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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一九六八(二)

2011-08-15董学仁

西湖 2011年10期

董学仁

和我同岁的比尔·盖茨

有位朋友说,喜欢两个聪明人,一个是比尔·盖茨,一个是我。

我笑了,眉头舒展。

心里在想,那比尔·盖茨可是大名鼎鼎,全世界都知道。但是,全世界很少有知道我的,你碰巧生活在中国大陆,才可能同时喜欢这两个人。

朋友说,你知道吗,你和比尔·盖茨,是在同一年出生的,1955年。

我知道。

如果你生活在中国香港,很有可能,喜欢的是比尔·盖茨和周润发,周润发也是1955年出生的,在中国大陆和港台的电影演员里,是最聪明的一个。我还想起来,办公电脑的同一个文件夹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少年时代的我,一张是少年时代的比尔·盖茨,都是1968年拍摄的。

我的那张少年时代的照片,会让我想起我爹。

那一年,我爹不再是编织厂的厂长,他去了区里新建的备战仓库,作为负责人,登记、看管和发放那些准备打仗的民用物资。我去过那家仓库,在市中心,挺大的一个院子,四周是库房,堆着木杆、木板、水泥、玻璃、铁管,除了有一些防备原子弹的口罩和胶皮雨衣,倒像一家普通的建材仓库。也许,在越来越贫困的日子里,能够准备打仗的民用物资,也就只有这些了。其实我不知道,那一年中国与苏联的边界上,乒乒乓乓地出现了上百次军事冲突,虽然都是小打小闹,终究会引起大的争斗。看到仓库门前备战仓库的牌子,我还以为是准备同美国打仗呢,美国正在打越南,中国的人和武器都在支援越南前线,那场战争,谁也说不定,会不会打到中国。

让我想起我爹的,是照片上我穿的那件带有金属拉链的衣服。那一年,我爹去了一次北京,三天以后回到鞍山,带回一瓶茅台酒,一支英雄100号钢笔,一件带金属拉链的衣服。我还记得,这几件东西的价格差不多,都在十元钱左右,不像现在,一瓶茅台酒涨到了一千多元,和抢劫一样。当然,那时一般的城市工人,每个月的工资才几十元钱,十元钱左右的茅台酒,他们也喝不起。只有像我爹这样酷爱喝酒的,很不容易去了趟首都,不带回一瓶好酒,决不罢休。

我爹和别人不一样,他喜欢传统的名牌产品,还喜欢所有的新产品。当时在我们城市里,人们穿的上衣,都清一色地使用塑料纽扣,以至于我穿上北京带回来的有金属拉链的衣服,很长时间里,没有人能够叫出它的正确名字:夹克衫。穿上那件衣服,我别提多精神了,一个人在家时,把那个金属拉链,上上下下,拉了几十次几百次,还特意跑到市中心的照相馆,花了两角三分钱,拍了张一寸的照片。

又是很长的岁月,流云一样飞来,流云一样飞去。每当我开始忘记我少年时代的脸,那张照片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算起来,那张照片,是我出生以后的第二张照片。十三岁,读中学的前一年。我的喉结凸显出来,我的青春期已经开始,我的样子文质彬彬,我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已经近视了,五六百度,高度近视,只是没有去医院检查视力,没有去眼镜店购买近视镜。

那个年月,不管是中学小学,没有一个戴眼镜的。近视眼相当少见,只有特别爱看书的人,才会近视。在鞍山市区,眼镜店只有一家。眼镜很费钱,我们买不起。我们在活着,而不是生活。

另外一张照片,比尔·盖茨的那张,是在西雅图湖滨中学拍的。

他虽然和我同岁,却已经在中学就读一年多了。那是因为美国不是中国,小学生的入学年龄是五岁,比我们早了两年。他们的时间还是弹性的时间,更早一些也可以,但家长们考虑到,等到孩子的情感发育、社交能力、领导才能,都比较正常了,才是不早不晚的时候。情感发育,社交能力,领导才能,美国文化更注重这些,孩子们将来的生活也更需要这些。所谓的领导才能,大概体现在孩子知识面广,说话成熟,逻辑性强,发言水平高,有分量。1960年代,美国人的生活也不太富足,可是他们为孩子们规划的,是健康和快乐的发展。

说他们不太富足,是有根据的。比尔·盖茨所在的湖滨中学,买不起一台电子计算机。那还是一所私立学校呢,学费高于公立学校,也还是买不起。那时,电脑技术还处于发展的初期,一台电脑要占去一个大房间,有长达几英里的线路连接,价格也昂贵,几百万美元。另一种说法是,整个美国的中小学都没有电子计算机。据说,湖滨中学校方的教育思想相当活跃,他们并不把目标订死在为大学输送人才这一点上,只因为他们的毕业生,百分之百进入大学,需要重视的是发现和培养天才人物。湖滨中学就用募捐来的三千美元,购买了一家公司计算机的使用时间,配备了一台可以回传文件的终端打字机,用来开发学生的计算机能力。我在那张照片上看到的,是比尔·盖茨和他的一位同学,就是后来与他一起创建了微软公司的人,在放置终端打字机的房间里,专注地盯着它的屏幕。

就在那个房间里,白天找借口逃课的比尔·盖茨,晚上也要悄悄溜进去的比尔·盖茨,占用了大部分的计算机使用时间,很快就花光了学校募捐来的钱。那年他十三岁,学会了编程语言,还学会了做一名黑客。然后,他用编程与做黑客的本事,为一些公司的计算机系统编制程序、查杀侵入的病毒。按照当时的美国法律,公司不能给一个中学生发放与工作相应的薪水,于是给了他相当多的计算机使用时间。这下可好了,足够他和所有的同学使用的了。

好多年以后,他成了全世界青少年励志进取的榜样,也成了全世界中年人追求财富的榜样,关于他少年时代的传奇故事,沸沸扬扬,铺天盖地。这让我有些迷惑。相当多的中文版本的比尔·盖茨传记,长篇的短篇的,都有意改变了他少年时代的形象。

比如说,人们普遍认为,他是像爱迪生那样的发明家。爱迪生设计制造的电灯,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亮度;比尔·盖茨设计推广的电脑软件,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生活。爱迪生好像说过那样一句话,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重点在于那百分之一的灵感。这样的名言,有点不符合中国唯物主义者的胃口,于是只留下前面“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一部分,重点也变了,成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就这样,比尔·盖茨来到中国,摇身一变,成了坚持不懈、勤奋努力、刻苦成才的楷模,用来教育和鼓励所有的中国少年。

这就让我想到,比尔·盖茨如果生在中国,会不会因为坚持不懈和勤奋努力,成为世界上的重要人才?具体来说,在1968年,他如果是中国的一个少年,他会做些什么?

他的爸爸是一位律师,在1968年的中国,律师这一行业消失了,社会陷入混乱与疯狂,于是,他不可能继承律师父亲的理性与逻辑、严谨与热情。他的外公是一位银行家,在1968年的中国,过去的银行家早已成了政治贱民,还会再一次被抄家和批斗,于是,他只有同母系亲属划清阶级界限的份儿,不可能继承他们善于理财的观念、能力。还有,在1968年的中国,他无论在哪一所中小学校读书,都不会有接触电子计算机的任何可能,那时候中国只有极其有限的一些计算机,忙着运算与原子弹、氢弹有关的数据呢。再退一步讲,他酷爱读书,又有极强的记忆力,可是,他读的不会是在美国读到的《圣经》、《拿破仑传》、《世界百科全书》, 那时候他只能熟读和背诵中国伟大领袖的著作,被培养成“敢批判,敢斗争,革命造反永不停”的革命接班人。这样的接班人,与世界上的重要人才,恰好是南辕北辙,越是勤奋,离得越远。

我现在想到的是,爱迪生的名言应该修改一下,变成这样的一句话: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一的汗水,再加上百分之九十八的正常环境,其中的每一项都不可或缺,但它们各占的比例不同。

我们手中很少的钱

语文课本很薄,十几篇课文,用不了两天就看完了。我和我的同学不一样,喜欢阅读带有文字的东西,按照他们的描述,在厕所里看见一张有字的纸,我也要捡起来看。

实际上,当时我们上厕所用的,都是北京寄来的 《人民日报》。那是一份大版面的报纸,四个版面,足够擦几次屁股的啦。但是,我们必须注意看一下,避开印有领袖画像的地方,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我们无限热爱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另外一个原因,是你一旦用印着领袖画像的报纸擦屁股,会被打成反革命,那可就惨了。我看见一个倒霉的学生,那天拿的报纸,几个版面都有领袖画像,结果屁股也没擦,提上裤子就回了教室。遇到那种事情的,我相信,不仅仅是他一个。

我喜欢看报纸,不管是不是厕所里的报纸,从头看到尾,第一版到第四版,再从尾看到头,第四版到第一版。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各地新编了语文课本,都是从报纸上扒下来的革命文章,还没有报纸上的好看呢。报纸上的可都是新文章,用的都是新词汇,新语句,浪漫抒情的、豪言壮语的、革命口号的、慷慨激昂的,经常看得我热血沸腾,用不了多久,我那文质彬彬的少年脸孔,会被报纸上的词语改变。

就这样,一些新的词汇,新的语句,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头脑里了。有时候,还是一句完整的话,也刻印在头脑里面。记忆更深一些的,我想是下面这句:

《人民日报》宣布,截至1968年底,我国国内公债已全部还清。我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既没有内债,又没有外债的强大的独立的社会主义国家。

这句话叫我,也叫全国的人兴奋无比。我们没有钱,我们受苦难,我们营养不良,长得矮小,这时候全都找到了意义——原来,我们的国家要还清外债和内债,才能成为强大的独立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要和国家同呼吸,共命运,国家强大了,就是我们的幸福。

中国人的心理,让我们觉得,向人借钱是不体面的、甚至是羞辱的事情。传统的中国农民,长期处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下,对债务天然有一种恐惧心理,害怕欠债,不敢欠债。还有,我们中的很多人,一生里不管有多少次改变,唯一不变的观念是,既不向别人借钱,也不把钱借给别人。记得在结婚以后的1988年,我想买一台彩色电视机。那时候,我从大学毕业了五年,工资每月56元,加上妻子的还不到100元,而一台电视机呢,最普通的牌子,本省生产的,十八英寸的,也要两千多元钱,相当于我们两年多的家庭收入。仔细数了一下,我们积攒的钱还不够,差了几百元,等到下一年再买吧。过了一年,省吃俭用又积攒了几百元钱,可是我们的国家,好像与我们开玩笑一样,也把电视机的价格涨了几百元。按照这样的规则,我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电视机。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向别人借钱。我的历史经济学的知识告诉我,在1960年代开始时,大跃进以后的国民经济跌到谷底,国家就发布了文件,把饼干糖果等物品都算作奢侈品。再将奢侈品的价格抬高数倍,让民众手中残存的钞票,尽快回到国家的库房。不然的话,它怎能保证既无内债、又无外债呢?我们是聪明的民众,知道并理解国家的想法。

既无内债、又无外债,这句十分响亮的口号,让我们无比兴奋的口号,也是农耕国家中的农民意识里面,特别封闭和愚昧的那部分。用农民能听懂的话说,春天播种的时候,你家没有种子,向邻居借了五十公斤,到秋天你收获了一千一百公斤粮食,连本带利还了邻居一百公斤,你还剩下一千公斤,一家人可以活下去了。

世界早已进入了信用时代,我们这个民族,也早已进入了信用时代。我看到的资料说,清朝在它的最后一百年里,曾经利用举借外债和内债两种方式,筹到二亿多法郎,从一个欧洲国家那里,成功地赎回了京汉铁路,然后用铁路营运的收入,还清了所有的债务。那时候,不用这样的方式,就收不回那条重要的铁路,你又不能像古巴的卡斯特罗,执政以后把所有的外国资产,强横地收归国有。

有时候,我们以为时代在前进,但实际上在倒退。一旦没有了借贷关系,现代银行就失去了意义,我们就回到了很古老的年代。当我们这些小学生们,在《人民日报》的带领下,把既无内债、又无外债当做了独立和强大,深深地为此自豪的时候,该是多么的无知才能无畏啊。

一般来说,当一个国家出现了赤字财政,除了举借内债外债,还有几种做法也能达到平衡,但是,都没有借债的方式显得公正。比如说,国家可以公开地提高税收,这种方式很像强盗的抢劫;比如说,国家可以强制性地提高垄断产品的价格,这种方式也与强盗相似;比如说,国家可以悄悄地狂印钞票,让民众手里的钱贬值,这种方式也很像盗贼的行窃。相比起来,向民众发行国债,按照协议定时还款,付清利息,还算是把民众当成了平等的对象。1949年以后,1958年以前,中国几次发行了面向民众的国债,1958年以后停止发行。到了1968年,为期十年的国债还清了,加上在三年以前的1965年,还清了欠苏联的那部分外债,才有了《人民日报》的郑重宣布:截至1968年底,我国国内公债已全部还清。我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既没有内债,又没有外债的强大的独立的社会主义国家。

但是在各行业生产都不景气的1968年,我看到了另外的一些消息,多多少少,都与国家的财政收入有关。

一是先前的那些民族资本家,他们的企业从公私合营再转为国有化,曾经由国家折价,全部放在银行里,但他们可以领取折价后的利息。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那些利息全部停付,没收并上缴国家。

二是那场革命制造了以百万或者千万为计算单位的叛徒、特务、走资派、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反革命资产阶级分子和反革命知识分子,国家发出了《关于进一步实行节约闹革命,坚决节约开支的紧急通知》。《通知》中规定:叛徒、特务、走资派、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反革命资产阶级分子和反革命知识分子在银行的储蓄存款,实行冻结,不准提取。

看来,强大的独立的国家,也还是需要很多钱的,除了内债外债的方式,还有很多方式,可以得到它需要的钱。

你想不想嫁给军人

到了网络无所不能的时代,只要你付出时间,浩如烟海的网页上,很多东西都可以查到,它代替了你的一部分记忆。没有代替的,是你的思想。你思想什么,你怎样思想,你思想的质量高低,那可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我,以及每一个人年岁渐长,都会对现存的时间、未来的时间比较敏感,比较起来,相对模糊一些的,是逝去的时间。这对于以编年史方式回忆以往的人,可不是件好事。一个非虚构文学的写作者,他要颇费力气地回想起,在他的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早以前,每一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最大的麻烦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的记忆里,那些比较雷同的、只能以整段时间描述的记忆里,打捞出某件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真的要考虑良久。比如,他的大哥结婚的那一年,为什么不能是1969年,为什么只能是1968年?他怎样确定,他能够确定吗?

事实上,我也是刚刚确定了,我大哥结婚的时间,真的是1968年,他从解放军部队复员回乡那一年。

我大哥身材不高,长相还算精神,但他最有利的条件,是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身份。整个社会上的人,包括不满一岁的孩子,都划到了中国政治的等级制度里面,三六九等,命运不同。参加解放军的人,都是政治可靠的革命军人,在政治身份上,没有什么需要忧虑的了。复员转业之后,他们仍然有一个稳定的政治地位,那可是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还有,不管社会上提供的工作机会多么稀少,从军队回来的人,都由政府安排,到国营单位、集体单位工作,端起铁饭碗,成了青年一代中的幸运者。我大哥还在部队时,他的照片就转到了一位女孩子手里:穿着醒目的草绿色军装,军帽上有红色五角星,军帽下有端正的面孔。他的右眼下还有一道不浅不深的月牙形的疤痕,颜色略暗,是小时候住在乡下,被一匹马踢伤的。一道疤痕,并没有影响到他对女孩子的强大吸引力。那是崇尚军人的时代,平民阶层的女孩子,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已经嫁给了军人,另一种是希望嫁给军人。

至于好找对象的女孩子,大部分是服务行业的,商店的女售货员,饭店的女服务员。她们都穿着统一的工作装,的确良的,白色,有翻领,显得精神,显得漂亮。比起其他的女孩子,她们的优势在于自己的工作环境,雨淋不到,风吹不到,没有深黑色的油污,一不小心,涂抹在青春的面孔。

还有,在物资紧缺的日子里,生活很不容易。尤其是粮食紧缺的日子里,服务行业的女孩子,借着工作上的便利条件,常常把没有粮票买不到的东西带回家里,比如被压碎的糕点、卖剩下的馒头,虽然不会是经常的,但家里的生活就容易多了。这种情况,就像我在一本外国小说里看到的情景一样。那本忘记了名字的小说里,小镇商店的女售货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们当了售货员不久,就找到了好对象,一旦结了婚,再也不来上班了。

另外比较受欢迎的,是有轨电车上的女售票员,她们容易找对象的原因,除了她们穿着整齐的工作装,还因为她们的工作,与男青年的接触比较多,在钢铁工厂里工作的男青年,上班下班,都要坐在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上,每天一两个小时,呆呆地看着车上的年轻售票员,很容易产生好感。

和我大哥处对象的女孩子,身材较高,长得漂亮,在一家国营饭店当服务员。如果我大哥不是一个军人,很难找到这样好的对象呢。许多年后,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原因,我大哥的头脑敏捷,文笔流畅,在军营中的空闲时间里,一定给只见过照片的漂亮对象,写了很多表达感情的通信。

这样推测的依据,是我大哥从军队复员,安排到一家生产无线电器材的工厂,直接进了办公室,负责宣传工作。工厂出了一种新产品,报纸上要做宣传,派来了记者帮助我大哥写稿子,结果是整个版面的通讯报道,记者只改了其中的几个字,其余的四五千字都是我大哥写的。有这样成熟、流畅的文笔,我大哥想必会利用他的长处,给漂亮对象写一些情书。那时是革命年代,情书却不叫情书,只是男青年和女青年之间,带有感情成分的往来信件而已。

在部队时感情已经谈成,我大哥回到鞍山不久,他们就要结婚了。可是,结婚住的房子,成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那个无线电工厂才建立几年,卖产品挣来的钱,除了开工资就上交给国家,拿不出钱给工人盖房子。即使有钱盖,大家也要排队,我大哥面前,还有几百人在眼巴巴地等房子呢。

在他参军之前,我家六口人,我爹我妈和四个儿子,住得还算宽敞,一个二十平方米的居室,一个十五六平方米的厨房。当他五年后从军队回来,居室和厨房都没有变化,仅仅是漏雨的屋顶,每年都要换几块新瓦。新媳妇要娶来了,总不能和大家住在一起吧?

好在我家的房子的东面,还有很大的一片地方,那里曾经是大跃进时期一个幼儿园的操场,后来都成了我家种粮食和蔬菜的地方,郁郁葱葱的,像是城市里的乡村。我们可以在房子的东面,再接出一间小一些的房子来,用它做厨房,把原来的居室和厨房,改成两个居室。

砖是不成问题的,借一辆手推车,到附近建了一半就废弃的工厂,去拆那些别人拆剩下的旧砖,地面上没有的,可以从地基里挖出来,整块的,大半块的,拉回来就可以了。木料也好办,买回一些旧房梁、旧门窗,也能将就着使用。劳动力更不成问题,我爹领着我们哥四个,二十四岁的大哥,二十岁的二哥,十七岁的三哥,十三岁的我,盖一间房子足够用的了。趁着盖房子的热乎劲儿,我们还从二十米之外的公用自来水那里,接来了自来水。那是很费力气的一件事情,我爹一直想做而没有做,现在他的大儿子要结婚了,他舍出脸来,去他以前当过厂长的两个工厂,要来了铁管子和水龙头,终于让我们一家人,不用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到外面去挑水喝了。看到自来水在我家哗哗流淌的时候,一家人的心里,那个乐呀。

大哥结婚那天,屋子里的正中央,挂了一张毛主席像,左右两边挂的都是毛主席语录,实际上是一条语录,分开挂在两边。左边的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右边的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婚礼仪式也很简单,新郎新娘要站在毛主席像前,向伟大的革命领袖三鞠躬,然后唱那首“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红色歌曲。这支歌,是和来宾们一起唱的,本来还要一边唱一边跳忠字舞,但房间里跳不开,也就免了。我在邻居那里看到的婚礼,就是边唱边跳,非常热闹。虽然那些忠字舞,只有简单的、丑陋的几个动作,像是一种巫术仪式。那时的婚礼,叫做革命化婚礼,大都一个模式,新郎新娘交换的礼物,大都是两枚红色的毛主席像章,互相别在对方的胸前。最后都有来宾讲话,希望新郎新娘积极参加革命运动,做毛主席的好工人。

虽然举办婚礼,却不用安排饭菜,请大家吃几块喜糖、抽几支喜烟就行了。现在想起来,那也是政府有意的安排。凭着到政府领取的结婚证,新郎新娘可以得到几尺布票,加上事先积攒的,可以买布做一床新被褥。有了结婚证,还可以得到糖票,买来几公斤糖果。买香烟也是要票的,但是凭着结婚证,会得到几张香烟票,买来十盒握手牌香烟,一毛四一盒。这些都是政府对我们特别的照顾。如果政府再给一些购买粮食的限额,我大哥就能请来宾吃一顿饭了。

来宾们看过结婚仪式,享用了喜糖和喜烟,就留下礼物回去了。他们的礼物,是几十本《毛主席语录》,几套《毛泽东选集》,还有两个比洗脸盆略小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十几个比茶壶略高的毛主席全身石膏像。摆了一桌子的石膏像,成了我们家的负担,必须细心看管,弄脏了不行,弄坏了也不行,那将是对伟大领袖最大的不忠,那将是后果严重的政治问题。

没有路的路

我的三个哥哥,都与大学无缘。

大哥中学毕业那年,是1961年。那一年,鞍山的三所大学停了两所,随着大跃进的失败,全国各地一拥而上的大学又一哄而散,差不多回到了新政权建立以前的水平,去外地读书也不容易了,只好去当军人。幸运的是,凡是当军人的,本来就根红苗正,从军队复员,等于从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里毕业,政府会给安排较好的工作。

二哥读完中学,已经是1965年。大学招生的数量不见增加,但国家经济有一些好转,找工作变得相对容易,他到一家新成立的手工业门市上班,跟着几个年老的白铁匠学手艺。那也是一种幸运,他要是晚一年毕业,可就坏了,赶上文化大革命,工作也找不到了。

革命,仇视一切、排斥一切又压倒一切,这在中国已经是传统。大革命开始的1966年,中国的大学被否定,所有的大学停办了,但毕业的学生不能走,要和学校里其他年级的学生一起,停课闹革命。中学里的学生也不能毕业,他们戴着红卫兵袖标,手拿长矛大刀,以及抢来的军用武器,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拼死搏斗。那些恰好在新政权建立后出生的孩子们,从刚懂事那一天起,接受了系统、完整、偏执、激进的阶级斗争教育,在他们十六七岁时,愚昧懵懂,心有恐惧,满腔仇恨,血气方刚,成了毁坏文明世界的主要力量。到了1968年夏天,革命形势十分明朗,他们为伟大领袖清除了所有的政治威胁,完成了自己的政治使命,他们应该解散红卫兵组织,离开学校了。

我三哥的两只眼睛都近视,三四百度,不戴眼镜。那时与现在不一样,除了特别喜爱读书的人,中学生里近视的很少,虽然三哥也参加了红卫兵组织,但不能参加他们的武斗,他的视力模糊,看不清自己人和敌人的脸面,把武器交给他,万一误伤了同伙,怎么办哪?这样一来,他打死别人的机率,他被别人打死的概率,全都小了很多。我们家里也放心了,即使大地充满血腥的气味,即使空中飘来尸体的恶臭,也与我们家无关。

与我们有关的,是他毕业的前几个月,党和政府,开始做中学生毕业的有关准备。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从1966年到1968年,中学里积压了三个年级的毕业生,全国的数量有一千多万人呢。也就是说,在我三哥毕业这一年,是与他前面两个年级的学生一起毕业的,人数还相当多。

与我们有关的,就特别留意。我们知道大革命一开始的1966年,就宣布大学停办了,但现在按照报纸上说的,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全面胜利,像是就要结束的意思,这大学可能会恢复,我三哥可能会上大学呢。可是盼来的消息不容乐观。伟大领袖在一份关于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文件上批示,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伟大领袖批示的时间是7月21日,所以那种革命的大学又叫七二一大学。等到它们办起来的时候,即使与真正的大学有几分相像,我三哥这样的中学毕业生,也不能直接走进校门。升学这条路,彻底堵死了。

报纸上还有一篇文章,引起了所有毕业生家长的注意。文章传达了伟大领袖的重要批示,规定了中学生毕业的分配方向,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厂,面向基层。邻居李大叔刘大婶王大伯赵大姨都聚到我们家,一起商量这四个面向,让孩子去哪里好。商量的结果是大家都没了信心。谁都愿意去鞍钢的工厂上班,可是,你看,两年多的大革命,工厂的工人也参加了革命组织,分成对立两派,你死我活地打,最严重的时候,鞍钢的大部分高炉都熄了火,让鞍山的空气都变得干净了。鞍钢是这样,其他的工厂就更乱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到正常生产,现在不可能招收新工人。商量来商量去,都叹了一口气,说是面向工厂,但工厂不招工,去边疆也是边疆的农村,去基层也是农村的基层,算起来四个面向,实际上只有一个农村。

大约是那年春天,北京有了具体的消息。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发了一个《关于分配中学毕业生的通知》,强调动员“三届”毕业生上山下乡。通知引用了伟大领袖的指示:“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城市的中学毕业生,本来算不上知识分子,可是,革命委员会里的革命者,善于玩弄文字,玩弄概念,更善于玩弄百姓,他们仅仅把中学毕业生换了一个名称,叫做知识青年。这下就行了,中学毕业生成了知识青年,与知识分子沾上了边,他们必须提高觉悟,立场坚定,听从伟大领袖的号召,“自觉地报名下乡上山,服从国家的分配,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

邻居王大伯是个工程师,当初在苏联学的钳工。在人少的时候,他悄悄地对我爹说,大学不招生,工厂不招工,这也叫国家分配?把上千万人驱赶到农村去,在苏联就叫做流放。我爹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闭嘴,不再说了。这样胡乱讲话,被革命者听见了,肯定要进监狱的。

问题没有像报纸上说的那样简单。如果按报纸说的,叫做国家分配,我们可以谢绝这种分配,不去农村,留在家里,和一家人同喝一只铁锅里的稀粥,过一家人贫困却能团聚的日子。但是,一旦把上山下乡当成伟大领袖指出的革命方向,当做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战略部署,那可就不一样了。凡是有中学毕业生的中国家庭,必须无条件地执行。当你面临的是一个政治态度问题,一个政治立场问题,就不会征求你的同意,你不自觉也得自觉,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下乡的日子,定在了9月的一天。我三哥带走的东西,只有一床被褥,一个脸盆,一个饭盒,一双筷子。他们在学校登上了解放牌大卡车,在车厢周围站了一圈,神情木然,有点像几个月前,被他们揪出来游街批斗的各类犯罪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