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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

2011-08-15赵老二

椰城 2011年10期
关键词:黄皮杨桃宴席

■ 赵老二

房子是石头的。一个一个分层次地裸露着。那时经常下雨,空气没那么干燥。你不难发现墙上经常爬着苔藓,甚至是一棵小树。童年的我们爱种花,我家的围墙上我放着几盆花。日出花开,日落花枯。童年那些年,我每天都惦念着我的花。围墙有两米多高,水泥墙,我每天爬几次。看花,给花浇水。伙伴们都这样,但我似乎比他们更加疯狂。我们在墙缝上塞上一小撮牛屎,插上一枝花,不久之后,花便顺势生长。

按照方言大意翻译,花叫中午花。中午时花开得最为灿烂。灿烂之后开始枯萎凋谢。你只要截下一段花枝放入土壤里,它便能生长。每逢大风大雨,中午花总会被零零散散地折断,从墙上掉到院子里。

当我开始没那么热衷于种花的时候,我又长了几岁,气候也开始干燥。中午花还在墙上的花盆中盛开。只是没了之前茂盛。盆中的花变得越来越少。甚至整整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会看到它们从盆中冒出来。待到忽如其来的几场雨水过后你又看到它们逐渐露出盆际。又几年过去之后,花盆也开始一点一点地烂掉。花也逐渐变少,爬上围墙,看到花盆里大多时候都是一堆干燥开口的泥土。看到这场景你会觉得之前雨水是多么地充沛。而今就算往墙上浇上几个月的水,墙上也难长出苔藓。气候的变化超出了我的预料。没有我的照顾,中午花不知不觉一蹶不振,墙上只有几个烂了三分之二的花盆。墙缝上的牛屎也早已脱落,谈不上是哪年脱的,没人在意,大家似乎根本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年气候开始干燥。更准确地说,谁也无法得知,气候是如何一步一步干燥到今天这个地步。

花,尤其是中午花,都是童年时候的事。也应该会是我一辈子的事。那时,大婶看到我在围墙上爬来爬去还曾多次在墙下对我喊,你学习要是有种花这股劲就好了。我因此常常讨厌大婶。讨厌一阵子,过了一阵子忘记了对她讨厌,过了一阵子,又听到她说你学习要是有种花那股劲就好了之后我又开始对她讨厌。不知道人的童年到底有几年,总之我的童年中肯定有几年深深埋在了中午花上。

除了种花,我还喜欢种各种水果。在屋子的后院里,在某一块空地上,想种哪种哪。种了又死,死了又种。种了几年。之后似乎忽然发现自己不再童年,不知不觉地不再种东西。至今,我种活的只有几根荔枝树还有几根黄皮和菠萝。原先菠萝只种了几根,后来不断自我繁殖,如今已有好多根。由于童年时我将菠萝种在石堆边,所以它们再如何自我繁殖还是在一定的范围内繁殖,跨不过那些石头。几年前荔枝和菠萝已经开始长果,我曾一两次在假期回去时吃过它们长出的果实。后来的几年我每次都是在果实被邻村的孩子偷吃完后再回去。按理说,种活的黄皮也早该到了长果的阶段,可我从未见过它们的果实。好几个黄皮的季节我都没有回去,今天在市场上黄皮有的是给你买,就是不知道我种的那几棵到底长过一个果了没有。我怀疑没长过,若是真长过果实,还真的可能是长过几个果。不知从哪一年起,大家都发现村里的黄皮和龙眼等果树不再像以前一样长果。如今到了长果的季节,树上只有枝丫叶子。甚至能看到枝丫叶子也能成为我对自己的一种安慰。我曾多次怀疑果树不长果是干旱所致,实际上到了今天,我也不能肯定到底是为什么。

我能肯定的是我已经不再童年。

她家院子里有一棵小杨桃。我爬过围墙,偷偷挖出了那棵小杨桃,不料被村里一个大人发现,告诉了她。我家没有杨桃,我一直梦想自己能有一棵杨桃,好不容易偷了一棵回来种,结果被发现。下午她拄着拐着走到我家骂我全家。这是一次失败的偷盗,也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我因此内心被煎熬了许久,最终鼓起了勇气跑到她家对她说了声对不起。那是童年时候的事,那一声对不起是我人生当中的第一句对不起。似乎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在自己的生活中种上一棵杨桃树。我有时还感到很自豪,竟然学会了和别人说声对不起,这是多么难得的事。那是童年时候的事。今天倘若再爬过那围墙,也许还能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挖杨桃。

她家里只有她老伴和自己俩人一起生活。因之前为人不好,赶走了儿子,儿子长大后不再回村,留下两个老人。这是村里的老人经常对我们这些孩子所讲的故事。我偷挖了她家的杨桃树。她身体硬朗,八十几岁仍能爬树。待到我们不再童年,老人俩愈加苍老。童年过后,每次放假回去都得跑到她家为她修电,她家的墙上也没有了苔藓。那被老鼠咬得残缺不全的电线和四处悬挂的蜘蛛网足够让你满头大汗,老人则站在旁边拿着手电筒给你照明。老人的历史说来说去还是那一段,不是别人陷害她就是别人对不起她。也许是习惯了,无论她怎么讲,你还是喜欢听,真实与否已不再重要。就像一朵中午花,中午时无论它们多么灿烂,只需看到它们的灿烂你兴许就会心满意足,而不会去想着它们到底从花盆中从大气中吸取了哪些养分。或许你曾想过,但总有很长时间你不会想起。你习惯了。

今年年初三,老伴病危,她拄着拐杖跑到邻村叫亲戚,没通知到,着急。那一刻我就在想,是不是一朵中午花要从围墙上掉下来了。没掉。后来老人迷迷糊糊活了过来。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那俩老人,如今是芒果季节,她家那几棵芒果树应该也挂满了芒果,就算挂不满,至少也会零散分布在枝丫上。老人一向对自己的东西保护得很紧,就算她吃不了,烂也得烂在树上。

那时童年,还算多雨。记忆中雨水敲打瓦片整整敲打了我整个童年。逢到大雨,我们甚至在巷子里抓鱼。水虫把我们的脚丫啃得凹凹凸凸,晚上喊疼。家长往孩子的脚丫涂上青霉素,白天大伙照样往脏水里嬉戏。当时村里长满了山竹,大人们也把它们叫做风水竹。它们能遮挡风雨,保住房子。我们喜欢恶劣的风雨天气,大风大雨有鱼抓,大风大雨能把山竹笋刮断刮倒,之后还能雨后春笋。某一年,所有的山竹一并开花,并长出粒子,和别人一样,父亲带着我到山竹根下用竹竿打下粒子回来煮。山竹出粒子后相继大片大片地死去,风水竹消失。之后的一两年,掉到地上的山竹粒开始长出小山竹,再过几年,小山竹还是小山竹,风水竹已经成为了历史。当时,多雨。当时,童年。

老人家和我堂哥家只有一墙之隔,一墙这边是堂哥家牛棚,一墙那边是老人家的院子。一墙之隔隔出了两条村巷。牛棚处的墙开出一个边长约三十厘米的正方口子。当时我们常常往这口子里钻。一钻就是一群孩子的童年。老人家是五保户,她家后院种着一片菠萝,还有一棵荔枝。她家的黄皮也多。老人家和蔼可亲。她家前院里铺满了石头,雨水过后更显干净。

我们常常跑到堂哥家的牛棚钻进那口子,钻到老人家的院子,听老人家讲故事。老人家会讲故事,她甚至清楚村里每一个人的故事。村里哪个人是坏人,哪个人是好人,老人家讲了一遍又一遍,讲了我们整个童年。我们童年时她已九十几岁。老人家院子的石子是干净的,石缝下经常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蚂蚁洞。摘下一根嫩草,往洞里一伸一拉,这就是钓蚂蚁。院子里还长着许多的中午花,中午时它们逐一灿烂盛开。我们还曾在她家院子里玩过家家,摸爬打滚。我们还偷过她家的荔枝和菠萝还有黄皮。今天偷完她家的东西,就算被她抓到,到了明天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从那口子里钻进她家和她玩。那时那场景那是一帧帧的动画,而今的那时那是一幅幅静画。

前几年老人的女儿回家看望老人。老人的女儿早已白发苍苍,两老人似乎分不出谁是母亲谁是女儿。据说女儿在和母亲聊天的一瞬间,女儿一不小心的转头,母亲悄然离去。毫无声息。老人死后几个月我方得知老人死去的消息。转眼一瞬间,院子悄无声息。后来每次回去我都会走过老人所在的巷子,站在巷子的一边观看老人走后落下的一切。房子围墙等等的一切正在倒塌。那铺满石头的院子也冒出了一片杂草。几次,我不敢踏进那个院子。院子冷清得让人发毛。我走进堂哥家的牛棚,踩了一脚的牛屎,就为了看看那口子是否还在。口子还在。估计当我们那帮孩子结束童年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人从这口子里钻过。我们究竟是在哪一年结束童年的,我想没有人知道。大家唯一清楚的是,我们已不再童年。

老人死后一两年,她家的荔枝树也随着一场大风雨倒了下来。而今站在那里就连荔枝树的根的痕迹都难以看到,看到的只是一堆乱石。那堆乱石正是老人家的围墙倒塌下来变成的。之前的围墙似乎是坚固的,我们倾斜着身子走在上面耍飞腿。今天我们只是顷刻忘记当时是童年,当时自己还很轻。

今天看来,那时的生活就像一场宴席。一场春天的宴席。早上不是被伙伴们吵醒就是被鸟叫声吵醒。这些年常常和朋友说起当时的鸟叫声,然后大伙一起感慨。自从我家门前那棵龙眼树被砍掉之后,整个童年的鸟声开始变少,直到偶然听到一声鸟叫都觉得稀奇。几个月前在济南写了篇日志,日志中说自己打电话回海南,从手机里听到家乡的青蛙声,呱呱的一片,电话那边的朋友说是刚下过雨。在北京读书的好友看完日志后泪流满面,不停地给我电话,说他看到那几行文字之后是多么多么地念想,而后泪流满面。在手机里听到那一片青蛙声时我也在念想。就是缺了鸟叫声。

他有一支土枪。他在我们的童年里一直扛着一把土枪在村子周围打鸟。他是我的大伯。土枪打出来的是散弹,时常一枪多鸟。那时鸟多,整天都能听到鸟叫声。他养着一群黄牛。他总是对自己的黄牛放任不顾。早上把牛放出家门,自己回到厨房自己喝自己的酒,几个花生米几个田螺甚至几个辣椒能让他吃一顿酒,晚上黄牛自己跑回牛棚,或是在村子周围乱转。每隔两三天总会有村民气势汹汹地跑到他家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偶尔哭天喊地,气愤他家的黄牛又吃了谁谁的农作物。他无动于衷,一边喝酒一边听,你骂够了你哭够了你也就只能回去。明天他继续放任他的黄牛随意横行。附近几个堂兄弟经常为他着急,可无论你如何劝他骂他,他还是老样子,无法改变。那时,童年。我经常盼着冬天快点到来,就算冬天不来,也得来个特大暴风雨,把他家的刚出生的小黄牛冻死淋死,好让自己有顿肉吃。有时我们也常常期盼村里的那一条猪被害死了,而后大家伙又有肉吃。那时常常发生这样的事。那时,童年。后来,不知不觉好像不再童年,大家很少再吃非正常死亡的动物的肉。

他家有许多的树林子许多的竹子。重要的是在我家门前他家还有几棵高大的酸梅树。他常常扛着那把土枪守护他的酸梅,村里村外的孩子都知道他那一支土枪,都惧怕他那一支土枪。他经常拿着枪指着偷摘酸梅的孩子。那时,童年就像一场宴席。

他爱买彩票,爱唱山歌。从他身上你能看到无边无际的乐观,但你又会被他病痛时整晚上的呻吟而对乐观这个词惊恐。你才发现再乐观也有呻吟的那一天。我时不时跑去他家听他高谈阔论,就算我听不懂我也觉得搞笑。那时,童年。常常跟着他到水沟里抓鱼摸田螺……直至童年不再。

去年他从二楼楼顶摔下来,去医院看他,他忽然显得可怜。就算他再显得可怜他还是会充满精神地给你讲诉他是如何从楼顶上摔下来的,然后如何从市医院转到了省医院,还有差点没命那个环节。前几天去看他,他说他和别人赌牌九赢了一千来块。他儿子在外面替他吹嘘,说他赢了两千多,天下人都差不多以为他真的赢了两千多。然而他亲口告诉我,实际上他只赢了一千来块。他说这一切都是神在助他,人人都怕他。这些年来,神一直在助他。这一千来块也许会成为他一生当中的一个最大的荣耀之一。他劝我毕业后赶紧结婚,肯定幸福。他已经很老。

下雨的那时候,从巷子的这头一直延伸到巷子的那头。可以从这边巷子墙上的口子里钻到那边的巷子,也可以稍微拐弯到达。巷子里那一条大小不一的石头是连接着整个村落的石头,永远不会长青苔,无论有多潮湿。我们在这条石头上跳跃,一跳就是整个童年。我们曾几人翻倒一个石头找蚯蚓,之后又几个人将石头翻回原处。

那时还有很多个她们和他们。如今有些她们和他们已经离开。每当我抬起头仰望那一片苍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时的风筝。那时的风筝是每次发下批改完的试卷后急匆匆地跑回家用饭粒将试卷粘成的风筝。一飘,宴席盛放,一飘,宴席似乎又是散席。

那些站在石头上张望的人,看着风筝飘过家门口的那棵大树,从此,宴席轮流倒转。只是宴席不再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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