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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苹果不说话

2011-08-15宋海年

西部 2011年5期
关键词:昆山叶子日本

宋海年

虽然苹果不说话

宋海年

秋日黄昏,

此路无行人。

——松尾芭蕉《所思》

1.日本大阪 黄昏

昭和十九年,即公元1944年,大阪笼罩在美军空袭的阴影中。虽是四月,这座水上之都却宛似一幅纸面破损的旧日画稿。太阳西沉,从城市背后弥漫而来的暮霭,像尘埃一样挥之不去。穿行于城市空隙的风,仿佛换了季节,秋风般飒然有声。落英飘散,如夕阳中飘舞的蝶翅。

残阳没落,天色正黄昏,只有几株樱花凋零在街角,显现一丝春天的景象。

从街角转来的斜长身影,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高高低低地印在店铺的墙上。瘸腿男子身穿玄色和服,腰杆笔直,双手捧着裹以白布的盒子,一拐一拐地行走在城南一条铺有电车轨道的街上。瘸腿男子脸色僵硬而阴沉,城市满目疮痍的景象令他不忍再看。贴着防空条的建筑物仿佛被巨大的嘴巴所啃噬,露出残损的形状。道路两侧,店面凋败,行人稀少。穿低齿木屐的家庭主妇,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而过。日光斜晃,落在后面的瘸腿男子落寞而形单影只。

空袭威胁下的大阪街头,呈现出战争末期的破败相。

此刻,瘸腿男子晃动的身影已经拐入道顿堀。战时的道顿堀,昔日繁华的世俗景象已如隔日樱花。黄昏时刻,因为生意萧条,不少店铺早早关门,挂上了防空帘。瘸腿男子途经一家店铺时,防空帘突然掉了下来。行动迟缓的瘸腿男子一反常态,敏捷地转身,护住盒子,防空帘砸在背部。

女店主慌慌张张碎步而出,吓得不住地弯腰道歉:“哎呀,实在对不起,我给您行礼啦……”

瘸腿男子面无表情地抱紧盒子,微微欠身,一言不发地继续赶路。

有厮杀声从前面的巷口传出。之后,出现了几个半大的孩子。他们手持木刀和竹竿,玩一场劈杀追刺的军事游戏。杀声中,敌我双方短兵相接,互相追逐,衣襟敞开,露出了打着补丁的汗衫。

瘸腿男子蓦然收步,但已经迟了,一个手持竹竿的光头小子收不住脚,一枪刺中了盒子,“咚”的一声,盒子发出了空洞之声。瘸腿男子肚痛似地躬起腰,仿佛刺中的是他的身体,他直起身,瞪着光头小子,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突然骂道:“混蛋!”

光头小子吓呆了,摸了一下光头,不觉往后退却,但他身后的参战者堵住了他的退路。僵持片刻之后,瘸腿男子缓过脸色,略侧一侧身,孩子们像一阵风似地从他面前刮过。他表情复杂地看着一路雀跃的背影,再次抱紧了盒子。

风大了,微微旋转的风从地面刮过,凋零的花叶像死亡的精灵在风中乱转。瘸腿男子恢复了行走的姿势,但在拐入小巷时突然放慢了脚步。

黄昏中,瘸腿男子和服飘动,像蹒跚的迟暮老人。

小巷两侧排满了小店铺。店铺门前挂着纸灯笼——黑底红“寿”字卖的是寿司米团,白底红“烧”字则是出售茶食的店铺。小巷深深,清冷而昏暗。几家店铺仍在营业中,却无人光顾。

在一家挂着“藤本茶屋”木牌的店铺前,瘸腿男子突然站住。店门虚掩,幽幽烛光在格子窗上忽闪。

瘸腿男子低头肃立,如一尊泥塑。

2.国铁大阪站 黄昏

广播里不停地放着《欢呼声中上战场》的歌曲。最后一批离开日本本土的陆军将士正在接受民众的欢送。接到征兵令的藤本次郎,将从这里出发,然后搭上开往中国战区的运兵船。

在送行的亲友中,只有妹妹叶子和叶子的同学有岛樱子。父亲没有前来送行。出门之前,父亲突然接到宪兵的通知,让他待在家里,说有人要拜会他。宪兵破天荒地出现在藤本茶屋,让出征前的次郎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叶子穿着战争时期的海军蓝上衣和束腿裤,一反往日的天真无邪,变得像次郎一样沉默。次郎不知道妹妹的沉默是出于对父亲的担忧,还是对他开往前线的担心。只有樱子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流露出依依惜别的意思。他对妹妹的同学怀有无法说出口的感情,虽然他知道她也喜欢他。一路上,从明治神宫外苑的出征壮行会,一直到国铁大阪站,他们四目相对,却没有说一句话。

大阪站挤满了手持太阳旗和送行幡条的亲属。人流中,大家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但在分别的时刻,警察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次郎听见有个父亲模样的人对新兵说:“你现在是帝国的栋梁了,在前线,要为天皇效忠……”

“日本战无不胜。我不会给日本军人丢脸的……”

次郎知道,他们奔赴战区,是因为兵力严重不足。随着战况吃紧,前线将士的伤亡越来越大。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情绪,他对叶子说:“叶子,回去吧,顾君快到茶屋了吧?”

叶子“啊”了一声,仿佛刚回过神。她见樱子正抬头看她,羞涩地一笑,单眼皮眼睛弯成好看的半月形,脸却慢慢红了。

次郎看着妹妹,话却是说给樱子听的:“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仿佛传染似的,樱子的脸也红了。

叶子认真地说:“哥哥,你可不能食言啊,我和樱子等你回来。”

次郎看着樱子,发誓:“我决不食言。”

次郎忽然想起,两年前,哥哥一郎接到上前线的征兵令时,同父亲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非常羡慕一郎在海军航空队服役。一同出征的还有一郎的大学同学渡部义雄。不同的是,渡部是随陆军部队去中国上海。临别前一天,义雄来到藤本茶屋,同一郎坐在里间吸烟,彼此呛得不停地咳嗽。一郎望着屋后庭院里飘落的樱花,忽然伤感地对义雄说:“散花(日语,牺牲之意)。”父亲听见了,训斥道:“混蛋,我会等你回来的!”一郎低头:“是,我会回来的……”次郎那时在庭院的石桌上做作业,他猛地冲到窗口对哥哥大声说:“为天皇战死是日本军人的荣耀!”一郎透过窗户望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当次郎接到红纸通知单时,才明白哥哥当时的心情。时隔两年,屋后庭院里的樱花再次凋谢,只有绿叶寂寞地缀满枝条。

分别的时候到了。他看见樱子忧郁地望着他,但在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却低下头不敢看他。他忽然心生爱怜,觉得他走了她会很孤单。他一时冲动,想把她搂在怀里,说出一直藏在心里的话,然后与她吻别,但他做不到。他不能丢军人的脸。

到了检票口,次郎回头对着送行的人敬礼,眼睛却看着樱子。樱子突然从怀里掏出慰问袋,红着脸慌慌张张地塞在他手里。这是学校动员学生制作的慰问袋,由卡车送到军恤兵部,然后发到军人手里。次郎后来才知道,这个绣着樱花的慰问袋,是樱子连夜为他赶制的。

樱子眼睛里闪着泪光:“次郎君,你一定要回来啊……”

次郎郑重地接过慰问袋,有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却说了另外的话:“学校开学了,樱子要好好读书啊。”

他觉得也应该留给她一点纪念,让她睹物思人。他掏出一支黑色钢笔,举到她眼前。她握住钢笔时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他的手。他本能地想抽出手,但又很愿意让她握住。只一会儿,他抽出手,转身迈上台阶,身影一晃,消失在站台里。

次郎在火车上打开慰问袋,里面有流行歌、将棋、笔记本和信纸,还有慰问信——信上不是流于形式的勉励士兵英勇杀敌的话,而是表示爱慕的文字。

最让次郎动容的是避弹兜肚,兜肚里夹着一缕青丝。樱子在慰问信上说,把女人的头发缝在兜肚里,可以挡子弹。“我求女同学在兜肚上每人缝了一针,祈求次郎君平安回来……”

有岛樱子慰问袋中所有的东西,包括慰问信以及兜肚,一年之后随着藤本次郎的骨灰盒回到了她身边,并作为战争遗物最后陈列在某个纪念馆。她为他缝制的避弹兜肚被弹片打穿了一个洞。

3.藤本茶屋 黄昏

藤本茶屋店门虚掩。居室光线太暗,店主藤本伯点燃纸罩灯,铺开旧报纸练习书法。他旁边的几张宣纸是顾昆山托朋友从长崎新地买来的,但他舍不得用。他年轻的时候去过新地,知道那儿是华侨居住的地方,有不少杂货店经营中国的文房四宝。他练习的是顾昆山教他的中国柳体字,写的却是松尾芭蕉的俳句。此刻他心神不定,今天是次郎出征的日子,作为父亲,他却不能亲自去送行。

究竟什么人要见他,并由宪兵前来通知?

藤本伯放下毛笔,心事重重地盘腿而坐。

等待中的敲门声终于响起。他起身去大堂开门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六点钟了。钟摆仅仅敲了两下就突然停止了摆动。他惊异地看着挂钟。指针上下连成一线,钟摆一动不动地垂在那儿,像一只铁锤,而回荡的钟声却不绝如缕。他脸色陡变,仿佛挂钟突然停了是不祥之兆。敲门声再度响起时,他才回过神,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站在纸隔扇前,昏暗中他看不清自己的脸色,但他能感觉到身子在微微颤抖。由于慌张,他去开门时,木屐发出了“咯噔、咯噔”的声音。

昏黄的光线中,一个穿深色和服的身影逆光而立,无法辨认的脸上好像隔了一团寒气。藤本伯的脸仿佛被寒气所冻,表情开始凝固。

那个人支着一条腿,一动不动地歪在门口。那个人所能动的是嘴巴,但发出的声音却像卡在嗓子里一样生涩。

“藤本君——”

藤本伯一时没有暖回表情。许久,他认出了这个性格古怪、整天在这一带拐来拐去的邻组负责人(战时日本居民每十户组成一邻组,互保互助)。听说这个人在战场上折了一条腿。邻组负责人突然登门造访,令藤本伯心口一阵收缩。他守法经营,也没有什么不当的言论。他看见邻组负责人脸色阴沉,捧着白布包裹的盒子,刚才的不祥之感再次袭上心头。

“原田君,让你久等了,快请进屋——”

邻组负责人踮着一只脚站着不动,恭恭敬敬递上盒子,把腰弯成九十度。

“藤本君,给您添麻烦了——这是从前线送来的……”他的嗓子仿佛被风噎了一下,“藤本一郎的遗骨……”

4.樱川酒吧 入暮

西洋风格的樱川酒吧,一场歌舞表演正在进行中。小野富枝甜美的脸蛋转向右侧,把肩膀耸在下巴那儿。一袭黄底红花宽袖的绸缎和服,系一条白色腰带,背后打着方盒子似的大结——完全是未婚女子的装束。在她身后,伴舞的舞女盛装以待,像浮世绘上的仕女一样静立不动。

全场突然鸦雀无声,期待歌舞的美妙呈现。这时候,一种液体流动的声音从台下某个座位响起:身穿双排扣西服的渡部国保独自占着一张小桌,旁若无人地仰着脖子喝酒,酒灌入喉咙时,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响。隔了几个座位,一个身穿防空服装的年轻人朝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渡部国保放下酒杯,抓过酒瓶倒酒,一边醉眼朦胧地盯着小野富枝白皙甜美的脸蛋。尽管吧台那儿摆着蓝漆啤酒桶,可他却喜欢喝滩酒。那瓶滩酒已经所剩无几。

音乐从麦克风中漫出,变成风一样梦幻的旋律。与此同时,渡部国保听见了有人在小声谈论战争。他目光一斜,发现邻桌那两个男人把手肘支在桌子上,脑袋凑在一起,与嘴巴接近的是两只酒杯。此刻,酒杯碰了一下,两边分开,以相反的角度让液体通过不同的嘴巴到达该去的地方。

嘴巴之一是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个男子。令渡部国保不寒而栗的是,这个人的嘴唇线条分明,瘦长的脸却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另一个厚嘴唇出自一张圆脸,年纪要年轻得多。

“我弟弟阵亡了,前天收到骨灰盒,在菲律宾……”厚嘴唇叹息道,“父母还盼望他荣归故里呢……”

“当然,这是战争……”线条分明的嘴唇咧了几下,“关于战争,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周围布满了特高课警察,动不动就背上‘非国民’(战争期间,日本指称未能“尽国民本分”为战争尽义务的人)的恶名,坐牢也说不定——”厚嘴唇忽然闭上嘴巴,疑惑地盯着对方,“你为什么问这个?”

此刻,小野富枝红唇绽开,略带凄美的歌声经麦克风遍布酒吧:

要是樱花都得开,

咱要开在九段里……

舞女以木偶般的动作慢慢起舞。《东京小调》(二战时流行于日本的鼓吹军国主义的集体舞曲)在光线幽暗的酒吧里,像酒精一样慢慢发酵,刺激战时国民的神经。此刻,渡部国保醉眼斜眯,在闪烁不定的光亮中,目睹像风中的花枝一样扭动肢体的小野富枝,忍不住手舞足蹈,嘴巴咿咿呀呀,发出了类似哑巴的声音。

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头。他脑袋本能地一缩,猛转身,发现是那个瘦高个男子。这个身穿和服的家伙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干什么?”他警觉地问。

那个男人却咧开嘴微微一笑:“你去过九段坂(靖国神社所在地)么?”

渡部国保略显迟疑地看着这个人。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他发觉这个人笑了一下之后,脸上的阴影部分让人捉摸不透。他一时弄不明白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但脑海里却跳出特高课警察的字眼。他的喉结骨碌了一下。

“哦,神道道场吗?那是我的神往之地。作为大日本国民,靖国神社将是我梦想的魂归处——”他等待了一下,想看看那人的反应。

那人手指弹了一下酒杯,让它发出叮当之声。他看着酒在杯中旋转,淡然道:“你难道喜欢这场战争?”

“哦,日本人口多,资源少,可恨的是,西方列强拥有很多殖民地——日本除了战争没有别的出路。”他反问,“先生,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那人目光盯在渡部国保双眉之间,好一会儿才不置可否地咧了一下嘴。他目光突转,发现那个厚嘴唇的圆脸正欲起身,他按了一下圆脸的肩膀:“先生,不再喝一杯吗?”

厚嘴唇脸色微变,张口结舌:“我、我喝多了,酒后乱语,多多原谅,多多原谅……”

5.道顿堀 暮色苍茫

悬挂在电线杆上的喇叭播送着国歌《君之代》。暮色渐浓,一个叫顾昆山的中国人骑一辆旧脚踏车,像箭一样驶离电线杆,但他很快接近了另一个喇叭。大阪城到处悬挂着鸟巢似的扩音器。顾昆山放慢了速度,扶了一下眼镜。

《君之代》结束后照例是每日战事新闻:日本舰队在太平洋与美军激战。皇军将士战功赫赫。国民精神总动员。全体国民誓为天皇效忠……之后又说战事吃紧,要人们疏散,以防敌机空袭。

暮色渐晚,街灯像暗淡的火光一样亮起。一群孩子在玩军事游戏,欢叫声冲淡了街头紧张不安的气氛。顾昆山停止蹬车时,看见一个细长的人影闯入车轮下,他不忍心从影子上压过,一个急刹车,将车头拐向另一边,但他躲闪不及,细长的人影立体地撞在车上,他把持不住,连人带车摔倒了。夹在脚踏车后架上的书包飞了出去,文件夹掉了出来,纸片散落了一地。闯祸的孩子看了一眼同伴,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色。顾昆山爬起后,只是扶了一下眼镜,一声不吭地低头收拾纸片。在这个国家,他不愿惹是生非。

孩子们明白没有必要道歉之后,吹了一声口哨,像鸟雀一样一哄而散。

顾昆山准备上路的时候,看到孩子们已聚在一街之隔的街角猜剪刀拳。在自己的故乡,他也曾同小伙伴玩过类似的游戏。在决定胜负或者归属的时候,以猜拳定输赢,公平简单,又不必大动干戈。

靠近弁天座剧场的拐弯处,出现了一支列队行进的士兵。身穿崭新军衣的士兵,步履整齐,但略显生硬。街灯清冷而迷离,映亮了士兵们肩上的刀刺、雪白的“军手”(日本军人戴的白色手套)以及帽檐下稚气而狂热的目光。

和大哥哥肩并肩,

我今天上学堂。

感谢士兵,感谢士兵,

他们为国战斗,战斗为国……

孩子们扛着木刀和竹竿,在稚嫩的背诵声中,以夸张的步伐踏着节拍,排列在士兵后面,尾随而行。

顾昆山的目光里出现了恍惚的神色。

6.藤本茶屋 暮色

挂钟的指针仍然停在六点的位置,钟摆像铁锤一样下垂。

藤本伯捧着长子一郎的骨灰盒,就像抱着儿子的“英灵”,叶子则跪坐在榻榻米上嘤嘤哭泣。将继承三代祖传茶屋的长子,就这样长眠于白木盒里了吗?藤本伯清晰地记得,两年前,一郎和渡部义雄坐在这儿,笨拙地抽着烟。一郎望着庭院飘零的樱花,忽然说:“散花。”他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因此狠狠地训斥了一郎。那天夜里,他在壁龛前焚了一炷香。壁龛的骨灰盒里安息着老伴良子的灵魂。

现在,一郎已经“樱花飘落”(日本军国主义把为国牺牲比喻为樱花飘落),化作异国孤魂,还乡的只是盒子里的骨灰。

一郎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第二年上了前线。那时,老伴良子刚刚死于伤寒病,叶子还小,看着一郎踏上了军舰的甲板,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藤本伯找出一郎的小方照,把照片贴在盒子的正前方。照片上的一郎带着学生帽,虽然稚气未消,却给人成熟的感觉。他抚摸着一郎的脸,眼睛不由模糊起来。一郎不同年龄阶段的身姿,在他视觉的某个地方闪现。有好几次,他想打开盒子再看儿子一眼。他已经两年没有看见儿子了,但他不忍心当着叶子的面看。他放下骨灰盒,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步一步走近壁龛。壁龛上摆着陶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野生的小黄花。花瓶后面是良子的骨灰盒。两年了,每隔七日,他都要把盒子擦得干干净净。

光线暗了下来。

藤本伯把一郎的骨灰盒放在壁龛前的条案上,摸索着找出两支蜡烛,用火柴点燃了。烛光忽闪,映亮了一张伤痛而颤抖的脸。藤本伯长久地抚摸盒盖,克制着不去打开它。许久,他回头看见叶子仍在低头抽泣,忍不住悄悄打开骨灰盒。

光线不偏不倚跳入盒内,把里面的东西悉数呈现在他眼前。他直瞪瞪看着有光线的地方,嘴唇一阵哆嗦。他无助地看了一下蜡烛,希望有个东西能证明他在梦中,或者,今晚所有的经历都是不真实的,但是,心脏被猛捶的痛感袭击了一下,他缺氧似地张开嘴巴,接着身子摇晃起来。

他突然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喔道商(日语,父亲之意)——”叶子惊叫着以膝盖爬行,扶起不醒人事的父亲。

“喔道商,”叶子失声痛哭,“您不能丢下叶子不管啊……”

条案上,打开的骨灰盒空空如也,只有躺在底部的一块小木牌。

木牌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藤本一郎”四个字。

7.樱川酒吧 深暮

小野富枝美目顾盼,面如白纸,音色略带忧伤。

歌曲已经换成《到东京去》。

舞女们短裙掀翻,像背景一样在轻歌中曼舞。

曲将尽,小野富枝再次把肩膀耸在下巴那儿,肩膀从敞开的领口那儿滑出来,裸露在衣物之外。追光灯及时赶到,光洁细滑的肩膀像白瓷一样,晃亮了渡部国保的眼睛。

滩酒已经见底。渡部国保喝光杯中酒,含糊地咕哝了几个音节,放下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矮胖的渡部国保已经忘记邻桌的那两个人了。长着圆脸的厚嘴唇在音乐结束的时候,悄悄往后退,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但是,那个瘦高个在他步出酒吧的前一刻,亮出了证件。

渡部国保跌跌撞撞走向舞台,脚下的地面像甲板一样倾斜。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布袋,举在眼前摇晃。布袋从手中掉了下去,发出了沉闷的金属声。他抓起布袋要走时,先前那个身穿防空服装的年轻人已经先他一步,把一束花献给了城南一带的当红歌女小野富枝。

渡部国保盛怒之下,气喘吁吁地挤上舞台,一把推开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同时把一口酒气哈在对方脸上。他未及将手伸入布袋,年轻人已经做出反应,像相扑选手一样扭住了他。冲突瞬间爆发。渡部国保抱住了对方,想把他从舞台上推下去。舞女们像惊恐的鸟群一样逃离了舞台,现场一片混乱。渡部国保在无法推动对方的情况下,挥出了拳头。他一拳击退那个年轻人时,听见了小野富枝的尖叫声。他的脸上也挂了彩,所幸的是,那只布袋仍然抓在他的手上。

渡部国保循声去找小野富枝。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锐利之声从天而降,淹没了所有的嘈杂声。

有人惊叫:“空袭警报……”

8.道顿堀 入夜

防空警报骤然拉响,警报声像飓风一样令人无处逃遁。城市刚刚亮起的灯光相继熄灭,城市成为令人窒息的黑暗之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的国民秩序井然地涌出茶座、酒吧、电影院,迅速遁入夜色之中。

防空警报声中,那个骑脚踏车的中国人顾昆山不时抬头注视夜空。夜色迷离,天空并没有出现美国B-29轰炸机的影子。他突然停车,目睹那支荷枪实弹的日本部队,继续以固定不变的步姿,在狭长的道顿堀踏出整齐划一的节拍。夜色下,日本士兵清一色绷紧的脸像一掠而过的面具一样模糊不清。他待他们只剩下远去的背影后,才匆匆跨上脚踏车,穿过道顿堀。

他没有防备,在一家酒吧门口,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要说那挥刀杀人的是武士

为何切不断那缠绵的依恋……

顾昆山跳下车,黑暗中,发现这个哼着电影《日本武士》主题歌、穿一身皱巴巴双排扣西服的矮胖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露出了一丝惊慌之色,不知道这个酒气熏天的日本人要干什么。

“先生们,事关大日本帝国圣战,请慷慨解囊吧!”

渡部国保深度鞠躬,起身的时候,把那只布袋提到鼻尖前面,摇晃了几下,让它发出叮当的金属声。警报在不知不觉中解除。透过酒吧突然亮起的灯光,顾昆山依稀看见布袋上写着“慰问袋”三个蹩脚的毛笔字。

光线闪烁,他一时不知身处何时何境。恍惚中,眼前之人变成能剧(日本传统戏剧形式之一)中的狂人。狂人戴着木制彩绘面具,以醉鬼的舞蹈呈现在他面前。面具上绘着精怪的表情。

大阪在虚惊一场后,重新亮起了灯光。满载军用物资的卡车从十字路口隆隆驶过。顾昆山仿佛转入另一个舞台。舞台上,昆剧《单刀会》正演到第四折“刀会”:关羽过江赴宴,与设下埋伏的鲁肃饮酒谈笑。

“你,要干什么?”他心里发颤,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渡部国保瞧着这个面容清秀戴眼镜的年轻人,喉咙里咕哝了几个音节,像醉鬼一样划出一个手势,含含糊糊道:“为了慰问在中国战场的日本将士,大日本国民有义务捐钱……”

顾昆山的脸像突然被火烫了一下,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突然认出了这个满嘴酒气、拿着慰问袋募捐的日本人正是他的同窗好友渡部义雄同父异母的长兄渡部国保。他知道义雄对他的长兄没有好感,说这个混迹于娱乐场所的渡部家族的落魄公子是个虚伪霸道、令人生厌的家伙。

他的目光再次恍惚起来。“大江东去浪千叠……”关云长头戴绿夫子盔,口戴花五缙,身穿绿蟒袍,脚踩高底靴,腰挂青龙剑,一曲新水令豪气干云。

但他只动了一下喉咙,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往肚子里咽。他埋下眼睛,一言不发地掉转车头,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渡部国保一把拉住了车头。

“掏钱吧,你这个吝啬鬼,想丢日本人的脸吗?”

顾昆山挣扎了一下,但车头被渡部国保死死抓住。他不再挣扎,希望对方会松手,但是,渡部国保仍然不依不饶,他一急之下,喊道:“我不是日本人——”

渡部国保愣了一下,醉眼斜视:“不是日本人,难道是中国人?”

顾昆山选择了沉默。

渡部国保犹疑不定:“中国人?”

顾昆山不再沉默:“中国人。”

“你这个支那人——”渡部国保突然恼羞成怒,一把抓住顾昆山的衣领,酒气袭人,“到日本来干什么?滚出日本去,支那猪……”

关羽蓦然睁眼,眼睛光芒外射。

渡部国保言犹未毕,情形已经发生了变化。顾昆山扶了一下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闪了一下,像被抽了耳光一样怒不可遏,狠命把脚踏车撞向眼前这个令他愤怒的家伙。渡部国保不觉松开了手,趔趄着想稳住身子,但脚后跟被街沿绊了一下,他摔倒的时候,紧紧抓住了慰问袋。

“不许你侮辱中国人——”顾昆山气得骂人,“你才像一头猪!”

渡部国保爬起时,晃了几下脑袋,好像要让自己清醒一下。他突然认出了这个中国人。“原来是你?”他嘿嘿冷笑,把慰问袋塞入口袋,咿咿呀呀地摆出了相扑的姿势,但这个中国人没容他接近,再次用脚踏车撞他的肚子,他把持不住,身子像酒桶一样滚了出去。

席间,鲁肃向关羽索取荆州,关羽以剑迫使鲁肃送自己上船,安然返回荆州。

“好,揍这个醉鬼!”有人围了上来。

顾昆山扶起脚踏车,转身就走。

渡部国保未待爬起,吼道:“他是中国人,不要让他跑了——”

他看见他的话起了作用,亢奋起来:“揍支那人……”

9.藤本茶屋 夜

半个钟头后,顾昆山扛着扭曲的脚踏车,步履艰难地拐入小巷。

顾昆山将脚踏车放在藤本茶屋门旁。脚踏车后架上,书包已不见踪影。他抬起头,黑暗中,依稀可见门前挂着布招和纸糊灯笼。此刻,店门紧关,贴着防空纸条的窗口,透出微弱的灯光。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三弦的曲调。

他一动不动地在门外倾听。在藤本茶屋,源自中国十六世纪的三弦琴曾使他迷恋而忘返,但这一回,叶子弹拨的是一首儿童歌曲。歌词述说一个小女孩在雨中行走时,套鞋发出了呱叽呱叽的声音。他后来才知道,他暗中喜欢的女孩正在缅怀长兄一郎雨中送她上学的情景,只是当年欢快有趣的曲子已经变得忧伤而凄凉。

三弦戛然而止。透过窗户,他看见纸罩灯忽然闪烁了一下,映出一个少女在店堂弹琴的剪影。她忽然像被什么惊动了,放下三弦琴,抬起头,犹豫地问:“是老师吗?”她的声音里仿佛有清泉般的音韵流动。

“是我,叶子。”他心里一热,“让藤本伯久等了——”他看见方型纸糊灯笼蓦地亮了,显出一个红色的“茶”字。

门开了,叶子举着纸罩灯,灯光映亮了一个窈窕少女的倩影。“老师,让你辛苦了,真过意不去。”她略带忧伤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顾昆山跟着她穿过店堂时,发现墙上的挂钟早已停了。“藤本伯呢?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是来教藤本伯书法的,但是刚才发生的事耽误了时间。

叶子指指里间的居室:“喔道商让我告诉你……他身体不适,先休息了。”

顾昆山微微一怔,仿佛松了一口气,又仿佛有点不安。他在居室门外站了一会儿,有些话,他本想对藤本伯说的。

“顾君——”叶子轻唤他。昏暗中,她身上淡淡的芬芳令他心慌。他跟着她不觉来到她的堂屋前。她拉开格子门时,他在她身后踌躇了一下,然后不安地扶了一下眼镜。她回过身,灯光里,她的脸上泪痕犹残,不见了往日的天真与羞涩。

她站在那儿,目光楚楚,悲戚而伤感。

顾昆山心里一紧。“叶子,出了什么事?”

叶子转过身默默走进堂屋,把纸罩灯放在榻榻米中间的桌上。“我大哥他……”她忍不住啜泣起来。

顾昆山手脚无措地站在土间(进门入口处),看见她的肩膀不住地抽搐,迟疑了一下,挨近她,问:“一郎,不是在关岛吗?”

叶子终于哭出声:“他战死啦,骨灰已经……”

“什么,一郎也……”顾昆山突然语止,眼睛里透出恍惚的神色,一郎那张年轻而显得成熟的脸浮现在记忆中。那时候他和一郎、义雄是大学同班同学,多少个深夜和周末的下午,他们在一起切磋汉诗和俳句。一郎写俳句时汉字和假名并用,只有写汉诗时完全用汉字。

他跟着叶子来到神龛前,条案上点着蜡烛。他扶了一下眼镜,一郎的骨灰盒就在他的视线内。烛光幽幽,照片上的一郎看着他,仿佛思索的样子。此刻,他身处交战国的敌国,无法言说内心的真实感受,但是,那个谈起俳句就神采飞扬,膜拜“俳圣”松尾芭蕉的一郎,就这样“没有”了吗?

顾昆山眼前出现了两年前的一幕。

10.大阪郊外 清晨

两年前一个薄雾如纱的清晨,一郎和义雄敲开了他宿舍的门。那时,他的单人宿舍曾是他们彻夜长谈的地方。电炉上煮着茶,他们谈昆剧和能剧,汉诗和俳句。他还写得一手好书法,让两个日本同学非常羡慕。有时候时间晚了,大家就挤在单人床上打个盹儿。

义雄和一郎接到了开往战区的命令。

他记得义雄回避他的目光,委婉地说:“我要去中国了,特来向昆山君辞行。”

他一惊:“义雄君不是说不会同中国人打仗吗?”

“义雄君想去缅甸,但是命令下来却是……”一郎替义雄回答。

一郎去的是关岛。

后来他们决定去城外的西北郊,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他们戴着大学时期的黑色四角帽,登上一辆破旧的公交车,一郎摘下四角帽,有些伤感地说:“想起在毕业典礼上,我们一起唱《荧之光》(日本学校的毕业歌)。那时,我们真单纯啊。”

车快驶离市区时,天下起了小雨。他们看见僻静的街上,有几个穿宽袍大袖的妇女踏着高齿木屐,在透明的油纸伞下逶迤而行。

一郎忽然说:“下次,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他们到了郊外的山坡上。晨色中,背后是满目疮痍的城市,眼前却是一片开阔的田野。田野上,河流像蛛网一样密布。河流的远方是连绵的山峦。晨雾稀薄,几座草顶农舍炊烟袅袅。有老人扛着农具,口衔长竿旱烟下田干活。

似乎来自内心的梦境,顾昆山恍若身处遥远的故乡。

一郎吟道:

春雨霏霏芳草径,

飞蓬正茂盛。

是松尾芭蕉的《春雨》。

钟声敲响。山腰处,依稀可见一座寺庙的侧影。钟声悠远,却仿佛被风吹断,断断续续,像呜呜的哭声。

一郎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惊惧:“你们知道那个寺庙的寺名吗?”未及有人回答,他自叹道:“今难寺。”

回城的时候,义雄脸色庄重:“如果活着回来,我一定去今难寺还愿……”

11.藤本茶屋 夜

春雨霏霏芳草径,飞蓬正茂盛,但此刻,顾昆山想起的却是松尾芭蕉的《悼松仓岚兰》:我来谒君墓,今日初七新月明,一起看天幕。

他看见叶子挨着他,仿佛不能站立。他犹豫着把手放在她肩上。她转过身,轻轻靠在他身上啜泣。

“叶子……”他再次无法言说。

她抬起眼睛,期待他往下说,但他咬了一下嘴唇,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忽然吃了一惊:“昆山君怎么啦?脸上有伤,还流血呢……”她一急,不由提高了语尾的声调。

他松了一口气,但他支吾着,不愿告诉她真相:“我,骑车不小心,摔了一跤……”

“怎么会呢,昆山君一向很小心的啊。”她忽然捂上嘴巴,她一直叫他老师的,今天怎么改口了?

她打来一盆水,为顾昆山清洗伤口。她身体往前倾,嘴挨近他的脸,不住地往他伤口上吹气。她动作轻柔,仿佛伤痛是在自己身上。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在她天真无邪的另一面,他感觉到少女多愁善感的情怀。此刻,她目光专注,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脸上泪痕犹存,白净细腻的脸上毫毛清晰可见,而嗅觉把她如兰的气息送入他的胸腔。他一时恍然如梦,梦中的情景触手可及,比现实更真实。他的心突然像陷入深渊一样怦怦直跳,但他不敢动弹,生怕稍一动弹,梦景就会从眼前消失。

“叶子——”他见她起身欲立,下意识拉住她的手。她身子微微一震,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一丝羞色。

“叶子,我……”他放开她的手,欲言又止。

“昆山君,你有话快说呀。”

他微微摇头,掏出怀表:“哦,现在快八点了。刚才,我看见挂钟停了,我去检查一下?”

她默默低下头,好像有点儿赌气:“不必客气,老师身上有伤,我去吧。”

顾昆山举着纸罩灯,跟在叶子身后到了店堂。她站在凳子上,打开钟盖。她拨弄了一下钟摆,然后转动指针,挂钟发出了低沉的钟声。她转身面对他时,仿佛站立不稳,忽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他赶快伸手扶她,未待触及,忽又住手。她穿着海军蓝上衣,凸起的胸脯抵在他鼻尖那儿。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头涌起,像血液一样遍布全身。他想轻轻搂住她的腰肢,把脸埋在她胸前,然后把她抱下凳子。

一个身心受伤的人,总希望能在自己喜欢的人那儿得到感情的慰藉。

但失去一郎的她,会怎么想呢?

他看见她仍然站在凳子上,弱不禁风摇摇欲坠。

“昆山君,我怕——”她柔声道。

她目光柔顺,仿佛等待他抱她。

他身子动了一下,慌慌张张握住她的一只手,让她自己往下跳。

他听见她叹息时,额头早有细汗沁出。

他们默默回到堂屋。他坐在木板台阶上脱鞋。她仿佛想起什么,浅浅一笑,恢复了他熟悉的天真无邪。她让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她则跪在他旁边,摆上膳具。黑漆茶盘里放着一只寿司,那是她为次郎出征精心制作的。她在米饭里拌了醋和盐,还放了青菜和零星的肉末,用紫菜卷起后,切成几段。她自己的那只寿司留着没吃。

顾昆山虽然用过了晚餐,但诱人的寿司让他感到了饥饿。他望着叶子,暖意涌上心头。

“我要吃了?”他拿起一段寿司。

叶子含着笑点头。

他把寿司递给了她。她有些意外,露出了感动的神色,她摇摇头。他执意要两人分着吃,叶子拗不过他,答应只吃一小段。

他小口小口地品味寿司的清香。战时物资匮乏,许多东西都买不到,能做出这样美味的寿司,真难为叶子了。

她偏着脸,目不转睛地看他,他却不敢看她。

“叶子,我……”他停止咀嚼,看着她,欲言又止。

叶子期待地望着他。“昆山君,”她忽然低下头,“你说呀——”

他踌躇片刻,欠欠身,客气道:“谢谢叶子的招待。”

她噘了一下嘴,露出一丝失望:“老师太客气了。”

12.大阪府立高中学校宿舍 子夜

1944年4月的这段经历,已经被这个叫顾昆山的中国人写入了当日的日记。他没有告诉叶子实情,他在大阪街头遭日本人围殴,警笛吹响的时候,围殴者已作鸟兽散。他的书包不见了,书包里有他搜集的能剧资料和研究成果。从那一刻起,他就动了回国的念头。在这之前,父亲曾多次来信,催他回家完婚。

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他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打开门,两个身穿制服的不速之客闯了进来。他睡眼惺忪地瞧着一胖一矮两个刑警。

胖刑警绷紧脸:“有人举报,你有反日倾向?”

“没有。”他看见矮刑警围着四壁转悠。

胖刑警打量着他,开始笔录:“姓名?”

“顾昆山。”他记忆深处出现了阿花模糊不清的影子。十四岁的少女羞怯地躲在村口的银杏树后面,看着他站在一叶扁舟上,漂向河流的尽头。百年老树,新枝嫩叶,正是阳春三月天。

在胖刑警审问期间,矮刑警翻箱倒柜搜查他的物什。

“供职?”

七年过去了,故乡不敢忘怀,童年订下的婚事却淡出了记忆。

“供职?”胖刑警再次发问。

“府立高中。”他回到现实中,脑海里却浮现身穿和服的叶子向他盈盈一笑。她笑的时候,单眼皮眼睛弯成好看的半月形,双眸洋溢出阳光一样纯净的光泽。“是老师吗?喔道商正等你呢……”“是吗?”“当然是啊!”她说得很认真,脸却红了。他微微一笑,让她接过书包,在她的引领下,步入茶屋。

“课程?”

“化学。”他学的是化学,喜爱的却是戏剧——中国昆剧和日本能剧。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胖刑警,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问毫不相干的问题。

“国籍?”

“中国。”他看见矮刑警在翻他书架上的书。

胖刑警盯着他的眼睛:“有人检举说,你想离开日本?”

他一怔,没有人知道他要回国。那天在叶子那儿,他怕叶子伤心,也没有向她提起过。“只是回国而已。”他说。也许他回复父亲的信遭到了检查,非常时期宪兵和特高课警察检查私人信件已不是秘密。

“日中正在交战,你回去干什么?”

“父亲病了,我是长子。”

“在日本,你参加了什么反日团体吗?”

“没有。”

矮刑警跳了一下,以便能够到最上面的书。“哗”的一下,书架倒下,矮刑警急忙往旁边一闪,成排的书像墙砖一样纷纷塌陷。

印有狮子商标的红色牙粉撒在矮刑警的皮靴上。

13.藤本茶屋 清晨

顾昆山最后一次前往藤本茶屋时,天上飞起了细雨。雨中景色迷蒙,人影憧憧。他心事重重地行走在街角,眼前熟悉的街景仿佛被风吹拂,变得恍惚而陌生。他竖起衣领,仍然感到了潮湿的轻寒。他加快脚步,一步步接近了藤本茶屋。

茶屋门开着,他看见叶子正在店堂里削土豆皮。她穿着缀有粉红小花的乳白色和服,把袖子吊在布带上。她留着学生式的短发,略显尖削的脸上神态专注。她在擦菜板上擦土豆,体态轻盈而娇柔。她把擦成的土豆泥放在白布里,用力挤去水分。在做土豆饼之前,她忽然停止劳作,叹息时已是多愁善感的模样。

他一时瞧呆了,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叶子到了身边才回过神。

“顾君?”

他慌了一下神,随即脸色凝重:“我来探望藤本伯,他好些了吗?”

叶子凝视着他。他低下头不敢迎接她的目光。她把他领到喔道商的居室。

藤本伯盘坐在榻榻米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庭院,烟雨中樱树枝叶湿润欲滴,但枝头已是残花落尽。

雨丝变重了,打在窗上,沙沙有声。

顾昆山坐在藤本伯对面。多日不见,藤本伯仿佛大病初愈,一郎的死讯击垮了他。顾昆山不由想起晚年得子的父亲。父亲在信上写:“父母在,不远行。吾儿远游七年有余,也该回家了。”

他打开挎包,把一套文房四宝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他教藤本伯练书法也有两年时间了。

藤本伯身子一动,木然地瞧着他:“顾君,你这是……”

他微微欠身:“藤本伯,这是我从中国带来的文房四宝,藤本伯喜欢中国书法,我要回中国了,这个留着纪念——”

藤本伯诧异:“怎么,顾君也要离开日本吗?”

“是。”

在中国昆山的一个村庄,一个叫阿花的村姑一直在等他。在他牙牙学语的时候,他的婚姻已被父母指定,但在他的记忆里,阿花只是一个模糊的少女影子,而叶子,一个美丽、清纯、善良的日本小姑娘却清晰地印在他心上。他的初恋体验来自叶子。

“这么说,顾君关于能剧的研究已经完成了?”

“承蒙藤本伯指导,已经完成了,但是……”他无法言说了。他多年的心血已付之东流。藤本伯年轻时曾经演过能剧,扮演主役(能剧中的主要角色称“主役”),他的收集和研究得益于藤本伯。“藤本伯,我想回中国研究昆剧——”

“是啊,昆剧是顾君的家乡戏,在中国被称为‘百戏之祖’。而能将中国昆剧与日本能剧作比较研究的,顾君是第一人啊。”

“承蒙藤本伯夸奖,我会重新努力的。”

“重新?”藤本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为什么是重新努力?”

顾昆山心里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哦,顾君还会回日本吗?”

“这个,我一定……”他无言以对。

“是啊,顾君是中国人。”藤本伯愀然,“现在,一郎没啦,次郎也去了前线,只剩下叶子……”

“可是……”他忽然住口,因为他看见藤本伯目光旁顾,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他回头,看见叶子倚在门口,牙齿咬着下嘴唇,努力克制着不哭出声来。

顾昆山心头颤动,慢慢站起。

之后的情景,顾昆山历历在目。他在日记中写道:

……叶子为我煮了一碗红米饭。我知道那是日本风俗,吃红小米煮的米饭,可以图吉利。我默默地吃着红米饭,眼泪却滴在碗里……

我忽然想起上次在藤本茶屋,叶子站在凳子上拨弄挂钟,那时我真想抱叶子下来,但我不敢……真希望她重新站在凳子上,可是我不会有机会了。

叶子送我一只白玉千鹤。叶子说这是她娘家传下来的。

我回赠给叶子一块昆石挂件。我告诉叶子,昆石、琼花和并蒂莲是昆山三宝,但是我没有说,那是我母亲在我到日本之前给我的,要我结婚时亲自把它戴在新娘身上。昆石温润如玉,造型天然浑成,状如一颗压扁的干枣。我把它戴在叶子的脖子上。叶子把昆石握在手里,说:“昆山君会回来找我吗?”

我默默地望着叶子,她的神情很专注。忽然,我的目光越过叶子,远处的景物变得恍惚起来。 我的思维又一次走神,一条牛车道沿着河流通向村口,阿花从银杏树后探出身子,然后向我跑来。

我还会回日本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叶子。我点点头。我把地址留给了叶子。

叶子终于哭了,搂着我的脖子说:“昆山君,我等你。 ”

我们接吻了。 我不敢, 但叶子先吻了我……

14.昆山顾家 上午

初夏时节,渡部义雄接到叶子来信,知道顾昆山已回到故乡——距他驻地百里之外一个叫昆山的小城。

但叶子不知道,此时,一个叫阿花的中国女子正待字闺中,准备做昆山君的新娘。

数天之后,已升为中队长的渡部义雄带着两名随从,从上海虹口兵营出发,驱车来到玉峰山脚下一个僻静的村庄。为了见他的同窗好友,他特地刮掉“仁丹胡”,并换上一身西服,随从则短衫礼帽,一身中国人打扮。

在一个带有高墙的院落前,渡部的一名随从敲响了黑漆剥落的双扇大门。一个叫阿三的小伙计应声前来开门,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一随从微微鞠躬:“请问,这是顾昆山的家吗?”

阿三迟疑道:“你们是……”

随从面无表情:“这位先生,顾先生的同学,特来拜访。”

随从生硬的中国话瞒过了阿三,但是没有瞒过正走出书房的顾昆山。那时,因为战事吃紧,他赋闲在家,在写些研究昆剧的文章。

随从语气加重:“请快快通报顾先生——”

顾昆山脸色微变,快步走向院门。

顾昆山想不到会在自家门口见到日本老同学。

顾昆山目光恍惚地瞧着义雄。这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往日稚气的脸上已刻上粗砺的线条。

“ぎお(义雄的日语读音)……”他看了看阿三,忽然住口。他知道义雄不会说中国话,转向随从,“老同学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随从道:“想找老同学叙叙旧。”

“请稍等片刻——”顾昆山转身对阿三说,“阿三,请告诉老爷,今天老同学相约,我不回家吃中饭了。”

15.昆山 亭林园 上午

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将顾昆山和渡部义雄一行人载至亭林园。渡部义雄让随从留在园内,独自与顾昆山向玉峰山走去。

“昆山君,今天突然拜访,实在冒昧。”渡部义雄终于开口。

顾昆山不为所动:“实不敢当——”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已是入侵中国的日本军人。“义雄君不知道这一带有抗日游击联队吗?”

义雄注视着他:“昆山君不会出卖老同学吧?”

“义雄找我,真是为了叙旧?”

“是。但是,我要先问你,为什么突然离开日本?”

他怔了一下:“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待在日本?”但他不愿意谈这个话题,话语一转,“渡部君怎么找到我的?”

“叶子写信给我了。”义雄说话时,机警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叶子。顾昆山眼前一时恍惚。他扶了一下眼镜。

“叶子,她,还好吗?”他曾经给叶子写过信,但是,如石沉大海。

“说不上好。战争中的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

顾昆山深深叹息。

“叶子问,昆山君为什么不给她回信?”

“这么说,叶子给我写过信?”顾昆山脸上出现了迷惘的神色,“我也写信了,不止一封信。但是——”他摇摇头,往日的情景如风中之云快速掠过。

义雄不相信:“是吗?昆山君回国多日,也没有同我联系啊。”

顾昆山正色道:“在中国,我同日本人联系,这不成了,成了什么人了吗?”

他后来在日记里写道:我不愿说出“汉奸”二字。

义雄盯着他,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我明白了。我们属于交战国,但是——”他顿了一下,“昆山君是我的同窗好友,同学之间难道不能交往吗?”他的目光离开顾昆山,仿佛走了一会儿神,语气却变得落寞:“昆山君,我在中国,不要说中国朋友,就连日本朋友也没有。”

顾昆山不语。

义雄回过神:“昆山君不想回日本吗?叶子在等你。”

顾昆山欲言又止,露出一丝苦笑。

他们到了玉峰山脚下的山门处。身后,楼台那儿,一场草台班子演出的昆剧在锣鼓声中拉开了幕布。顾昆山不由地驻足倾听。

义雄回头:“昆剧?”

顾昆山点点头,脸上露出神往而恍惚的表情。

“《长生殿》?”

“《琵琶记》。义雄君不想去看一场中国的传统戏吗?”

义雄目光环顾,随从正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抬头看看玉峰山。“老同学难得一见,我们上山走走?”他注视着顾昆山,“我们会有机会看戏的。”

他们沿山道拾级而上。山坡上野草丛生,松枝横斜。

“昆山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顾昆山诧异:“什么问题?”

“昆山君不想回日本吗?叶子一直在等你。”

顾昆山目光恍惚,思想却停留在某个远处。他看见叶子留着学生式的短发,缀有粉红小花的白色和服勾勒出轻盈娇柔的体态,略显尖削的脸上挂着泪珠。叶子搂着他的脖子,声如清泉:“昆山君,我等你。”

但是——

“义雄君想知道《琵琶记》的故事吗?”

义雄心有旁骛:“当然。”

“《琵琶记》出自元代剧作家高明之手。剧中人蔡伯喈无意仕进,但在父母相逼之下赴京应试,后来蔡伯喈登第为官,一道圣旨让他违心入赘相府,享尽荣华富贵,而他的糟糠之妻赵五娘却在家孝敬公婆……”

义雄盯着顾昆山:“昆山君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意思是……”

顾昆山若有所思,点头,然后苦笑。

义雄脸色凝重:“我明白了。但叶子……”

远远的,悠扬悲凉的昆曲破空而来:

终朝思想,但恨在眉头,人在心上。凤添愁,鱼书绝寄,空劳两处相望。青镜瘦颜羞照,宝瑟清音绝响。归梦杳绕,屏山烟树,那是家乡。

唱词婉约而凄美,却是《琵琶记》“思乡”一折。

义雄说:“昆山君在日本有藤本叶子,有非常不错的职业,当初你不回中国是因为逃婚,但现在突然回国,一定还有其它原因吧?”

“这要去问渡部国保,还有……”还有围殴他的日本人。

“国保?他对你做了什么?”

顾昆山想起那个屈辱之夜。防空警报消失后,手提慰问袋的渡部国保唆使日本人在街头痛殴他,让他这个支那人滚出日本。那是一段耻辱的经历。他不想说。

他们登上玉峰山顶。山顶有妙峰塔。掐指算来,顾昆山已十来年未登玉峰了。妙峰塔往西,有抱玉洞,洞口很浅,立着一尊佛像,佛像前残烛滴泪,断香横陈。山上很久没有人烟了。

他们回到妙峰塔。极目远眺,大地苍绿,河流蜿蜒。远远近近,泥墙茅屋,有炊烟拂动。笛声若续若断传来,骑牛的少年背扣斗笠,在吹一支短笛。

义雄触景生情:“昆山君,还记得和一郎最后一次去大阪郊外吗?”

顾昆山当然记得。那时,义雄和一郎接到了开往战区的命令,后来他们乘车去了郊外。他记得义雄当时曾说:“昆山君,我们是交战国,但是我不会杀中国老百姓。”

义雄感慨:“想当初,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谈诗和戏剧。记得有一夜,我们一起去吃宵夜,我们走遍整个道顿堀,也没有找到一家食铺,后来……”

义雄脸色突变,迅速拔出手枪,闪至树后。

山坡下的灌木丛,似有枝叶晃动。顾昆山一时不知所措,心想也许遭游击队伏击了——他为什么会同日本鬼子在一起?他看见义雄双手握枪,对准了树丛。

“不——”他突然清醒过来,大叫一声,向义雄扑去,但未及近身,树丛间忽有活物窜出。义雄眼急手快,扳动枪机,“砰”的一声,活物猛地一顿,像石头一样不再动弹。

顾昆山心里呻吟了一声,仿佛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定睛一瞧,才松了一口气。义雄击毙了一只野兔。他疑惑地瞧着义雄,那个内向、文静而略带忧郁的同窗好友此刻已十分陌生。

他若有所思:“以前,渡部君可是连一只小鸟都不愿杀啊。”

义雄收起手枪,转身到了山路口。远远的,他看见随从正迅速赶到山门那儿,分别把守着通往山顶的道口。他回到顾昆山身边,表情沉稳而冷漠:“想知道一郎在信上是怎么说的么?”

一郎。是的,即使是好朋友,一郎也没有给他写过信,因为他是中国人。有关战争的事,他们不会有共同语言。

“一郎说,战争会改变人,这种改变是不自觉的,更是无法抗拒的。一郎写这封信的时候,离他战死不到一个月。”义雄避开顾昆山的目光,神色悲壮,“一郎说,身为士兵,理当为国而战……”

下山的时候,义雄说:“昆山君既然不愿去日本,我倒有个安排——当然,说是请求也不过分。昆山君赋闲在家,不如与我一起共事——”

顾昆山不解:“共事?”

“共事。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天天在一起。”

“我不明白义雄君的意思。”

“昆山君,我身为中队长,少佐军衔,不是因为我立下战功,而是渡部家族出了一位少将——”

“义雄君想说什么?”

“我想说,虽然这样,我在中国却非常孤独,我需要朋友——昆山君知道没有朋友的滋味吗?”

顾昆山不置一词。

“昆山君是我的同窗好友,日本话又说得好——我需要你,做我的翻译官。”

“什么?”顾昆山脸色骤变,“你要我,要我做汉奸?”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亏你还是我的老同学,难道不知道,哪怕在日本,我也没做过对不起中国的事吗?”

义雄久久地注视着顾昆山。在他的记忆里,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国人从未如此失态过。他露出一丝笑意。

“我当然了解昆山君的为人。我找你不是让你做汉奸——难道翻译官就一定是汉奸吗?不错,日本向中国开战,为的是建立东亚共荣圈,可惜中国人却不能真正明白这个道理。我们需要懂日本历史和文化的中国人,去沟通两国之间越来越深的误会——昆山君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顾昆山奇怪地看着义雄,觉得他的话不可思议。“我不懂政治,但是,你们的东亚共荣圈是用中国人的尸骨垒起来的——你知道从你们入侵中国那天起,死了多少中国人?可惜那时候我在日本,不知道真相,真该死啊……”

顾昆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源源往外涌。有谁知道一个从日本跑回来的中国人面对灾难中的同胞羞愧难当的心情呢?他让眼泪不加掩饰地流下来。

他们到了山门处。随从看见渡部少佐,脸色舒缓下来,一左一右跟随其后。

分别时,义雄递给顾昆山一张纸片,纸片上有他的电话和地址。

“昆山君只要愿意,我可以想办法把叶子接到上海,让你们团聚。”

顾昆山触动心事,半晌,叹了口气,平静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义雄一怔:“结婚?同谁结婚?阿花?”

楼台那边,昆剧《琵琶记》情节在发展。正是赵五娘一曲“孝顺歌”:

糠和米,本是相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

行腔顿挫疾徐,唱词却悲苦难当。

顾昆山轻轻地说:“她就是《琵琶记》里的赵五娘。”

义雄默然。顾昆山镜片后面的眼睛渐渐变得恍惚,这是他曾经熟悉的目光。“但是,”他为之心动,“叶子怎么办?”

顾昆山的视线游离于眼前的景色,变得遥不可及。许久,他感叹道:“我的命根在中国。”他目光收拢,仿佛回到现实,“国保骂我支那人的时候,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义雄点头:“何必较真呢?再说,昆山君也太敏感了。‘支那’是梵文音译,是印度对贵国的称谓,意为善于思考和创造。”

顾昆山正色:“可是,你们日本人从来没有按原来意思使用这个词,在你们那儿,‘支那’是对中国人的蔑称。”

义雄承认:“但是,昆山君在日本七年多了,你的日本朋友蔑视过你吗?”

顾昆山摇头:“这不是对我个人的问题。就我而言,我承认,我对日本爱恨交加。”

16.通往上海的水路 上午

顾昆山奉父亲之命,偕同未婚妻阿花由水路前往上海,为她定制旗袍,采办结婚用品。

顾家小伙计阿三摇一叶扁舟,穿行于苏南水乡的河浜之间。顾昆山背身坐于船头,不让阿花看出他的落寞相。阿花坐在船尾,目光却落在昆山的背影上。她即将嫁与的这个男人露出的漠然神色,让她暗自伤神。七年之后再相见,他已不是她心里的那个少年郎。

顾昆山遵父命践行婚约,实为不忍。七年间,阿花虽无儿媳之名,却有赵五娘之义。因此,与远在岛国的叶子的恋情,只能像上野的樱花,烂漫若胭脂,却只有瞬间的花期。此时,橹声水影,轻舟佳人,芦苇新绿,荷苞初红,正是夏日景色,但沿途村落破败,田野荒芜,人迹稀少。他心头戚然,当年的诗情画意恍若隔世。

七年前,顾昆山也是从这条水路去上海,然后由海路去日本的。那时少年不知愁,且求学心切,把沿途风光看成了画,吟成了诗。船仍然是这条船,摇橹的却是阿三的父亲。三年前,顾老爷子受风寒,郎中把脉后开了药方,由阿三父亲去镇上抓药,不料途中被日本兵抓去修炮楼。眼看快到晌午,阿三父亲惦记着顾老爷子的病,乘着日本兵换哨,拔腿就跑,不幸被哨兵的一颗子弹击中了后脑勺。三年前的伤痛事,顾昆山还是从顾老爷子的信中得知的。

顾昆山回头看时,阿三摇橹的身手已有父亲的影子。船尾,阿花身穿蓝碎花短袖旗袍,撑一把小花伞,侧腿端坐,目不斜视,昔日的羞涩少女已长成端庄贤惠的村姑。但七年天各一方的情感,却是空白。空白之间,是叶子的倩影。

晌午时分,船由吴淞江进入上海地界。驶抵岔道口时,河面渐渐宽了,风也大了,河边的芦苇在日光下乱舞。顾昆山见阿三摇得汗热,指着不远处一棵柳树,让船靠岸休息。

阿三未及掉转船头,河面上忽然传来了机器的突突声。阿三脸色突变,手搭凉棚张望,然后回头:“少爷,是鬼子的船……”

顾昆山心头一紧,慢慢站起。从蕴藻浜方向,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小黑点渐渐放大,变成一艘汽艇。他回过头,发现阿花正惊慌地看着他。

汽艇加大马力,直驶而来。船头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太阳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河面晃动起来。

阿三手忙脚乱,急忙掉转船头,往岸边的芦苇荡驶去。忽听得“叭”的一声响,一颗子弹射入水里,激起一片水花。

阿花身子一颤,那把小花伞仿佛被风托起,悠悠飘起,倒栽着掉入水中。她慌慌张张立起身,好像要找个地方躲藏。

顾昆山看见了阿花求援似的目光,心中一热,站稳了,慢慢走到船尾。

阿三用竹篙去够小花伞,却见汽艇绕了一个圈,拦住了木船的去路。

顾昆山走到阿花面前时,小花伞正起伏不定,顺流漂远。他把手放在阿花肩上,想让她有个依靠。她在惊慌的情况下,仍然不忘解开红头绳,头一低,让散乱的头发遮住脸。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这时,汽艇已经近身。小木船像摇摆不定的鱼漂,横在高大而坚硬的汽艇下。

“你们的,什么人?”

顾昆山回头,发现问话的是一个留小胡子的军官。他看见阿三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露出了愤恨的神色。他用眼神阻止了阿三。

“老百姓——”顾昆山想起渡部义雄曾经说过,他不会杀中国老百姓,但是眼前的日本兵不是他的同学。在阿花和阿三面前,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静自如。“我们都是乡下的老百姓,到城里办事……”

小胡子扬了一下军刀,嘴唇往前鼓了一下,然后张开:“我看你们,统统的,游击队的干活……”

汽艇上的刀刺在日光下闪烁不定,几乎就在顾昆山头上晃动。他拍拍衣裤,以示身上并没有武器。他看着小胡子,发现这个人的目光有点儿像渡部国保:“请看,我们真的是老百姓。”

但小胡子不为所动,手指一伸一勾,脸色铁青:“你的,过来——”

顾昆山的手在阿花的肩上有了变化。阿花敏感地抬起头,她与他双目相对,她仿佛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危险的临近。她摇摇头,拉住他的另一只手,不愿放他走。风吹动她的发梢,露出一张惊恐万状但端庄俊秀的脸庞。

忽然,汽艇上起了骚动,有个日本兵叫起来:“花姑娘,花姑娘的,大大的漂亮……”

顾昆山的心仿佛被刀刺挖了一下。他看见阿花吓得花容失色,绝望地瞟了一眼河面,然后定定地看着他。阿花不说话,目光深处却透出诀别的意味。

顾昆山心中忽然有柔情涌起,他把未婚妻揽至胸前。她的身子像奔跑之后突然站住的兔子,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他不由地心如鼓捶。这是他第一次碰到她的身子。

他发现情形发生了变化。他抬起头,汽艇上的日本兵张大嘴巴,发出了淫亵的浪笑。他看见阿三握紧竹篙,终于憋出一句粗话:“操小日本鬼子——”

小胡子刀指阿三,喝道:“八格——”

顾昆山听见了枪栓拉动的声音。那一刻,他的目光变得恍惚,他想起了大阪那个空袭之夜,那个令他愤怒的渡部国保。大江东去浪千叠。一曲新水令,关云长豪气干云。

顾昆山在阿花背后拍了几下,然后放开她。他稳了一下神,转身盯住小胡子的眼睛。“好吧,”他换了一种语言,“告诉你们我是谁——”

顾昆山的心咚咚直跳,但他一口纯正的大阪口音镇住了所有的日本兵。“知道渡部义雄少佐吗?我就是他的翻译官——”他突然住口。说谎对他来说很困难,但是——

他平静地说:“翻译官顾昆山。”

“渡部义雄少佐?渡部少将的……”小胡子嘴巴鼓动,用了本国的语言。

“正是。”

小胡子露出狐疑的神色,说:“渡部义雄少佐是哪个部队的?”

顾昆山回头看了阿花和阿三一眼,他看见他们因疑惑而惊讶的神色。“上海特别陆战队虹口地区队,中队长渡部义雄。”他已经完全镇静下来,“我们在大阪是同学。”

小胡子再次往前鼓了一下嘴唇,发问前收回了指挥刀:“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渡部君留给我的纸片——”

他让阿三把船靠进汽艇,掏出纸片,递给小胡子。“我们可当面找渡部君对证。”他在某种情况下已经控制了局势,“还有,你知道渡部君喜欢俳句吗?”

小胡子把纸片还给他的时候,换了一副面孔。“请转告我对渡部少佐的尊敬。”小胡子微微折腰,回身时做了一个手势,日本兵纷纷收起武器。汽艇慢慢往后退,像巨大的水上怪物,迅速驶离了刚才的地方。

顾昆山松了一口气,衣衫却已湿了一片。

阿花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慢慢挨近,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前。她身子抽动,终于哭出声来:“昆山……”

他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刚才的柔情再次回到他身上。“好了,阿花,没事了。”他忽然觉得,他要好好保护顾家的“赵五娘”。

阿三望着汽艇消失的地方,疑惑地问:“少爷,您对鬼子说了什么?”

阿三恨日本人。他说:“我告诉他们,我在日本留学的事情。”

阿三不解:“这也管用?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啊!”

顾昆山心中有愧,避开阿三的眼睛,看着天,说:“开船吧,阿三。时间不早了。”

17.上海虹口 下午

阿三将船泊在苏州河靠近北四川路的岸边。沿北四川路有几家饭店。已过了中午,大家肚子都饿了。阿花看了顾昆山一眼,说想吃点心。阿三就说前面打弯的地方有一家燠灶面馆,虽不是昆山人开的,但味道还不错。阿花对顾昆山说:“交关辰光唔没吃燠灶面了。”她看着他的目光已含情脉脉。顾昆山接纳了她的目光,想起回家多日,还没有去镇上吃过家乡的特色面,就让阿三前面带路,自己握着阿花的手走在后面。

燠灶面馆店面很小,但过了午市,食客渐渐少了。顾昆山让阿三要了三碗爆鱼和鸭块双拼燠灶面。爆鱼的味道差不多,鸭肉却不是昆山的大麻鸭,汤料也差了些。路上受了惊,三人虽然饿了,却没有什么食欲。

从面馆出来,顾昆山让阿三叫了两辆黄包车。阿三回来时只叫了一辆车,说不习惯坐车,就跟着黄包车一路小跑。

下午时分,他们到了昆山路上的凤祥旗袍店。店主是顾家的本家亲戚,早就得了他们要来的消息,一见顾昆山,便慌慌张张迎上来,说儿子因为参加反日游行,被日本人抓到宪兵队去了。他的儿子叫顾玉山,在上海念大学,算下来还是顾昆山的远房堂弟。店主说,知道顾昆山在日本留过学,会说日本话,求他去找日本人说说情。

顾昆山想到了渡部义雄,但一时有点儿犹豫不决。店主见状,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玉山娘一下子就瘫掉了,说儿子回不来,她也不想活了……”

顾昆山当下就说:“我试试看吧。”

店主转悲为喜,说要用多少铜钱尽管用,只要能把儿子赎回来。顾昆山嘴上说不用,心里却有了压力。他让阿花留在旗袍店,也不许阿三跟着,独自坐了黄包车去虹口地区队。

快到虹口地区队时,车夫不敢近前。虹口地区队是日本上海特别陆战队设在虹口的兵营。顾昆山看见兵营门前由沙袋构筑了防御工事,虽然没有机枪架着,却有日本兵站岗。他付了钱下车,却做贼似地踌躇不前,生怕被中国人发现。他目光游移,没有发现什么人,连车夫也不见了踪影。他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向兵营走去。

接近兵营的时候,哨兵一左一右端起枪,枪口对准了他。他举了一下手,然后放下,他在掩体前站住,用日语说道:“我找渡部义雄少佐。”

一个哨兵问:“你是渡部少佐的什么人?”

“我是渡部少佐的同学,叫顾昆山。”

另一个哨兵沉下脸:“你不是日本人?”

“是的,我是中国人。”

“找渡部少佐干什么?”

顾昆山口气一硬:“这是我与渡部君的秘密,请赶快通报——”

哨兵愣了一下,仿佛被镇住了。

“稍等——”一个哨兵收了枪,入内通报。

顾昆山站在掩体前,却如芒在背。日本兵操练的阵阵刺杀声在前面响起。哨兵出来后,恭恭敬敬地对他说:“渡部少佐马上就到——”

哨兵话声刚落,背后已响起皮靴敲击地面的橐橐之声,须臾,一个全新戎装的军官闪身而出。

“昆山君,你终于来了!欢迎——”

顾昆山定睛细瞧,正是渡部义雄少佐。

“义雄……少佐,我有一事相求——”

“昆山君不必客气。请进,我有从日本带来的新茶。”

“不,我们另找个地方。”

此后的经历,顾昆山在日记里有详尽的记载。在一家日本茶楼,渡部义雄答应去宪兵队让他们放人,但条件是顾昆山必须做他的翻译。

……在座的都是日本军政要人,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幸好茶道表演开始了,我仿佛回到了日本,在藤本茶屋……

……义雄开出的条件让我进退两难。我不能为了救远房堂弟,背上汉奸的骂名。

可是,做日本人的翻译官就一定是汉奸吗?昔有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而今我在日本人那里干事,难道不可利用与义雄的关系,做于中国人有益的事?

我答应了。但条件是:一、不做损害中国人的事。二、不抛头露面。三、不对外泄露我的真实身份。

义雄君答应了,并说不会为难我的。

18.虹口兵营 上午

顾昆山站在东洋小楼二楼窗口,目睹日本兵在操场上列队出操,用三八式步枪刺杀稻草人。背靠背站成两排的稻草人,在连续的刺杀下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他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不会有人知道顾昆山此刻的内心感受。他在当日的日记里透露了一个秘密。他刚回到家乡不久,昆山抗日联队袭击了日军的一个据点,日本兵抓了附近的几个乡民,把他们绑在木桩上,当做稻草人刺杀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的时候,兵营门口出现了一身戎装的渡部义雄。在他身后,是两个五花大绑的中国人。他们在刺刀的押送下,昂首穿过杀声震天的操场。无数的刺刀在阳光下像破碎的镜片一样闪烁。他心里一紧,脑海里再次出现了被刺杀的乡民。

一行人鱼贯进入小楼,硬底皮靴的声音随即在楼梯上响起。顾昆山转过身,缓缓走向中队部。渡部朝他点点头,脸色铁青地步入中队部,坐在办公桌后面。他尾随而入,站在办公桌一侧。那两个被抓的中国人随后押入,站在靠墙的一侧。

渡部瞪着中国人,说了一串日本话,然后看了顾昆山一眼。

顾昆山看见这两个同胞穿着黑色制服,看上去像稚气未褪的大学生。他翻译道:“渡部长官亲自审讯你们,他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个学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我们是学生。”

渡部说话时,伸长手臂指了一下窗外。顾昆山再次翻译了渡部的话。“你们看上去不像学生,而像抗日分子。你们瞧见那里的稻草人了吗?不说实话,那就是你们的下场!”

另一个学生证实:“没看见我们穿的是学生制服吗?”

头一个说话的学生甲盯住顾昆山:“请问,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顾昆山一惊:“中国人。”

一学生横眉:“中国人,不像吧?中国人怎么会为日本人做事?”

顾昆山无言以对。

渡部忽然开口:“顾君,你们说什么?”

顾昆山如实相告:“他问我是不是中国人?”

渡部脸色铁青:“告诉他们,他们被抓的时候在干什么?”

一学生回答:“散发反日传单。”

另一个学生补充:“号召中国人把日本侵略者赶出去。”

顾昆山吓了一跳,他奇怪这些学生为什么身陷危境仍然书生气十足。他们不知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吗?一时间,这个日本翻译官的翻译出现了语言障碍。

他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我是铁了心要救这两个学生的。我不忍心看他们成为日本刺刀下的稻草人。”

他告诉渡部:“他说,他们在看热闹,后来有人散发传单,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被抓了。”

渡部哼了一声,审视着他的翻译官:“可是,这个人的表情好像表达了相反的意思——”他目光如炬,仿佛洞察了顾昆山的内心,“你把刚才的话重新翻译一遍!”

顾昆山心头砰砰直跳。他想不到渡部会对他的翻译产生怀疑。他在重复了刚才的译文之后,心一横,大声说:“渡部少佐怀疑我的翻译能力吗?”

渡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顾君的翻译能力当然不用怀疑。”他收回目光,面对着被绑的中国人,“但是,你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

顾昆山硬着头皮点点头。“我当然相信,”他语气急切,“因为他们看上去还是孩子呢。孩子会说谎吗?”

“孩子当然会说谎,”渡部站起来,“我小时候为了逃避老师的惩罚,不止一次地说了谎。何况——”他顿了顿,“他们并不是孩子。”

渡部慢慢踱到学生面前。在日本读书的时候,他讨厌那些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眼前的中国学生看上去面貌端正,有几分幼稚,不像喜欢滋事捣乱的人。但是,他去宪兵队疏通关系,让他们释放顾昆山的亲戚时,梅津少佐提醒他,中国学生反日倾向严重,他们中间有共党分子煽动学生闹事。

渡部想起刚来中国不久后,兵营在天亮前遭到了游击队袭击。睡梦里忽然枪声大作,有几颗手雷弹扔到了弹药库,爆炸的火光很吓人。天亮的时候,他们抓到了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员。受伤的战俘双手反绑,看上去面清目秀,像个书生。日军在这次袭击中一死四伤,死的是一个姓山田的上士,大阪府人。渡部想不到队长会命令他处置战俘。他那时是上等兵,他犹豫着没有出列,因为虐待战俘是违反国际战争法的。他被队长狠狠抽了两个耳光:“混蛋,你还是大日本皇军吗?”他低头肃立。队长的巴掌打醒了他,他想起了死去的同乡,仇恨像种子一样发了芽,但他端起枪时,突然发现刺刀寒光一闪,像蛇一样吐出了长舌。他在刺向战俘肉体时,双臂仿佛被抽了元气一样使不上劲儿。他放下枪,改用了拳头,不断击打那个人的胃部。那是他第一次打人。那个人总是在弯腰后又一次次直起。他又挨了队长的巴掌。队长命令他把俘虏拉到操场中央。兵营外面,被炸开的围墙缺口,围了不少当地的平民。战俘头朝下吊在柱子上,柱子下面堆着木柴。战俘仿佛明白了自己的下场,抬起头,拼命喊口号。有人在木柴堆上泼煤油,然后把一个火把扔了过去,火光熊熊,他后悔没有用刺刀结束战俘的生命。

渡部走到翻译官面前,盯住他的眼睛。“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在游行现场被抓的,有反日嫌疑。”他看见顾昆山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转身命令士兵,“先把他们拉到审问室去——”

“请等一等——”顾昆山见士兵要动手,眼前仿佛出现了血肉模糊的场面。“义雄君,”他拦住渡部,心急如焚,“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同窗好友。请你相信我,他们确实是孩子,你不能滥杀无辜……”

渡部沉下脸,打断他的话:“我现在不是你的同学,我是日本军人。”他语气加重说,“顾翻译官,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职责——为日本皇军效劳。”

顾昆山扶了一下眼镜,语气倔强:“不,我的职责仅仅是翻译,把一国的语言转换成另一国语言。”他语锋一转,“义雄君,你难道忘了曾经发过的誓言?”

渡部一怔:“什么誓言?”

“你曾经说过,你不会杀中国老百姓。”

渡部沉吟不语。是的,当年在大阪郊外,他说过这句话。“但是,你能担保他们是老百姓吗?”他避开顾昆山的目光,措辞严厉,“顾翻译官,如果他们是反日分子,你该当何罪?”

顾昆山微微变色,眼前顿时一阵恍惚。他看见自己被绑在木桩上,像稻草人一样暴露在刺刀下。关羽以剑迫使鲁肃送自己上船。他回过神,站在他面前的已不是那个文静而略带忧郁的义雄君。他想起一郎给义雄的信:战争会改变人,这种改变是不自觉的,更是无法抗拒的。他过分看重了同学的情谊,而自己的选择幼稚而荒唐。但现在,他已经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掌握他命运的除了日本人,还有中国人——

他进入这座兵营后才知道,义雄的前任翻译官也曾留学日本,后来命丧上海锄奸团的枪下。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往后退的结果会更糟,不仅他,两个学生也会一起遭殃,虽然他们一直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他们是老百姓,我何罪之有?”他露出了倔强劲儿,“我要求你收回命令,渡部长官——”

渡部奇怪地打量着这个文弱书生,冷笑:“你在命令我吗?”是的,战争会改变人,包括这个中国人。

“不是命令,是要求——就像过去,我们经常争论,但总是错的一方退让。”

“昆山君的意思是,要我退让吗?”

“是的。”

“是我错了吗?”

“是的。”

“错在什么地方?”

“错在我比义雄君更了解中国人,错在——”他突然缄口。错在日本军队不该到中国来,但他只能把这层意思写在日记里。

渡部踌躇片刻,忽然问:“他们是你什么人,亲戚吗?”

“不是。”

“同乡?”

“不是。”

“我不明白,昆山君为什么要冒死为他们求情!”

“我们曾经约法三章,我不做损害中国人的事。”

“可是,我看出他们好像对你抱有敌意?”

“我承认,”顾昆山有些悲哀,“他们以为我是汉奸,所有的中国人都恨汉奸,义雄君应该理解。”

渡部默默地看着他,许久,脸上的表情开始缓和。“我知道昆山君不是汉奸。”他在措辞上退了一步,“但是,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一定是老百姓?”

“我当然知道——难道手无寸铁的学生是军人吗?”

渡部再次踌躇。“好吧。”他问他的翻译官,“昆山君,难道要我放了他们吗?”

顾昆山宽心一笑:“我看不出你放了他们,有什么错。”他在义雄的脸上看见了过去的影子,“义雄君,这两个学生让我想起我们读书的好时光。”

“是啊。我们那时读书,可是规规矩矩的啊。”渡部表情轻松,对士兵做了一个手势,但他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令士兵一时不知所措。有一刻,他的身姿愣在那儿,神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顾昆山的心悬在了半空。

渡部的手臂轻轻落下。他走近顾昆山,仿佛耳语般说:“日本和中国,为什么要开战?昆山君能告诉我吗?”

19.日侨住宅区 上午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满街的中国人载歌载舞,欣喜若狂。有人燃起了鞭炮,劈啪声中,一个不甘做亡国奴的民族,宣告了最后的胜利。

龟缩在兵营里的日本兵被通知原地待命,等待中国军队的接管。此刻,在兵营一街之隔的日侨住宅区,愤怒的中国民众手持棍棒包围了随军家属的住宅。不断有石块掷出,击中了花格子窗户。破碎的窗后,白色窗帘在风中抖动。日本兵哇哇直叫,想冲出兵营大门,被渡部厉声喝住。

一辆教会红十字救护车急驶而至。

渡部登上炮楼时,顾昆山联系的那辆救护车被人群挡在外围。他的翻译官跳下车,不停地做着手势,仿佛要大家让道,但他的手势淹没在群情激愤的人流里,像稻草一样无济于事。

此刻,车上跳下两个抬担架的医生。走在前面的医生比划着,人群终于让开了道。医生抵达一栋楼时,门忽然开了。医生进入小楼,几个中国男人立刻守在门口,不让人靠近。

渡部舒了一口气。半小时前,洋行襄理高津义夫打电话向他求救,说夫人快临产了,但外面聚集着中国人。

渡部看见医生抬着担架,小心翼翼步下台阶。担架上躺着高津夫人,白布下面是高耸的肚子。高津襄理惊慌地挨着担架,他的另一边是顾昆山,周围是受尽日本兵蹂躏的中国男人和女人。他们涌向担架,但守护的中国人挡住了他们。有个女人挥舞着手大声说着什么,人群好像不情愿地往后退,最后让出一条通道,医生抬着担架上了救护车。

中国人一路守护日本孕妇到达救护车的情景,永远留在了渡部的记忆中。他记得他刚到上海时,第一次行动就被队长关了禁闭,因为他放走了一个上海孕妇——一个锄奸团成员的妻子,但经查实,孕妇的丈夫只是一所小学的体育老师。那时,孕妇一双像叶子一样单纯的眼睛软化了他。

日侨住宅区发生的一幕,顾昆山在日记里有如下记载:

渡部告诉我,高津夫人要生产了,叫我想想办法。我很犯难,日本已经投降了,我不能再为日本人做事了,但是,两条人命哪!我想到了红十字教会医院……我随红十字的车赶到了高津寓所,但是,整个住宅区已经被中国老百姓围住了。我上前劝说,说有个洋行职员的妻子马上要生产,时间晚了会出人命的,可是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有人问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帮日本人说话。我不能说自己是日本翻译,在当时的情况下,说不定会死在同胞的棍棒下。幸好医生来了,医生也是中国人,说鬼子在中国犯了滔天大罪,但是未出世的孩子是无罪的……

我们护送高津夫人上救护车,但还是有人拦住担架不让走。这时,有个女人大声说:“日本鬼子不是人,难道中国人也不是人吗?”她的话一下子镇住了众人。

……终于上了救护车。高津握住我的手,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不住地说:“中国人宽宏大量,宽宏大量,我们日本人有罪啊……”

我守在产房外面。已经没有事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想走。突然,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不一会儿,高津出来了,眼里饱含着泪水,说高津夫人生了,是个女儿。

高津为女儿取了名字:中子,高津中子。

……

20.大阪府立女子高中 黄昏

1945年8月下旬,顾昆山在昆山以汉奸罪名被捕,关在上海一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那时,他结婚未满十个月,他的妻子阿花已有孕在身。而在这之前,即日本宣布投降当日,他远在大阪的初恋情人藤本叶子,同藤本次郎的恋人有岛樱子一起,正灰头土脸地在女子高中教学楼后面挖防空洞。

太阳落山的时候,校长来了,要大家赶快去操场集中。她们来不及把自己弄干净,就急匆匆赶到操场。

叶子发现操场上黑压压一片,全是跪地而坐的妇女和站在一边的孩子,周围则布满了军人,操场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校长让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训话。军官在训话之前,让军人发给妇女每人一个白纸包。叶子捏了一下纸包,里面好像是一只小瓶子,她不知是否应该打开纸包。她看了一眼樱子,发现樱子打开纸包时,脸色突然发白。

军官咳了几声,声音低沉而嘶哑:“大家听到玉音广播了吗?玉音已经播出,战争结束了,”军官声调悲愤,“日本无条件投降……”

仿佛有风掠过,操场上响起了抽泣声。叶子呆呆地望着军官,脑子里一片空白。

“……美国人很快要来了。为了不让你们蒙羞,”军官停顿了一下,“我希望你们表现得像日本淑女……”

抽泣声忽然变得非常压抑。

叶子突然想起了次郎。她看见樱子出神地望着不远处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妇,脸色苍白而忧伤。她暗暗叹了口气。上个月次郎的骨灰回到了他出征前的地方,樱子以未亡人的身份参加祭奠仪式后一直不言不语,情绪消沉。

军官继续在训话。叶子木然地跪坐在草地上,手里捏着白纸包。军官训话的口吻仿佛老师在上修身课(当时日本灌输军国主义思想的政治课)。她有点走神,前些日子,有关“玉碎”和“战略转移”的消息天天都能听到,在度过最初的恐惧之后,她已身心疲惫,思想麻木。她偷偷打开纸包,发现里面真的是一只小瓶子。一股寒气自脊梁升起,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贴纸上的文字告诉她,瓶子里装的是氰化钾。“我希望你们表现得像日本淑女。”她忽然明白了军官的意思。危急关头,她们必须吞服氰化钾,以避免日本人在美国人面前蒙羞。

军官继续训话:“关键时刻,必须以清白之身效忠天皇——”

操场上,突然响起婴儿受惊似的啼哭声。军官蓦然缄口。叶子回过神,看见哭的是那个少妇怀中的婴儿。少妇一边哄着婴儿,一边担心地瞧着军官。

婴儿仍然惊哭不止。军官虎着脸走入人堆,引起一阵骚动。少妇突然抱紧孩子,仿佛这样一来可以让孩子安静下来,但婴儿只是窒息了一下,就抗争似地号啕大哭起来。少妇满脸羞愧,撩起衣襟,将乳头塞在孩子嘴里。乳头止住了婴儿的哭声,在瞬间的安静之后,婴儿的嘴巴发出了畅快的吮吸声。

但是,军官的皮靴惊动了婴儿。婴儿吐出乳头,不安地抬起头。在婴儿不谙人世的目光里,一张胡子拉碴铁青色的脸吓坏了他。惊恐中,婴儿再次啼哭。令人意外的是,婴儿的啼哭引发了众多的哭声——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大哭起来。哭声此起彼伏,像扩散的声浪,在操场上空连成一片。

军官站在少妇面前,大声呵斥:“混蛋——”

军官的吼声发挥了奇效,哭声突然消失,变成抽泣,只有少妇怀中的婴儿在难堪的肃静中再次啼哭起来。少妇呆呆地看着军官,脸上的表情因羞愧而害怕,最后变成绝望。她突然俯下身子,以示歉意。她把视线转到孩子脸上,用袖子仔细擦去孩子脸蛋上的泪水。她慢慢打开白纸包。

现在,白纸已经掉在草地上,氰化钾瓶赫然捏在少妇的三个指头间。少妇打开瓶盖,将白色粉末倒在食指的指尖上,然后轻轻涂在乳头上。少妇旁若无人地完成了氰化钾的转移。

“不——”叶子心里惊叫一声,身子摇晃,却无力站起。

少妇将乳头塞入孩子的嘴巴,婴儿再次衔住乳头时发出了畅快的吮吸声,只是吮吸声很快就消失了。婴儿停止吮吸,一动不动地含着乳头,脸上浮现出微笑,仿佛回到了子宫,回到了他生命的初始阶段。

军官悻悻然拂袖而去。训话的结局出乎这个军人的意料,他把不知所措的校长置之一边,发出了集合队伍的命令,军人们列队撤离了女子高中学校。

一切都停止了。少妇一动不动地跪坐着,在昏黄的光线里像一座泥雕。人群里出现了压抑的啜泣声。少妇仿佛被惊动,突然动了一下,乳头从孩子嘴里轻轻滑出。她久久地注视着孩子嘴上的白色粉末,大颗大颗的泪珠连成一线,滴在孩子天使般无邪的脸蛋上。少妇慢慢俯身向下,吻住了孩子的嘴。

叶子泪如雨下。她的目光回到自己的手上。她的手上有同样的东西。她不觉打开纸包,握住小瓶子。瓶中有致人死命的魔鬼,只要打开它,就能安安静静远离乱世。

“叶子,不要啊……”樱子突然哭叫道,以膝跪行,未及阻拦,已然晕倒。

叶子的手一阵颤抖,终于打开了瓶盖。她闭紧了眼睛,仿佛瓶内真有魔鬼飘浮而出。她眼前浮现了亲人的面孔。她担心关入监狱的喔道商。祭奠次郎的仪式刚结束,一个中年瘦高个男子敲开了藤本茶屋。这个人嘴唇线条分明,阴沉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瘦脸,正是曾在樱川酒吧出现过的那个人。这个人告诉藤本伯:“明天十点钟到宪兵分所。”藤本伯神色迷糊,问道:“去干什么?”瘦脸有些不耐烦:“去了就知道了。”这一去,喔道商就没有再回来。她去宪兵分所打听,才知道有人告密,说喔道商有反战言论。

次第出现在叶子眼前的有母亲、哥哥一郎和次郎,还有怀念中的昆山君。

惜别的时候,她曾经说:“昆山君,我等你。”

她把初吻献给了昆山君。

叶子突然大叫一声,烫手似地扔掉氰化钾瓶,拔腿狂奔。死亡的念头吓坏了她。她像逃离死神一样逃离了操场。

她听见樱子在后面哭喊着追她。

多年之后,在她年老的时候,她对一个前来寻访她的中国人说,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在她的记忆中永远抹不去了。

那年的大阪给叶子留下了残日喋血的印象。天空中,猩红的夕阳仿佛遍地血色的映衬。她失神落魄地走在道顿堀上。报亭那儿人头攒动,脸色僵硬的行人翻阅当日快讯。

——大阪切腹成风,以身殉国者触目皆是,惨不忍睹……

——黑田全家十二口人剖腹自杀,留下遗书:日本战败,无颜偷生,以死效忠天皇……

弁天座剧场入口处围着一堆人,有人哇啦大叫,声音嘶哑而歇斯底里,突然声音像被一把刀砍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生命濒死的嚎叫。

黄昏中,战败之城笼罩着绝望的戾气。

21.渡部寓所 下午

1946年7月,战俘渡部义雄被中国人遣送回国。身穿污垢便服、肩背军用挎包的渡部义雄辗转抵达大阪,已是多日后一个闷热的下午。时隔四年,空袭之后的大阪已变得陌生。战后重建虽然已经开始,但被长草掩蔽的断墙残壁仍给人荒凉颓败的感觉。他急行而过,瘦黑的脸上显得疲惫而麻木,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他压下帽檐,低着头匆匆拐入一条街区。

一个身穿玄色和服的瘸腿男子一拐一拐迎面走来。他认出了这个姓原田的人。战争爆发那年,学校组织学生欢送去中国打仗的军人,这个叫原田的高个子代表出征的将士宣誓效忠天皇。他不觉放慢脚步,注视着这个瘸了腿的男子。当年英姿勃发的军人如今已肢体伤残、两鬓斑白。

“原田先生?”他不觉问道。

瘸腿男子站住了,迟疑地看着他:“你是……”

他摇摇头。这个昔日的皇军不会认识他。他微微欠身:“我像您一样,到中国去打仗,现在回来了。”

瘸腿男子眉头微微抖动,目光渐渐散乱,仿佛慢慢落入了往事的尘埃。“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原田机械地还礼,然后一拐一拐走了。

午后的日光下,瘸腿男子略显佝偻的背影令渡部唏嘘不已。

从高处望去,在日式木结构瓦屋中间,有一幢三层小楼。老渡部留下的这幢旧楼已被渡部家族的长子渡部国保改建成西洋式小楼。渡部义雄推开铁栅栏,一条小径直通有白色雕花扶手的台阶。门铃一响,门应声打开,女管家戒备地打量着他。

“欧巴桑(日语中对老年妇女的称呼),我回来了——”他恭恭敬敬答道。

女管家忽然面露惊喜,深深鞠躬:“是义雄少爷回来了,快,快进屋……”

欧巴桑老了,头发虽然梳得整整齐齐,但已是白发掺杂。他的记忆里出现了一个丰腴女人赤露的身体,水汽缭绕中,他看见了两腿之间的血。

他径直步入门厅。小楼的内部装饰也已面目全非,一律的西洋做派。上楼的时候,女管家在他后面说:“谢天谢地,义雄少爷总算从中国回来了。”

“国保不在家?”

“大少爷和富枝夫人晚餐前回来。”

“富枝?”

女管家窘了一下,高声道:“原子,二少爷回来了,快准备洗澡水……”

半小时后,他头发湿漉漉地回到起居间。这是唯一保持日本风格的屋子。他换上崭新的深色和服,舒坦地坐在榻榻米上,仿佛回到了过去的生活场景。原子托着茶盘上来,茶盘里放了一杯茶,一包敷岛牌烟。他看见原子低着头跪在一边,模样乖巧伶俐,问道:“你是谁?”

“我叫原子,随富枝夫人一起过来的。”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喔道商、喔嘎姗(日语,母亲之意)被美国飞机炸死了,哥哥也战死了,家里没人了……”

他无言以对。

“二少爷请抽烟——”

他摇摇头。

“二少爷从来不抽烟的吗?”

他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不敢多言。

“二少爷有什么吩咐?”

“把最近的报纸拿来。”

原子应诺而退,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来一沓报纸:“真不好意思,是去年的报纸。”

他翻开报纸,一条粗字标题映入眼帘:日本政府接受《波茨坦公告》。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吩咐道:“拿走!”

“少爷不是要看么?”

他又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收起报纸,正要离开,被他唤回:“给我吧。”他脸色缓和下来。

他翻阅报纸。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电:天皇陛下宣布战败投降。

——八月二十六日:美国盟军进驻日本。

——九月三日报道:日本政府正式在投降书上签字。

——十月二十五日,中国政府根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规定,在台湾举行日军受降仪式。

——昭和二十一年新年,天皇发表《人间宣言》,宣布自己“不是神而是人”。

“朕以汝等为肱股,汝等以朕为首脑。”他的听觉深处出现了幻听。那是新兵第一次训练前,他听长官宣读《军人敕谕》。他记得长官念到“获得此等荣誉重于泰山,肉身之死则轻于鸿毛”时,有个士兵憋不住笑了一下,长官忽然骂了一声,命令那个士兵出列,然后用力抽他耳光。

“记住:被俘是日本军人和军人家庭的耻辱。如果没有战死战场,自决是弥补失败唯一的荣誉方式。”长官的教导又一次冒了出来。

但是,他却是作为战俘被遣送回国的。

他心情沮丧地站起来,默默地拉开格子门,走到客厅。红木案上有一架东洋株式会社出产的留声机。转盘上有一张唱片,他放下唱针,唱片旋转起来,客厅里立刻响起忧郁伤感的旋律。

苹果可爱,

可爱的苹果……

是《苹果之歌》。战后的流行歌曲。

把嘴凑近红苹果

默默地望着蓝色的天……

一种虚无之感涌上他的心头。

虽然苹果不说话……

唱片突然卡住了。苹果不说话又怎样?他不知道。

但此时,另一种激昂悲怆的唱腔出现在记忆的听觉之中。

终朝思想,

但恨在眉头,

人在心上……

他突然想起顾昆山,他的同窗好友,他的翻译官,以汉奸的罪名死于中国军人的枪下。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顾君不曾做他的翻译官呢?或者,如果一直留在日本呢?

他必须去见叶子。

他下楼的时候,看见了已经发福的哥哥国保,国保身后是一个浓装艳抹的丽质女人。

“哦,义雄,我亲爱的弟弟——”国保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把身后的女人请到义雄面前。“得知这一消息,我和富枝——渡部富枝就一直盼望着你平安回国。”

作为长子,国保继承了老渡部的全部遗产。渡部家的祖上曾是公卿华族出身,但到了老渡部这一代,已经失势、没落。战后,国保利用富枝的关系,开始涉及军火生意。

“谢谢。”他面无表情。

“义雄兄弟,自己人还用谢吗?”小野富枝银铃般的声音很好听。

“哦,小野富枝,现在的渡部富枝,你的嫂子。”

小野富枝走近义雄,微微鞠躬:“初次见面,请多加关照。”

“也请嫂子多加关照。”

小野富枝浅浅一笑,目光荡漾,红唇如花绽放。夕阳从阳台斜入,猩红色图案的和服,在余辉里艳丽而生动。

22.藤本茶屋 清晨

在所有的亲人都离去之后,十九岁的叶子继承了藤本家族的家产,独自挑起了重振藤本茶屋的重担。但在战后,大部分店铺重建或装修时,叶子限于财力上的原因,仅仅更换了新的布招和纸糊灯笼。

因此,渡部义雄四年之后再度前往藤本茶屋时,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站在门口,默默地打量着茶屋。叶子穿着黑底白菊花的和服,与点心师、两个女招待忙于营业前的准备工作。

叶子忽然发现了他,快步走到门口。“义雄君?”她露出了惊讶的神态,目光一亮,惊喜道,“真的是义雄君回来啦?”

义雄还礼:“我回来了。”

他们坐在靠窗的地方,女招待送上茶。

义雄问:“藤本伯好吗?”

叶子摇摇头,伤心地说:“喔道商在祭奠次郎的时候,说这场战争太糟糕了,被邻居告到宪兵队。喔道商被定了批判政府战争政策的罪名,关进了监狱。日本战败不久,喔道商病死在那里……”

义雄低下头,凄然道:“连藤本伯也……太让人痛心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她停了一下,目光变得恍惚,仿佛饱经沧桑的样子,“可是,再怎么困难,也要活下去啊……”

“是啊,”义雄有些气馁,“日本战败了,许多东西无法挽回了。本来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到,反而……”

“能活着回来就好。”她望着义雄,神情变化,小心翼翼地问,“义雄君没有顾君的消息吗?”

义雄吃惊,他来此一直难以启齿的话被叶子一语道破。他低下头,好久才费力地说:“顾君,他——”他顿了一下,“叶子不要难过……”

叶子担心地瞧着他,仿佛他会说出可怕的话。

义雄低着头不敢看她:“我也是在战俘营听说的,顾君被中国军队……是的,枪决了……”

他不忍心告诉叶子,顾君在中国已有家室。

叶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年码头一别,竟成永别。战争结束了,顾昆山,她情窦初开时爱上的男人,多才多艺、温文而雅的中国人,却不会回到她身边了。两年里,她寄出的信,顾君一封也没有收到吗?现在,纵有柔肠千绕,顾君也不会知道了。

点心师正在做豆馅糕,不时注视着她,脸上露出关切而担心的神色。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泪眼盈盈。她哀怨地问:“为什么会这样?顾君犯了什么罪?中国人为什么杀自己人?”

义雄身形不动:“顾君的罪名是汉奸,他在我身边做了一年翻译官,但是,对不起中国人的事,他确实没有做啊。”

叶子呆呆地看着义雄,泪花如雾,目光却仿佛落在看不见的远处。她双手动了一下,不觉抓住胸襟。透过一层布,她握住了一颗坚硬的东西,她慢慢把那个东西从颈间取出,是昆石。

昆山君说,昆石、琼花和并蒂莲是他家乡的三宝。

她把三宝之一放在掌心。昆石温润光滑,如压扁的干枣。

两年来,昆石就是她的昆山君。

义雄说:“昆山君曾经写信给你……”

叶子终于泪如泉涌。

点心师正一在做豆馅糕。他做的豆馅糕在这一带堪称一绝。现在正一擦擦手,像出了大事一样六神无主。他在店堂里转了一圈,然后跑回厨房。他出来的时候,端了一只竹编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块白手巾,他把托盘放在叶子面前。

叶子接过手巾,把脸埋在上面,小声抽泣起来。

点心师憨厚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叶子抬头时,泪水已被手巾吸干。“正一君,谢谢你。”她把手巾放回托盘。

正一似有话说,却只是欠欠身,悄悄退下。

义雄起身而立,低头肃立,神色歉然:“对不起,叶子小姐。不管怎么说,是我害了顾君……”

叶子目光迷离,仿佛梦呓一般自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23.渡部寓所 下午

渡部义雄的婚期定在10月28日,日本习俗中的“大安之日”。义雄的婚礼,完全按照明治以来最流行的神道结婚仪式举行。渡部家族的长子因为在商界有美国人的背景,因此惊动了不少达官贵人,前来贺喜的豪华车一辆接一辆,来宾中还有美国军界要人。花园里特地设置了供客人使用的神道教祭坛,渡部国保与富枝躬身相迎。尽管战后日本物资匮乏,但草坪上摆放的白色长条桌上仍然有酒、烤肉和水果。有花道艺人在表演插花艺术。

原子畏缩在义雄身后。“义雄君,我有点儿怕……”她看见他奇怪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习惯。”

义雄仿佛漫不经心。“不过是一场儿戏。”

“儿戏?”她敏感地看他一眼,低下头,声音微颤,“义雄君这样认为吗?这可是结婚啊。”

“人生不就是一场儿戏吗?但是,我会做一个忠实的丈夫——我们去后院。”

他们绕到后院,从一扇小门进入公寓的厨房。从西菜屋请来的西式大厨正卖力地炙烤牛排,制作裱花蛋糕。上楼的时候,他们碰见了欧巴桑。

欧巴桑问:“少爷不去陪客人吗?”

“有国保在就行了。我们想上楼休息。”

新房被精心装饰成西洋风格,这是国保的意思,包括婚礼庆典,义雄无权自己决定。

他瞧着原子鲜桃般秀美的脸蛋,突然有了冲动。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他第一次见到的女人身体是自己的母亲,那时候他才五岁。母亲洗澡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好奇地看母亲仔细擦洗自己的身子,还脱下裤子对照自己的身体。不同的身体结构让他好长一段时间迷惑不解。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提前放学回家,他看见欧巴桑在盥洗间洗澡。格子门映衬着四十岁女人成熟的身影,他屏息前行,挨近格子门,暧昧的流水声刺激了他初长成的身体。他悄悄拉开一道门缝,水汽袅袅中,他看见欧巴桑手指游走于丰腴的身体,有血从两腿间流下来,然后他看见她在下体那儿裹上月经带。

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另一幅带血的图景。他带部队开进郊外的村庄,挨家挨户搜寻游击队。在一个院子里,他看见几个士兵扒下一个老妇人的裤子,用刺刀捣她的下体取乐。血流出来了,士兵乐得哈哈大笑。他当时想到了欧巴桑,突然朝他们大吼:“混蛋,要是你们的母亲,会这样干吗?”他把裤子递给吓成一团的老妇人。

他没有尝过女人的身体。在中国,他从不与随军妓女鬼混,他也不愿去慰安所。他知道有人在背后讥笑他性无能。

他急切地把原子放在婚床上,解她的衣物。她躲闪着,但她看出他是真心的,就顺从了他。这是记忆中比他母亲更年轻的身子。他是她的丈夫了,她流出了感激的泪水。

但是,他期待中的处女血却没有染红床单。

他沉下脸:“那个混蛋是谁?”

原子的身子不由抽动了一下,用衣服掩盖私处,忍不住啜泣起来:“义雄少爷,你打死我吧……”

有人敲门,是欧巴桑的声音。“二少爷,大少爷让你们去迎接客人——”

24.樱川酒吧 晚上

巡警义雄穿着警察制服,像黑夜里的幽灵,在规定的几条街面巡视。

夜色中,萧条中的大阪,露出了奢糜的另一面。灯红酒绿中,城市张开了夜的眼睛。在闪烁不定的光线里,不时有穿长衣裙的日本“伴伴儿”女郎(妓女)挽着美国大兵,招摇过市。

义雄侧目而视,鄙夷中,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色。黑田署长曾经告诫他,这不是他管辖的范围。

他拐入道顿堀。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美食街。前面的小巷里有叶子的茶屋,那里的豆馅糕使茶屋生意兴隆。他去吃过豆馅糕,口感和味道确实好,尤其是喝茶的时候。

到樱川酒吧了。欧巴桑告诉他,国保是在这里结识歌女小野富枝的。装饰后的樱川酒吧今非昔比,红蓝色调的霓虹灯在夜空闪着暧昧的诱惑之光。义雄不觉驻足,他看见有个小男孩坐在门的一侧,以膝为桌,凑着灯光做作业。在小男孩的旁边,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正捧着菊花叫卖。

“卖花,新鲜的菊花……”

秋风中,女孩衣衫单薄。

小男孩仿佛被惊动,忽然抬头:“姐姐——”

卖花女孩转身时,猛然发现警察站在她身前,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义雄:“我没做什么,只是想赚点钱,付弟弟的学费……”

义雄不知道女孩为什么怕他。“我买花——”他脸上浮出笑意,慢慢走到她面前,抽出一枝花。他掏钱的时候,女孩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害怕,但不敢再后退一步。

这时,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所有人,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呼啸而来,引得行人纷纷避让。吉普车驶近樱川酒吧时,车速突然减慢,然后停下。吉普车车门推开,开车的美国军官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轻按袖口,提起和服下裾,被他优雅地扶下车。

义雄吃了一惊,那个女人正是他的嫂子小野富枝。看来国保通过富枝与美军做军火生意的传闻并非妄言。

女孩擦干眼泪时,害怕之色已经消失。她绕开义雄,走到军官面前:“先生,今天是菊花日(11月30日)为小姐买一束美丽的菊花吧?”

富枝扭动身子,风情万种地瞧着美国军官。

军官卷动舌头,用生硬的日本话说:“哦,美丽的菊花,日本皇室的纹章,我要献给美丽而尊贵的夫人——”

军官把一束菊花送到富枝怀里,富枝像花枝一样投入他的怀抱,在他的拥搂下,进入光线明明灭灭的酒吧。

义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回头时卖花女孩已无影无踪。

小男孩正要走,被他拦住:“她是你姐姐?”

小男孩把课本抱在胸前,害怕地点点头。

“她卖花帮你付学费?”

小男孩点点头:“姐姐是好人,您不能抓她……”

“是的,你们都是好人。”他掏出一沓钱,“拿去——”

小男孩不相信地看看他,慢慢后退,突然一转身,像影子一样消失在人群中。

义雄仿佛做了错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街上,灯光迷离,人影憧憧。夜色妖娆,他却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他晃晃悠悠进入酒吧。

他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看见了他的上司黑田署长。他想不到署长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更想不到署长一职只是黑田的公开身份,身负警视厅特殊使命的黑田,早在战时就是樱川酒吧的常客。他对这个嘴唇线条分明的瘦高个男子印象不佳。这个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的上司,令他想起在上海兵营抽他耳光的长官。虽然他在战时获少佐军衔,但现在已一文不值。成为战俘被遣送回国的耻辱履历,使他遭受到了黑田署长的蔑视。

酒吧里,靡靡之音如欲望之河泛滥,狂欢者的面目在暧昧的灯光里模糊不清。有人在台上唱歌,是个穿短裙的妙龄女郎。女郎舞动身姿时,短裙像伞一样飞旋。激情中,成双成对的人从黑暗中像鱼一样跃入舞池。光柱晃动,舞池像微波荡漾的湖泊。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富枝和那个军官抱成一团热吻。

义雄突然一阵眩晕。

25.有轨电车站 傍晚

义雄上街巡查,面露喜色。原子近日胃口不好,午睡起床,突然一阵呕吐。欧巴桑说也许是有喜了。他赶紧带原子去医院检查,果真怀孕了。

命运在他陷入苦闷时,送上了一份大礼。

在本田町一,他接到报案,说有轨电车站发生了斗殴。他火速赶到时,车站那儿已经围了不少人。他站在外围,听到有人气急败坏地用英语叫嚷,以及拳打脚踢的声音。

“为什么打人?”有人气愤地质问。

一个中年妇女小声说:“朝鲜人在等车,不小心挡了美国人的路。”

“这样啊,赤毛(日本人对傲慢的美国人的蔑称)欺人太甚了!”

“警察,警察呢?”有人喊道。

有人发现了穿警察制服的义雄,很快让出一条道。义雄沉着脸走进人群,看见一个美国兵哇哇大叫,正在殴打一个穿朝鲜服的老人。朝鲜老人倒地不起,像铺盖一样蜷缩一团。“干什么?”他喊了一声,伸脚挡住美国兵踢出的皮靴,美国兵站立不稳,往后踉跄了几步,义雄一把扶住他。

美国兵口中的酒味非常呛鼻。他隐忍不发:“喝了酒就可以随便打人吗?”

美国兵恼羞成怒:“警察?”他的舌头有点儿大,“警察竟敢打、打美国人?”

老人被人扶起,大口大口的血从口腔涌出。

义雄阴下脸:“为什么连老百姓都要欺负?”

“日本警察,无权,干涉美国人的,自由!”美国兵轻蔑地看着他,握起了拳头。

义雄沉住气:“美国人在日本犯法,警察难道不该管?”

美国兵突然出手,一拳击中义雄的肚子。义雄痛得弯下腰。他直起身时,发现愤怒的围观者正与美国兵对峙,眼看就要出事。他赶紧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往后退。这时美国兵挥出了第二拳。

他让过这一拳,怒火难抑。“混蛋……”他身子一晃,使出空手道一招,将美国兵摔了出去,但他在美国兵倒地之前,再次扶正了他。

围观的人欢呼起来:“揍这个美国佬……”

义雄脸色铁青,注视着美国兵:“跟我去警署!”

美国兵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大叫:“是这个,老头——”他指了一下地面,却发现老头已经被抬上一辆车。他摇晃了一下,竭力让自己站稳。“是老头先,动手……我的生命受到,威胁,完全是,自卫行为……”

“美国佬胡说八道!”有人叫道。

“我们都看见了,是他喝醉了酒,发酒疯……”

突然响起了电车喇叭声。电车远远地停在人群外围,无法进站。

义雄见车站人越来越多,着急起来,大声说:“已经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快散开……”

但是,美国兵惹下的祸,已是众怒难息。

有人指责:“不教训教训这个美国佬,你还算日本警察吗?”

“连自己人都保护不了,警察难道没有羞耻感吗?”

美国兵打了一个饱嗝,指着黑压压的人头,神情亢奋:“你们一起上,我也,不怕……”

“你想干什么?”义雄突然气恼,“还想闹事吗?”

美国兵退了一步:“警察,是他们,闹事,你,不管吗?”

义雄喝道:“闭嘴!”

“我要抗议,美国人在日本受,特殊保护……”美国兵仿佛突然清醒过来,面露惧色,“我可以跟你去,警署,但是,你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义雄犹豫了一下,正要吹警哨,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已呼啸而至。

26.渡部寓所 晚上

渡部国保醉醺醺回到家,像酒桶一样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女管家担心地瞧瞧楼上,为国保盖了一条毛毯。

三楼卧室里,富枝化妆完毕,浓妆艳抹地离开了梳妆台。下楼的时候,酒气和呼噜声进入了她的鼻子和耳朵。客厅里,一个庞然大物堆在沙发上。她厌恶地转了一下眼珠,径直走向大门。

女管家出现在她背后。“夫人要出门吗?”她看了一眼鼾声雷动的主人,小心翼翼问,“如果大少爷问……”

富枝头也不回:“就说我去参加美军驻地的舞会。”

女管家躬身:“是,夫人。”

渡部国保突然醒来,嘴巴像塞了干燥剂一样难受。他“嗬嗬”地清理嗓子,抬头张望,客厅灯光亮堂,却只有他孤零零一人。

“人呢?”他大叫。

女管家应声而出:“大少爷醒了?”

“水!”他撑起身子,像鱼一样张开嘴巴。

他灌下一大杯清水后,有点儿清醒了:“夫人呢?”

女管家小心道:“夫人要我告诉大少爷,她参加舞会了,说是在美军驻地……”

国保脸色涨红,嘟嘟囔囔骂了一句,摇摇晃晃向楼上走去。二楼卧室的门关着,门缝透出一线灯光。他迟疑了一下,继续上楼,到了自己的卧室。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像孤独的熊一样来回走动。他突然站住,仿佛想起马上要去做的事,握紧了一只手,然后放在另一只手掌上搓了几下,脸上的表情暧昧而急不可耐。

他来到二楼的一扇门前,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他向楼下探看了一眼,迅速做出敲门的动作,但是,他很快改变手势,握住门把,猛地一旋,推门而入。

国保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已落入女管家的视线。女管家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会儿,慌慌张张穿过客厅,到了寓所外面。

暗淡的灯光使室内的景物模糊不清。国保的目光落在床上,原子倚在床头,穿着棉质的粉红睡袍,脸上露出惊慌的样子。她突然直起身子,把棉被拉至下巴那儿:“大少爷,义雄君快回家了……”

原子话犹未完,国保已按捺不住,一把推倒了她。

“不行——”她想推开国保,但他肥胖的身体压得她无法动弹。“求求你,不能这样了……”她在他身下又惊又吓,死死按住睡袍,像猫一样缩成一团。

突然,门外出现了女管家的声音:“二少爷回来了?”

国保猝不及防,像被火燎了一下,突然弹离了身下的女人。

“谢天谢地——”女管家站在门口,看见义雄拖着疲倦的身子,一脸沮丧的样子,“二少爷总算回来了……”

义雄诧异:“出了什么事,欧巴桑?”

女管家愣了一下:“没有啊,二少爷今天回来晚了,我惦记着呢。”

他微微欠身:“对不起,欧巴桑。让您久等了……”

她见义雄要上楼,忙说:“二少爷——”

义雄回头:“有事吗?”

女管家犹豫:“没事。只是原子她——”

“原子怎么了?”

“怀孕的人,心情不太稳定,二少爷要……”

义雄放慢了脚步。那个朝鲜老人在医院不治身亡,警察抓了几个闹事者。他在法庭上被迫作了伪证。是富枝的意思,但出面的是国保。他的上司黑田署长也给了他压力。他在证词上签名时,实际上已经为凶手开脱了罪行。

原子把脸埋在枕头上,身子不住地抽搐。刚才的经历仿佛一场噩梦,她被梦中的景象吓坏了。她像黑暗中的小鸟一样孤立无援。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义雄站在床前。她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是谁。

“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面色很难看。

她慢慢下了床,却不敢正视他:“义雄君回来了,我去准备洗澡水——”

原子转身时,被他一把抓住。他嗅了一下鼻子,酒气在房间里游走。他恼怒地喝道:“刚才谁在这儿?”

原子垂下眼帘,轻轻摇头,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摔下她的手,喝道:“告诉我,这个混蛋是谁?”

她咬紧嘴唇,仍然不言不语。突然,她“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双手扶地,深深垂下头。

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让她抬起头。她痛楚地看着他,几乎难以察觉地摇摇头。

“贱货——”他突然抽了她一个耳光。

血在她嘴角绽开。她任凭血往下流,不躲不闪,好像乞求他再度抽她的耳光。

“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身子痉挛了一下,惊恐地看着丈夫,他的脸色很吓人。“义雄君说什么?”她喃喃地说,脸色死一般苍白。“你为什么这样说?”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伤心欲绝:“难道义雄君怀疑不是你的……骨肉?”

“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看着他,目光恍惚而惶恐。她动了一下嘴巴,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举起的手僵持在半空,因为绝望,这一掌已经毫无必要了。他转身欲走,一只脚被她死死抱住。

“少爷,你不能走——”她慢慢站起,满脸的屈辱、幽怨、凄楚和绝望。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好久,好久,眼睛一眨不眨。

“让我走吧……”她轻轻说。

27.道顿堀 早晨

天亮的时候,渡部义雄独自上路了。

一夜之后,大阪仿佛从睡梦里醒来,渐渐恢复了生气。又是樱花时节,街心花园的樱树上已有无数花蕾。空气清新,景色也好,但微寒欲雨。

这已经不是他的世界了。他的世界在原子那儿。原子,渡部原子。他去为她招魂。

不知不觉,他来到道顿堀。战争的痕迹正在消除,高楼大厦在这里开始矗立。

他怀念读书的时光,怀念大学同学,顾昆山,藤本一郎,还有许多。他保存着毕业时的合影照。那时他们齐唱毕业歌,踌躇满志,前途远大。

他摸出香烟,这是他买的唯一一包香烟。他把其中一支放在唇间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杂乱而匆忙的脚步声,他听见有人尖着嗓子喝道:

“举起手,你被俘虏了!”

他浑身一震,惊讶地转身。几个背书包的小孩,把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逼到一堵墙下,然后呈伞形包抄而上。他们模仿皇军的动作,刀枪在手。被堵住的孩子却是平民打扮,他装出害怕的样子,双手举过头顶,俯首就擒。

“我宣布——”一个头戴战斗帽的小胖子,手握白漆竹刀,威风凛凛,“把这个‘中国俘虏’,就地正法!”

这时候,那个叫原田的瘸腿男人一拐一拐地走近包围圈,大声呵斥。小胖子脑袋一偏,空荡荡的军帽下露出光光的头皮,他两眼一瞪,猛地推了瘸腿男人一下,瘸腿男人猝不及防,往后踉跄了一下。

孩子们欢呼起来:“庞扎依!庞庞扎依(万岁!万万岁!)……”

被俘的“中国俘虏”双膝跪地,连连磕头:“太君饶命,太君饶命啊——”

小胖子挥动“指挥刀”,命令:“捅死这个支那人!”

几把“刺刀”同时刺向“支那人”。“支那人”啊了一声,滑稽地倒地。

“庞扎依!大日本帝国庞扎依……”

“滚开——”义雄狠狠地把香烟捏得粉碎。他突然想起樱川酒吧门口的小男孩,还有卖花女孩。他跺着脚,像赶鸭子一样躯散他们。“上学,上学去啊……”他痛心疾首,扬起的烟丝像沙尘一样飘落。

瘸腿男人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风声如哨,吹乱他一头花白的长发。

28.今难寺 上午

渡部义雄置身郊外。像梦一样,他仿佛回到了过去。他同顾昆山和一郎在这里相聚。这里农舍炊烟,晨钟暮鼓,有宁静和单纯,还有干净。

但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与顾昆山的一场对话。

——“支那”是梵文音译,是印度对贵国的称谓,意为善于思考和创造。

——可是,到了你们日本这儿,“支那”却变成了蔑称。

这是两国的不幸。

义雄失神落魄地登上筑在山腰间的今难寺。寺内日光明净,有佛号庄严如唱,木鱼声声烟火处,跪拜者匍匐不起。

他不觉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正殿门楣上贴着士兵照片。他站在他们面前。

死去的士兵身穿海军或陆军制服,年轻而稚气未褪。

——他死之后,不会有照片贴在门楣上。

“他们出征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在他身后说。

他回头。一老者身披玄黄长袍,皓首长髯,是方丈。

他微微低头:“法师在超度亡灵?”

方丈双手合十:“正是。”

他问:“他们真的死于圣战吗?”

方丈入定一般,不语。

可是,他那时真的以为是圣战、为圣战,死得其所。

方丈目光缓缓向天:“战争是无法弥补的恶。”

他追问:“那么消逝的生命呢,是无法弥补的痛?”

方丈目光悲悯,从跪拜者身上一一扫过:“生未必快乐,死未必痛苦。痛苦的是死者的亲人。”

他若有顿悟:“法师的意思是,死者是快乐的?”

方丈:“不是快乐,是大乐。”

他疑道:“大乐?”

方丈:“快乐乃五欲之欲,无法脱离轮回之界。大乐才能到达极乐世界。”

他若有所思,回神时,方丈已转身:“法师知道死者往何处去吗?”

方丈站定,声音黯然:“生不知来,死不知去。施主所问,老衲无法回答,唯有为死者超度。”

方丈飘然而去。

义雄跨入正殿,见方丈法衣端庄,盘坐中央,平静地吹尺八(日本的一种乐器)。安魂曲,声声悲,如风中鸟,呜呜泣啼。

有女人在哭泣。她们是死者的母亲、爱人或者姐妹。

“南无阿弥陀佛……”他听见她们齐声祷告。

他默默离开今难寺。山路的另一侧有栏杆,栏杆外,是峭陡的悬崖。风大了起来,寒冷中,有雨丝飘落。

他站在栏杆处。

把嘴凑近红苹果,

默默地望着蓝色的天……

他忽然想起那张被卡住的唱片。

“虽然苹果不说话……”

虽然苹果不说话,但谁能说话呢?

他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句歌词了。

29.藤本茶屋 五十年之后 黄昏

我的外祖父顾昆山是个汉奸。外祖父出生在昆山。昆山历史上出过一个叫顾炎武的抗清志士。顾家的历代家谱毁于战乱,因此我不知道外祖父这一脉是否与顾炎武有渊源。我数度回昆山,问过顾家的人,但一直不得而知。在看到外祖父的日记之前,我一直对外祖父做日本翻译官的行为迷惑不解,总觉得如果是抗清志士的后代,做汉奸是不可思议的。岁月流水,生活在外祖父阴影下的顾家后代,只能把这一疑问埋在心底。

外祖父是日军驻上海部队的翻译官。日本翻译官通常是那种矮胖、圆脸、戴圆镜片的形象。但我外祖父不同。照片上的外祖父西装革履,身材颀长,面目清秀,戴着银质细框的眼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1945年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外祖父在逃往家乡三天之后,被中国军队逮捕了。在简单而匆忙的审判之后,被执刑者以汉奸罪名枪决于上海一所监狱的墙下。那时我怀孕的外祖母突然一阵阵痛,躺在躺椅上被人抬往县城的一家医院。

外祖父留下的遗物中,有一张照片,一只白玉千鹤,还有一摞日记。外祖父把它们藏在老家的屋梁上,使它们躲过了历次运动的搜查。老家被划入经济开发区后,顾玉山的后人在拆除老屋时,发现了被油纸包着的日记。那张照片就藏在日记本里。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42年4月6日摄于日本大阪。

外祖父的一摞日记后来到了我手里。那时我在上海的一栋公寓里写小说。回昆山参加二舅的丧礼时,顾玉山的后人把那个油纸包给了我。

外祖父的日记一共有九本,从1937年留学日本,到抗战胜利逃回老家的那一天,期间有过间断,说是日记,也不是每天都有记载。我从外祖父的日记里读到了一个纯洁的爱情故事。

我把白玉千鹤放在手掌上。穿越漫漫历史尘埃,藤本叶子的爱情信物仍然如羊脂般白洁。

1998年4月,我从上海虹桥机场启航,在关西国际机场落地,辗转进入大阪市区。正是樱花时节,我穿行在道顿堀繁华的街头。鳞次栉比的商铺在天空的衬映下,像峡谷一样深邃。一只巨型之蟹醒目地挂在店门之上,成为道顿堀美食街的标志之一。下午时分,我在道顿堀附近一条巷子里找到藤本叶子。这个我外祖父当年初恋的少女,一个在他日记中多次出现的美丽、清纯、善良的日本少女,历经半个多世纪后,已是白发老人。

藤本茶屋虽然装饰一新,但仍然保持着过去的风格。经营茶屋的是叶子的一个善于茶道的孙女。

我同藤本老人坐在茶屋的庭院里,晴空下,满树的樱花静静地开。

我把白玉千鹤放在她手里,她认出了它。

她从脖子上取下当年我外祖父送给她的昆石。昆石润白似玉,真的像压扁的干枣。

我见到了外祖父赠送给藤本伯的文房四宝。

“我的那些故事早没人听啦……”老人端详着我,“幸好昆山君结婚了……

五十多年前,藤本叶子站在藤本茶屋的一张凳子上,等待她的初恋情人把她抱下来。

往事可忆。

真耶?幻耶?蓦然回首,已然物是人非。

“最后还是打败了……”华灯初上,藤本老人仍在唠叨,“都死啦,昆山,义雄,父亲,一郎,次郎,都不在了……我的老伴正一,做了一辈子的点心,前些年也走了……那个渡部家的长子,朝鲜战争第二年,突然脑溢血……人不会永远活着,但重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怎么活……”

责编:舒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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