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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风词话》论“真”

2011-08-15陈晓军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陕西杨凌712100

名作欣赏 2011年8期
关键词:词学词话词人

⊙陈晓军[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陕西 杨凌 712100]

《蕙风词话》论“真”

⊙陈晓军[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陕西 杨凌 712100]

《蕙风词话》作为传统词学的精彩总结和发展完善,集中了况周颐许多独到的见解。“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一句话指出了“真”在词学中的地位及内涵。《蕙风词话》在论及“真”这一命题时,不单就“真”论“真”,这种观点还渗透到“词心说”、“重拙大”三原则、“意境说”等词学命题当中。

《蕙风词话》“真” 词心 “重拙大”三原则

清朝是包括词学在内的中国古典学术和文艺的总结时期。各种词学理论,或对历史进行继承和发展,或对其他词学流派的理论进行扬弃。况周颐是其中最重要的词论家之一。论者多谓况氏代表我国传统词论的终结,其《蕙风词话》被界定为终结过去的词论著作。①《蕙风词话》将词的认识意义、艺术感染力与审美价值擢升到新的高度,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在词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②该书泛论历代词人,举其名篇警句,兼涉考据。《蕙风词话》在许多地方都论及了词学中的“真”这一命题,如“真”的内涵、“真”与词心的关系、“真”与“重拙大”三原则的关系等。

一、《蕙风词话》关于“真”的内涵

真实是文学的生命。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一贯强调真实性,无论是文学性质、特征,还是文学功能、效用都以真实性作为标准。文学需要真实性,词也毫不例外。但是,人们对词“真”的认识并不是在词产生的初期就有的,它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花间词人以及后来“娱宾遣兴”之词,多写女子容貌、形态、服饰、情态及闺房情景,在写法上也多刻意摹拟,很少有真情可言。直到李后主入宋以后,洗净宫体与娼风,以词写他的自身经历和生活实感,多国家之慨,把词引向言志抒怀的方向。《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③至此,词方可言“真”,亦即有真情存在。正如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一样,词体对“真”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些曲折。词至宋达到顶峰之后,开始衰落,词人多有刻意描摹之作,以至愈演愈烈,到清代词坛上呈现出一片轻佻浮滑、粗率空疏的局面。况周颐为针砭这种弊病,继承并发展以往词论和词学研究成果,提出了“真”的命题,即“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况周颐把“真”的重要性和内涵很明白地概括出来。

“真字是词骨”指出了“真”之于词的重要性,“情真、景真”是“真”的内涵。“情”即情感,包括性情、气质、灵感等来自主观的因素。“情真”即词中抒写的情感是词人自己的而非他人之情感,只有这样的词作才是好作品。因而况周颐说“窃尝谓昔人填词,大都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蕙风词话》卷一·五八)。④他称“情真”的词作为“性情厚”、“性情语”,而批评那些盲目模仿和一味抄袭之作为“盖天事绌,性情少者所为”(《蕙风词话》卷一·五○)。因此,在况周颐看来,学词作词都应根据各自的性情,不能勉强而为,所谓“性情少,勿学稼轩”(《蕙风词话》卷一·四九)即是这个意思。否则,作品既无真情实感,又无创造性,千人一面,失去情之真。但是,“情真”在况周颐眼中远不止这些,还包括情的表现方式,亦即“主张自然无为,反对勉强而为;主张朴实无为,反对雕凿而为”⑤。他认为,自然流出之情与有意为之之情是截然不同的,越是“雕凿”修饰,越是装腔作势,就越容易陷入纤佻、俗艳、尖巧之流弊中。因此,“唯此等句以肆日而成为佳。若有意为之,则纤矣。”(《蕙风词话》卷三·六○)“景”应指环境、景物之类独立于人之外而又在人周围的一些客观性因素。“景真”即是处在某种环境之中。但这里的真景是源于生活且经词人选择、加工、改造过的艺术景物,而不是词人周围的任何景物。他指出:“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韵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合阙,它题便挪移不得。”(《蕙风词话》卷一·四四)“景”必须吻合作家的创作意图,吻合人类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使人感到真实可信,合情合理,这才算是达到了“景真”。

况周颐提出的“情真”和“景真”是相互依存、相互渗透、不可分割的。事实上,作品中任何情和景都不可能是单纯的情和景,而是情景交融了的情和景,只不过“情真”偏于情,“景真”偏于景罢了。“情真”必须要有“景真”做依托,没有景做依附的情只是虚无缥缈的主观的东西,是表达不出来的,别人感受不到的。因此,这样的情也是毫无文学价值的,是成不了什么好作品的。“景真”也必须要有“情真”来渗透,“景真”是融入了“情”的景,孤零零的景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种客观存在而已,同样也成不了词家笔下的好景。因此,“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蕙风词话》卷二·八)

二、《蕙风词话》关于“真”和“词心”

《蕙风词话》卷一·二七这样说: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这就是况周颐的“词心说”。“词心”一词大概是从刘勰的“文心”转化而来。但刘勰的“文心”只是一般性地指出为文的用心,况周颐“词心”却是一种特指,它指词人在听风雨、览江山时,即艺术构思时感觉到的风雨江山外的“吾心”,是“由吾心酝酿而出”的一段“万不得已”的郁结情愫。这就明确指出了词所表现的对象非在外部世界,而在内部心灵的内化特点。“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词心就是这种万不得已的东西。“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这就是说,“词心”,亦即“万不得已者”,是“真”的前提,要有“吾词之真”,必须先有“词心”。但是有“词心”还不一定就能达到“真”,必须经“由吾心酝酿而出”这样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非可强求,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要实现这一过程,即由“词心”到达“真”,须“吾心为主,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众所周知,况周颐词论的核心在于意境,词心说正是意境说的顺向延伸与拓展。在意境说中,况周颐肯定了情与景的主从关系,即情为主,景为从;而词心说则进一步强调了情的统摄甚至替代作用,这就是用“情景”来代替“物景”。这一点可以从《蕙风词话》卷二·一七赞誉周邦彦词的情语中窥见一斑:

……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

可贵的是,况周颐在论述“词心”时,并没有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淖。他十分重视那种赤子之心的抒发,但又指出这种赤子之心并不是脱离客观环境、客观世界的主观情景,而是一种经历了丰富的人生体验以后返璞归真的境界。

三、《蕙风词话》关于“真”与“重、拙、大”之关系

“重、拙、大”是《蕙风词话》着重论述的核心命题。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高标作词“三要”,即“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其后又在他的《词学讲义》里补充说:“轻者重之反,巧者拙之反,纤者大之反。当知反戒矣。”

何谓“重、拙、大”,《蕙风词话》未直接做出简明的规定,而是散见于文中。

《蕙风词话》卷一·四指出:

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

卷二·八一中联系吴文英词又做了进一步的阐发:

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著,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敏密,先学梦窗之沉著。即致密,即沉著。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沉著之一境也。梦窗与苏、辛二公,实殊流而同源。其所为不同,则梦窗致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处,虽拟议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颖慧之士,束发操觚,勿轻言学梦窗也。

他还解释说:“情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沉著二字之诠释也”(《薰风词话》卷一·二十)。“情真理足,笔力包举之”是“厚之发见乎外”的另一种说法。“厚”不等于“重”。“厚”指含意厚、意味厚,亦即“情真理足”。词的情意深厚,可以包括出自真情的讽喻寄托,但不限于此,只要感触深,情意挚,都可称为“厚”。“厚”是“重”的基础和前提,没有“厚”就不可能有“重”。“重”是“厚之发见乎外”。所以“情真理足”是“厚”,“笔力包举之”就是“重”。可见,厚重之气格就来自至真之情,来自作家的性灵肺腑,况周颐论“重”就是从词的“情真、景真”的特点着眼的。

何谓“拙?”纵观全书,“拙”字和卷一·八“昔贤朴厚醇至之作”以及卷二“周姜词朴厚”中的“朴”字同义,质朴、真纯、真率、自然之意,而巧、矜、致饰、雕琢、勾勒以及颦眉、龋齿、楚楚作态等,则是“拙”的反义语。

验之于其词评,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五·一六中以“哀感顽艳”四字赞屈大均之词:

明屈翁山(大均)落叶词(道援堂词),余三十年前即喜诵之。“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时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末五字含有无限凄惋,令人不忍寻味,却又不容已于寻味。又“清泪好,点点似珠匀。蛱蝶情多元凤子,鸳鸯恩重是花神,恁得不相亲”。“红荣莉,穿作一花梳,金缕抽残蝴蝶蚕,钗头立尽凤凰雏。肯忆故人妹”。哀感顽艳,亦复可泣可歌。

“哀感顽艳”原意是说歌女所奏哀音,听者无论贤愚美丑,都受到感发而激动。况周颐在这里弃原意而生新意。屈大均为亡明遗民,其词《哀江南》四首,流露了沧桑之感和无可奈何的愁思。况周颐引录其中三首,用“无限凄惋”、“哀感顽艳,亦复可泣可歌”等语予以评赞。这“哀感顽艳”,就是说其情真语朴,有重纯朴素之美,亦即“拙”之美。

何谓“大?”《蕙风词话》中没有专条诠释。但是从况周颐在书中对某些词人的评价可以推断出“大”之所指。例如,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九六中评刘辰翁词,集中笔墨赞其振起词篇的“骨干气息”。所谓似稼轩的“风格遒上”,似遗山的“情辞跌宕”,有时也能略似东坡的“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等,也就是三家词的风格特点和文气表现,都可以用“大”来涵盖。“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则是刘词“大”处独具特点之所在。其他如言赵忠简词的“促节哀音”,梦窗词的“灏瀚之气”,党承旨词的“清劲之气”,刘秉忠词的“雄廓”,以及夏完淳、陈子龙、王夫之等人词的“含婀娜于刚健”等,都是说他们各自文气的特点,亦即言其“大”的具体表现。

由以上分析可知,“大”指大气真力、大气磅礴、宏大雄浑的词之气概、文气、风骨、风格等。情愈真,境界愈“大”;情愈真,词愈“大”。“大”必然包含有“真”,而“真”是“大”的内在精神。“重、拙、大”三者,虽然意义各不相同,但表现在词中,又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其凝聚点在“真”字上。“重者,沉著之谓也”,而“沉著,厚之长见于外者也”,讲求性情之纯厚,学养之深厚,真也;“拙”者: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纯任自然,不假锤炼,真也;“大”者:之于文气,要求有真气、生气贯注其间,亦真也。所以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重”是博大凝重的思想情感与真率质拙的词学语言的高度统一,是“拙”与“大”相融共济的结晶;在“拙”中亦须显出“重”与“大”的主旨;“大”也终究要受到“重”的制约。“重”、“拙”、“大”三者由“真”这条红线贯穿其中,“重”是强调情感真实,“拙”是强调自然真率,“大”是强调真情流露。“真”是“词骨”,“重”、“拙”、“大”只有以“真”为核心才能够树立起来。⑥况周颐提出“重、拙、大”理论,希望能针砭当时词坛轻佻浮滑、粗率空疏的弊病,旨在强调用质朴自然的语言,细密深致的笔法,真切地表达作者的至情真理。⑦

总之,“真”字像一根红线贯穿于《蕙风词话》全书之中,可以说是况周颐其他词学主张的理论基石。它是对宋词的别样的审美观照,代表着不同的词学宗旨。况氏以“真”为核心的词论尚有广阔的开掘空间,值得我们继续钻研。

① 王水照:《况周颐与王国维:不同的审美范式》,《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

② 秦玮鸿:《论况周颐之词集及其价值》,《作家》2009年第10期。

③ 白本松、王立群、孙克强:《简明中国文学史》,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④ 况周颐:《蕙风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本文《蕙风词话》引文均出自此版本。

⑤ 张利群:《词学渊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6页。

⑥ 张芝苹:《夏敬观对况周颐“重、拙、大”词学理论的阐释》,《天中学刊》2009年第3期。

⑦ 魏春吉:《〈蕙风词话〉中的重拙大理论》,《河南大学学报》(社科版)1997年第1期。

作 者:陈晓军,硕士,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文学艺术系主任,从事大学语文教学和中国古代文学方面的研究工作。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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