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由礼赞到伤悼的衍化
——以曹植为例论析建安诔文之新变

2011-08-15朱秀敏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名作欣赏 2011年8期
关键词:建安曹丕曹植

⊙朱秀敏[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由礼赞到伤悼的衍化
——以曹植为例论析建安诔文之新变

⊙朱秀敏[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东汉以来,私谥的盛行和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使建安士人们开始重视诔文中个体哀情的抒发,曹植的诔文创作体现出鲜明的私人化和抒情化的特征,亲友的密切关系和叙咏中的骋才抒情使曹植诔文成为寄托个人情感的文人之文。

曹植 建安诔文 哀情 私人化 抒情意味

“表之素旗”的诔文本是“累其德行,旌之不朽”的一种文体,“读诔”方可“定谥”,但东汉以来私谥盛行,贱不诔贵的约束被打破了,谥号与礼制渐渐分离,但述德与写哀仍是诔文的基本内容,而且在建安时期的文士们,尤其是建安之杰曹植开始重视诔文中个体哀怀的抒发。

一、建安时期诔文的创作观念

建安时期文士们非常重视诔文的创作,如曹植与邯郸淳初次见面即“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这当是“大夫之材,临丧能诔”观念的延续。

建安文人不但重视诔文创作,而且对诔文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曹丕《典论·论文》说“铭诔尚实”,稍后的桓范在《世要论·铭诔》篇中说:“赏生以爵禄,荣死以诔谥,是人主权柄而汉世不禁!使私称与王命争流,臣子与君上俱用,善恶无章,得失无效,岂不误哉!”二人都对诔文“考行迹,论功业”表现出来的“追虚”倾向有所批评,诔文的述德常常为死者讳,为已经终结的生命的礼赞不免会有溢美之词,而且诔文大多是代言体的形式,要做到完全地写实反而有违人之常情。在这种追求切实、反对虚饰的文风下,建安文人更多地把才力用到了对哀情的描述上,如曹植《上卞太后诔表》云:“臣闻铭以述德,诔尚及哀,是以冒越谅暗之礼,作诔一篇,知不足赞扬明明,贵以展臣《蓼莪》之思,忧荒情散,不足观采”,明言创作此诔的目的重在抒发对母亲的悼念之情,在曹植那里,诔文作为饰终之典,增添了更多的叙哀成分。发展到陆机,诔完全成了一种“缠绵而凄怆”的文体,述德的功能渐渐削弱了。

二、“由颂述体转向自抒体的曹植诔文”

建安诔文有曹丕《曹苍舒诔》、曹植《光禄大夫荀侯诔》《王仲宣诔》《武帝诔》《任城王诔》《文帝诔》《大司马曹休诔》《卞太后诔》《平原懿公主诔》、刘劭《文帝诔》、崔琰《大将军夫人寇氏诔》、王粲《阮元瑜诔》12篇,其中刘邵与崔琰之诔皆仅存四言,曹植独作8篇,着重分析曹植的诔文作品,即可看出建安诔文的新变。

(一)诔文创作对象的私人化

从创作对象来看,建安诔文已表现出很强的私人化特点,如曹植的诔文《武帝诔》是为曹操,即曹植的父亲;《任城王诔》是为任城王曹彰,曹植同母兄;《文帝诔》是为曹丕,曹植同母兄;《大司马曹休诔》是为曹休,曹植族兄;《卞太后诔》是为卞太后,曹植的母亲;《平原懿公主诔》是为曹之女曹淑,曹植的侄孙女;《王仲宣诔》是为王粲,字仲宣,曹植的好友;曹丕的《曹苍舒诔》是为曹冲,字苍舒,曹丕异母弟。诔文作者与诔主或为亲属,或为好友。作者与诔主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使作者别无选择要把诔文首先作为饰终之礼文,内容上应以颂德铭勋为主,但是他们之间密切的亲友关系,又很自然地将这种情感蕴含其中。

以曹植《文帝诔》为例,从序文可知此诔是一篇饰终礼文,诔辞在形式上明显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四言韵语,以记述功德为主,先从曹丕“受命于天”写起,然后极力铺叙其学识才华、品行、德政等方面取得的成就,对其功业用几个排比句喷薄而出,最后又对其薄葬行为进行颂扬;第二部分由“于是”一词引出,为骚体形式,描述了出殡时的悲痛场面,“痛”、“嗟”、“悲”、“悼”、“涕”等语辞之间全然不见往日兄弟二人的不合,寄托了对兄长深深的哀思。结尾部分:“慨拊心而自悼兮……结翰墨以敷诚”,曹丕40岁即卒,天地之间生命的短暂、脆弱与卑微,引发了曹植无限的慨叹,“写思”、“敷诚”,不止为曹丕,也为自己,同时也为所有的生命。刘勰曰:“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文皇诔末,旨言自陈,其乖甚矣”,既然已经肯定“傅毅之诔北海……始序致感,遂为后式”,随着诔文“致感”内容的发展,不免“自陈”,这并不“乖甚”,反而是诔文叙哀内容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李兆洛亦批评刘勰曰:“予谓文之繁缓,诚如所讥,使彦和见江谢之篇,更不知作何挥诋;至其旨言自陈,则思王以同气之亲,积讥谗之愤,述情切至,溢于自然,正可以副言哀之本致,破庸冗之常态。诔必四言,羌无前典,固不得援此为例,亦不宜遽目为乖也。”对这种前述其(曹丕)德迹,后抒其(曹植)哀情的结构安排,谭献认为“章法浑成”,“哀悼性散文的情或者意以及由此生发的美,都来自祭者与被祭者、写者与被写者之间的特定关系。只有从这种特定关系出发,化出特有的心态、感情、境界以至语言;才有可能使读者产生出美的谐应”,如果只是献给先皇的单纯的饰终礼文,恐怕不会有感切至深、顾影自怜的情感流露。

(二)抒情意味的强化

建安诔文在体制上仍沿袭两汉分为诔序和诔辞两部分,诔序一般首先交代逝者身份、卒时,然后以概括性的语句宽泛颂德、叙哀,接着用“何用诔德,表之素旗。何以赠终,哀以送之”之类的设问句或陈述句告诉我们作诔的目的,最后以“遂作诔曰”、“乃作诔曰”引出诔辞。诔序的颂德、叙哀部分仅是概述性的,是为后面诔辞细致而真切地展开叙咏在情感和气氛上作的铺垫。有时这部分内容也会省略,仅仅记述逝者身份、卒期,然后就是诔辞,如曹丕《曹苍舒诔》的序文:“惟建安十有五年五月甲戌,童子曹苍舒卒,呜呼哀哉!乃作诔曰”,给人一种悲痛欲绝、急于倾诉哀情的压迫感。诔序除曹丕是用散句外,曹植的诔序几乎全用四言韵语。从先秦至两汉,诔文经历了从无韵散体到以四言韵文为主的转变,这应该与在丧纪场合“读之以作谥”有关,也应该与赋体和骚体等韵文在当时的繁盛有关,为便于诵读,诔序也逐渐定型为以四言韵文为主。

诔辞在内容和体制上分述德和叙哀两部分。“选言录行”的述德文字以叙述为主,相比一般的歌功颂德的礼文,曹植的这部分内容描述更为细致,内容上也更为充实,可以《武帝诔》为例。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二月丁卯葬高陵,诔文作于曹操葬时。叙述曹操一生,从少年志学写起,颂扬其北扫袁绍、内修政术的文治武功,尤其是对其以少胜多、奠定统一北方基础的官渡之战的叙述甚有特色,从曹袁交好到袁绍背誓到双方列陈,最后曹军获胜,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拥徒百万,虎视朔滨。我皇赫怒,戎车列陈。武卒阚,如雷如震”,强烈的对比尽显曹操威武之气势,“茫茫四海,我王康之。微微汉嗣,我王匡之。群桀扇动,我王服之。喁喁黎庶,我王育之”,用整饬的排比句咏叹其护国安民的功绩。叙咏结合,于叙述中显其质实,于咏叹中骋其辞采,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单调,钦慕之情也倾吐在字里行间。

建安诔文的述德开始加入描写、议论、抒情性文字以形容绘饰,故实的征用也使语辞厚重典雅,更能让士人们显示才情的叙哀部分也成为他们寄托情感的才艺之文。为方便论述,我们根据创作对象的不同将建安诔文分成三类。

第一类以好友为对象,曹植《王仲宣诔》即属此类。曹植与王粲交好,建安二十一年,王粲随曹操征吴,次年春,病死途中,时年四十一,曹植为其英年早逝作文以诔之。诔文在叙述王粲先世功业和王粲本人的学识德操时已饱含了深沉的哀思,吴讷云:“唯《文选》录曹子建之诔王仲宣,潘安仁之诔杨仲武,盖皆述其世系行业而寓哀伤之意”,其中很多内容皆可以征之于史书,但多比喻、形容之辞。述德部分从其曾祖、祖、父的德业写起,阐述王粲的令德及文思、棋弈等方面的博闻多识,详述其先依荆楚,然后归操、并任祭酒,随军出征的生平经历,生如此之荣,而其早逝之哀又将令人何其悲痛。

作者除了以生荣反衬死哀外,还以哀景写哀情,如“哀风兴感,行云徘徊。游鱼失浪,归鸟忘栖”,还有回轨的灵,悲鸣的白骥,拟人化的手法仿佛告诉我们,风、云、鱼、鸟、灵车、白马尚且如此悲伤,人,尤其是昔日好友,又何以堪!作者又以回忆往日之乐突出今日之哀,往日宴会的场面刻画得越是细致,越是令人悲痛,“哀悼类实用性散文的美,来自特定的人物关系,来自由这种特定的人物关系产生的、非他人所能体验的独特感情以及感情表达的独特方式,特定关系表现得愈充分、愈巧妙,魅力就愈大,美学之味也就越浓”。随着情感的层层推进、逐步深化,作者也在变换不同的称谓,由前文的“侍中”、“君”的第三人称有节制地抒情到“吾与夫子”、“弃我夙零”、“予戏夫子”、“何寤夫子”、“子犹怀疑”、“要子天路”、“嗟乎夫子”的第二人称呼告似的直接抒情,赵幼文评曰:“前称君,而此称夫子,称谓变化,亦表达感情之变化。”痛定思痛,生命的易逝也在促使曹植思考生命的价值,从诔序中的“朝闻夕没,先民所思”到诔辞最后的“人谁不没,达士徇名。生荣死哀,亦孔之荣”,这种生荣死哀的达观是曹植借好友的早逝而作出的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追索,可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第二类以夭折或意外死亡之人为对象,包括《平原懿公主诔》《曹苍舒诔》和《任城王诔》三篇。

前两篇从写作对象来看,在文体上严格来说应该属于哀辞,也许是父亲过于宠爱他们,皆以成人之礼丧葬的缘故,才以诔文哀悼之。曹淑和曹冲年龄尚小,曹淑卒时只有百日,曹冲“十三而卒”,还没有多少功业可以记述。《曹苍舒诔》先用较为空泛的语句称赞曹冲的品性,然后因其“忽如朝露”的早夭引出后半部分对其送殡场面声势之浩大的描述,语辞藻饰,抒发的虽然仍是曹氏家族对曹冲的哀悼之情,但趋于细致、形象的绘饰使情感更加细腻、真切。《平原懿公主诔》应是曹植的应制之作。文章一开篇即用阴暗的悲风、霜雪形象和凋兰夭蕙的比兴塑造了一种忧伤、凄凉的情调,曹淑出生只有百天,更无功业、德行可述,曹植重在对其容貌、声音的描绘,以往日之“骧眉识往,俯瞳知来。求颜必笑,和音则该”对比今日之“号之不应,听之莫聆”,突出哀情,李兆洛评曰:“含意抑扬,而授辞婉委,此之谓不苟。其模容写貌,则安仁《金鹿》等篇所自出也”。后半部分详述治丧之隆重,治丧愈是隆重,愈是哀情沉重之体现,谭献认为此文的结构安排“叙嫁殇有致”。虽为套语较多的应制之作,面对美好而脆弱的生命,曹植也有着切身的感受,他曾在三年之中痛失两个幼女,他用哀婉、清允的语句表达了个人的感怀。

曹植《任城王诔》是其现存诔文中诔辞最短的一篇。任城王曹彰,字子文,曹植同母兄。黄初四年五月,曹植与曹彰、曹彪一同朝京都,会节气,曹彰暴死于洛阳。三人同来,却不得同归,而且是天人永诀,对此事,曹植悲愤难平。在诔辞中,曹植把笔墨着重放在对曹彰品行与武功的陈述上,尤其对曹彰北破代郡乌丸一事极力夸张,“矫矫元戎,雷动雨徂。横行燕代,威慑北胡。奔虏无窜,还战高柳”,丁晏评曰“写黄须儿英姿如见”,曹彰威武之形象跃然纸上。而对其暴卒,曹植仅“如何奄忽,景命不遐。同盟饮泪,百僚咨嗟”十六字而已,哀情戛然而止,个中的隐忍难言其实是内心情感积郁太深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第三类以成年女性为写作对象,以《卞太后诔》为代表。卞氏太和四年五月崩,曹植诔序明确了创作目的:“扬厚德”、“慰我情”,而作为女性,并无多少功业可述,曹植从才艺兼备、母仪天下、勤俭节约、谨微慎独等方面称颂其仁德,对母后的钦佩充满字里行间。人去屋空,物在人亡,“弃我何迁”、“今何不然”的叩问,凸显出失去母后庇佑后的孤寂、无助,“叹息雾兴,挥泪雨集。徘徊柩,号弗及。神光既幽,伫立以泣”,各种动态的情状描写,既有对母亲的追忆,也是个人生活境遇的悲慨。在母亲去世两年之后,曹植终于抑郁而终。

三、结 论

谶纬与经学在东汉的结合,对当时的政治、思想文化和社会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谶纬之学营造的神秘色彩随着东汉末年的社会动乱渐渐消退,原来的信仰体系轰然倒塌,使人们开始用迷茫、忧伤的目光反观自我。他人,尤其是亲友的死亡更是触动了刚刚觉醒的生命意识,实用性很强的诔文,即使是应制之作,也开始逐渐摆脱应用文的束缚,成为文人抒发哀悼之情的才艺之文。曹植的诔文,既有合于典章,颂述亡者德勋的颂述体式,如《武帝诔》,也有从典章中走出,抒发个体悲痛哀情的自抒体式,如《王仲宣诔》,可以说,他是第一位将礼仪性的诔和吐露真情的诔加以区别而进行创作的文人,自曹植开始,“嘉美终而诔集”的创作规范被打破了。

[1] 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3] 黄金明.汉魏晋南北朝诔碑文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李兆洛.骈体文钞[Z].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5] 万陆.中国散文美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

[6] 陈恩维.先唐诔文的文学化进程[D].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7] 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8] 赵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9] 丁晏.曹集诠评[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

[10] 后藤秋正,郭俊海译.哀辞考[J].佳木斯师专学报,1990:(3).

作 者:朱秀敏,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诗文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猜你喜欢

建安曹丕曹植
许昌市建安区举办“讲建安故事 诵爱国诗词”比赛
曹丕组织“驴叫葬礼”
86年冬,在建安红砖楼咏诗
七步诗
曹丕的击剑比赛记载
在不幸的婚姻里抱团取暖
曹睿给曹丕上的一堂亲情课
曹植辩鹿死谁手(下)
以“哭”占先机的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