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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钟英响 志士悲歌——《南社诗选》后记

2011-08-15北京林东海

名作欣赏 2011年28期

/[北京]宋 红 林东海

作 者: 宋红,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出版有作品选注《先秦两汉诗卷》《宴饮诗》等,传记《谢灵运传》《白居易》《李清照》等。

林东海,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出版有专著《诗法举隅》《古诗哲理》《太白游踪探胜》《江河行揽胜诗草》等,作品选注《李白诗选》《唐人律诗精华》等。

“要研究近代文学,对现实更有意义;干吗尽搞老古董!”人文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者注)严文井老社长生前曾分别劝告过我们,把注意力转向近代。可我们当时都没理会老人家的谆谆教诲,兴趣依然在古典。岁末年头,人文社急要出本《南社诗选》,时间短,约稿无人承担,我们想起老社长的话,从远古回到近代,便自告奋勇地肩负起这一重任,并得到管总士光兄的支持,于是有此“百日维新”之举。

当走进南社,欣赏几复风流,我们便为南社人的精神所感动。面对晚清的衰世和民初的乱世,南社中人不是选择独善其身,而是选择兼济天下,昂然奋起,匡时救世,所谓“笔墨已成空议论,江山未许恋莼鲈”(王德钟),所谓“人生需具匡时念,休向天涯闲处过”(谢树琼)。南社诗中,最最触目惊心的两个字是“头颅”,继承“戊戌六君子”之谭嗣同、光复会与同盟会之秋瑾的牺牲精神,南社中有不少革命志士都立誓要让自己的血肉之躯变成“血钟”,以唤醒民众,推翻满清帝制。周实丹诗曰“伤心乱世头颅贱,黄祖能枭祢正平”,宋教仁诗曰“恨未从军轻一掷,头颅无价哭无声”,黄人诗曰“铜山难论值,何物腐儒头”,汪兆铭诗曰“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些豪迈而悲壮的诗句,正是秋瑾“头颅肯使闲中老,祖国宁甘劫后灰”的继响。请看这样一份并不完全的南社烈士名单:周实(实丹)、阮式(梦桃)、宋教仁(遁初)、宁调元(太一)、杨德邻、陈子范(勒生)、周祥骏、范光启、程家柽、吴鼐、仇亮、姚勇忱、陈以义、陈其美、蔡济民、易象、邵飘萍……他们都在反清和反袁的革命斗争中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们中间有人同时是同盟会会员、中华革命党党员,也有人是曾与秋瑾并肩战斗过的勇士或是武昌起义中的英雄,作为知识群体中的先锋,他们的精神足以廉顽立懦。

南社诗中,使用最为频繁的意象是“剑”,如高旭诗“转痛酒徒空后死,悄磨宝剑带龙腥”,林学衡诗“酒酣拔剑气纵横,不学穷途阮步兵”,柳亚子诗“我亦十年磨剑者,风尘何处访荆卿”,饶真诗“英雄三尺剑,天地一戎衣”,王德钟诗“读书万卷宁甘隐,磨剑十年大有为”,温见诗“长城万里凭谁坏?把剑摩挲更问天”,周斌诗“晴窗无事焚香坐,快读庄周说剑篇”。更有不少南社中人以“剑”入字号,如被推为“南社四剑”的高旭号“剑公”,别号“钝剑”,俞锷字“剑华”,傅尃号“君剑”,潘飞声号“剑士”,别号“老剑”、“剑道人”、“说剑词人”。而南社名录中以“剑”入名号者远不止“四剑”,至少也有三十七“剑”!如朱慕家号“剑芒”、费砚字“剑石”、柳亚子自名为“磨剑室主”。与“剑”同时出现的还有荆轲、专诸、要离、豫让、高渐离等古剑侠之士。他们的诗词充满剑侠之风,有着扬眉剑出鞘的豪气,仿佛是为民族和民主吹响的号角,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他们对国家、民族、科学、文化、艺术诸方面问题的探究与求索,无不显示着学者的历史使命感和献身精神,哪怕是探究中发生激烈争执,乃至登报绝交,歌哭笑骂中也无不蕴含着一份坦诚、率真的古仁人君子风范。

南社之诗,多鄙薄追逐利禄者,讥之为“竖子”、“沐猴”、“烂羊头”之类。曰“竖子偷功成将相,英雄屈志老菰芦”(王德钟),曰“鬼雄入梦二三辈,竖子成名千百场”(傅尃),曰“只今世变虚相问,竖子成名貉一丘”(林学衡),曰“群雄沉霸气,竖子竟论功”(景耀月),曰“剧怜肝胆存屠狗,失笑衣冠尽沐猴”(高旭),曰“蹉跎岁月闲屠狗,颠倒衣冠笑沐猴”(古直),曰“晓闻云雾蔽长安,羊胃羊头天昼寒”(宁调元),曰“烂羊腐鼠矜余气,叹凤嗟麟证道心”(蔡寅),曰“堪笑烂羊皆录爵,可怜屠狗尽成名”(胡惠生),曰“死后人将烹狗例,功成谁博烂羊勋”(雷昭性)。这些抨击之词,也透露出南社中人对推翻满清之后,政界用人之腐败的愤慨与失望;也有些诗人原本就抱着功成身退的高蹈之想,如姚光(石子)在《北征歌》中所说“功成身自退,本不为名声。优游林泉间,愿做共和民”,周伟仁在《痛哭周烈士实丹》一诗的自注中说“烈士为余诗序有云:‘愿得田百亩,躬耕偕隐其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说到底都是学人而不是政客。如袁天庚(梦白)民国后拒不受官,称“宦海浮沉,非我所乐,愿以幕养贫,不愿以官致富”。胡韫玉(朴安)民国后应社友叶叶(楚伧)之邀一度出任江苏民政厅厅长,社友王文濡(均卿)致函曰:“宿学如先生,雅望如先生,教铎本有生涯,名山非无伟业,而乃徇故人之情,为厚禄之干,卿本佳人,何忍自污?甚为先生不取也。”胡韫玉后果回归书生本业。社友冯平(心侠)也给高旭(天梅)写过一封信,嘱高旭“今而后宜高卧深山,闭户著述,传不朽之业”,以为“法庭长吏,国会议员,暂承其乏,偶一为之,固无不可,视为舍此无以建事业,公无乃自待太薄乎?燕都为万恶之区,沪渎为丛垢之府,蹄迹遍地,浊尘蒙天,居之适足以蔽聪塞明,败德丧行。平又日夕祷祝公之勿复滞留,致为所污也”。高旭未能及早抽身,最终果为“浊尘”所污,留下一段至今尚未辨清的公案。总体上说,将百年前中国知识群体之所思所想与今日加以比照,不免生出“迢递元龙百尺楼”的慨叹!

南社诗人不仅其思想境界足以感人,其文化素养也有令人心仪者。阅读南社诗作的时候,我们常为当时知识人士整体上的文化素质而感叹,南社中人绝少以写诗为业,有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大学教授,也有律师、画家、金石家、科学家、工程师。不同行业,不同文化水平,他们的作品自然反映出不同风貌。但总的说来,却蔚然可观,比如中学教员胡蕴的诗:

微波绉面愁千叠,初月低眉恨一弯。(《朔风》)半床月色春犹冷,一枕乡心老自怜。(《近感》)看竹客来多刻字,折梅人过偶闻香。(《杂诗二十八首》其七)

春羹滑滑湖莼紫,夕院沉沉山月黄。尘梦随诗同冷淡,孤怀入酒激苍凉。(《杂诗二十八首》其廿五)

能闲随处是仙乡,扰扰尘劳亦自忘。灯火夜吟诗有味,林亭晓步树生香。宵闻风雨多寒梦,春在湖山几夕阳。自笑未能消结习,老来犹喜买书藏。(《杂诗二十八首》其廿八)

几乎每一首都风味隽永,清雅可玩。再如两度留学美国的中国植物学奠基人、生物学创始人胡先骕,是享有世界声誉的植物学家,他在美国读书期间能步清代樊榭山人(厉鹗)《游仙诗》韵,一口气写出《游仙廿绝》,第二次赴美前所作《诗别萧叔絅燕京》长篇古风,既有对朋友的抚慰,亦有对时弊的抨击,更有以科学救国的壮志:

萧郎二十风骨奇,崭然头角何嶷嶷。夜作雄文灵鬼泣,下笔造物听驱驰。溺饥时切痌瘝抱,矢心重把乾坤造。愿涉殊方求绝学,不甘牖下长终老。长途挟策献春卿,春卿不识真精英。碔砆鱼目征上选,遗珠弃璧空晶莹。挟策刘蕡嗟下第,束装买棹为归计。柳丝莫系远行舟,临歧握手空挥涕。我今亦往东海东,岂云破浪乘长风。同此安危兴废志,忍看横暴恣群雄。此行矢志拼孤注,不令白日等闲度。他年绝域回马首,与君戮力纾疆步。愿君为国善自爱,及时筹措赖君辈。树人百载憎迂缓,回天巨责无旁贷。长歌歌已心彷徨,一帆从此指遐方。离愁百丈莫能遣,朔云万里徒瞻望。

从这首诗可以领会,他之所以能取得骄人的成就,是发心立志的结果。与胡先骕的情况类似,化学家和教育家任鸿隽记述其在美国康内尔大学度寒假的《岁暮杂咏》,为南社诗坛带来一股清新的异域之风,是晚清“诗界革命”领军人物黄遵宪“吟到中华以外天”的继响。以绘画名家的黄宾虹,以书法名家的谢无量,亦诗才了得。本书所选黄宾虹三首古体诗《题朱生君实延龄遗墨》《贵池坞渡湖北垞古松歌为汪鞠友题》《题晴窗读书图为顾某作》,是字字珠玑的题画论艺佳篇,诗语之老到,见解之精辟,令人击节称赏;谢无量的《己酉岁未尽七日自芜湖溯江还蜀入春淹泊峡中观物叙怀辄露鄙音略不诠理奉寄会稽山人冀资嗢噱》是一篇诗体“入蜀记”,《次韵答马浮》律诗也笔法高妙。他们的作品并不比以诗文名家者逊色,因此更加令人钦佩与尊重。

南社诗人群体中的另一亮点是女诗人,风华绝代的吕碧城、侠肝义胆的徐自华、能文能武的张昭汉便是女性诗人的代表,她们的胆识与才情俱不在须眉之下,或者说俱在须眉之上。如徐自华的《谒岳王坟》:

狱成三字了英雄,坟在栖霞第几峰。半壁江山埋碧血,一生功业痛黄龙。饥餐胡虏悲歌壮,念切君仇怒发冲。宰木至今无北向,空怜顽铁铸奸凶。

文辞简括,情感深切,用事却流宕自然,其中既有对南宋王朝的讥讽,更有对英雄的痛惜,而且丝毫不见脂粉气,难能可贵。

南社诗人文化素养较高,加之受到清代“同光体”宋诗格调的影响,多以议论为诗,以学问为诗,诗中截取古人诗句和隶事用典之处俯拾皆是,这无疑给注释工作增加了一定的难度。所幸我们在古典文学领域里浸淫多年,加之有现代化的电脑检索工具,大大提高了释句、释典的效率和准确性。然而南社之诗大多是“旧瓶装新酒”,以旧典言新事,所以有些时候即便把诗中典事全部弄清楚,仍然不明就里。如汪兆铭的《感事》:

血钟英响满天涯,不数当年博浪沙。石虎果然能没羽,城狐知否悔磨牙。须衔剑底情何暇,犀照矶头语岂夸。长记越台春欲暮,女墙红遍木棉花。

“博浪沙”用张良刺杀秦王误中副车事,“石虎没羽”用汉李广事,“城狐”用《晋书·谢鲲传》事,“须衔剑底”用东汉温序事,“犀照矶头”用晋温峤事,“越王台”在广州,“木棉花”为岭南之花,然全诗到底“感”何事?不得其详。好在网络世界天高海阔,上网查找,发现有人将汪兆铭的《双照楼诗词稿》全文贴到网上,进入后再查,发现收入《南社诗集》第二册第二十八页的这首《感事》,在《双照楼诗词稿》中题为“狱中闻温生才刺孚琦事”,如此,所有典事便都有了归属。而且诗中以温序、温峤来指同姓之温生才,用典真是恰切巧妙,而这诗竟然是在清廷的监狱里写成的,可以想见诗人对典籍是多么的烂熟于心。而近代史上的许多事情,没有网络便会令我们手足无措。因为近代史是我们的弱项,如果没有网络,无论我们再怎样急出版社之所急,也不敢揽这个瓷器活儿。所幸很多地方网站都把南社诗人作为一方乡贤来加以纪念或加以研究。

网络提供了海量的信息,而信息的推测判断则是一项智力劳动。比如汪洋有一首《过叶森河桥》,叶森河在哪里?网络上没有答案,手边的中外地名词典里也未见著录。考虑到这一首之前的几首诗写到“过贝加尔湖”,故尔设想这一首也应该是乘坐俄境西伯利亚大铁路火车时的作品,因此便缩小了查找范围。但俄境还是没有叶森河,于是利用网络查找流经西伯利亚的河流,终于查到一条叶尼塞河,发源于蒙古,北流注入北冰洋,顺藤摸瓜,西伯利亚大铁路正要跨过叶尼塞河大桥,大铁路与叶尼塞河的交叉点正是东西伯利亚最大的城市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至此完全可以判定“叶森”河是诗人对“叶尼塞”河的拟音。

本书的完成首先要感谢胡朴安、柳亚子两位南社有心人所做的资料编辑与保全工作,感谢胡朴安编成《南社丛选》、柳亚子编成《南社诗集》全六册以及所撰《南社纪略》,还要感谢杨天石、王学庄先生编著《南社史长编》,对南社史料所做的爬梳与整理。更要感谢供职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友人乔秀岩先生赠送了以上八册资料的复印件。感谢开发了《四库全书》《四部丛刊》电子检索系统的北京书同文数字化技术有限公司总裁张轴材先生及其团队,感谢各大网站、各位网友为我们提供的便利,行文中参考了来自网络的很多信息,无法一一注出,于此一并致谢。我们工作中使用的另外两本参考书——郑逸梅编著《南社丛谈》(中华书局版),柳无忌、殷安如编《南社人物传》(社科文献版),也是从网上购得,送货上门的,向编者、作者和网络工作者表示感谢!还要感谢费振刚先生给我们提供参考书——孙文光主编的《中国近代文学大辞典》。在注释工作最紧张的时候,我们的两台笔记本电脑都出了故障,林清晖及时送来两台新电脑,才使我们得以继续工作,没有分心。谢谢清晖!

在这一百天的时间里,我们焚膏继晷,夜以继日,除了最必要的休息,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了书稿的写作上,为此放弃了与亲人相处的时间,也推辞了与好友的欢聚,在此向亲朋好友致歉,感谢你们的理解与支持!

感谢管士光总编辑委以重任,选注工作使我们在书斋里度过的这个2011年的春天格外有意义,其间经过了元旦、春节、“3·11”日本大地震(外加海啸、核泄漏)、“3·28”人文社建社六十年社庆、“4·5”清明节,眼见着窗外冬去春来,花开花谢,绿树成荫,我们尽量减少外界影响,全力投入工作,也享受工作。

南社诗人其实都是一百年前的年轻人,与他们相比,我们已入迟暮之年,在他们“少年精神”的感召下,我们也铅刀一割,聊发了一回“少年狂”。希望我们的《南社诗选》能对人们走近南社、了解南社、反思中国近百年的历史有所帮助。

因时间过于紧迫,有些选中的诗也只好割爱,更难免遗珠之憾,注释中亦难免疏失,望就正于广大读者朋友,以俟来日补正。

2011年4月于京华双清自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