊的听觉经验。于晓扮演的斯凯和张芳瑜扮演的苏菲，形象、气质、感觉，和谐默契相当般配。两个人，正当青春年华，果然阳光健朗。这对青年爱侣，原本不是戏里最能折腾的角色，开始从单纯、干净，淡然、平和，逐渐到纠结、选择、果敢、成熟。这个过程，他们并未刻意强调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或突出夸张极端浓烈的情感宣泄。唱：音色好，味道正；舞：动感好，劲头足；演：不做作、不拿派，自然、本色。非常符合英国主创班底坚持的标准：神气、质朴、活泼、风趣。全剧频繁穿插群戏群舞，既不重复雷同，又不程式固化。这些群舞演员个个入情入戏，技术扎实，运用灵活。经常出其不意显露绝招，编导设计既定动作，偶尔顺势即兴发挥，只要符合人物性格心理逻辑。有一段戏，表现苏菲和斯凯在沙滩上情意缠绵互诉衷肠，八个青年身着潜水服、脚踏鸭蹼鞋，前来捣乱搅扰，使出浑身解数，争相取悦姑娘。这里舞蹈语汇五花八门和而不同。最后，螳螂拳、蛇拳、鹰爪拳、猴拳等中国功夫动作，定格造型，妙趣横生。

全剧轴心围绕唐娜、谭雅、罗茜三位老闺蜜和山姆、比尔、哈里三位旧情人。中国音乐剧专业人才培养基础薄弱，平地起家创立相关教育机制教学机构，从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舞蹈学院两院音乐剧班起步，算起来不过二十多年。国内成熟合格的全能型音乐剧演员，中年演员更是凤毛麟角贫弱珍稀。《妈妈咪呀》里六位中年演员，按综合系数，三位女角强于三位男角，超越预期非常出色。用专业标准侧重评价，田水，表演优势突出首屈一指，歌唱饱含真情胜任自如。全剧最多的唱段、最重的戏份，一个话剧演员已做到戏好看、歌好听，两者兼善和谐平衡。女儿即将大婚，母亲叫她“跳进去”，看她穿上礼服，让她“坐下来”，为她梳头拢发。那一个眼神、那一个手势，无不令人为之动容。唐娜这个人物形象，真实可信。沈小岑，歌唱优势突出功力深厚，表演充满灵性挥洒自如，全剧最艳的色彩、最妖的身段，一个声乐演员已做到歌好听、戏好看，两者兼善和谐平衡。大家都在忙活，谭阿姨慵懒散漫悠闲自在，晒太阳、吹海风，还不忘和青年男子嬉笑逗趣解闷开心。那一个表情、那一个造型，无不令人开怀欢笑。谭雅这个人物形象，意趣生动。杨竹青，全剧最冲的口舌、最愣的把式，一个声乐演员已做到歌好听、戏好看，两者兼善和谐平衡。别人心事纠结重温往事，罗阿姨声色不动冷眼旁观，这儿伸一腿、那儿插一嘴，最后绷不住劲儿还是装傻充愣了却宿愿，罗茜这个人物形象，鲜活丰满。三位女角，歌美、舞绝、戏精，浑然一体。她们时而欢欣雀跃，时而落寞忧伤，时而激情奔放，时而锐利刚强。那种成熟而沧桑、练达而乐观的女人魅力展露无遗。这台戏，如果少了她们仨，没法儿唱！

有人说，舞台上三对中年男女“阴盛阳衰”，相比之下，“疑似老爸”气场维度、能量强度稍逊于“动力组合”。实际上，曾慧诚、贾邱、傅振华仍各行其道，山姆、比尔、哈里也各有千秋。通过苏菲的眼睛测视与心灵感应，温文尔雅的山姆满怀深情，开朗率真的比尔洋溢热情，从容洒脱的哈利微露柔情。三位个性鲜明风格各异的男人，相当尽力非常投入。曾慧诚道白，文辞密集便显得生硬，唱起来还在角色里，中声区很好听，高音区不够松、通，音色缺乏光泽，偶尔还有暗哑的一嗓。但那首《没有对，没有错》，表达一位慈父对爱情、对人生的感悟，情绪情感精确到位；比尔和哈里，唱功一般，未曾留下记忆深刻的唱段，他们俩主要以表演取胜，独角戏、对手戏，大动态、小手脚，舒展有型松弛活络，做得挺好看。

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感叹，有多少如我者，带着某些成见与偏见、怀着某些疑虑和担忧，前来《妈妈咪呀》中文版演出现场？用“喜出望外”、“倍感惊异”、“超出预期”等词语，形容现场感受真实心理，毫不夸张恰如其分。看起来，该剧三地巡演200场、北京驻演80场，并非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妈妈咪呀！》可以让每位观众手舞足蹈地走出剧场。”该剧全球巡演总监尼克自信满满的预言，在北京世纪剧院转化为无可争辩的现实。该剧英文版2007年夏天的中国之行，大众口碑和社会影响，余热扩散余威犹存，2011年夏季再度升温几近沸点。如果不是亲历现场、亲身感受、亲眼目睹，何以想象、何以相信，全剧演出结束，全体演员谢幕，真正的高潮和盛况奇迹般出现了！经典之作《舞蹈皇后》（Dancing Queen）轰然响起，唐娜、谭雅、罗茜剧中表演时的银白色复古演出服，现在分别换上了鲜艳明丽的果绿、绯红、橙黄三色舞衣。热烈欢快的音乐、激烈明快的节奏，全场观众谁还稳得起，谁能坐得住，哗啦啦齐刷刷不约而同站起身、跳起来，青年男女情不自禁和着歌声舞步，随着节拍律动，摇晃扭摆着身躯，高声尖叫、响亮拍手、欢呼雀跃，现场气氛火爆异常。沉浸在狂欢的海洋，置身于高潮的峰巅，恍兮惚兮，仿佛又回到了2007年那个夏夜的保利剧院……

这部经典在中国，很难确定，所有演出场次百分百满座爆棚，但，可以相信，所有现场观众百分百深受震撼。“音乐乃音乐剧之魂”，曾主观认为《妈妈咪呀》的成功，功在ABBA原创的魅力，这部音乐剧的基本观众，应为熟悉喜爱ABBA的歌迷构成中坚。如今重新认识，这种观念虽然有些以偏概全，但也更加证明ABBA原作无愧经典。经典的魅力，恒久而长远，经得起时间和观众的检验。可以穿越不同的年代，横跨不同的国界，征服不同的族群。《妈妈咪呀》中文版相比英文版，艺术魅力并无衰减度，新意盎然平添亲近感。而演出现场观众，纯粹ABBA老牌铁杆粉丝比例远不如想象那么庞大，更多人群并不了解ABBA，那22首经典歌曲也全无听觉经验。所以，真正吸引众多“白丁”为音乐剧《妈妈咪呀》中文版欢呼喝彩，这才是最真实、最给力的奇迹！其深远意义，还在于中国音乐剧演出市场，正在朝向产业化、职业化、规范化、国际化，实现跨越式的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