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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

2011-08-31李治邦

青年文学 2011年17期
关键词:梅梅老总母亲

文/李治邦

延雪平一九八六年从驻扎在杭州的部队转业回来到市物资公司工作,那年他才二十三岁,机关特务连的副连长。转业前,团政委握着他的手,十分惋惜地说,超不过十年你就是我这个位置。延雪平眼圈一红,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他没有办法,母亲正躺在病床上挣扎着,父亲身体又不好,他是独生子,必须回去照顾,更何况他是个大孝子。

临走前,正赶上“五一”劳动节放假。特务连担负游园演出的保卫任务,延雪平要求首长再给他一次机会,带队去执行任务。在西子湖畔,几个战友执行完保卫任务后闲逛。转到了白堤,在一片丛林里蓦然发现有对恋人在接吻。那时在外边当众接吻的还很少,几个人当时都愕然了。延雪平是个很纯洁的军人,从小父母就对他严厉管教,尤其是母亲,不允许他跟周边的女孩子有任何来往。有一个下雨天,他跟一个女同学单独回家,被母亲从窗户里看见,延雪平进了家门,母亲就逼问这个女同学是干什么的,他为什么能和她单独行走,他们之间做了什么。延雪平怎么解释母亲都不相信,后来母亲把延雪平赶到雨里站了半个小时。结果晚上延雪平发了高烧,被父亲送进医院抢救。延雪平看到父亲破例跟母亲发了脾气,他说,你为什么折磨自己的儿子?你是个疯子。母亲扇了父亲一个嘴巴子,说,因为你,就是你的偷鸡摸狗不检点,你才在物资公司当了副经理,你的下属都已经是局领导了,我不要儿子走你的歪路。延雪平看到父亲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着嘴说不出话。话题回到西子湖畔,不知谁故意咳嗽了一声,那对恋人发现延雪平这几个人后慌忙离去,瞬间消失在树林深处。延雪平回头脱口问道,谁咳嗽的?没人回答。因为那时看见接吻就是过错,算作胆大妄为。延雪平不甘心,他觉得这个咳嗽的人破坏了什么,晚上把那几个人叫到他的宿舍,严肃地问,我就要转业了,你们跟我也几年了,我就是想知道谁咳嗽了。没人肯承认,延雪平问一个老兵,这个老兵是重庆沙坪坝人,春节刚回家结了婚。就在回来那天黄昏,延雪平几个人跟他喝酒,老兵把房门关上,悄悄问,想不想知道晚上的事情?谁都明白,但延雪平还是装糊涂地问,晚上什么事情?就在这时,连长找他有急事,延雪平只得悻悻地走了。后来,他听去的人说,老兵详细讲了跟老婆在床上的故事。延雪平逼问老兵,是不是你咳嗽的?老兵一歪脑袋,说,没有。延雪平又问一个天津兵,你看到什么了?天津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近视眼,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大家都笑了,延雪平突然也笑了,问,知道亲嘴为什么能发出咂咂的声音吗?大家都很茫然,面面相觑。延雪平问老兵,你小子结过婚了,你先回答。老兵说,我跟老婆不亲嘴,那都是城里人做的事情。延雪平生气地问,那你跟老婆干什么?老兵梗着脖子,我就是做让我老婆怀孕的事情。延雪平凑近了老兵,亲切地问,你老实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老婆怀孕呢?老兵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副连长,这个问题能不能晚上我单独给你讲。

延雪平开始整理行李,再有两天就离开部队了,他心里像是在割肉,鲜血一点点渗出来。有人敲门,老兵进来问,还让我讲吗?延雪平坐在床上,他忐忑地看着老兵。老兵就蹲在他跟前,慢慢讲着过程,越讲越得意,细节也越发露骨。延雪平突然把老兵推倒在地,走出宿舍。那天晚上,在部队大操场放映电影《刘三姐》,看电影的战士们大约有几千人,看到银幕上的刘三姐,下面鸦雀无声。延雪平顿时被黄婉秋吸引住了,觉得她长得太漂亮了。尤其是她对阿牛演唱的“世上只有藤缠树”那场戏,把在场的几千人唱得魂飞魄散。延雪平看完电影回来一夜无眠,脑子里总是闪现着黄婉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耳边总回荡着她婉转动人的歌声。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周围人眼圈都是黑黑的。延雪平心动了,第一次感觉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怎么去欣赏都有不同的魅力,也是一部字典,总也翻不完,让你永远受益。他发誓要找一个像黄婉秋这样的女人,找不到就不结婚。二十多年后,延雪平已经是物资集团的老总,他去广西桂林参加一个全国性的高端物资交流论坛,在一家珠宝店看到了黄婉秋,她是那里的老板。黄婉秋胖了许多,显得臃肿。看着她跟这个顾客合影、与那个顾客寒暄,延雪平脑子里对黄婉秋的形象打了折扣,他觉得很失望。他明白了,美丽女人需要珍藏在记忆里。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很偶然,就在延雪平即将告别部队时,他决定最后一次带班执勤。半夜,他听到有战士报告,在部队礼堂后台的化妆室看到有人接吻。延雪平让这个战士带他去了礼堂后台,由于战士走动的声音太大,延雪平回头示意他小点儿声。他悄悄走到化妆室跟前,发现里边黑糊糊的。他贴在房门上仔细听,里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延雪平耐心地等待着,后边的战士有些忍耐不住,过来要推门,被他一把拽住。他们就这么守在门口,突然里边传出来接吻的咂咂声,延雪平又觉得血压在升高,他不知道怎么就联想到了黄婉秋,好像现在里面的是黄婉秋。他发现自己的手在痉挛,很想推门进去,但这时听到里边那个女人小声说,我好像怀孕了。延雪平等待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因为听不出这个女人是谁。那个男的终于说话了,不会吧,我是戴着避孕套的,你怎么能怀孕呢?延雪平惊呆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是一向疼爱他的团政委。延雪平转身拽着那个战士就朝外边走,战士的脚蹚倒了一个凳子,咣当一声,然后他不断朝后看着。延雪平没说话,强拉着战士跑出了礼堂。走到外边,战士问延雪平,里边究竟是谁,为什么不进去抓他们?延雪平说不出话,他感到毛骨悚然。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充满好奇的战士,今晚的事情跟谁都不要说,懂吗?战士不高兴地说,为什么?延雪平回答得很干脆,不为什么。战士生气了,说,副连长,我们是军人,看到这种肮脏的行为为什么要跑呢?延雪平狠狠地盯着战士,说,什么肮脏,你也有这么一天会这样的。二十几年后,延雪平带队到广州开交易会,在珠江边看见有对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延雪平愤然地对周围人说,成何体统,眼里还有没有人了!

延雪平转业到市物资公司,让他当副总的父亲提前两年退休。父亲有怨言,但母亲很坚决,儿子为我的病回来,你就得为儿子牺牲。这辈子我为你操劳够了,你欠我的太多,现在该还了。父亲叨叨着,我欠你什么了,你看病、你的生活,不都是我负担的吗!母亲戳着父亲的鼻子怒吼着,你的身体和心灵都背叛了我,你跟那个女人鬼混就算了,可她还为你怀过孕甚至想把孩子生下来,要不是我闹,那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这是我最不能原谅你的!父亲发狠地说,你浑蛋,你为什么当着儿子的面戳穿我?你既然把这层纸捅破了,我还给你留面子干什么,你现在可以离开我吗?母亲呜咽着,我都快死了,大夫说我还有两个月的活头儿,你还说这么绝情的话。延雪平第一次知道了父母总是吵架的原因,他选择默默地离开。他忽然很想知道父亲跟哪个女人好过,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肯为父亲把孩子生下来。

一九八七年,母亲奇迹般地没有去世,延雪平很怀念部队的日子。父亲为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叫雅风,一个长得很丰腴的女人,皮肤很白,像是刚卤出的豆腐,嫩嫩的。雅风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雅风看谁都是很关注的样子,眼睛像是一弯清月,什么杂质都没有。父亲告诉延雪平,雅风是他一个老朋友的闺女,她是版画的描摹师,人很简单,他适合这样的女人。延雪平比较失望,觉得雅风跟黄婉秋差距太大了,因为他试图用手去量雅风的腰,总是觉得一个膀臂搂不过来。他觉得雅风的眼波不会流动,而黄婉秋的眼睛总是波光闪闪。两个人还没交往几个月,父亲就催延雪平结婚,说,别看你母亲好像缓过来了,其实那是回光返照。延雪平只得硬着头皮把雅风带到母亲的病榻前,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雅风,看得她无处躲藏。母亲的眼神终于缓和下来,温柔地问,你父亲是干什么的?雅风低头回答,海员。母亲摸着雅风的手问,那你母亲呢?延雪平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知道母亲主要是想问后边这句。他想拉雅风的手,但雅风的两只手交织在一起,互相撕扯着。母亲说,我问你话呢?雅风说,是海关的报关员。母亲的眼睛冒出火焰,她对雅风说,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雅风虽然单纯,但也觉察出母亲的敌意,她嘴唇发白,说,我比雪平小两岁。母亲思索着,然后对延雪平说,我拦不住你父亲,你就跟这个孩子结婚吧,但我料定你们长不了,我的命也走到头了。延雪平很不痛快,说,您怎么这么说话?母亲闭上了眼睛,不理会他。雅风对延雪平说,能不能离开这儿?母亲这时睁开眼睛,对雅风说,你回去告诉你妈,我就是死了,她也别想嫁给雪平的父亲。

一个月后,母亲突然昏迷不醒,有时候醒过来就对延雪平说,你结婚吧,让我看见你们结婚再走。延雪平说,您不是说我们长不了吗?母亲说,傻小子,这是你父亲替他的女人还债,你就是他的筹码。我的意思不是说人家会离开你,而是你本来就跟你父亲一样,有一天你会离开人家。延雪平看着母亲白纸般的脸色,心情复杂。母亲艰难地说,我劝你要一个孩子,否则你们分手后,你就成了孤身一人,连送终都没人啊。延雪平眼圈红了,抱怨母亲不该这么咒他。母亲摩挲着儿子的手,十分困难地说,要想让你老婆怀孕,我给你一个中药方子,你就按照我的方子让她吃。说着,母亲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纸条,延雪平打开,见上边歪歪斜斜写着:黄芪15克,华粱草10克、肉苁蓉10克、远荷子10克。母亲说,这些药店都可以买到,在你老婆来月经的前五天,每天服用一付,必须连服三天。延雪平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他看见母亲又疲惫地昏睡了过去。

延雪平在跟雅风登记结婚前,知道了自己被任命为副科长的消息。两个人在街道办事处领结婚证的时候,延雪平突然觉得恐怖起来。看着笑容可掬的办事员,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雅风,想到自己的婚姻大事就这么轻率地决定了,延雪平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黄婉秋那流光溢彩的眼波。他对雅风说,我上趟厕所。延雪平逃出街道办事处,在附近长湖公园的长椅上就那么呆坐着,看着一大群老人在唱京剧,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大家无拘无束地唱戏,生旦净末丑,锣鼓家什敲得山响,把唱戏的和看戏的内心积压的情感都宣泄了出来。延雪平挤在人群里鼓掌,高兴了扯上几嗓子,喝几声彩。他喊着喊着,恍惚间看见黄婉秋就在里边,于是他跟过去,觉得那女人就是黄婉秋,轻盈而秀美,尤其是她转过脸来,眸子发亮,齐眉碎发衬托着细嫩的脸蛋。延雪平喊了一嗓子,你是谁呀?那女人却转身走了,他问旁边的戏迷,那个女人是黄婉秋吗?那戏迷生气地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点儿神经呀,她是我们这儿的青衣花扑扑。延雪平听不明白,问,什么花扑扑?周围人笑了,说,人家名字叫花扑扑。延雪平想追过去,但见花扑扑已经消逝在花丛中了。他觉得面颊热乎乎的,一摸,都是泪。延雪平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如果他还在部队,已经是营长了,会带着一个营在操场上训练,队伍跑过,卷起一股雄风。他知道自己的婚姻远不如父母那么轰轰烈烈,尽管两个人总是争吵,但都是为了爱对方才这么疯狂。这时,他好像听见雅风在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很凄厉,也很无奈。延雪平打了个激灵,匆匆跑回街道办事处,老远见雅风在门口杵着,一看见他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嘤嘤地哭泣着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延雪平说,厕所太远了,太远了。

一个城市,有水才可能灵动起来。延雪平生活的这个城市有个长湖,它犹如一面巨大的明镜,镶嵌在城市中间。人们的生活方式很特别,就是什么事也不做,找块湖边的草坪,闻着草香坐下来读一下午的书;或者租一条小船,在长湖中随意漂流,打几个瞌睡,直到筋骨都舒展开去。延雪平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他习惯了金戈铁马。

他觉得既然跟雅风登记了,就确定了两个人的关系,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两个人接吻是在一个傍晚,在长湖畔,夕阳久久不肯离去,延雪平觉得气氛和时机都到了,就半强迫地与雅风接吻。很快,雅风使劲推开了他。还没等延雪平醒过味来,雅风已经拂袖而去。延雪平很纳闷,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呀,而且他也没见雅风发过这么大脾气。转天,雅风找到他,很认真地对延雪平说,我已经怀孕了,这都是你的错。延雪平没听明白,问,咱们什么也没做,你怎么能怀孕?雅风理直气壮地说,你和我接吻了,我还不怀孕吗?延雪平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八十年代了,还有这么傻的女人。延雪平掰开揉碎了给雅风讲男女之间的事,雅风满脸通红,始终低着头,咬着自己的嘴唇。延雪平讲累了,雅风才勉强明白。

延雪平结婚了,晚上还没进洞房,医院就传来了母亲病危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已经有过多次了,父亲都疲沓了,对报信的人挥挥手说,我和儿子、儿媳妇一会儿过去。报信人不走,跺着脚喊,这次真的不行了,老人家指望着雪平过去告个别。延雪平穿着结婚的西服,扭头对雅风说,你跟我去不去?雅风还穿着婚纱,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她问,你让我去我就去。延雪平说,你跟我去。于是两个人朝外跑去,雅风的婚纱不断地把她绊倒。父亲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追着,说,你母亲没事的,已经闹过多少次了。延雪平回头愤怒地喊,你可以不去了。赶到医院,延雪平没有推门,而是一脚把门踹开,他看见母亲鼻子上的氧气已经摘掉,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拼命坚持着。延雪平伏在母亲身上失声痛哭起来,母亲摩挲着他的头发居然说话了,你让你媳妇生个孩子吧,生出来的儿子就是我的托生,我会跟你一辈子的。后边的雅风听到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觉得浑身都是凉的。延雪平看着母亲的眼睛在慢慢闭上,他想着母亲刚才那番话,越想越觉得可怕。他回头看雅风,发现她的腿一软,扑通跪下,对婆婆说,我不想生了,我不能让我儿子是您……母亲勉强睁开眼,颤抖着说,你要不生,那你就当不成我儿子的媳妇,是你放弃了。说完,母亲便撒手人寰。这时,父亲匆匆赶到,对延雪平叹口气说,这次你母亲真的走了,她也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延雪平看到母亲没有痛苦的表情,于是搀扶起来雅风,说,那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不管是不是母亲的托生,起码我要对得起母亲这番话。雅风脸色煞白地说,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不能把你母亲再给生出来,这是要天打五雷轰的。父亲走到母亲跟前,弯下腰,用极弱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说,我对不起你,她实在太漂亮了,不是她诱惑我,是我不坚定。你放心,你走了我也不会跟她,我只是把她的闺女嫁给了咱儿子,这就够了。我和你其实是孽缘,孽缘就是两个人都自私,谁心里都没谁。

结婚一年多,雅风始终没有怀孕,父亲催促儿子说,你们到医院查查,看看到底是谁的事。我岁数也不小了,很想抱孙子。然后,他又凑近说,今年冬天来得早,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煤紧张对吧?延雪平点头,说,山西那头给我们少了好几千吨。父亲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很像是领导在安慰下属,温和地说,我跟山西那头熟悉,我给你联系,但你一定把好处揽在自己身上,你得当科长了。延雪平看着父亲沧桑的脸,好一阵感动。果然,五千吨煤运来了,延雪平也当了科长。公司有议论,延雪平来公司没几年就升得这么快,肯定有问题。老总在会上拍桌子瞪眼,说,你们谁在这当口能从山西再弄来五千吨煤,我也提拔他当科长。台下没人说话了,谁都知道山西的煤比金子都难弄。闹着让延雪平请客的人很多,最后延雪平在长湖角的水榭酒店定了一桌,一桌就上千元。大家让他一定把雅风带上,延雪平硬着头皮叫上了雅风,他知道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这个“公婆”就是公司对他跃跃欲试的女人们。雅风不愿意去,自从她嫁给了延雪平就觉得很自卑,特别是婆婆去世前说的那番话,始终让她心惊肉跳。一年没有怀孕,不是延雪平有问题,而是她偷偷吃避孕药造成的。延雪平总给她吃那服中药,天天熬药,一进门就嗅到浓重的苦涩味道。雅风很恐慌,因为她看到丈夫熬得是那么专注,药汤咕嘟嘟地沸腾着,丈夫的脸被火烤得像蒙了一块红布。雅风总觉得肚子里的婆婆在叫喊,闹着要出来。

在酒桌上,那几个漂亮的女同事见到雅风就踏实了,吃着喝着便开始谈起男人和女人那些事情,一点儿也不避讳。延雪平很吃惊,这在部队是绝对禁止的,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放肆地谈呢?这世界真是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几盅热酒下肚,大家就开始侃起公司老总的绯闻,绯闻的对象竟然就在座。后来话题转移到延雪平身上,也不顾雅风在场,就盘问延雪平在部队有没有绯闻,他们说,据调查,你们特务连旁边就是通讯连,通讯连都是女兵。延雪平忙摇头说没有,众人不解,说,你竟然没有在部队喜欢上一个?绝不可能,从实招来!延雪平怎么也解释不清楚,众人说,你太虚伪,把所有的隐私都包裹起来,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维护你那一官半职嘛,再有就是担心你在公司的公众形象受损。这说明你小子把当官看得过重,没有一丝男人的情调。所谓的公众形象,说穿了是给别人看的,你应该留点儿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帮人鞭笞了延雪平一番,过足嘴瘾后都扬长而去。结账时,延雪平看到只有老婆雅风傻傻地戳在自己身边。她咂着嘴说,这么多钱,你是不是疯了?还挨了人家一顿奚落。延雪平瞪了雅风一眼,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大惊小怪,谁让我当了科长呢。雅风扑哧笑了,说,你这么精神怎么没有绯闻呢?真丢我的脸。这句话让延雪平恼火了。

没过多久,延雪平发现不对,雅风喝了这么多次中药,为什么还没怀孕?他不怀疑雅风,而是质疑母亲留下的药方。他开始找名中医询问,但每次回来都一脸沉重,他们都说这个方子很蹊跷,但又说不出哪儿有问题。延雪平决意要去杭州,通过部队的老战友寻访那里的名医,他对雅风说,你一定要怀孕,肯定是儿子,母亲借此托生出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雅风试探地问,这是不是迷信?母亲怎么能从我肚子里托生出来,那就是她老人家的一个愿望。延雪平说,我信,我就是想母亲。雅风说,你那是不科学的,儿子就是儿子,不会是你母亲,要不你喊他儿子还是喊他母亲?延雪平生气了,你就不能成全我,给我生一个儿子!

这时,雅风的母亲突然患重病住进医院抢救。延雪平得知消息不久,没想到父亲主动找到他,恳求说,你要照顾好你岳母,我不瞒你,我欠她的。你照顾好她,就算替我赎罪了。延雪平无奈地赶了过去,在医院,他像伺候亲生母亲一样,照顾着雅风的母亲。岳母虽然病入膏肓,但风采依旧,确实比母亲要清秀许多。岳母几乎不跟延雪平说话,遇有小便,宁肯憋着也要等雅风过来料理。一个月以后,岳母眼看不行了,父亲赶过来,拉着她的手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岳母艰难地说,我不原谅,你应该让我把那个儿子生下来,你枪毙了我的儿子,你没权力阻挡我怀孕。父亲埋下头,岳母顽强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我就是到了阴间也会诅咒你,我要去那里见我的儿子……雅风扑在她身上哭泣的时候,父亲扑通跪下了,说,我们在阴间聚会吧,我娶你,我再让你怀孕,生出我们的儿子。

延雪平忙前忙后帮着料理岳母的后事,父亲拿出三万块钱,对他说,你去买墓地,我要死了就跟你岳母葬在一起。延雪平反对,说,那我母亲呢?父亲说,我只能顾一头了。延雪平吼道,不能丢弃我母亲!你这样来回丢弃喜欢你的女人,这是你的罪过。父亲没说话,延雪平看到雅风对自己投来怨恨的目光。

岳母去世后,雅风突然对延雪平说,我准备在母亲的房子里住一阵。延雪平说,你可以把房子卖掉呀。雅风不留余地地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念想,我不会卖掉的。几天后,延雪平去岳母家,看雅风仍然把遗像摆在房间里,见了延雪平也不答理。延雪平觉得雅风有了什么想法,就问,你怎么不对劲?雅风说,我被辞退了,得找工作,不能靠你养活。延雪平说,我给你找。雅风说,不用,我自己找。晚上延雪平没走,执意要跟雅风做爱,说,你怀孕的事情不能耽搁了。雅风勉强做了,但留给延雪平一句话,我不能生育,也不能成全你母亲托生出来的想法。延雪平沉默了,雅风说,不行我们就离婚,你在物资公司蒸蒸日上,找一个能给你生孩子又漂亮的很容易,那天我就看出有两个比我好看的女人喜欢你。延雪平说,你胡说什么!雅风背过身,在昏暗中,延雪平看到妻子光亮的脊梁,有些忧伤。早晨起来,延雪平走之前对雅风说,你给我一把钥匙,你不在的时候我也能进来。雅风想了想,掏出一把钥匙塞在延雪平手里。

两天后,延雪平下班到岳母家,怎么也打不开房门。他给雅风打电话,雅风停机了。这时候延雪平才想起,妻子是独生女,她父亲早就去世,母亲也已不在人世间,没有人能联系到她了。延雪平不甘心,他去妻子那家报关单位询问,可报关单位领导诧异地说,是她主动辞职的,我们也在找她,她跟海关很熟悉,我们还缺她这样的人才呢。延雪平认真回忆雅风失踪前的蛛丝马迹,一点儿纰漏也没有。延雪平无奈地告诉了父亲,父亲痛心疾首地说,她母亲刚去世,闺女又走了,我真是无地自容。说完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三个月后,雅风给延雪平发来一封信,说,我不能再看见你,那次在我母亲家跟你的夫妻生活算咱们最后一次。我希望分手,你若同意,我会回来找你。延雪平在信封上反复寻找地址,却只有两个字:“内详”。延雪平妻子失踪的消息在公司很快传开,老总问延雪平究竟怎么回事,他只得实话实说。老总说,那就分手吧,凭你的条件再找一个漂亮的易如反掌。何况你岁数也不小了,应该有个孩子了。延雪平怎么也解释不通雅风为什么会采取这种方法离开他,其实不生孩子他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内疚的是,不该让母亲去世前的那番话折磨雅风。延雪平想找到雅风,他觉得这样分手太残忍了,再说他对公司那几个女人也不感兴趣。可怎么寻找呢?雅风在给他的信中提到,如果他要同意分手,她就回来找他。那么雅风怎么获得他同意分手的消息呢?这是不是雅风布下的局?

经过几天的冥思苦想,延雪平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找电视台的一个朋友,通过电视传递信息而找到雅风。几天后,电视台的朋友到了他家,详细了解情况后,在一档社会新闻里播出了延雪平寻找妻子的消息。但是半个月过去了,雅风如泥牛入海,仍无消息。可延雪平却出名了,认识他、不认识他的都说,现在很少有你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了,找不到你老婆,我们帮你找吧。甚至有女人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还有女人给他寄照片,延雪平对其中一个有了麻酥酥的感觉。那女人属于他喜欢的类型,感觉非常温柔贤惠,眼睛很大,瓜子脸,齐眉碎儿,看着就让他动情。他跟那女人通了个电话,知道她叫艾艾,一直在北欧做礼品生意。他对艾艾抱歉地说,我必须找到我老婆,一切有了着落之后才能跟你见面。艾艾倒也爽快,说,那我等你的消息,我见过你,而你,估计只见过我的照片吧?延雪平不由好奇地问,你长得跟照片一样吗?艾艾哧哧地笑,说,有一天你见到我就知道了。

一天,有个男人找到延雪平。那男人个儿不高,戴副高度近视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气质。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张云天,是个中学老师。张云天歉意地说,我现在跟你老婆在一起,我俩在郊区开了一间不大的便利店。她让我转告你,她不想拖累你。她知道你很喜欢孩子,原本她想为你生一个的,可医生说她的身体不适合做母亲,怀孕有可能导致生命危险。雅风怕你为她担心,就偷偷地用了避孕药,所以你熬的那些中药都没起作用。有次,雅风没坚持服药,真怀孕了,她就悄悄到医院……延雪平瞠目结舌,他震惊地看着这个叫张云天的男人,呆了半晌。张云天继续说,雅风怀孕后发现自己常常喘不上气,血压变得很低,没有一点儿胃口,有时整天不想吃一点儿东西。延雪平问,你说的这事我怎么没看出来?张云天说,我听雅风说,你整天忙工作,很晚才回家,回来就上床睡觉,几乎不关心她。延雪平喊道,胡扯,我哪天不关心她,那是你胡编的!张云天笑了笑,你让我说完,雅风对我说,她担心自己身体不好,生下的孩子残疾怎么办?最后,她只好忍痛流了产。后来,她看到我的孩子,对我说,她非常心痛,没能给你生个孩子。延雪平听糊涂了,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张云天说,我们是大学同学,我的家在农村,我毕业后回郊区当了老师。雅风有事总去找我,她觉得我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延雪平恼怒地说,我不想听这个。但是张云天坚持说,几个月前,雅风找到我,说自己要开一个便利店,她喜欢干这个事情。我刚离婚,带着孩子……延雪平打断他的话,说,我要见她,别的我什么都不想听!张云天说,那你就跟她离婚吧。延雪平说,这事你管得着吗?张云天说,她看到电视里的你很痛苦,便自己扇自己,用凉水冰自己的手,裂了很多口子。你如果离开她,她就不会受这么大的苦了。延雪平说,那我也得跟她见面!

三天后,在郊区那家便利店里,延雪平看到了消瘦的雅风。延雪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她,雅风推开他,喃喃地说,谢谢你给了我幸福的四年。你找一个健康的女人结婚吧,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过一份正常而又幸福的生活,我祝福你。延雪平泪如雨下,恳求道,雅风,你快回来好吗?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你在外面折磨自己,更折磨我,我没有办法过没有你的日子……雅风也开始掉泪,说,我看到了电视中的你,我知道你真的在找我。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们离婚吧。延雪平说,我不再提母亲托生的事情,你如果能怀孕,我们就生一个孩子,跟我母亲没关系,好吗?雅风坚定地摇了摇头,看着延雪平失魂落魄的样子,说,离婚吧,我要跟张云天一起过,这也算你成全我吧。说着,雅风对始终站在身边的张云天说,你出去一会儿,现在我还是他的妻子,我们说点儿告别话。张云天默默地走了,延雪平控制不住地上前紧紧抱住了雅风,两人抱在一起哭得无比伤心。雅风说,你父亲让我母亲的心碎了,我要让你的心碎了,一报还一报。说完,雅风使劲推着延雪平朝门外走,延雪平走出门,却不肯离开。他听到村里的广播站开始唱歌:“和你相依为命永相随/为你朝朝暮暮付一生/真真切切爱过这一回/无论走遍千山和万水/和你白头偕老永相随……”延雪平想起来,这是在婚礼的那天晚上,雅风给他唱的歌,当时,雅风一边唱一边流泪。

两年后,市里开始闹盐荒。已经不再来往的雅风让张云天给延雪平背来一袋子精盐,延雪平抱着那袋沉甸甸的盐,心怦怦直跳。张云天说,雅风知道你还没孩子,她内疚得又开始扇自己,我求求你,赶快找女人生个孩子吧,要不她会天天这么折磨自己。

雅风跟延雪平离婚的转年夏天,艾艾打来电话,你找到你老婆没有?延雪平说,离婚了。艾艾笑了,说,那我就有机会了,咱们见一面吧。延雪平没有拒绝,他一直以来都把艾艾那张照片放在枕头底下,时常让自己心驰神往一下。这段没有女人的日子,延雪平就像没有了魂魄一样。艾艾说了一个地方,距离物资公司不远,是一个酒吧。约会那天,延雪平看到了一个清爽爽的女人,眼睛像一泓深潭,荡漾着说不出的内容。穿着件黑色的长裙子,像个圣洁的修女。延雪平觉得艾艾不如照片里好看,但女人那种风情完全溢出来了,延雪平突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他知道自己是个对生活很有原则的男人,可唯独这次,他对艾艾痴心起来。或许,艾艾跟黄婉秋是同一类型的女人,他从聊天中得知,艾艾高中毕业时差一分没考上重点大学,郁闷之下跑到一家海运公司当了货运代理,后来开辟了北欧的礼品市场。艾艾在延雪平对面保持距离地坐着,表情安静,偶尔对他绽出笑容,笑得很有韵味,透着纯净。延雪平闹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吸引了艾艾,他想问,但最终也没张口。隔窗就能看见长湖的水波,夜色朦胧,延雪平情不自禁地欣赏起这个独特的女人,从窗户折射进来的一缕波光打在艾艾脸上,使她有了一种雕塑般的美。服务员给延雪平送来一杯卡布奇诺,掠开泡沫,延雪平感觉咖啡的味道涩涩的,艾艾叮嘱,你可以多放糖。延雪平觉得艾艾虽然年龄比自己小,但悟性却很高,不做作,不伪装,自然中蕴藏着很多的人生内涵。延雪平问,你在北欧做什么生意?艾艾说,不是给你说过嘛,做礼品。延雪平问,礼品能有多大的赚头?艾艾笑了,说,不如你,一做就是钢铁或者煤矿,都是几千万上亿的活儿。延雪平摇头,说,不是我,那是物资公司。我问你,礼品都是什么?艾艾说,我就做圣诞老人,这个礼品在北欧很受欢迎,那里圣诞节的气氛特别浓。延雪平饶有兴趣地问,你能赚多少钱呢?你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赚的钱感兴趣?艾艾歪着脑袋问,不像调侃也不像天真。延雪平愣住了,没说出话来。艾艾浅浅一笑,说,你这人看着复杂,实际很简单。我喜欢简单的男人,因为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艾艾站起来说,我要是闷了,会给你打电话,账我已经结了。说完就走,只留给延雪平一个好看的背影。

转天,在公司食堂,延雪平端着饭碗坐到一个空位上。他平时很少在公司吃饭,中午的饭局总是排得很满,但他实在厌烦应酬。老总曾暗示他,有可能提拔他做副总,但要看他的本事了。延雪平不太在意,因为父亲的所有关系都已经用完,那一代老朽已经退出了官场风云。

他刚坐下,几个同僚就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延雪平不太愿意跟这些人交流,因为只要大家坐在一起,心态立刻就浮躁起来,话题要不就是官场,要不就是男女情感。计财科长不怀好意地说,你小子别一本正经的,快坦白,昨天是不是和一个风流女人去了酒吧?延雪平表情漠然,但是听完不禁心中一悸。昨晚的事情今天就开始传播了,怎么那么巧,正逢自己在仕途上的关键时刻,绯闻就散布开来。延雪平忙说,你这个消息从哪儿来的?计财科长扑哧笑了,说,那个女人跟咱们公司打过交道,坑了我们一次,你小心吧。市场科长低声说,听说你要升副总了?延雪平一脸无辜,我什么都不知道。市场科长说,你就是一个靶子,等我们把你打趴下了,后边的人物才能上来。老总突然端着饭碗走过来,大家急忙不再说笑,很不自然地吃着饭。老总说,刚才还有说有笑,怎么见了我就没声了呢?还是计财科长老练,说,我们给延雪平找对象呢。老总扬起眉毛问,好啊,找的谁呢?市场科长说,咱公司的女人他都看不上,想找一个高品位的。老总说,雪平呀,不是我批评你,你在部队被训练得太严肃、太正经,也就是说你这人太没有情调。找女人不是只靠她给你生孩子,女人还能给你浪漫。大家这次又笑了,延雪平觉得自己总是被公司里的人当猴耍,特别是老总,无聊了就拿他找乐。他发誓只要自己当了老总,一定要报复。

为了躲避夏天的炎热,物资公司决定分批去北戴河休假,可以带着家属和朋友。延雪平是最后一批,他决定带艾艾去。自从那次约会以后,他和艾艾来往并不多。有次艾艾说起太阳能发电的事情,问延雪平有没有企业能做,她说北欧的日照少,太阳能发电是一个好项目。延雪平开玩笑说,你不是一直做玩具嘛,怎么开始打起太阳能发电的主意了?艾艾温柔地说,不是你给我指路了吗?延雪平联系了一家,但跟艾艾在价格方面谈不下来。谈判陷入僵局,艾艾不死心,总是磨着延雪平将项目继续下去。不知道老总怎么知道这件事了,一次吃饭时说,这个女人贪财,跟她做生意早晚得吃亏。延雪平想告诉老总自己对艾艾的评价,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延雪平给艾艾打电话说了去北戴河的事情,艾艾居然欣然同意了。老总说,我看你是上了她的贼船,去就去吧,其实她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个太阳能发电项目。

延雪平把艾艾带到北戴河,除了公司的女同事们一阵骚动之外,想象的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在海里游泳时,艾艾穿着泳衣和延雪平照了一张合影。后来照片洗出来,延雪平望着秀美的艾艾,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三天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老总问延雪平,艾艾没有跟你说过太阳能发电的项目?延雪平说,没有啊。老总问,谈过婚姻吗?你也三十大几了,马上就奔四十了。延雪平摇头,说,我觉得还没到那份儿上。老总狠狠瞪着延雪平,你呀,该下手就下手,你不是风花雪月的男人。争取让她给你生个孩子,哪怕离婚你也能落个后代。老总这么率直的态度让延雪平茫然许久,他觉得老总说得对,艾艾可能靠不住,但自己的确应该有个孩子了。过了一个月,延雪平接到艾艾的电话,艾艾出人意料地邀请延雪平到她家,你放心,太阳能发电的事情吹了,你不用担心,我们该谈谈自己的事情了。延雪平有些迟疑,问,去你家方便吗?艾艾笑,说了一句,我开车接你。就放下了电话。

夜晚,艾艾如约在物资公司门口接到延雪平,车轻盈地沿着长湖奔驰,最终流畅地拐进一个有着漂亮的六层公寓的小区。艾艾说,我给你做炸酱面,我的手艺不错。延雪平怪怪地笑笑问,你这房子多少钱买的?艾艾没好气地说,凡是跟我来的男人都这么问,我以为你是不会问的。延雪平不说话了,他不习惯女人这么说话,他之所以能和雅风结婚,就是因为雅风如秋雨,总是淅淅沥沥的,从来没有暴风骤雨的感觉。艾艾懒洋洋地下车,我知道你想什么,觉得我这个女人嘴不饶人。延雪平突然觉得今晚不应该来,他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布局,然后自己钻进去任人摆布。艾艾的房子在六楼,两室两厅,透过窗户可以俯瞰长湖四周的万家灯火。艾艾跑到厨房去忙碌,很快房间里就弥漫着炸肉酱的味道。延雪平听见艾艾在里边喊,香不香?他走到厨房门口,看见艾艾扎了个围裙,俨然是个贤淑的主妇。单身许久的延雪平的心怦然一动,他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那种渴望燃烧得很旺,更主要的是,他觉得雅风没做成的事可能艾艾能做成——自己一直想念的母亲通过艾艾托生出来。延雪平觉得自己很奇怪,其实他知道那就是母亲的遗言,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他仍固执地相信着。延雪平回到房间,他躺在艾艾的床上,如散沙一般。其实他跟那家企业老板问过,太阳能发电的项目进行得怎么样。对方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已经组团,准备过几天就跟艾艾去瑞典。他望着天花板,仔细回忆着和艾艾接触的整个过程。怎么都走到这一步了,艾艾还不跟自己说实话?这里有什么玄机?

延雪平和艾艾坐下,两碗白白细细的面条,一碗香喷喷的肉炸酱,还有切得极细的黄瓜丝、白玉般的大蒜、黄橙橙的炒鸡蛋。艾艾点上一根高高的蜡烛,烛光映在艾艾的眼里,她的额前显得灰蒙蒙的,脸却显得很白很白,像黎明前的山脉顶端浮现出来的鱼肚白,透着清莹和水汽。延雪平看着艾艾,恍惚中的孤独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这样离不开漂亮女人。从被黄婉秋这个漂亮女人所俘获,这么多年,他一直有个心结。艾艾嫣然一笑,问,说实话,你认识多少女人?延雪平真想抚摸艾艾的脸,他丝毫没有计较艾艾的调侃。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吃饭,延雪平每一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他陶醉至极,忘记了缠绕于心的孤独和陌生。艾艾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以后能天天到我家来吗?我要好好爱你。延雪平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就像有人在悬崖边推了他一把,他立刻飘在空中,飘飘欲仙,失去了抗拒的本能。延雪平问,你说什么?艾艾笑着,我什么也没说。

从艾艾家出来,艾艾说,不送你了,你自己走吧,我怕跟你出去就回不来了。那晚的风很凉,凉得透骨。延雪平突然想起,为什么没问艾艾太阳能发电的事情?看她怎么跟自己解释。还有,关于两个人的事情,他们到底能不能结婚?延雪平抱怨自己,吃了一碗炸酱面怎么就什么都忘记了呢?

几天后的晚上,延雪平鬼使神差地找了个理由又来到艾艾家。艾艾说,我没给你准备吃的,我自己一般都是叫外卖。延雪平从背篼里取出两只肥硕的螃蟹,说,咱们就吃这个东西。后来,两个人就那么掰着吃着,长湖四周的霓虹灯光芒打在窗玻璃上,房间里显得很迷离。延雪平主动问,你说我们能结婚吗?艾艾说,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否则我不会这么费劲地跟你来往。延雪平看到艾艾的嘴唇被螃蟹的爪子钳住,他笑着伸手过去摆弄开。他说,吃螃蟹要先把它的爪子掰下来,一点点地吃,好吃的都在它的壳里边。艾艾突然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我想生个孩子。延雪平说,我也想。艾艾说,我生完了就带走。延雪平一愣,你带哪儿去?艾艾说,我喜欢挪威,也不讨厌瑞典,反正冬天我回来,夏天我过去。延雪平看到自己盘子里都是螃蟹的爪子,才知道艾艾不吃,都放在自己盘子里。他问,我呢?艾艾说,随你,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留在这儿。延雪平的心在凉,他问,那我就是你的码头,你就是出海的船,需要补给了就回来。艾艾高兴地说,好啊,比喻得很恰当。

两人倒在床上,银色的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艾艾丝毫没有羞涩,把床头的灯关了……

艾艾从容地穿好衣服,窗外边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折射在墙壁上,拉得好长好长。艾艾从桌子上拿起一杯矿泉水递给延雪平,今天是我的怀孕期,我再不生就生不了。延雪平觉得头皮在发麻,说,你跟我就是为了怀孕?艾艾说,不完全是,我只要怀孕了,就跟你结婚。我们能不能不声张,你跟我去一趟挪威或者瑞典,就算旅行结婚了。延雪平很沮丧地说,我没法跟父亲交代,起码要摆上几桌席吧,必要的形式要有。艾艾哈哈笑着,她推开窗户,风吹进来,她说,不要因为我们做爱了,我就必须和你在一起,你就以为那是爱情。

延雪平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直心神不定,他总在办公室里徘徊,反复寻找一个答案,究竟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和艾艾这么迅速地进入某种关系。他搞不清是自己堕落了,还是艾艾诱使自己堕落。他连续几次去艾艾家,艾艾说过,延雪平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她才可能怀孕成功。有次,延雪平实在太累了,说,今晚我就住你这儿。没想到艾艾立刻反对,说,我习惯一个人住,谁和我在一起都别扭。延雪平不解地问,那结婚后我们住不住一起?艾艾没再吭声,延雪平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在寂静的马路上寻找出租车。也许艾艾住的地方太偏僻,延雪平走到了长湖岸边才找到一辆出租车。他看到长湖的水好像死去了,一点儿波澜也没有。夜深了,四周楼房的灯光都暗淡下来。长湖原本很好看的水就成了黑色,凝固着,没有一点儿美感。

以后的一个月,都没有艾艾的消息,给艾艾打电话,也是显示不在服务区。延雪平这才知道自己只能通过手机联络艾艾,一旦断了音讯,那艾艾也将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了。

没过多久,公司出现了两个科长跑到洗浴中心潇洒,被公安抓个正着,结果党籍被开除。让延雪平欣慰的是,公司过滤了一遍科级干部的劣迹,延雪平清清白白。老总找到他,说,市里已经盯住你了,你等着提拔吧。延雪平觉得好笑,自己在情感上一塌糊涂,怎么就在官场上走运了呢。老总说,你还给那家企业做了贡献,人家跟你那个女人去了挪威,项目居然谈下来了。延雪平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老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该结婚了,听说她都怀孕了,再不办事就显得你不好了,也影响你的仕途。说完,老总不动声色地走了。延雪平呆若木鸡,艾艾怀孕了?老总都知道了怎么自己还蒙在鼓里。没两天,艾艾突然回来了,延雪平愤怒地看着艾艾,问,你怀孕了?艾艾点头说,不怀孕能回来找你吗?延雪平吼叫着,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艾艾妩媚地看着延雪平,我给你生个孩子不好吗?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延雪平悻悻地说,你是给你自己生的。艾艾说,我们结婚吧,不声张。延雪平烦躁地挥了挥手,说,你和我没有爱情。艾艾说,我们试试吧,如果我真的爱上你,那么就有了。

黄昏,两个人在民政局登记完了,到长湖畔漫步,像情侣一般。延雪平心里踏实了些,却又觉得忐忑不安。他望着身边的艾艾,觉得艾艾很是平静。他们找了处寂静的角落坐着,艾艾说,我饿了,想去吃饭。延雪平摇着头说,我想跟你谈谈。艾艾笑了,两个人看着缓缓流淌的湖水。延雪平说,你打算在哪儿生下我们的孩子?艾艾说,我没想好,有可能在挪威,我喜欢那里。延雪平动了火气,问,那我呢?你考虑没考虑我?艾艾说,你不是要升职吗?哪有闲工夫管我和孩子。延雪平诧异地问,谁说我要升职?艾艾嘻嘻笑着,全公司都知道的事还用我说嘛,你就是好命,轮谁也轮不到你,可你就沾了两拨人打架两败俱伤的光,你是渔翁得利。延雪平没说话,他隐约感到艾艾跟公司很熟悉,因为两拨人在表面上都是一团和气,只有里边的人才知道利害关系。身边的一对情侣在说着爱的呓语,一个老人领着顽皮的小女孩在湖畔悠闲地踱步,小女孩挣脱老人的手奔跑着,延雪平这才看到小女孩手里牵着一个风筝。他抬起头,看到风筝飞得很高,夕阳已将风筝吞没,一团团的橙色在他眼里翻滚着。延雪平想起来太阳能发电的事,他问艾艾,你为什么骗我说那事吹了,可实际上你们已经签约。艾艾无所谓地说,那是保护你,不想让你介入,怕影响了你的升迁。延雪平嘴一撇,你觉得我会信吗?艾艾说,你们公司那么复杂,我如果让你卷进来,再加上我和你的关系,这趟生意就黄了。延雪平问,多少钱签的?艾艾说,六千万吧。延雪平逼问,你赚多少?艾艾不高兴了,说,我的事情你能不能不管?延雪平大声喊着,我是你丈夫,有权利知道!艾艾亲了他一下,哧哧笑着说,我也不管你的事。

艾艾又对延雪平说,你把房子卖了吧,我添点儿钱买个大房子,现在房子小,你的心也小了。延雪平想起自己房子里的木床,坐上去嘎吱吱的,有次艾艾去延雪平家,后来不断埋怨,你好歹也是科长,可是真穷酸透了,真是活见鬼,你给我什么好处,让我对你这样?当时,延雪平问过艾艾,你要什么好处?艾艾说,你现在就是垃圾股,等你成了黄金股时,我自然要找你要好处。一群鸽子从长湖上空飞过,然后落在地上追逐嬉戏,两个人走了过去,鸽子也不惊慌,而是友好地在他们的脚下吃食。那种安详让人陶醉,因为艾艾说到了房子,延雪平忽然觉得内心似乎安静了许多。这时,艾艾突然蹲在地上开始呕吐,延雪平在一边怔怔地看着,艾艾抬起头说,我的妊娠反应怎么这么厉害,别不是儿子。

两个月后,延雪平被任命为物资公司副总。之前,市委组织部跟他谈话时,专门提到了艾艾。延雪平说,我们已经结婚了。组织部人员问,你得提供证据,因为你结婚没有人知道,不能连仪式都没有吧。延雪平笑了笑,很简单,我给你拿来结婚证不就完了。转天,延雪平把结婚证放在了组织部人员的桌上。

半年后,延雪平和艾艾搬到了新居,比他之前的房子大许多。当晚,艾艾告诉延雪平,你有房子了,我就该走了。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很快延雪平就睡着了。醒来,延雪平发现艾艾真的走了,她的两只大行李箱不见了。他感到很诡异,艾艾什么时候走的?搬走那两只大行李箱需要动静啊,可他一点儿也没听见。艾艾很少来电话,延雪平无论什么时候打电话,艾艾都说不方便。有次延雪平火了,说我不是关心你,我是关心孩子。艾艾说,我生孩子那天会告诉你。几个月后的一个半夜里,艾艾打来电话,告诉延雪平,生的是儿子。说完就撂下电话,延雪平再打过去,就是关机的声音。

中秋节是延雪平一个人过的,因为就在前几天,他的父亲撒手人寰。走时老人很遗憾地对他说,我没看见孙子,这一辈子都恨你。延雪平给艾艾打电话,没想到那边已停机。他只能等待着艾艾的电话,但很久都没有任何消息,好像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了。有天,一个男人找到他,对他说,我是艾艾的哥哥。延雪平本能地感到紧张,当初雅风离开他,就是一个男人找到他,并且转达了雅风想和他分手的意见。这个男人说,我妹妹让我告诉你,你们的儿子生下来就死了,她怕你难过,所以断绝了和你的联系。延雪平觉得眼前发黑,他对这个所谓艾艾哥哥的人说,艾艾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生下了儿子,怎么会死了呢?男人阴沉着脸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他望着愁眉不展的延雪平说,艾艾遇到生意上的麻烦,需要你拿出二十五万解决困难。延雪平一愣,说,遇到什么麻烦了?男人说,我不能再跟你讲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延雪平想换个话题,问,艾艾现在怎么样了?男人没好气地说,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钱。延雪平低下头,说,钱我可以拿出来,但需要她亲口跟我说。对方沉默了片刻,说,听说你当上副总后权力大了,现在手头比过去宽松多了吧?这房子可有艾艾的二十五万。延雪平喃喃地说,你怎么知道的?男人说,我是她哥哥,当然知道。

残秋了,树上的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延雪平往家走着,越走越没精神头儿。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清楚艾艾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孩子真的没了吗?延雪平清点自己的积蓄,有十万块,无奈之下他找到雅风求助。为什么找雅风,延雪平也说不清楚。没想到雅风满口应允,说,给你十五万没问题。延雪平说,你也不问问我干什么?雅风笑着回答,那是你的事情。延雪平反复叮嘱,你借我钱的事情一定要跟你老公说,我不想因为这事弄得你们夫妻之间别扭。十五万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你们那个便利店没多少利润。雅风说,你怎么这么霸道,明明是你借我的钱,倒好像是我借你的钱一样。你这样累不累呀?

三天后,延雪平在公司等到了那个男人,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公文袋,说,里边是二十五万,我把所有的钱全拿出来了。男人瞥了一眼,亏你还是个老总,就这么点儿钱。说着把钱倒进自己的皮包里,延雪平一把将男人的皮包按在桌子上,你必须让我听到艾艾的声音,否则别想把钱拿走。男人鄙视地盯着他,没说话,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递给了延雪平。他听见艾艾熟悉的声音,怯怯的,是延雪平吗?延雪平的心脏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缓慢地应着,是我,你在哪里?艾艾哭了,说,我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延雪平问,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艾艾说,我不好说。延雪平再问,我们的儿子呢?艾艾说,死了,我对不起你。延雪平突然觉得不甘心,拿出二十五万块钱,怎么着也该问个明白。他又追问,你要这二十五万能解决麻烦吗?艾艾说,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话说到这份儿上,延雪平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拴住了,他着急地问,我以后怎么能联系上你,而不需要别人。艾艾停顿半天才说,我们离婚吧,我不能这么拖累你。延雪平愤愤不平地说,离婚了你也得回来见我呀!艾艾说,明年开春吧,我这辈子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说完,艾艾放下了电话。延雪平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闪出公司大门,桌上的茶水那男人一口也没喝。延雪平跑到办公室的窗户前,看到他拦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迅速消逝在黄昏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山一样倒塌了。

转年的春节,艾艾没有回来,还是这个男人替她和延雪平办理了离婚手续。又是一年过去了,延雪平再也没接到艾艾的电话,他再也没心思知道艾艾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他。他觉得艾艾做了一件极为愚蠢的事,就是拿出来二十五万,又要走了二十五万,女人所有的价值都没了,他转而又一想,是不是孩子死了,自己作为男人的价值也没了?他又出卖了什么呢?延雪平眼前一片茫然。两年后,他又存了十五万,这些钱大都是他通过管理公司而获得的酬劳,反正他对物资公司是尽力了,给公司赚的钱都能盖上一座高楼了。他约好雅风见面,把装着十五万块钱的公文袋递过去,雅风笑笑,扔在了提包里。两人在火锅店里吃涮羊肉,雅风讲述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的经历,没想到这么大岁数竟然还能怀孕。又说和丈夫新开了一个便利店,说丈夫如何温柔体贴,从来没有任何额外要求,钱都是归她管理。说得延雪平惆怅不已。雅风问起艾艾,延雪平看着火锅里翻滚的肉片,摆摆手,别提她,我早跟她离婚了,现在她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也死了。雅风不说话,她看着延雪平淌下了泪水,说,你怎么这么倒霉呢?延雪平喝多了,走时脚步有些踉跄,说,我没别的愿望,就是想娶一个能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可就是没有。雅风说,难为你母亲了,她也托生不出来。延雪平走到柜台前结账,然后朝雅风挥挥手,就是我母亲坑了我,要不现在咱们的儿子都快上中学了!

几年后的中秋节,延雪平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像个被遗弃的仓库。虽然他在公司里的位置越来越稳固,但身边就是没有一个喜欢的女人。一晃四十多岁了,延雪平作为全市最大物资公司的副总,房子车子都有了,就是没有一个能为他怀孕生子的女人。他肚子饿了,又不愿意下厨房。窗外彻底黑了,对面楼里的灯光让他感到温馨,市外事办的梅梅就住在那里。去美国做项目的时候,就是梅梅当的翻译,并且所有安排都是她负责。梅梅比他小十岁,曾经在美国生活了九年,离过婚,有过一个闺女,判给了她前夫。老总给他和梅梅牵了线,梅梅没有反对,但两个人交往过一段时间后就停止了,原因是梅梅不愿意再生孩子,而延雪平坚决地要求生个孩子。梅梅说,我有怀孕恐惧症,就是我在第二次怀孕期间,纽约发生了“九一一”事件,我从世贸大厦跑出来的时候就发誓不再怀孕了。后来,我没跟前夫商量就流了产。为这个,前夫跟我离婚,我一点儿也没犹豫。但今晚,延雪平还是给梅梅打了个电话。梅梅接了,问,咱们不是完了吗?延雪平说,完了也是朋友啊。梅梅说,找我有事?延雪平说,我们在中秋节一起吃饭怎么样?梅梅说,原来我是准备跟一个男人见面的,你既然说了,那我就和你一起吃饭吧。延雪平贸然问,什么男人?梅梅说,我得交朋友啊,我不想单身。

梅梅皮肤黝黑,身材修长,走起路总是一蹦一蹦的。曾经在美国旧金山的旅店,延雪平自己住一个大房间,还带一个套间。因为旅店房间紧张,已经很熟识的梅梅却没地方住了,晚上跑到他的房间,说你住里屋,我住外屋。延雪平没有拒绝,他也无法拒绝,因为到旧金山来的就他一个人,是来签约一个矿产项目的,只有梅梅陪着他,从华盛顿飞来。晚上,当延雪平把屋里所有灯都关上时,梅梅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就跳到了他的大床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延雪平发现梅梅的嘴很厉害,常常令他招架不住。延雪平觉得不能跟梅梅这么继续下去了,梅梅虽然三十几岁了,但始终用女孩子的思维方式为人处事。她说话的语气、手势,都是典型的美国女青年式的。

梅梅带来了从肯德基买的汉堡和蔬菜汤。延雪平说,不是说好去外边吃吗?梅梅说,我愿意在家里,在外边吃显得咱们生疏。梅梅的烹调手艺不错,从美国回来,她偶尔过来给他做饭,或者煲汤。两个人坐在饭厅,看着外边长湖的诱人景色,梅梅抱怨说,在你这儿能看到,在我那儿就看不到,真不公平。这话勾起了延雪平的心思,他便向梅梅说起自己跟艾艾的婚姻,梅梅嚷着不爱听,说,大中秋节的,看着窗外的美景,你却总是说这么扫兴的话。延雪平郑重其事地说,那是我的历史。梅梅说,我只顾现在,不管以前。这时候梅梅的手机响起,她也不回避,在延雪平面前接了,延雪平听出是她的前夫的电话,说的都是孩子怎么不听话的事。梅梅生气地站起来说,你是男人,你就要管,以后我不想听这个。撂下手机,梅梅不住地发牢骚,说要孩子有什么用,生下来就是给大人添麻烦的。延雪平没说话,他觉得面对憎恨自己孩子的女人很悲哀,他后悔在中秋节把梅梅请来。梅梅站起来,说,在你的卫生间洗澡能看到长湖景色,一会儿我在你这儿洗了。延雪平说,你怀孕时妊娠反应大吗?梅梅冒火地说,你怎么对女人怀孕有这么大兴致?难道不知道我们女人难受吗?我生孩子时因为心脏不好差点儿被憋死。然后,她跑到卫生间开始洗澡,甚至欢快地唱着歌,延雪平知道跟梅梅的来往该结束了。

有电话打进来,是雅风,问延雪平吃没吃饭,要不要过去和他们一起过中秋节。延雪平心头一热,他听见雅风丈夫在喊,煮的咸鸭蛋很香呢。接着,就是孩子在喊,妈妈,我饿了。延雪平轻轻对雅风说,你们吃饭吧,我已经吃过了。刚说完,就看见梅梅扭着腰湿漉漉地走过来。延雪平说,看见长湖了吗?梅梅坐到他身边,随手把客厅的灯关了,屋子里刹那间暗下来。梅梅说,你们物资公司需要改改了,不能成为政府机关,得像美国物流公司那么干。延雪平说,注意,我是副总。梅梅嗔怪着,别装正经,你们老总明年就退休了,我看你小子就是接班的料儿。你要当了老总,我就嫁给你。延雪平摇头,你不会为我怀孕生孩子的,所以我们谈不到嫁不嫁的。梅梅认真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真当了老总,我就真的考虑给你生个孩子。延雪平不屑地看着梅梅,你就别这么蒙我了,让我天天在火上烤着,然后我点着了,你就撤柴禾。梅梅喊着,今晚我不走了,你没发现中秋的月亮这么好看吗?延雪平没有兴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浪漫的年纪了。他连续几天都梦见了母亲,母亲穿着破衣烂衫,在白雪皑皑的地上赤脚走着,对他不断地说,我不愿在这儿受罪,我要找你。说着,母亲的眼泪汹涌而下,延雪平在大汗淋淋中惊醒,然后看着夜色呜呜哭泣。他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梅梅说,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起码不欺骗我。我考虑跟你结婚,或许想通了还会给你生个孩子。延雪平睡了,梦中,他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邂逅了步履蹒跚的母亲,母亲没有眼睛,没有手,他只看到母亲的嘴唇在抖动着。他醒了,看见梅梅在呼呼大睡,他摇醒梅梅问,你真的能为我生一个孩子吗?最好今天就受孕。梅梅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满地说,我可不是生育机器,我要好好想想怀孕的事情。延雪平说,你如果不能怀孕,我们就分手,你不要再到我这儿来了。梅梅坐起来,烦躁地说,你懂得尊重女人吗?我要真的嫁给你,也是因为爱情,不是因为怀孕!说完,她起身穿上衣服,摔门而去。

两个月过去了,梅梅没有打过电话,延雪平也不给她打电话。这时候,物资公司内部发生了变化,老总因为涉嫌受贿被双规了。市组织部门来人宣布延雪平继任公司老总,试用期为一年。延雪平很惊慌,他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自己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等到他召集公司领导班子开会时才知道,另外三个副总都比他年纪大,而且在他当科长的时候人家已经是副总了。这三个人都是在商场叱咤风云的老将,有一个还是延雪平父亲当年的搭档。延雪平坦率地说,今天我当了老总,以后要么我调走,要么我也犯错误,否则你们就永远别想被提拔起来了。我是从部队出来的,就是这么一个犟脾气。我们之间有事说事,没事我不找各位麻烦,各位也别跟我过不去。那个跟延雪平父亲做过搭档的人问,我们要是非跟你过不去呢?延雪平看着这个老前辈说,那就麻烦了。老前辈不紧不慢地问,怎么麻烦了?延雪平说,我就查账,一点点地查,查出问题我报市纪委。我提醒你们,市纪委书记是我的战友,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老前辈笑着说,你是吓唬我们。延雪平说,是你们吓唬我。老前辈说,你要是查不出来呢?延雪平霍地站起来,除非你们真是两袖清风。没人说话,也没人打圆场。老前辈说,如果你能给公司带来一千万的利润,我们就服从你,不能的话你就滚蛋。我们整治你比你整治我们有办法,老总就是不懂这个理,让我们整治走的。延雪平笑了,说,我连孩子老婆都没有,现在就是光棍一条,我怕什么!你们可都是拉家带口的,几位都有什么相好的、与下属有什么瓜葛的、有什么瞒着老婆的,我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延雪平站起来,他早就想好会有这么一场遭遇战,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三位副总面面相觑后拦住了延雪平,还是老前辈说,我们捆在一起干吧,刚才就是逗你玩。但有一条,你不能这么单身下去,我们正式跟你摊牌,你必须结婚生孩子。延雪平眯缝着眼睛问,我结婚生孩子跟你们有关系吗?老前辈说,你父亲临去世前把我找过去,委托我督促你。延雪平问,为什么早不告诉我!老前辈说,你父亲是吃了一百多片安眠药走的,他想你母亲,当然还有你的岳母也在梦里找过他。没等延雪平反应过来,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当天晚上,延雪平在楼下看见梅梅站在那儿。延雪平说,我们结束了,我经不起折腾了。梅梅面无表情地走了,延雪平开门进屋,立刻就瘫坐在沙发上,他想到父亲是吃了一百多片安眠药后离开人世的,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给雅风打了电话,你晚上能过来一趟吗?雅风关切地问,你有什么事?延雪平说,没什么事,就是一个人在屋里憋屈。雅风说,今晚给我儿子过生日。延雪平说,那就算了。延雪平关了手机,他知道会有很多人打电话祝贺。这时听见有人敲门,他不打算开门,他知道肯定是登门道贺的人,物资公司老总在许多人眼里就是财神。敲门声越来越大,最后有人在外面喊,你不开门我就撬了!延雪平听出是梅梅,他开了门,梅梅一进来就走到了厨房。延雪平说,我吃了。梅梅说,我给自己做。延雪平无聊地看着电视,是《动物世界》,一头狮子捉住一只羚羊,咬断了它的喉咙,然后开始掏羚羊的肚子。延雪平的眼睛睁得好大,那只狮子使劲地掏,一只未出生的小羚羊被活生生地掏了出来。延雪平转了台,梅梅自己端出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还炸了辣椒油,弄得屋子里弥漫着辣辣的气味,然后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延雪平问,你找我有事吗?梅梅说,我知道你今天当了老总,脾气见长。延雪平不说话,梅梅说,我现在要说嫁给你,你准会说,这是因为你当了老总的原因。延雪平关上电视,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他说,只要你肯为我怀孕,我就娶你。梅梅说,我想通了,给你怀孕生孩子。延雪平说,不是给我而是给我们。梅梅说,就是给你,我不想生。延雪平说,那你就别为我,你找一个可以不要孩子的男人吧。梅梅说,我知道你有资本了,以前你不是这么专横跋扈的。延雪平拉开房门,认真地说,我岁数不小了,我要的就是婚姻,要的就是孩子,我很实际。你走吧,我的感情就这么点儿,给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想折腾了。梅梅赌气地站起来,走就走,你以为你当了老总就怎么样了?梅梅走到门口,猛然从后边抱住了延雪平,说,女人天生有许许多多的痛,今天在外办我被主任训了一顿,心里都是火,明明都是他的错,我却朝你发脾气。我就是想找你安慰安慰我,没想到你也训我。你抱抱我吧。延雪平深感意外地发现梅梅满脸是泪水,认识她几年,没见过她流泪。延雪平的心一软,顺势抱住了她,觉得她的身子骨很单薄。梅梅哭泣着,说,我不想在外办干了,我想到你这儿干,或者我什么也不干。我知道我们女人天真、轻信,女人妩媚、任性,女人善妒,可女人最想要的还不是一个可靠的男人?我觉得你就是,我说给你生孩子不是随便说的,我都跟我母亲说过了。延雪平问,你母亲说什么?梅梅说,我母亲说,女人给自己喜欢的男人生孩子天经地义。

晚上,延雪平把床铺让给了梅梅,他跑到另一个房间的沙发上睡觉去了。很晚了,延雪平听见有人敲门。他慌忙穿好衣服开门,见雅风跟她丈夫走进来。雅风问,你怎么了?没事吧?延雪平心头一热,对雅风说,给儿子过生日了吗?雅风说,我问你呢。梅梅闻声推门出来,她只穿着睡衣,延雪平尴尬地介绍,这是我未婚妻梅梅。张云天眨巴着眼睛说,这么年轻啊。雅风没说话,拽了男人就朝外走。延雪平跟了出去,雅风说,你没事就好,我就是怕你有事,所以才来的。延雪平回来对梅梅说,谁让你出来的?梅梅委屈地说,我怕有人跑你这儿捣乱,所以出来替你挡子弹。延雪平说,那是我前妻。梅梅哦了一声,那么老啊。延雪平回到自己房间,梅梅推门进来,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的头问,她为什么不给你怀孕生孩子啊?延雪平说,我哪知道。

十一

一年半后,梅梅在生孩子时难产去世,儿子也随之夭折。当大夫告诉延雪平原因时,延雪平心痛不已——梅梅是先天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她第一次生孩子时,在美国的大夫就曾经警告过她,不能再生育,否则有生命危险。梅梅没有告诉任何人。延雪平拒绝所有人为梅梅的遗体清洗,他亲自做这件事,梅梅的眼睛好像是睁着的,她舍不得离开深爱的男人。延雪平静静地流泪,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他含着泪水,用毛巾一点一点把梅梅的身体擦拭干净,把她美丽的秀发梳理整齐。他开始给梅梅穿衣服,原来,她早就把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件黑色的长裙,是她在美国旧金山买的,是延雪平为她支付的五百美金。当时,梅梅问延雪平,心疼吗?延雪平说,这有什么心疼的?就是穿上像是修女。延雪平看见梅梅的嘴唇发白,于是拿出她平时喜欢用的口红,一点一点为她涂抹。延雪平还给梅梅化妆,他仿佛发现梅梅笑了,很幸福地咧开了嘴。在送葬那天早晨,延雪平把梅梅的遗体从冷冻箱里抽出来,见她脸上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着。因为延雪平老总的位置,来了很多人,都在旁边围观。延雪平婉言谢绝了下属的好意,亲自把梅梅的遗体放到担架上,那一刻,一没留神,他放得过于重了,听到咚的一声响,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冷冰冰地结束了。这一声是梅梅向他诀别,延雪平哭着说了声,实在对不起,摔疼你了。在墓地,延雪平问岳母,梅梅有心脏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岳母说,梅梅叮嘱我,不让我说,她说大夫告诉她只要注意,生孩子就没问题。延雪平问,您曾经跟梅梅说过,给一个喜欢的男人怀孕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吗?岳母愕然,没有,我多少次劝她不要生孩子,我甚至多次给她下跪。她虽然答应了,但还是有一天,我看到她有了妊娠反应,后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延雪平说,您应该告诉我。岳母说,梅梅用死威胁我,她说你喜欢孩子,她就是死了也要给你生一个。

多年后,延雪平去瑞典谈项目。在斯德哥尔摩,接待方幽默地对他说,你知道瑞典有个地方也叫延雪平吗?延雪平笑了,说,还有跟我名字一样的城市?接待方说,那是瑞典做物流最好的地方,你不去看看?延雪平决定带着几个下属去那个叫延雪平的地方看看,他就是好奇,对物流他并不感兴趣,因为这些年物资公司已经被他做成了上市公司。那几个老前辈都退休了,只有父亲当年的那个搭档被他留下做了顾问,这次也跟随他来到了瑞典。从斯德哥尔摩到延雪平乘车用了五个小时,到那里已经是黄昏了。延雪平不大,但很精致。晚上,接待方告诉延雪平,这里是诞生火柴的地方,有个火柴博物馆。我们在那里请你吃饭,博物馆一般人不接待,你是贵客又叫延雪平,所以破例一次。

晚上,延雪平走进火柴博物馆,看到那里已经摆了一桌西餐。有五个铜管乐手在演奏中国的《梁祝》,很有味道。延雪平和陪同的人一起坐下,他看到桌子上有一个很大的火柴盒,抽出一看,长长的火柴很是夸张,他不抽烟,但也点燃了一根。接待方说,雪平翻译成中文就是物流聚会的意思。大家一起笑了,老前辈对延雪平戏谑地说,你就是物流聚会啊。这时,突然进来一个中国小青年,愣头愣脑地问,是需要我做翻译吗?延雪平看到这个小青年,立刻站了起来,随即大家也愣住了——这个小青年长得太像延雪平了。小青年看到延雪平也木然地戳在了那儿,不知所措。接待方对小青年说,对,我们怕一个人翻译不过来,所以让人又叫了一个翻译。延雪平把小青年拽过来,问,你母亲是谁?接待方对小青年说,你别紧张,问你什么就说什么。这时延雪平说,你母亲是不是叫艾艾?小青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延雪平一把抱住了他。小青年茫然地问,你是谁?房间里很寂静,延雪平又抽出一根长长的火柴,递给小青年,对他说,你把这个给你母亲,就说是一个叫延雪平的男人给她的。小青年笑了,说,您叫延雪平?大家喊着,对,他叫延雪平!延雪平问,你母亲来这里有多久了?小青年说,我母亲来到这地方以后就没走,有很多年了。延雪平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你母亲为什么没走?小青年说,我母亲说这个城市的名字她特别喜欢。延雪平问,就因为这个?小青年点头说,其实我也感到很奇怪。延雪平又问,你父亲呢?小青年说,我父亲早死了,我都没见过他。延雪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怎么死的呢?小青年摇头,但又补了一句,我母亲说了很多次,如果我父亲活着,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一定会来这里和她相会的。

延雪平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说,我今晚要见你母亲,想让她帮我解开多年来藏在我心里的疑团,她答应这辈子给我个交代。你马上去告诉她,延雪平来到了延雪平,相会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说着,他要回小青年手里那根长长的火柴,嗖地划了一下,一团火焰升腾起来,把不怎么温暖的房间照耀得有了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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