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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

2011-08-15马莉

西部 2011年5期
关键词:奶奶身体

马莉

潮湿

马莉

南方热带的气息蕴集了大地上最潮湿的部分,南方的空气在潮湿的绚烂中荡漾着腐败的激情,在那些冥想的屋宇和人影浮动的大街小巷,在那些静谧或热闹的拐角处,潮湿像不朽的睡眠一样攫住了人们行走的脚步和居住的声音。

在南方,所有女人的生命都注入了芬芳馥郁的香气和巨大的潮湿气息,那些在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的俗常事务、语言、想象、季节、茂密的树叶以及一朵花瓣上的迷蒙的潮湿部分,几乎都延伸着南方忽隐忽现的时间和南方女人身体里最为迷人的现实。我喜欢在潮湿的天气里出门购物或者在家中写作,尤其在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写作,我的心情会使我的面孔变得平静而安详,我的所有灵感会从我的脚下沿着我身体肌肤的每一个细小的毛孔、蓝色的毛细血管、绿色的神经,爬遍我的全身。我喜欢潮湿的日子就像我喜欢贴近我喜爱的人的身体上那些最为亲切的部分,那些气味,那些感觉,我喜欢在一种气味和一种感觉之中展开我的想象与思考,这一切让我感到安全和可靠,就像爱我的人用温暖的手,温柔地伸向我,牵着我走出户外,给我叙述生活中最为干燥和明亮的部分。

今天中午,我在我的书房里偶然翻到一幅照片,是法国探险摄影家戴西莱·夏尔奈于1859年在美洲考察期间拍摄的,照片上一个印第安人正用嘴通过一只很长的瓢吮吸一棵巨大的龙舌兰汁,然后他把吮吸进瓢里的汁再倒进背囊里……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张具有强烈热带潮湿气息的照片上,那巨大的龙舌兰是我从未见过的叶肉质植物,它以我从未见过的粗壮和膨大撼动着我的视觉,那些伸展出来的肉叶像一只只巨形的手指,那些手指比正常人的腰围还粗,比正常人的身体还高。热带的植物总让我想到母性,永远的母性,想到她们的丰乳肥臀。我注视着这些古怪的手指——我称它们为手指,因为它们确实像极了母性的手指,更像母性的身体,储存了许多水分、乳汁和营养的身体。那个印第安人正在热情地吮吸着它。照片上的说明文字告诉我,这些印第安人利用这种龙舌兰汁发酵并酿制成一种“龙舌兰酒”。这种酒的名字真好听,有一种热带雨林的气息,只有热带雨林气候才能生长出如此饱满肥硕的热带植物并酿制成如此性感的热带酒。在南方,在我生长的亚热带海边,我见过许多沙滩上、石头边上、路边上的剑兰,它们的形状像极了龙舌兰,也是叶肉质植物,它们几乎与仙人掌一同生活在南方炎热而潮湿的天空下,但体积却比龙舌兰小许多,我不知道剑兰的老祖母是否就是龙舌兰?

只要是冬天一过,春天一到,南方的屋宇就开始了它那一年一度的潮湿的历史,这是一年四季中最激情澎湃也最危机四伏的历史。我从小就知道潮湿是从一间房子的最里面开始,从一张间隔的玻璃门开始,从一面墙壁开始,从行走的地面开始,从厨房酱色的瓦瓮开始,从盐瓶子的盖子边缘开始,从桌面上的彩色大花瓶开始,从大衣柜的开门与关门的气味中开始,从所有能够被目光注视的地方和被身体触碰到的细微之处开始。我的祖母是北方小脚女人,她最仇恨南方潮湿的季节,春天到来了,她几乎从不下地,从一张床到一张沙发,拿着把大葵扇子成天斜靠在一张靠背枕上,总爱光着上身,一对雪白的奶子面对着墙壁,总爱闭着眼睛小声地唠叨着:“这天还有完没完哪!”后来,她终于无法忍受南方的潮湿,她更害怕她不小心死在南方,埋在一个她不喜欢的潮湿的会发霉会长虫子的土地上,她坚决要求回到她的北方去,回到她那干燥寒冷的土地上去,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在那里埋在那里。可我的父亲不同意,因为那时他还在上海军医大学学习,并且已经染上了肝病,正在上海住院;我的母亲几乎天天都要值夜班;我和妹妹都还很小,我才六岁,妹妹才四岁。但是没有办法,奶奶非要回北方不可,这件事情几乎轰动了我们居住的那座小小的医院,院长伯伯来劝,主任伯伯也来劝,许多叔叔阿姨都来劝,但奶奶的态度似乎很坚决,她说:“我的养老板都挑选好了,我得亲自回去看看,然后买下来,明年就可以做一个棺木了,我不回去谁也做不了主。”院长伯伯对奶奶说;“南方也有好的棺木,我们给您老人家挑一个最好的,好不好?”奶奶说:“南方再好的棺木也会发霉,也会长虫子,因为南方潮湿,白天潮湿,夜晚潮湿,冬天潮湿,夏天更加潮湿,南方的土地根本养不了人,活人身体里的湿气太重,死人在地下也一样湿气太重,死活都受罪。”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我家门前一棵木瓜树下的藤椅上,她的白色对襟绸衫由于身体出汗而变得潮湿柔软起来。她拿着一把大葵扇子一下一下地扇着,仿佛要把那些跳荡的炎热情绪从她身边赶跑似的。

我喜欢躲在奶奶的背后,看她出汗时那宽大的对襟绸衫湿透的样子,像一条条流动的小河沟。奶奶发现了我悄悄看她,就会用她的老眼睛瞪我,一瞪瞪半天!

果然,另一个天气潮湿的欲雨未雨的下午,我的二叔从北方来到了南方,他要把我的奶奶接回北方去。那天下午全院的叔叔阿姨们都来送奶奶,他们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因为奶奶要等一辆三轮车来接她和我二叔到火车站去,他们也就和奶奶一起等,等呀等呀,等了好久,奶奶一边等一边流泪,叔叔阿姨们也都跟着流泪。奶奶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有人上前安慰奶奶说:“将来我们去北方看您老人家去!”奶奶说:“别来看我了,我都在土里了,看不见了。”因为奶奶是全院最年长的老人,每逢过年,连院长伯伯们都来给奶奶拜年,现在奶奶要走了,大家心里都有些不舍。三轮车到的时候,终于下起了小雨,我看见奶奶小心地被我二叔搀扶着上了三轮车,奶奶回过头来用她的目光寻找我和妹妹,还有我妈妈,然后车子就开走了。我看见许多大人都哭了,我不明白叔叔阿姨们为什么对奶奶那么有感情。我对奶奶没有多少感情,因为她疼妹妹,不太疼我,她不太疼我的原因是我长得像我母亲而不像我父亲。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是,我不仅身体瘦弱,还经常皮肤过敏。爸爸从上海给我买来的小花绸裙子和小花绸上衣,我一穿就过敏,而妹妹不会过敏,也从不生病,奶奶把妹妹当成孙子来养,当成宝贝的假小子来养。

现在我的奶奶已经死了,她已如愿以偿地埋进了北方那片干燥的土地,而不是南方的潮湿土地。多年以后,我的父亲也去世了,他也回到了我奶奶的身边。

在我的生命史中,我的母系家族来自南方,我的父系家族来自北方,因此我的写作实际上被两股身体的力量牵引着,碰撞着,时而发出有意义的或者无意义的声音,我的写作属于明亮的天空与潮湿的大地这两种记忆相互纠缠的写作,属于个人经验在体验与幻想中达到超验的写作,属于南方的写作,属于女性的写作。

南方的土地和天空由于它的潮湿而呈现出一个无限遮蔽的历史,就像一部女人身体的历史,缓慢地朝向另一个诱惑的世界敞开着她的幻想,在潮湿的大地上,乳房与生殖器一起象征了包含人类在内的一切自然的属性。在热烈的生命中,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刻,她的隐蔽之处是潮湿的、膨胀的、起伏不止的。潮湿,只有潮湿,才能让不可捉摸的肉体迅速在欲望的冒险中变得牢固而可靠。一个女人的身体如果不再对欲望产生来自身体的强烈敏感,不再对欲望产生巨大的潮湿的反应,这个女人的生命已经被生命所击败,这个女人已不再是女人,这个女人或者已呈中性状态,或者已步入生命的后期。性欲的体验无论是经过漫长时间的进入或者是迅速的进入,都要在巨大潮湿的漩涡之中被身体一再地呢喃和虚构,通过潮湿嘴唇的亲吻、潮湿的手指的抚摸、潮湿的呻吟与叫喊、潮湿的眼睛的凝视、潮湿的身体的互相缠绕……而进入两性的个人历史。人类身体强大的潮湿力量是人类在生命初始的巢穴之中就已经存在的神秘力量,这是一种神圣的宗教力量,一种虚弱的力量。人类就像废墟上的玫瑰一样,在潮湿之中盛开着,互相拥挤着、舔舐着而生长,呼吸着痉挛的空气,行走在湿漉漉的、落日照耀着的自己家园的芳香小径上。

奶奶走后,妈妈请来了一个老保姆,她喜欢南方的每一个季节,因为她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女人,她说春天一到木瓜树就开花了,柚子树也开花了,芒果树也开花了……她说夏天一到大地上的所有虫子就开始叫唤了,要寻找一个相同的伙伴一起玩耍了。我的老保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此时的她显得更加勤快和明朗,并且用一块干爽的大抹布开始擦拭我们家所有潮湿的地方,每一块玻璃、墙壁、走廊、地面、衣柜、抽屉……都由于春天的到来需要重新变更自己,就像一个女人即将在一个强大的潮湿磁场中开始自己分娩的历史一样。艾略特在诗歌中这样描述:“好像灵魂离开遍体鳞伤的肉体/好像理智把用旧的肉体抛弃……”哦,当我的老保姆将整个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时候,她身上的肌肤和衣裳却浸透了潮湿的汗水,散发着树木到处盼望着叶子生长的喜悦气味。

我是一个生长在南方的女人,已习惯了南方的潮湿对我的身体日积月累的袭击。由于南方的潮湿,所以南方的太阳永远是强烈甚至是猛烈的,南方的水果永远是阴柔里隐藏着躁动、芳香中裹挟着奇臭,因为植物与果实在潮湿的土地与空气中饱吸了太阳的精气,抗衡着来自于大地深处的阴霭湿雾、蛮烟瘴雨。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都是生长在亚热带的南方女人,我很想知道我的外祖母、我的曾外祖母、我的玄外祖母……她们的相貌、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婚姻和历史,但是我无从知道,因为我的家族没有修下一部完整的族谱。我只知道,在南方这片潮湿阴暗炎热而阳光无限灿烂的土地上,我的母系家族曾有过一段辉煌的种植历史,她们的种植都与大地的潮湿相关,与她们的生育、眼泪、爱情、怯懦和梦想相关。

昨天傍晚,一位我十分想念的朋友突然来看我,他带来了一种热带水果榴莲,当他用一把刀子剥开水果坚硬表皮的时候,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臭气。这个朋友对气味是敏感而准确的,他说:“这是一股美丽的荡妇的气息,你闻不出来么?”我说我实在对嗅觉不如对视觉、听觉与味觉来得更细致和敏感,因为这个世界已然被各种气味污染了,我无法对各种混合的气味一一加以辨别……他笑了,他说我还是那样调皮,还是那样在关键时候逃之夭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底深处有一只静止的鸟儿正在扇动着翅膀准备起飞,但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因为他的身体的某种强烈的气息在我房间的上空旋卷,我渐渐地感觉到了来自我的身体的反应,是一种像春天万物生长时刻的潮湿、渴望与惴惴不安。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曾经读过的一首普希金的小诗:“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可我现在已经不再爱你了,我会想念你,但我不再爱你,爱曾经使我不顾一切,但我现在已不想不顾一切了,因为我已不再爱你。

那天晚上天气闷热,我打开了抽湿机。我已沐浴完毕,身体干爽,我裸露着干爽的身体,并没有立刻穿上那件我喜爱的真丝睡裙入睡。我随手翻到了一本法国小说《孽缘》,在某页我读到了一段与我此刻的心情十分吻合的段落:“……就在那个夏天,人们无法在路上行走,因为沥青都被晒化了。八年了!……人们一天洗十个澡也不觉得凉快。我同玛丽·休一同去了海滩。

她好像去叫卖什么东西……几个月内好像都没有什么风,微风也没有,人们盼望着暴雨……”小说家把热带的气息与热带的心情揉进了最突出的回忆之中。不知为什么,这一段简洁得没有多少内容的段落却让我的视觉接触到了南方以南的所有地方,那些角落里生长的潮湿的声音和不断幻想的来自树木的激情。我想念季节的语言,当一棵夏天的树木裸露的时刻,季节便贯穿我的肌肤并进入到我的身体里来,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所有的拒绝像炎热的潮虫一样爬行在一间半明半暗的木板墙壁上。是的,我喜欢拒绝,在那些想念的时刻,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古怪。夏天的夜晚我拒绝穿一件心爱的衣裳,我放心地躺在爱我的人的视觉所能到达的地方。我时常想起我的四姨,小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喜欢裸露的女人,她把所有的窗子都敞开,南边的两扇窗子敞开,北边的两扇窗子也敞开,阳台上的落地窗子也敞开,然后她就一件一件地脱衣裳,最后把胸罩和内裤也脱下来了,扔在地上,她一点也不理会被她扔在地上的衣裳,尤其是那好看极了的文胸和内裤,黑色的,绣着细密的小碎花……现在,我的内裤和文胸比她的要好看多了。我最喜欢买贴近身体的内衣和睡衣了,这些美丽的细软之物直接与我的身体发生着亲密关系,构成另一种暧昧的语言。在许多夜晚,当潮湿缓慢地爬上我家的窗玻璃并且偷窥我的时候,正是爱人抚摸我的身体的时刻,他首先要耐心细致地解开我身体上的这些细软之物,它们有着难解的复杂的结,需要细致的手指和温度,这些暧昧的请求使房间的灯光更加暗淡,使我们内心更清楚此刻需要的是什么。是爱,是强烈的爱,是烈焰烧干我们内心的爱。这样的时刻我总是被潮湿的感觉牵引着,来到了一片神话般的土地上,我的身体就像那个法国探险家戴西莱·夏尔奈一百多年前镜头里的硕大无朋的龙舌兰,等待着一张吮吸的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第一个音符的颤栗……

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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