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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中篇小说]

2011-04-17王秀梅

青年文学 2011年13期
关键词:广告牌大风

文/王秀梅

冬天我跟大雪告别。春天我跟阳光告别。夏天我跟落败的槐花告别。我还跟所有的鸟、老鼠和蚂蚁告别。

——《大雪》

1

后来,我在黄昏走进桥洞,是为了寻找玛娃,她失踪了。

直截了当地交代吧,玛娃是一只母猫。在此之前,我刚给她做了一顿营养餐,所用材质共有以下几样:瘦肉馅、鸡蛋、虾皮,温水、少许的盐。我把它们一样一样放进碗里,用打蛋器搅匀,然后把碗放在蒸锅里,蒸锅置于蓝色的火焰之上。在猫食蒸熟之前,我有时间思考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比如,这一小碗糊状物质最终成为猫食,过程为什么要如此曲折;比如肉和蛋在被蒸之前,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比如活着和死了的标准——这是一个宏大而虚无的问题,说真的,我想了一辈子了。最后,我的思路不可避免地回到已经蒸熟的猫食上,进而,由猫食想到失踪了(确切说是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的唐铁。基本上,这是我每次蒸猫食的必经思路。这时候,大风骤然而至,把一盆吊兰从窗台刮到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吓着了正在睡觉的玛娃。之前,玛娃正蜷在一把躺椅上打呼噜,此刻她惊恐地站立起来,腰高高地耸在空中,毛发竖得像刺猬一样。花盆碎成三块,分崩离析地散落在地板上,裸露出吊兰稠密的根须,看起来像很多苍白色的手指交错缠绕。我没想到吊兰的根须居然是这样的,不免发了一会儿呆——玛娃就是在我发呆的时候跳上窗台,然后瞬间消失的,像一个厌世之人纵身跃入尘世之外。其实玛娃已经老了,我实在想不通,她老迈笨拙的身体为何在那一刻会那么轻盈,像一片纸。

2

的确,那是后来的事了。多年以前,玛娃还是一只临近分娩的青年母猫,有天午后,唐铁给玛娃准备好产箱之后,就从我家失踪了。他的失踪根本无迹可循,现在我还依稀记得,那个下午,我正在给玛娃做那顿由瘦肉馅、鸡蛋、虾皮、温水、少许盐搭配的营养餐,唐铁则非常愉快地在给玛娃准备产箱。他先是往方便面纸箱里铺了一张塑料泡沫,然后在塑料泡沫上一张一张地铺报纸。我让他至少铺十张,他说:“已经十张啦!”我说:“还要再铺一层碎报纸。”他愉快地说:“女人真麻烦。生孩子真麻烦。”完全是一个即将做爸爸的男人(即便是做一群小猫的爸爸)应有的态度。当时我把灶上的火点着,就回到客厅欣赏他撕旧报纸。他撕得很认真,尽量做到每一小块都没有棱角。肯定地说,他对那个时刻、对我和猫,都充满无限爱意。当然,我也是。他失踪以后,我看到即将生产的玛娃,除了对唐铁保有爱意,还心生巨大的恨意。因为是他把玛娃送给我,并一手导演了如今的结局——让玛娃成为一个大腹便便、行动迟钝的孕妇,然后,把这个孕妇遗弃给我一个人。

就是说,那个下午,后来,唐铁失踪了。我们准备好玛娃的产箱之后,一场困意使我进入一段睡眠,当我睡醒已是黄昏。假如不是玛娃的躁动不安令我担心,我可能没有勇气走进一场大风里。那场大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我站在窗子里,看到很多塑料袋被吹到空中,绿化带里的无花果纷纷落地。说真的,我不喜欢在这样的大风里出门,但玛娃持续地焦躁不安,越来越让我担心她提前生产。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事情,因为我没有生产经验。于是我硬着头皮走进风里。唐铁的手机放在茶几上,这稍稍让我放松,说明一个可能:他没有走远。下楼后我发现他的摩托车不在楼洞口,就猜他是到白冬街骑摩托车去了。他的很多时光都用在对摩托车的改装上,因为他放言,总有一天会把它改造得驾驶起来能离地三米、从汽车顶上飞跃过去。我不明白他要那么快的速度干什么,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在飞奔,不需要格外的快了。通常他的飙车地点就在小区外面的白冬街,这条车辆和行人都很寥落的马路,似乎天生就是给他预备的。很多时候,我们在晚上十指相扣着下楼,他用摩托车载着我,穿过小区门外一个铁路桥洞。他骑着摩托车在白冬街上跑来跑去,我则到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广场边上坐着,看一群老年人慢悠悠地跳舞。这也许可以说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存在显而易见的不同。但我们在一起同居多年的事实证明,我们对世界的不同态度并不矛盾——假如他不失踪的话。

我必须穿过那个古里古怪的铁路桥洞,去白冬街上找唐铁。我走进去的时候,头顶上轧过一列火车,震得洞顶岌岌可危,一些粉状、块状物乱糟糟地跌落下来。每当这些建筑碎屑落下来,唐铁就会担心一个问题:洞顶正在日渐薄脆。但我的看法是:这种状况已经存在了很多年,根本不必担心。唐铁断言,总有一天这座桥会垮塌;我也断言,除非发生程度难以想象的不可抗力。说真的,这个黄昏,我坚定不移的看法有些改变,并不是因为头顶上每天都跑来跑去的火车,而是因为大风。大风猛烈地灌进桥洞——事实上,正是它把我裹挟进去的,而不是我自己的双腿走进去的。这里必须交代一下这个桥洞的古怪之处:由于地理条件所限,它不可避免地被修建得像一口深井,总体来说,是一种类似于“︺”形状的深井,两端各有一段超过三十度的陡坡。我被裹挟着顺坡而下,踉踉跄跄跌落进黑暗的桥洞,觉得大风像铲刀一样在刮擦洞顶和墙壁。照此下去,很难说唐铁描绘的那种场面不会发生。不消说,这是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敏感地意识到它暗含了某种预示的成分。紧接着的后来,这不祥就得以证实:我被大风裹挟着顺坡而上,来到白冬街。尽管被裹挟,我仍然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靠在一个广告牌子上休息。我刚靠上去,就觉得广告牌子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人在半空里大声叫喊,接着一架梯子从天而降,像一个长腿巨人摔倒在尘土里。我抬头朝上看看,看到很滑稽的一幕:有个家伙吊在一根树枝上,树枝是从广告牌旁边一棵大梧桐树上斜逸出来的,像一只大手抚摸着广告牌天蓝色的铁皮。后来的事情很混乱,这个倒霉蛋一直吊在树枝上,他让我把梯子重新架起来,我告诉他那玩意儿已经解体了,他命令我:“去找垫子或者床单,我要跳下去!”我觉得这很可笑,就算我回家去找来床单,他能坚持那么久吗?后来他的身体越抻越长,终于绝望地掉下来。他掉下来之后一边呻吟一边抬头看我。我也看了看他,是一个好看的年轻男人,十年之前一定是一个美少年。但是这个运气不好的家伙摔坏了腿。事情就是如此混乱起来的:他坚信是我靠在广告牌子上休息造成了他掉下来的事实,而我觉得这很牵强,除非我的力气比梯子还要大。他质问我:“那你说是谁把我摔下来的?”我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发出如此的质问,我很迷茫地看了看巨大的广告牌。天色渐暗,他涂刷在上面的字迹还能依稀看清,用数学术语来描述,那应该不是一个整数,而是一个小数,37.32。我想不出他要用这样一个小数来表达什么意思,在我看来,广告牌子上应该画明星巨照,五彩斑斓一点儿。

是谁让这个年轻人摔坏了腿?我坐到他旁边,目的是让我们两人平视对方,这样,也许能有效减轻他对我的敌意。我说:“是大风把你吹下来的。”我进一步强调道:“大风。它把广告牌子吹得左右摇晃,梯子就跟着摇晃;梯子摔倒了,而你抓着了树枝,吊在上面;由于体力不支,最后你也摔下来,摔坏了腿。”我磕磕绊绊,努力让这推断听起来有不可辩驳的逻辑感,其实全是废话。这让我意识到,我们要想讲清一个道理,似乎就要浪费过多的唾沫,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复杂。可他并不打算罢休,他像无赖一样坐在地上,拖着那条摔坏了的腿,说:“我可能脑震荡了,说不过你。我腿也断了,大脑也坏了,你至少要陪我去医院吧!”

好了,我落到这步田地,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的男朋友唐铁。我们相识于五年前,准确地说,是相识于五年前的一场车祸。他把我撞了一下,不过你看,没撞坏,我好好的。相对于我们彼此相爱,那车祸不算什么,充其量就是他从此以后厌恶开车了而已——他改骑摩托车了。我们已经打算夏天结束就结婚,毕竟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们养了一只猫,名叫玛娃,是只母猫,她快生产了。我的未婚夫在我午睡时离开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的,在白冬街上骑着摩托车飞奔?他穿白色T恤衫,藏蓝色短裤,深棕色皮凉鞋。玛娃快要生产了,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必须找到唐铁,让他协助我。你只是从一根树枝上摔下来,骨折而已,没什么的,放我走吧!

我坐在诊所里对小史(也就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年轻人)说以上这番话,态度很老实、很诚恳,同时也很悲伤。经过医生的检查,小史右脚骨折,但他到底有没有脑震荡,我们并没得到确凿的结论,医生把结论捂在口罩里。对我的反复追问,医生显得很不耐烦,只是说,脑震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后我和小史离开医院,我说:“这算什么结论?这算什么结论?”小史反问我:“你想要什么结论?我明明脑震荡了!”我说:“这太荒唐了!”小史忽然改变话题的方向,说:“我想起来了,当时根本就没刮风,而且直到现在也没刮风,你看看,哪里有一丝风的影子?他妈的,热死了!”小史这样一说,我才发现事实的确如此,我们走在我常去的小广场附近的一条街上,街边排列着楼房和树,都恹恹的,树影一动不动,像画在地上似的。旁边小广场上人声鼎沸,安详的老人们正在跳舞。我实在太累了,把小史从桥洞口扶到广场附近的社区诊所,又从诊所扶到这儿,至少有一千米远。但我不想坐下来休息,只想快快把小史送回家——他家就在广场边上的小区里——我也好继续找唐铁,或者回家,看看玛娃怎么样了。小史却坚决要求在广场边的水泥台子上坐下,他执拗地说:“我要看这些老家伙跳舞。”说真的,我今天一点儿也不想看别人跳舞,我说:“我得走了。”小史眼疾手快地攥住我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疼出了我的泪花。

事情就是这样巧合:当时,我两脚蹬在热浪滚滚的水泥地上,奋力往怀里抽我的胳膊,小史则紧紧扣住它们。就在我们拉拉扯扯的时候,唐铁出现了,他站在舞蹈队对面,似乎是白冬街边上。他孤独地站着,呆呆地看着我,两条胳膊沉重地垂在胯部。他还穿着离家时那件白色T恤衫、藏蓝色棉布短裤、深棕色凉鞋,脚趾很无辜地露在外面。我注意到他的衣服已经有些脏,就一鼓作气奋力从小史虎口里拔出自己的胳膊,朝那个安详的矩形队列跑去。我决定穿过这个舞蹈队,这是我和唐铁之间最短的距离。我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这让我感觉,我像一把刀正在劈开空气,或者说是时间——那一刻我产生强烈的宿命感,唐铁离家的几个小时,忽然变得坚硬如石,它被劈开,断面带着陡峭的凛冽,从我耳边飞速擦过。我的双耳火辣辣的疼,但我顾不得这些,一鼓作气朝队列里跑。但唐铁迅速转过身去,跨上摩托车,做出要飞奔的样子。我着急起来,努力把自己缩紧,在队列的空当儿里穿行。地上坑洼不平的方砖不时让我磕磕绊绊,老人们整齐划一的胳膊也前赴后继地给我设置着障碍,因此我还是慢了些。唐铁骑上摩托车,慌不择路地与我背道而驰,转瞬就消失了。

我重新穿过矩形队列,走回水泥台子。小史还在上面坐着,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撂下不管。”现在我有两个问题无法搞清。一是唐铁为什么逃跑,很大的可能是,他看到我和小史拉拉扯扯,因此断定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一时间接受不了。平心而论,如果拉拉扯扯的是他和别的女人,我可能会当场崩溃在那个情景面前。我无法搞清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唐铁跑开了,我却没有打一辆出租车追上去,而是返回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史身边。只是因为,他骨折的责任还没有厘清吗?可是,那跟我到底有多大的关系?这种思考让我心中愤愤不平的情绪越来越重,我站在他面前,说:“我未婚夫刚才出现,又跑开了。本来他可能只是像往常一样,在白冬街上骑一骑摩托车,过后就会回家,可是他看到你和我拉拉扯扯,生气了,就跑开了。”他说:“真的吗?在哪儿?”我冲那边指一指,说:“队列后面。”他耸耸肩,表达一种“我不相信,我没看到有那么一个人”的意思。我很不高兴地说:“你的意思是,我看错了?我未婚夫穿着那身离家时的衣服,白色T恤衫都脏得不像样子了。我得找到他,给他把那件衣服洗洗。还有,你得跟我一起,向他解释我们之间没什么。五年来,我们对彼此都保持了绝对的深情和坚贞,现在让你搞坏啦!”

3

后来,日子陷入一种周而复始的状态:每天黄昏时分,我给耳朵换好创可贴,就穿过桥洞去找唐铁。换创可贴和找唐铁,这两者本没什么实质性的联系,但我无法说清,为什么每天一到黄昏时分,我的耳朵就开始渗血。那天晚上,风刮伤我的耳朵,这的确不是假的,有小史可以作证。当时我走回水泥台边责怪他的时候,他没有跟我针锋相对地争论,正是因为发现我的耳朵在往下滴血。他脚脖子骨折、我耳朵受伤,他觉得这在某种意义上算我们扯平了。当时我们返回社区诊所去,医生卖给我一包创可贴,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擦破了皮。我让小史帮我贴上两块创可贴,午夜时分让他帮我换两块新的,他看了看说伤口已经结痂了。谁知道,第二天黄昏时分,它们竟再度渗出血来。接下来,我的耳朵就陷入结痂——渗血——结痂的状态。当它黄昏时分渗血的时候,我就遏制不住穿过桥洞去找唐铁的念头。

是的,这个夏天,我每个夜晚都是在奔走中度过的。我穿越整个城市,带着年轻的小史。用他的说法是:我讹上他了。换一种说法是,他被我绑架了。对此他感到很不平衡,理由是,本来应该是他讹我才对。他讹我的理由有两个:一,他右脚脖子骨折,按照“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我得伺候他整整一个夏季,如今我非但没有伺候他,他还得拖着那只伤脚,跟我在城市里东奔西走;二,他得脑震荡了,证据是,他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有关那块广告牌子的事情。我们初识那天,也就是小史被风刮下来那天,他在广告牌上写的是一个小数,37.32,如今还留在上面。因为莫名其妙,所以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像一队孤独茫然、不知所向的人。我不知道小史为什么要往广告牌子上写数字,如果它是一个广告,那是什么性质的广告?他在替谁制作这个广告?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小史声称那正是他遗忘了的部分记忆。我们为此争执不休,我认为小史在骗我,一个人会那么容易失去一段记忆吗?但小史用一个问号言之凿凿地向我说明,他真的是遗忘了关于这块广告牌的很多事情。那个问号画在“37.32”后面,就像在替前面那一对孤独茫然的人、对世界发出一个总体的叩问。

寻找失踪的唐铁和小史失去的记忆,是我和小史目前的主要生活内容。我已经不去上班了,单位打电话来,我就说我请假,问什么假,我说病假,我患了癌症。他们问我什么癌,我说耳癌吧,我的耳朵总是渗血。黄昏时分,当耳朵开始渗血,我就收拾一下走出家门。小史永远不相信这个城市正在刮风。而事实上,每天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总是有大风在呼啸。此刻,绿化带旁边停着的一辆三轮车被掀翻,车上的废纸箱像纸片一样飞到空中。常驻在我们小区的拾荒女人,开始还满院子追赶那些废纸箱,不久就发现有些徒劳,她回到三轮车旁边,沮丧地踹了一脚车轮。车轮在风里更加撒欢儿地转起来,她兀自蹲下去了。拾荒女人蹲在绿化带的冬青丛里,穿着一件红色上衣,因而显得很扎眼,姿势像是在解手。也许她真的是在解手。当我走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看到平安超市也在被大风冒犯。一只银灰色的扎啤桶滚倒在地上,头顶上的遮阳伞也没幸免,伞面被刮掉一块,呼地飞开,挂到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老板娘站在自行车棚里,厌烦地看着缺掉一块的伞,和滚在地上的酒桶。酒桶滚得有点儿沉重,因此在滚动的过程中被蹭破了,尿水色的啤酒沥沥拉拉地流淌着。我弯腰跟着它行进,试图找到破洞或者裂缝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可惜这酒桶太脏了,无法辨认。老板娘从自行车棚里走出来,她用手摁住头发,脚踩住酒桶,问我:“收破烂儿的还在那边吗?”我说“在”,她向那边极目眺望。我说:“蹲在冬青丛里呢。”她一脸的不耐烦,用脚把啤酒桶踹向我们共同眺望的方向。我想,也许老板娘对这只酒桶已经深恶痛绝,包括那只缺了口子的伞。大半个夏天里,她每天都在重复一项工作:坐在遮阳伞底下,从酒桶里源源不断地放出尿黄色的液体,卖给那些需要自我麻醉一下的人。我说:“你不要这只酒桶了吗?”她说:“不要了,都不要了!人也让大风刮走才好呢!真是过够了,这种日子!快2012了!不是要世界末日了吗?干脆就现在!也不差那么几天了!”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喏,我每天离开家的时候,大风就在这个城市发作。我在大风里走进铁路桥洞,又爬上白冬街,看小史开始他的工作。小史每天都在持续他的工作,虽然每天他都不知道要在广告牌上画些什么。他踩在梯子上冥思苦想,不时摆弄一下老梧桐树斜逸的枝条。这天夜里,有一列黑色火车从我们眼前开过——我见过绿色红色白色橘色蓝色的火车,就是没见过黑色的——它寂静无声,无休无止地开着,我想数一数有多少节车厢,但数得眼睛都流泪了,也没数完。后来,黑夜跟它逐渐融为一体,那些迅疾掠过的窗口仿佛悬在半空中,我忽然看见唐铁,他正坐在一个窗口里,把脸扭向广告牌的方向,表情显得忧心忡忡。我只能看见他的脸和肩膀,还有半个胸部。他依然穿着那件白色T恤衫,比在广场时更脏了一些。我说:“这怎么可以!”我离开广告牌,站直身体,向火车挥舞胳膊,说:“跳下来!没关系!”我刚说完这句话,火车就在夜色里消失了。

“该死的!”我往旁边一根铁柱子上踹了一脚,忘了那是用来支撑广告牌的铁架子。梯子倒下来,小史再次悬在半空。他两手交替,沿着那根斜枝攀援,不久就到达老梧桐树的主体部分。他像猴子一样扒在树上喘息片刻,才搂着树干溜下来。“早料到你会再次下黑手。”小史沾沾自喜地说。我懒得跟他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就火车的去向问题跟他发生了争论。我急于打一辆出租车赶往火车站,如果时间来得及,说不定能截住刚刚下车的唐铁。但小史扔了一个问题给我,他说:“你确信火车是开往我们这个城市的吗?”说实话我有些迷茫,当时我们背南朝北,火车如果朝西开,就说明是离开城市,反之则是开往我们的城市。那么,火车到底是朝西开,还是朝东开呢?我后悔只顾数车厢,而没有观察它的去向。小史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也就是受伤的那一只)松松地搭着,两只眼睛盯在我脸上,说:“亲爱的。”小史的眼神在此刻有些异样的湿润和丰沛,闪着软软的光,让我很不自在,我说:“我不叫亲爱的,我叫陈叙。”小史换了一种叫法,他说:“亲爱的陈叙,火车本没有方向,它只不过开在时间里。”这是什么话!我后悔不迭,那天干吗要靠在广告牌上喘息,招惹上这样一个古里古怪的艺术家。但我强迫自己坚定起来,我说:“我就是认为,火车开往我们这个城市的火车站。烟台火车站。”小史把目光掉转开,说:“那我们就去车站碰碰运气吧。”他又说:“陈叙,谁让我爱上你了呢。”我吓了一跳,问:“小史,你说什么?”小史说:“爱,我说爱。”我说:“小史,别说这个,说点儿别的。”小史说:“好吧,说点儿别的,说什么呢?”我说:“火车站有我一个姐们儿。”我拿出手机来拨通我的姐们儿沈非的电话,她压低声音说:“我正准备接车呢,待会儿再打。让领导看见我打电话,就该下岗了。”我说:“就一句话,截住唐铁,他在那列火车上。”

然后我和小史跳上一辆出租车,赶往火车站。这个时间可以用来定定神,梳理一下过去发生的事情,同时对下一步进行思考和规划。自从上次在广场发现唐铁,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我和小史对他的寻找不可谓不殚精竭虑,现在结论终于有了:从广场离开之后,唐铁伤心失望,于是坐上火车跑到外面去。他在外面待了几天,舔舐了伤口,又坐刚才的火车返回来了。就冲那件越来越脏的白衣服来看,他在外面过得并不好。出租车开得很慢,简直是在蠕动,司机骂骂咧咧,不时用拳头砸方向盘。到达火车站附近的丁字路口时,我们才知道,那里刚刚发生了一起车祸。司机很焦躁地下车看了一番,回来告诉我们:“一死一伤。”他带回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让我忍不住干呕起来。警察终于把交通疏导好以后,我们赶到火车站为时已晚,候车室寥落地坐着十几个旅客,南北广场上也是如此,除了躺在行李上睡觉的旅客之外,没有我们要找的目标。我的姐们儿沈非已经下班了,我站在车站二楼平台上,靠着栏杆给她打电话,想问她看到唐铁没有。电话响了六声沈非才接起来,她短促地回答我:“看到了。”我问道:“在哪儿呢?”她继续短促地回答我说:“出站了啊!”我又问道:“出站以后呢?”她哼哼唧唧了两声,说:“谁知道呢。”我警惕起来,问她:“在干吗?跟老武做爱呢?”她继续哼唧两声表示默认,一边说:“不说了啊。”我很生气,她又跟老武泡在一起,老武是一个有妇之夫。

我感到绝望,同时又感到了随之而来的希望。无论如何,唐铁已经回来了,只要他回到这个城市,我就有找到他的可能。立马我就觉得空气里充满唐铁的气味,接着我难过地发现我想唐铁了。我们同居这么多年,还没有这么多日子不做爱的历史。小史这时候很不恰当地说了一句:“亲爱的,陈叙,找不到唐铁没关系,还有我呢。”这句话让我立马不再耽于情欲,我说:“我得对唐铁忠贞。”小史笑了一声说:“时光如此强韧,还有什么是不能修改的?”啊!他不啻在说,唐铁已经不想再忠贞于我了。我感到有点儿颓废,就跟小史要了一根烟,靠在火车站二楼平台的栏杆上抽。下面是站南广场和车来车往的马路,小史说得没错,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大风在刮,夏夜里的树枝死亡一样沉睡着,我的头发纹丝不乱。小史忽然说:“1!我想起来了!”

4

后来,我到唐铁工作的公司去过一次。我忽然想起去唐铁的公司,正是小史想起“1”这个数字的晚上。关于小史那晚想起来的这个数字,其实也没多少可说的。他在广告牌上用银灰色涂料写了一个小数,37.32,那之后这个数就孤独地待在上面,小史说一定还有另外一个数跟它配套,也是个小数,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数了。现在他终于想起其中一个数了,但也仅仅是一个而已,1,能代表什么呢?它是百位数,十位数,还是个位数?都没有答案,只是那块广告牌上要多一个孤独茫然的阿拉伯数字而已。但小史还是很坚定地爬上梯子,用银灰色涂料把这个数写了上去。“希望是有的,陈叙。”小史说。小史写完这个数后,沉浸在巨大的阶段性兴奋里,我们两人靠在广告牌下抽烟,每人抽了十根,直到路灯熄灭。路灯熄灭,天亮了。小史爬上梯子,就着曙色欣赏他新写上去的数字,然后攀着树枝坐到老梧桐树的树杈上,眺望城市。他向我提了一个问题:“陈叙,你说,是谁在控制这个城市夜晚的光明?”我说:“当然是路灯了!”小史问:“那谁在控制路灯?”我说:“哦,这是个问题,也不是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是机器,不是人。”小史说:“我观察很久了,路灯是被天色控制,而不是被时间控制的,你也知道,每一天昼夜长短都不尽相同。这是个问题。”我说:“小史,这依然不是个问题。那是一种智能控制器,它能自动测算出每天的日出日落时间。”小史搂着树干溜下来,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因为这机器是唐铁发明的。”

哦,我的唐铁,那是个聪明的家伙,他在一家照明设备有限公司工作,是那里的首席技术员。我决定到他的工作单位去,这么些日子了,我居然忘记他是一个有工作单位的人。这家公司名叫斯特库,是一家合资企业,大老板是外国人。正因为如此,唐铁的离职就成为一件小之又小的事情。当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工作间门口,被里面那些伏案工作或穿梭往来的人感动时,我不禁羞愧难当,当然是替唐铁。我找到唐铁曾经提起过的一个名叫大姜的人,他把我带到休息室,给我冲了杯咖啡。我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说起,不管怎么说,唐铁背叛了这个热火朝天的世界。还是大姜主动问我,才打破了尴尬的局面,虽然他的问题更加令我尴尬:“唐铁在哪里高就?”我说:“我不知道。他失踪了。”大姜很惊讶地问:“失踪了?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养了一只母猫,这只母猫快生产了。他失踪那天,给玛娃——哦,就是那只母猫——准备了一个产箱。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一只方便面箱子,下面铺塑料泡沫,中间铺十张报纸,上面铺一层碎报纸。他干完这项工作后,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唐铁就不见了。”我说话的时候,大姜不停地在收发短信,因此我不确信他是否听懂了我的叙述。当他停下来时我问他:“你明白了吗?”他说:“大概明白了。唐铁好多日子没来上班,我们都以为他不辞而别另谋高就去了,公司也这么以为。你知道,我们是外企,整天旧人去新人来,都司空见惯了。”我说:“那你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吗?”大姜的手机又响了,他看看手机说:“也许唐铁只是到别的地方散心去了,你别太担心,实在不行就报警吧。我还有点儿其他的事,不能陪你了。”我绝望极了,他正合起手机滑盖,架在一起的腿也在分开。我知道我该离开了。最后我央求他存上我的手机号码,并亲眼看着他输入陈叙二字。我让他拨打一下我的号码,确信输入无误。我还把家里地址写在一张肯德基的广告纸上,当时只有那张纸躺在桌子上。我给了他,向他保证只要不拆迁,我就绝不搬家,请他一定好好保管那个地址,说不定日后能用得着。

我离开斯特库公司,想到唐铁居然就这样失踪了,并且如此无迹可循,不禁热泪盈眶。后来我拐到一家服装店,决定给唐铁买件新衣服。我之所以走进去,是因为透过玻璃橱窗看到一些花花绿绿的情侣T恤衫挂在墙上,每一款都有一大一小两件,让我的心倍加柔软,也倍加凄凉。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两个比我高一头的女孩合伙揍了我,原因是跟我争夺店里的更衣室。实际上是我先进入更衣室,在我换衣服的时候,两个女孩在外面咚咚地捶门,我想,这也未免太没有教养了,需要惩罚一下。于是我就在凳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烟来。我抽了一根烟才出去,立即就为这种行为付出了代价,其中一个女孩侮辱我道:“没死在里面啊?”另一个女孩说:“我们已经打电话报警了。”我刚说了一句“你们才会死在里面”,立即就被拽住了头发。其中一个女孩拽住我的头发固定住我,另一个女孩扇我的耳光,还抡起包来砸我的头。结局是两个女孩扬长而去,我蹲在地上大哭。并且我流了鼻血,它们弄脏了我刚刚在更衣室换上的T恤衫,它是红色的。我之所以试红色的T恤衫,一是因为它让我想到希望和热情,二是因为它耐脏,下次唐铁再离家出走,如果穿着它,不至于脏得不像样子。我在店里哭了很久,在店老板一再追问下,我提供了小史的手机号码,小史在半个小时以后赶过来,替我买下一大一小两件T恤衫,带我离开店里。

小史说我在去商场的一路上目露凶光,行人纷纷闪避。其实那时候应该吃午饭了,我却一定坚持先去趟商场。假如小史猜到我是要去买刀,他一定会拦住我的。等他意识到不妥的时候,我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锋利无比的瑞士军刀。我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绳,上面原本吊着一只玉貔貅,据说它有镇邪之用,但是此刻我对它已失去信任。在我两乳之间,现在挂着这把刚买的瑞士军刀,它很小巧,而且是红色的,血一样让人怦然心动。带着一把刀行走在城市里,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是一个胆怯之人,甚至对世界充满了挑衅之心。对了,我的红色T恤衫上沾着血,这让我有一种荣耀之感,觉得自己是一名百折不挠的战士。我和小史在麦当劳各自享用了一个汉堡包、一杯冷饮,合伙消灭了一份薯条,然后走上酷热的马路。走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我总是下意识地观察路灯,因为控制它们的那玩意儿是唐铁发明的。这一观察让我发现了问题:在明晃晃的夏日午后,路灯却依旧是亮着的!

几个小时以后,我和小史置身广告牌子下面。黑夜已然来临,路灯却莫名其妙地熄灭了。若非我居住的小区有些窗口亮着灯,若非更远处那些大楼也亮着灯,真难以想象,整个城市就此沉入黑暗之中是什么样子。小史很想看看广告牌子上那些数字,因此他开始对唐铁进行语言攻击,埋怨他是个蹩脚的技术员,这鬼路灯控制器失灵啦!“它失灵啦!”小史坐在梯子最下面的一层横隔上,口气里带有明显的嘲讽意味。但是,仿佛为了破坏小史的情绪,在他说完那句话后,白冬街上的路灯忽一下全亮了。但片刻之后我就明白,千万别以为我可以就此对唐铁的技术水平进行争辩和说明,因为它们只亮了两秒钟就又熄灭了。并且形势向着更叵测的方向行进:路灯像城市夜晚的霓虹灯一样,开始了有规律的明灭,比如,路一侧的熄灭,另一侧亮着。这倒不足为奇,唐铁设计的这个控制器的最大特点就是节能,比方说,半夜以后某些街道行人和车辆稀少,没必要亮所有的灯,唐铁就让一侧的灯熄掉,或者隔一盏亮一盏。但他一定会让桥洞、拐弯等特殊路段的灯保持整夜长明。所以,问题的奇怪之处就在这里,这么一个陡如深井的桥洞,它所在的这一侧路灯居然率先灭掉了。后来,所有路灯就像患了疟疾一样亮来灭去,失去了规律,搞得我眼花缭乱。世界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在我眼前绽放出奇诡的面目,还有黑色的火车无声行驶在路轨上,黄色窗口连成一条轨迹。火车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我根本无法分辨。就像我无法分辨它是离开城市,还是进入城市。或者可以说,我在某一刻有灵魂出窍之感,觉得火车根本没有方向,它貌似开在时间里,其实是开在时间之外。这么哲思的异感,又不是发生在梦里,我真是搞不清它的来路。因为在过去我只是一家国企的小文员,那些清白如水的经历,已经把我锤炼成一个头脑简单的普通女人,除了几年前有一场车祸曾经发生在我身上。其实那场车祸并未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当时只是骨盆摔裂,这比断胳膊少腿要幸运得多。并且医生对此有的是办法,我如今除了有时腰痛,并未觉得骨盆有多么不结实。所以关于那场车祸,不说也罢,它跟目前我做着的事情没什么关系。要说有关系的话,无非就是跟我的生活有关系:一,车祸发生地恰好在这深井一样的桥洞里;二,我为此收获了跟唐铁的爱情。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是的,我并非置身梦中,即便那火车让我产生异感。此刻白冬街上路灯明明灭灭,我和小史各怀心事,像两个被抛入万花筒里的异类。我说:“小史,我们必须找到唐铁,路灯如此失控,这不是办法。”小史说:“妈的,市政部门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我说:“市政部门没人会修理控制器,只有唐铁会。”小史说:“你们家唐铁水平也真不怎么样。”我不能容许任何人诋毁我们家唐铁,正在我打算反唇相讥的时候,唐铁忽然出现在白冬街上。当然,我不能确定地说他是出现在白冬街上,因为他骑着一辆貌似摩托车的车子,但形状比他那辆怪异得多,速度也比他那辆要快。来到我们眼前的时候,它完全腾空,离地三米,从一辆小汽车顶上一跃而过。所以严格说来,他是飞翔在空中,而不是骑行在白冬街上。我的唐铁依旧穿着那件白色T恤衫,它已经脏得变成灰色。我把手里的袋子打开,拎出那件红色T恤衫朝他抖搂,说:“唐铁,你必须换件衣服了!”我拼命举着那件红色T恤衫,我想这颜色应该能让他喜欢。但他很迷茫地看了我一眼,就连同那辆奇怪的摩托车一起消失了。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沮丧、迷茫、忧心忡忡。我想,这都跟小史有关,假如他不跟我拉拉扯扯,唐铁怎么会如此伤心沮丧?尽管,他似乎真的创造出了让摩托车离地三米凌空飞翔的奇迹。他一定是过于伤心,才把全部精力用在改装摩托车上。

我的耳朵隐隐作痛,我知道那擦破之处又在渗出血来。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路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熄灭了,全体,而不是部分。楼宇中零星亮着的黄色窗口于黑暗来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及萤火虫的光明。白冬街上寥落的车子都亮着各自的车灯。我信誓旦旦地告诉小史:“唐铁来了,他知道路灯控制器失灵了。他最终会修好它的。”小史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他说:“陈叙,告诉你,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一切智能化的东西。”

5

后来,我终于总结出一个规律:每当那列黑色的火车无声开过,唐铁就会出现。或者可以这样推断,唐铁乘着那列火车而来。可那究竟是一列什么样的火车?它来自哪里?开往哪里?我问过我的姐们儿沈非,她告诉我,本市最后一趟列车由北京出发,夜里十点半到达烟台。那列火车据说是最新出厂的空调车,橘黄色。按照时间推断,我所见到的黑色列车倒跟这趟北京来的车很吻合,但为什么它开到桥洞这里就变成黑色?这是个问题。我意识到我已经掉入一个陷阱里,什么样的陷阱?幻觉的陷阱。我的唐铁不知道跑到哪里舔伤口去了,我对他思念过度,由此把自己搞不正常了。照此推断,也许连小史这个人到底是否存在,都是一件值得推敲的事情。我的姐们儿沈非那天很不好意思地坦白,多天前的夜里,我让她在接车的时候截住唐铁,事实上她根本没看到什么唐铁。我质问她:“你当时不是说看到唐铁了,他出站了,至于去了哪里,你不知道吗?”沈非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我说:“哦,你跟老武在一块儿,所以就胡乱敷衍了我一下。”我不死心,又反复追问,沈非说:“现在还没到乘车高峰期呢,旅客不多,我不会看丢了的。”至此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承认,我是患了幻想症了。

然而我是多么希望和唐铁一起经历玛娃的生产。玛娃快生产了。当初我和唐铁为给玛娃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可谓费尽心机,我们的标准是,对方一定要健康干净、双眼明亮、皮毛光滑、肌肉结实、生殖器官发育正常。我们必须给玛娃的孩子挑选强壮美好的基因。为此我们从中国爱猫联合会千挑万选,最终找到一只注册了的、我和唐铁都很满意的公猫。我记得是在春天,我们安排玛娃和公猫见了面。如今掐指算来,玛娃怀孕已近两个月,按照自然规律,猫从怀孕到生产的周期最长是六十五天。它还有不多的时间。在这不多的时间里,我要尽量找到唐铁。但如何才能找到唐铁,幻觉显然是靠不住的。而且我意识到,这些天来,我恐怕恰是因为耽于幻觉,才致使事情进入无谓的延宕。想到这里我决定留在家里两天,清醒一下,顺便认真思考下一步对策。我给玛娃准备了五条毛巾、消过毒的剪刀、纱布、卫生纸、大量的报纸。我们有一份晨报,是一次性缴纳两年上网费所赠。当我整理那些报纸的时候,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在上面登一个寻人启事?现在我尽量让自己变得冷静和有条理,我先打电话咨询了登寻人启事的诸多事项,下午,给玛娃做好营养餐,就装着钱出发去报社。我的耳朵又开始渗血,走到平安超市门口时,可恶的大风又刮起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我在黄昏时分出门,大风就要刮起来。超市老板娘举着那张厌世的脸,无精打采地看着滚在地上的啤酒桶,说:“九个了。”我一时没搞明白九个是什么意思,就站下来细听究竟。她向我说明:“大风刮跑九个啤酒桶了。”我说:“补一补吧,要不太浪费了。”她说:“补?怎么补?你来告诉我怎么补?用针缝一缝吗?或者像你的耳朵一样,贴上创可贴?”她刻薄的诘问带给我一种疑惑:大风是因我而起。而糟糕的是,这疑惑一经产生,我就真的有所怀疑了,进而简直就相信了,大风是因我而起。我差点儿要绝望了,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异感。

这种异感委实可怕,我意识到它又在左右我。为了摆脱,我决定尽快离开平安超市。我顶着大风走进桥洞,爬上那条陡峭的坡道。不出所料,小史兢兢业业地趴在梯子上。我放轻脚步,打算悄悄从他身边溜走,谁知他站得高望得远,早就看见我了。他攀住那根老梧桐树的斜枝,嗖嗖几下就蹿到树干上。我发现如今他玩这套技术已经熟练无比,而且他两臂变长了许多,有点儿像猿人。他搂住树干滑下来,挡住我,说:“要跑啊?”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说:“你不好好寻找失去的记忆,总是盯着我干吗?”他说:“告诉你吧,我又想起一个数了,你想不想知道它是几?”我往广告牌子上看一眼,说:“不就是2吗?”他说:“对了,就是2。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起它的?”我说:“我没兴趣,你让我走,我要去报社。”小史说:“去报社干吗?”我说:“登寻人启事,找唐铁。”小史说:“我陪你去。”我断然拒绝了:“不!小史,你只是我的幻觉。因为遇到你的整个过程、你整个人和正在干着的事情,都是这么荒诞。”小史说:“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荒诞之事,只不过你以前没遇到而已。陈叙,相信我,不要登寻人启事。你发现一个规律了吗?只要唐铁出现一次,我的记忆就会恢复一点儿。这说明,唐铁跟这块广告牌有某种联系。既然如此,他的失踪就有另外的原因。既然有另外的原因,你就不要试图再去找他,尤其不要试图用世俗的方式去找他。他该出现时就会出现的。”这算什么鬼逻辑!我坚定地想,现在无论小史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都要让它们从左耳进去,从右耳出来,我要把小史当成隐形人。我奋力拨开小史的胳膊,厉声说:“走开,你只是我的幻觉而已!我不会再受你控制!”小史没防备我使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倒在地上。他迅速坐起来,说:“陈叙,你为什么这么没有自信?”天哪,自信,我最怕这样的鬼词语,这个世界总是这样,无耻地给你崩溃的理由,又无辜地给你如此的诘问。

我坚定地离开这个坐在地上的艺术家,站到路边的公交车站牌底下,准备打一辆出租车去报社。我在街边站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到一辆出租车,就连公交车都没开过来一辆。在这期间,小史一直观察着我,他几次隔着十米的距离用口语让我明白:“你是打不上车的!”我当然不为所动。我必须相信小史是我的幻觉。又过了几分钟,我坚定地做出步行的决定。此刻是下午五点,报社六点下班,以平常的速度来计算,走到报社也就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那时报社还没下班。小史说得没错,整个城市没有一丝风在刮。噢,每当深入城市,我都要怀疑,在我居住的小区院子里,是不是真的一到黄昏时分就风飞沙走。我需要怀疑的事物是如此多,如此干扰着我的每一个决定。但我还是坚定地顶着酷热走向报社。我穿着那件红色T恤衫,洗过一次,但血迹依稀可辨。就在报社门口,我那不幸的命运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居然有一个飞车贼斜刺里冲出来,劫走了我的包。包里装着我的化妆品、纸巾、手机、身份证,还有比这些物件更重要的钱包、唐铁的相片及一张写着寻人启事内容的纸。钱包是我进入报社并堂而皇之买下一小块报纸版面的理由;那张寻人启事上,有我对自己的清白和坚贞的字斟句酌的解释;唐铁的相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如今它们都丢失了。我在报社蓝莹莹的玻璃外墙跟前绝望地委顿下去。

那天,后来,我行走在城市的夜色里,除了一具肉体,只剩下一件红色T恤衫、一条牛仔短裤、一双凉拖,颈上挂着一条红绳,绳上系着一把瑞士军刀。哦对了,还有血。我的红色T恤衫上尚有依稀的旧血迹,如今又添上几道新的,但这次它们来自于飞车贼。在他抢我的时候,我反应还算沉着冷静,事实证明,瑞士军刀挂在脖子上也的确是防身的上佳之选——当时我一边用左手跟飞车贼拉扯自己的包,一边迅速把右手伸到两乳之间,拿下瑞士军刀,刷地将雪亮的刀片弹出来。那时候天色已暗,假如没有记错,我总共扎了飞车贼两刀,足见我的身手还算敏捷。其中一刀扎在飞车贼的右臂上,另一刀扎在他后心部位。我之所以扎他后心这个要害部位,是因为彼时他已将我的包抢走。他用受伤的右臂将包护在胸前,身子转回前面,我如果不扎他后心,就没别的地方可扎了。他哼了一声,大概表示很疼。他的血很旺盛,须臾之间就从肮脏的衣服里渗出来,越洇越大,迅速洇红了整个后背。他的T恤衫真是脏,辨不清什么颜色,这样一来,竟然变成新鲜干净的红色,让我想起我给唐铁买的那件情侣T恤衫……旁边大约有五六个行人目睹了我和他的拉扯过程,另外有五六个骑自行车的,骑过我们身边又停下来,转回头看个究竟。在飞车贼发动摩托车逃跑的一刹那,我产生莫名其妙的惊慌和心痛……可是我为什么会心痛?仅仅因为他的痛哼,他的负伤而逃?因为他如多日前的我一样流了血?多日前我被暴打,当那些黏稠的液体争先恐后地从鼻孔里流淌而出时,我怀着多么彻骨的痛恨,买了这把红色的瑞士军刀。对了,它有一个充满江湖意味的名字,红色猎人。然后我用红色猎人扎了这个人的手臂和后心,把他扎出血来。说真的,我是不是该为此忧虑:他生死未卜吗?可是可是,我为什么要有此忧虑,他不是一个光天化日之下抢走我包的坏蛋吗?他显然是一个无耻之徒,恶棍,渣滓……

那天有那么几个怀有义愤之心的路人,商量着要上演一出集体追凶的大戏。他们也真那么做了,其中不乏两个摩托车骑手。他们浩浩荡荡朝飞车贼逃跑的方向追杀过去,这时候夜幕低垂,我站在路边翘首远眺,很快就找不到那几个人的踪影了,马路上是一片混沌的车海和人海。我成了一个超然于事件之外的无关者。那一刻,我忽然有种一无所有之感,是的,一无所有,这让我甚至滋生出无所牵绊的轻松。也许人生真的有时候需要被劫掠。我这样想着,走着,走在唐铁那失灵的控制器里。是的,我愿意这么说。如今整个城市的路灯时亮时灭,像醉酒之人的连篇醉语,没有秩序,没有章法,毫无道理可言。倘若两个小时以后我的包没有失而复得,结局会是怎样?我可能就会回到家里,守着我的玛娃,再不理会这个醉了的世界。可是我的包失而复得了,注定我仍然要把寻找唐铁这件事情做下去。过程是这样的:我一路步行回到铁路桥洞口,这个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由于没吃晚饭,还由于极度崩溃,我当然不可能走得很快,我走了两个小时。我到了的时候,发现小史还守在那里,抱着我刚刚被劫走的包。

我不得不说,那天是一个结点。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小史盘腿坐在地上,两手将我的包端放在腿上,表情庄重,目光深邃,像抱着一件不能轻易触碰的神圣之物。这样一幅景象委实非常动人,一时竟让我觉得那包玄机重重,不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包,也让我对小史整个人心生虔敬。我在这虔敬和不安里小心翼翼地蹲到他面前,问道:“小史,这是我的包吗?”小史把缥缈的目光落在那只包上,奇奇怪怪地反问我:“这是你的包吗?” 我说:“小史,我背着这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不会对它没印象吧?要不咱们对证一下,我只要说出它里面的五样东西,就证明它是我的,你看好不好?”小史说:“说出里面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什么呢?就仿佛你说出生活里有些什么,就能证明那生活是你的吗?”噢天哪,小史这种艺术家的辩证思维,怎么说呢,有种让人讨厌的魔力,禁不住让人对自己的东西都要产生怀疑。我验证了一下那个包,结果是这样的:它在某些方面跟我那只一模一样,比方说,款式、大小、品牌、花纹、质地、颜色、气味,甚至一个被香烟烧破的洞,那洞的位置、大小、形状、气味。但就像小史所说,仅凭这些,就足以断定它是我的吗?因为这只包是如此苍老,颜色陈旧,花纹磨损,两只带子裂开一条条的细纹,岌岌可危,似乎一碰即断。“这是我的包吗?”轮到我反问小史了,我需要答案,答案,一大堆的答案。小史说:“打开看看吧。”上帝知道我是怀着多么恐惧的心情打开了这只奇怪的包,结果是这样的:包里那些东西假如抛开岁月痕迹不谈,毋庸置疑都是我的,包括钱包、纸巾、指甲刀、化妆品、手机、唐铁的相片、一张寻人启事。可是我能抛开岁月痕迹不谈吗?除非那痕迹可以轻描淡写地忽略不计。但我怎么能将之忽略不计,指甲刀已经生锈,唇膏已经凝固,唐铁的相片已经发黄,那张寻人启事一经展开,就沿着折痕分裂成四部分。小史说得没错,说出包里装着什么东西,就能证明它是我的吗?我徒劳地检视着那些物件,对小史说:“小史,我需要答案,一大堆的答案。”小史把目光放到广告牌上,说:“答案在那里。”

这个时候路灯已经不再神经质般明明灭灭,它们恢复了常态,一只一只表情一致地亮着。如果它们是排成两列纵队的人,很难具体猜测这种一致的情绪,是积极的、热情的,还是恹恹的、麻木的。但无论如何,它们给我提供光亮,让我在没有太阳给予光明的夜晚,还能看清所谓的什么答案。但那是答案吗?我只能徒劳地陈述我所看到的事实:在那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除了小史先前涂上去的那些数字(我注意到在原先的基础上,现在增加了一个“1”和一个有点儿志得意满味道的“.”。这说明第二个数的整数部分现在已经完工,他离恢复记忆又近了一步),现在,最引人注意的是一首诗。事实上它到底是不是诗,我也无法给出确凿的论断,因为我毕竟不是一个诗人。那么,我姑且把它称为诗,这首诗全文如下:

陈叙

我想回到过去

却一不小心

进入了未来

台风尚未刮起

我已经

回不去了

陈叙

我没算准日子

这首诗是用红色油漆涂刷上去的,在天幕一样蓝莹莹的底色上,每个字都像红色星星一样明亮、清晰、孤独、遥不可及。我问小史:“这算什么答案?你写这首诗想表达什么意思?我已经说过了,我要对唐铁忠贞下去。”小史摇摇头说:“陈叙,这不是我写的。”我说:“小史,这就更让我迷惑不解了,我是不是可以说,这非但不是答案,反而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小史说:“还有更大的问题,你没看到血迹吗?”我说:“哪里?”小史说:“那些字。”好了,这就是那晚的答案了,有人在这块长期以来被小史独占的广告牌上写下一首血诗,用的是一件浸满血迹的破旧T恤衫。那件T恤衫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广告牌子跟前的尘土里。

后来,我也瘫倒在尘土里。我无法判断那歪歪斜斜的字体,但认识那件T恤衫。这么多日子来,它的肮脏一直是我的心病。现在它终于是我的了,可我挨了一顿暴揍、流了那么多鼻血才换来的另外一件红色T恤衫,已经失去了跟它交换的机会。不过,它跟那件新的T恤衫已经相差无几了,因为它沾满血迹,也几乎要成为红色的了。现在,谁能阻止我相信,下午在报社门口劫我的那个人,正是我们家唐铁?虽然他戴着一顶严密的头盔。我分析不透他为什么要劫我的包,然后把它扔在我必经的桥洞口(刚才小史已经告诉我,包是他在那件T恤衫旁边发现的)。假如他事先知道我要去登寻人启事,那么我还可以如此认为:唐铁阻挠了一场关乎他自己的寻人启事,因为看到我和小史拉拉扯扯而伤透了心,以此表明要跟我划清界限。他不知道我身上有刀……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但我同时又从中看出了唐铁对我的忠贞,禁不住泪如雨下,瘫倒在地。但是我接着又想到,不对呀,唐铁不知道我要去登寻人启事的呀!那他劫我的包到底用意何在……我意识到此刻没人会给我答案,除非唐铁本人。

我瘫倒在尘土里。噢,尘世的土,它们散发出不够洁净但足够温暖的气息,至少可以在这个充满诗意的、凄凉的夜晚,承接我崩溃的肉体,让我在其中虚弱、瘫软和挣扎。小史说得对,我不该去报社登什么寻人启事,唐铁他就在我身边,根本无须任何形式的寻找。他想什么时候出现,就会什么时候出现。他不想出现,我把寻人启事登到月球上也是白搭。

6

后来,在那个凄凉的、诗意的夜晚,我和小史去了广场。我瘫倒在尘土里时,像从沙漠里跋涉出来的幸存者,面如死灰,奄奄一息。小史是怎么把我搬运到广场边上的,我也不太记得起来了,只记得我和他并排坐在水泥台子上,喝着矿泉水,看那秩序井然的老年舞蹈队。我已不太祈望唐铁如多日前那样,忽然在秩序后面神秘地出现。后来我加入到矩形队列里,因为其中有个人走掉了,我填补了他们留下的空位。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队列不会因为某个人走掉而丧失秩序。我发现跳群舞原来这么容易,我的胳膊和腿一进入队列里,就天然具备了模仿力。我很认真地跳着,能清楚感觉时光像气流一样,蹭着我的皮肤,很凝重地流逝过去了。我也逐渐有了老态龙钟的迹象,再不觉得手里的那两块红绸布有多么滑稽可笑(不知是谁赠我两块红绸布)。这两块红绸布后来拴在两副快板上,像快板尾部长出鲜艳的尾羽。我后来不知不觉学会了打快板——其实那没什么难的,因为不需要技巧,只要跟队列保持好节奏即可。我跟队列里的人逐渐熟识,并且习惯了某些人掉队,某些人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这个期间,广场数度修葺,如今再也不是坑洼不平的方砖地,而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但,虽说大理石光可鉴人,却一点儿不易打滑,我们这些行动迟缓者根本无须担心滑倒。种种新型建筑材料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城市的样貌,超市老板娘的啤酒桶由不锈钢换成另一种材质,再也没滚到地上过。

老板娘已经头发斑白,不消说,看到她,就会联想到我是什么样子。连玛娃都早已经老了,这只猫的寿命真是长得不一般。当年,后来,最终还是我一个人面对了玛娃的生产,她阵痛时四肢和全身都在抽搐,但这勇敢的战士一声不吭地憋着气,疼痛了四十分钟才产下第一胎。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充满爱怜地舔着小猫,直到小猫感应到爱抚,发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呼喊。然后,勇敢的战士玛娃吃掉自己的胎盘,等着下一轮阵痛的来临……我被这漫长的产程煎熬得像发高烧,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既有种为生命奋力而呼的愿望,又有种何苦要来走一遭的消极情绪。我嫉妒儿孙绕膝的女战士玛娃,但后来,我一直坚持给玛娃的后代寻找合格的另一半,就像当初对玛娃那样。玛娃后面的每一代母猫生产,我都会留下一只母的,陪伴玛娃这个老祖母。那些时刻我就会沉浸在幻想里,唐铁假如没在那个凄凉的黄昏死去,想必也是儿孙绕膝了。从幻想里回到现实,我当然不免要对自己的不幸长吁短叹:那次车祸摔裂了我的骨盆,让我再也无法拥有怀孕生产这项基本权利和幸福,就此造成了我孤零一生的命运。有时候我站在窗户里看拾荒女人带着她的孩子,这些年里,她好像是忽然之间怀了孕,又忽然之间生了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穿着别人家孩子剩下的衣服,坐在三轮车横梁上,举着一张野猫一样脏兮兮的小脸,对这她尚不明了、因而尚未对之滋生复杂情绪的世界百般张望。拾荒女人的三轮车逐渐脱离了原始的土气,最显著的特征是由机械变成了电动的。她的小女孩忽然之间就在横梁上玩大了,如今已经是豆蔻年华,她妈妈的三轮车停在冬青丛旁边,她照旧坐在横梁上低头看书。她可是不缺书看的,她妈妈每天都从别人家地下室里收购到各种各样的旧书,这孩子因此得以博览群书,据说已经出过自己的书了。我羡慕和嫉妒这个孩子,并希望她未来的一生,都不要对自己的出身产生自卑,那样,也就不会对这个世界失望。

但谁敢预言呢?就连我,还不是在三十岁以后,才对这个世界心生失望?准确地说,满世界寻找唐铁的那个夏天里,我还一直是一名锲而不舍的战士,只是当他一身是血地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我才陡然崩溃下去,直至麻木。现在,我当然认为唐铁已经死掉了,证据不全是那件变成红色的T恤衫,而是某种无法准确提供证据的异感。总之,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列黑色的火车,自然也就再也没有看见唐铁坐在黄色的窗口里。那列没有方向的火车仿如梦境,穿越我那段时期的睡眠,无声无息,消失无踪。在我生活的小区里,再也没有大风刮起,与其说,平安超市里的啤酒桶因为材质不错而再没被大风刮倒过,倒不如说,此后再也没刮过那年夏天那样的大风。拾荒女人倒是养成一个古怪的习惯,没风也动辄蹲在冬青丛里,总让人误认为她在解手。不过有一次,我途经三轮车旁边时,看见她正从冬青丛里站起身,两手抓着裤腰,裤腰上面露出一截大腿。她迅速系好裤带,对自己这一行为给出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解释:“那年夏天风太大了,老是要蹲在冬青丛里。三蹲两蹲的,就得了个病,只要蹲在里面就有尿意。”似乎为了解释自己居然会说出“尿意”这么文明和专业化的词语,或者说为了强调自己的无辜,她又飞快地加上一句:“医生说的,说这是习惯性条件反射。”似乎为了进一步确证,这女人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说:“这是医院的诊断书。”噢,世界居然会如此荒谬,这女人每天把诊断书装在衣兜里,就是准备被发现时给自己一个堂皇的解释。这诊断书让我感到窘迫、羞耻、不知所措,只好落荒而逃。这些年来,只有在这样一些匪夷所思的荒谬事件面前,我才能滋生一些诸如窘迫、羞耻等麻木之外的情绪。时间越来越快地行进,世界越来越快地变化,这些都无法让我热情起来。

是的,世界从那个凄凉的、诗意的夜晚起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果要陈述的话,在我看来,万事万物的行进都忽然加快了速度。当然,不是那个夜晚我的包猛然衰老那样的快速,但至少我感觉,比先前我生活过的那三十年加速了许多,包括我周围这些人,还有我自己,我们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衰老。时光仿佛长了翅膀,就如唐铁写在广告牌上的那首诗里的半句“进入未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经常像小史那样,很艺术地想一些诸如此类大而无当的问题。

当然,小史也老了,我早已经把对他的称呼改为老史。从那个凄凉的诗意的夜晚过后,他再也没能想起应该在那个有点儿志得意满味道的“.”后面添上什么数字。一直没人来打扰老史寻找遗失的记忆,那块广告牌也一直立在桥洞口,不被市政部门和广告商所注意。后来我分析,之所以没人来干涉老史独占这块广告牌,是因为白冬街永远这么偏僻和安静,广告牌在这里不具备什么商业价值,那东西的功用大概只有一个:它相当于一块写有“远离火车!珍爱生命!”的警示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比警示牌更实用,因为它那么巨大,人们能从警示牌上迈过去,却无法从广告牌上迈过去,除非他是一个撑杆跳运动员。而且,老史过段时间就把背景、数字和诗歌重新涂刷一遍,让它们永远保持鲜艳的色度。这块广告牌现在成为了一个标志性的事物,人们都知道我就是诗里提到的那个陈叙,那首诗是每天爬在梯子上冥思苦想的老史写的。对此我们懒得解释和澄清,人们也习惯了广告牌上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符号,甚至习惯了第二个数字的残缺。曾经有人夜里恶作剧地在“.”后面添上了几个数字,第二天一早,就有一群人非常不满地聚在其下指指点点,然后浩浩荡荡找到老史家里。为了覆盖掉那几个恶作剧的数字,又不破坏整体色度,老史不得不调了一大桶蓝色油漆,把整个背景重新涂刷一遍。所以我有时不免担心,当有一天老史恢复了记忆,把“.”后面的数字添全以后,人们会作何反应。

事实上,老史从未对此丧失信心,无论生活多么让人无力。这些年里,为了这块广告牌,老史连婚都没结过,没有一个姑娘愿意接受他把广告牌看得比她们还重要这样的荒唐事。然而,这丝毫没有消减老史追寻记忆的执著度,虽然现在他看起来似乎总是在睡觉。老史跟那块广告牌背靠背地坐着,闭着眼,白天晒着阳光,夜里晒着月光。只有在我穿过桥洞走来的时候,他才会睁开眼,跟我打招呼:“嗨,相濡以沫的老家伙!”我们的确相濡以沫,但我依然对唐铁保持着忠贞,没有接受老史。如果没有后来的某一天,我简直相信这个老家伙会坐在那里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而那个残缺的数字由于时日太久,已经不足以成为他离开尘世的遗憾。

后来——好了,后来的一天是这样的,我首先得说,在那一天的黄昏到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唐铁坐在一列黑色的火车里给我打电话,由于火车正在行进(就像多年前那样,我辨不清它行进的方向),信号就不是那么理想。他的声音时断时续,我只能把那些被时空切割断了的词汇勉强拼组起来,大体是这样的:“陈叙,我没能阻止车祸。因为我一不小心进入了未来。我没搞掂那个玩意儿。都乱套了。我把路灯也搞乱套了。”这些意思我根本无法明白,就拿着手机大声问他:“唐铁,你说什么?再说清楚一点儿!”黑色火车依然在行进,我多么怕它一下子跑远,然而信号还是中断了,火车终于随之消失。我拿着手机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铁轨,绝望地等待手机铃声再度响起。后来手机铃声还是响了,不过不是响在梦里,而是响在那个生活终于给了我答案的黄昏。恍惚中我还带着置身梦里的情绪,对着电话大叫道:“唐铁,你跑哪儿去了?”电话里一个男声回答我说:“是陈叙吗?我不是唐铁,我是快递公司的。”说真的,我不知道有谁会给我快递什么东西,在我麻木的生活里,除了玛娃,没人愿意与我有任何形式的联系,自从退休(从那个凄凉的诗意的夜晚过去之后,我就回到单位上班了),这种状况就更加稳固了。我怀着让我隐约感到异常的不解打开快递信封,这次生活给了我巨大的答案,它被安排在几页发黄的纸张上,形式是一些让人不明就里的公式、数字、符号、图形。尽管它们看似让人不明就里,但我还是能够判断出,那是一些设计图纸。从那些公式、数字、符号、图形里,我找到很多熟悉的事物,包括一列黑色火车的草图、一个天蓝色地球的草图、地球上标注的两个数字。我隐约感到,老史遗失的那段记忆,或许跟这几页设计图纸有关,因为我分明看到地球上的两个数字,正是老史广告牌上那个不完全版的完全版,它们是37.32和121.24。而且,从图纸上不难看出,它们代表着一组经纬度。我分析,老史画在广告牌上的天蓝色背景,应该代表一个壮阔的地球,只是他遗忘了很多细节(比方说轮廓,比方说经纬线),才使得它最终只能成为一块广告牌的背景。我还看到一些凌乱的词语(一看就知是唐铁的笔迹),包括台风、太阳与地球、运行规律、经纬度、地理环境、误差、可靠性、微处理芯片、设定、范围、月份、温湿度、工作模式……在这些凌乱的词语中,我敏锐地发现一个名词:时光控制器。这五个字下面的波浪线和代表着重号的黑点,都昭示它可能正是生活应该给我的答案。最后一页跟前面这些凌乱的设计图纸不同,相比而言它很规范,透着一种成型的庄重味道,而且有简明的说明。名称:经纬度智能路灯控制器。原理:采用最先进的计算机控制技术,运用太阳与地球的运行规律,应用经纬度算出日出日落时间,并具有开关时间微调及半夜控制功能,能适应不同地理环境的需要,可广泛应用于一切需要时间控制的场所。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我想,我还没老到丧失智力的程度,因此,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们家唐铁受他所发明的经纬度智能路灯控制器启发,曾经致力于发明一种匪夷所思的时光控制器?这是答案吗?由谁来告诉我?还有,另外一个显著的细节也需要答案:在第一页图纸的右上角,居然写着我的名字、电话和地址。但肯定不是唐铁的笔迹,它们潦草、陌生,显然是匆忙写就。好在,快递公司的信封上留着寄信人的电话,让我不至于认为这是一封来自月球的快递。对方是一个姓姜的男人,自称是另一个姓姜的男人的儿子,他父亲前些日子去世了。在此之前,那老人正在整理自己的生平之物,他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据说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他已经花费几个月时间做这项工作了。这份图纸是死亡到来之前,他整理出的最后一样东西,由于患了帕金森综合征,他无法清晰地说出完整的话来,他儿子从他哆哆嗦嗦的表达里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希望这份图纸能让那个名叫陈叙的人收到。他其实从几十年前在抽屉里发现它以后,就想寄给这个女人了,所以才会把她的联系方式写在第一页,但由于当时太年轻,办事毛毛躁躁,后来他就忘掉了这码事。姓姜的男人说:“我父亲是拿着这份图纸死去的。”

这是答案,但只是答案的一部分,还有更为巨大的答案,关于时光控制器的。我意识到它比迅疾掠去的时光还要玄妙、重大和可怕,它到底是什么?如今,唯一可能给我提供这个答案的人死去了,这个人名叫大姜……我依稀回到那个坐在斯特库公司休息室里喝咖啡的下午……

后来发生的事情陆续是:我在厨房给玛娃蒸食物——边蒸边继续研究那些图纸——窗外刮起大风——我的吊兰摔到地板上——玛娃跳窗而逃——我下楼追赶玛娃——玛娃被风卷进桥洞。

7

后来……是的,后来,我在黄昏走进桥洞,是为了寻找玛娃,她失踪了。

玛娃到底有多少岁,连我都记不清了。资料显示,猫的寿命一般不超过十五年,但据说也曾有过一只猫活了三十六年。我们家的玛娃可能介于十五岁到三十六岁之间。在此之前,我刚给她做了一顿营养餐,所用食材共有以下几样:瘦肉馅、鸡蛋、虾皮、温水、少许的盐。我把它们一样一样放进碗里,用打蛋器搅成一摊暧昧不清的糊状物质,然后把碗放在蒸锅里,蒸锅置于蓝色的火焰之上。在猫食蒸熟之前,我思考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比如猫食蒸熟的过程,比如活着和死了的标准。后来我主要研究了唐铁关于时光控制器的设计图纸。这时候,大风骤然而至,把一盆吊兰从窗台刮到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吓着了正在睡觉的玛娃。之前,玛娃正蜷在一把躺椅上打着呼噜,此刻她惊恐地站在躺椅上,盯着地板上的花盆碎片,腰耸成一把弓,毛发竖立,像一只刺猬。我没想到吊兰有那么稠密的根须,像很多苍白色的手指交错缠绕,不免发了一会儿呆。在我发呆的时候,玛娃忽然跳上窗台,像一个厌世之人纵身跃入尘世之外。其实玛娃已经老了,我实在想不通,她老迈笨拙的身体为何在那一刻变得那么轻盈,像一片纸。

老天保佑,我的腿脚还算灵便,这得益于长年在矩形队列里跳舞。当我追下楼时,玛娃正沿着路边疾行,风把她的毛发吹得东倒西歪。拾荒女人蹲在冬青丛里,好奇地看着玛娃和我一前一后在大风里奔跑。我追到大门口的时候,玛娃正跑到桥洞口,我看到一幅壮观的景象:一阵状似陀螺的大风扫过,把她从地面拎起来,裹成一团,飞速旋转了大概只有几秒钟,她就神秘地消失在桥洞深处。

说真的,那壮观的、不可思议的陀螺把我吓住了,我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两条腿瑟瑟发抖。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落到地上滚动的声音,不久就有一只啤酒桶滚到我脚旁。超市老板娘跌跌撞撞地追赶过来,边跑边叫着:“大风终于又刮起来啦,我的啤酒桶又要满院子乱滚啦!”不可思议,我竟然从她的叫嚷声里听出这样的意思:我等这场大风等了半辈子啦!我不知道为何会听出这等莫名其妙、违背常理的意思。老板娘追到我旁边,她看了看啤酒桶,说:“没裂口子。”我也低头看了看,的确,这只啤酒桶不知用了什么材质,这次没像多年前那样,流淌出尿色的液体来。我发现我和老板娘同时有些失望的意思。后来拾荒女人也跑过来,她一定以为啤酒桶又让大风刮破了,因此她也有些失望的意思。我们三人站在大门口,风吹乱了我们花白的头发,但我们同时呆呆地站着,让大风猛烈地吹着我们。我意识到,我们三人可能都用半辈子的时间在等这场风暴,尽管它跟我们的过往并没有血肉相联的关系。

事实上,这场大风并非跟那些过往没有关系。在我们呆呆站了一会儿以后,老板娘忽然回忆起上一场大风,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黄昏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黄昏,我用一生时间等待的答案,都将在这场大风里一一揭晓。多年前那场大风刮起的时候,我们家唐铁正在超市里买烟,大风刮落了门口的啤酒桶。老板娘希望唐铁能帮她把啤酒桶追回来,但唐铁连烟都没顾上拿,就表情怪异地跑出超市。老板娘追啤酒桶追到大门口的时候,唐铁也正骑着摩托车来到大门口,他胸前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是用一条带子斜着勒过右肩和后背固定在胸前的。啤酒桶还在往前滚,老板娘一边看啤酒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唐铁,她看到唐铁停下摩托车,低头捣鼓胸前的东西——好像是什么玩具——接着唐铁和摩托车就冲进桥洞里了。

我悲哀极了,因为我发现,这些所谓的答案就如同一只只鸭子,一经在现实的水面上露出头,我就能猜出它的全貌。我问老板娘,那玩具是不是一列黑色火车?老板娘说:“差不多吧,差不多,可能是。”拾荒女人这时加入我们的谈话,她肯定地说:“就是玩具火车。我看到你们家大哥从地下室里拿出那个东西。他把它藏在地下室里。”老板娘说:“后来你们就分手了吧?从那天起我就没看见你们家唐铁。”后来,后来……“是的,”我说,“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我离开老板娘和拾荒女人,走下桥洞。我认认真真地把十米长的桥洞搜索了两遍,希望看到一些意味深长的所在,比如洞穴、下水道、墙缝。但我很清楚,无论是基于对生活的理解还是我自己的预感,找到玛娃的可能性都是不会存在的。再后来,我走出桥洞,爬上陡峭的坡道。老史正站在大风里茫然四顾,他说:“老家伙,这是不是你过去总叨叨的大风?”我说:“是啊,准确地说,不是大风,是台风。一场关乎时光的台风。”老史说:“老家伙,你话里有话啊。”我站到老史旁边,让他跟我一起看唐铁的设计图。说真的,我生怕老史突发心脏病,那样的话,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跟我掌握同一个秘密的人了,而且,我需要他和我一起揭晓最后最巨大的答案。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老史遗忘了的这段记忆,原本像一匹跑得没有踪影的马,现在,在设计图的启发下,居然风驰电掣地掉头而来。我想得没错,这个黄昏,所有的答案都在一一揭晓:老史是一个艺术家,在他丧失这段记忆之前,受雇在这块牌子上完成一个广告,内容是关于时光控制器的。他的雇主就是我们家唐铁。可以想见,没有任何一家广告公司肯替唐铁打这样一个痴人说梦般的广告,所以唐铁只好自己掏钱,树了这块广告牌,然后雇了老史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来干这件事。“我从来不像别人那样,认为这个时光控制器是一个痴人说梦的东西,也不认为你们家唐铁是个做白日梦的家伙。”老史认认真真地完成着这项工作,并希望有朝一日见识一下时光控制器的玄妙。但就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下午,一个女人——“就是你,”老史说,“你莫名其妙地靠在广告牌子下休息,害得我摔下来,把这段记忆摔没了。摔得我连自己的雇主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噢,假如生活没有欺骗我们,答案应该是这样的:唐铁发明了时光控制器,一直试图利用它回到过去,阻止那场让我骨盆摔裂以致终生不能生育的车祸。要知道他为此是多么痛心,只消从他送给我一只母猫,并纵容我让她怀孕就可以看出。他认为我大约也只能养养母猫,看着她生孩子,来释放我的母性。他花了多少心思发明时光控制器这我无法想象,只知道那东西应该跟一场台风有关,而这场台风注定要来,台风中心就在这个桥洞的位置,这是他凭借太阳月亮运行路径、经纬度等等这个世界上诸多玄妙物质的某些规律测算而来。但是我的唐铁没有算准台风来临的日子。因此,他在一场想当然的大风里,按下了时光控制器的开关,从而错误地进入了未来。在未来里他疲于奔命,试图修正这个错误,为此他还搞坏了路灯控制器。唉,他是一个聪明的发明者和一个失败的试验者,纵身跳入了一段错误的时光洪流。

如今这场唐铁计算的台风终于来了,可他却不知所踪,最大可能是已经死掉了。而且是被我杀死了。此刻我万念俱灰。

“我们还需要什么?”老史问我。我说:“答案,答案,一大堆的答案。”

于是后来的情况是:老史爬上梯子,把这幅不完全版的广告完成了。他给天蓝色背景画上圆形轮廓,然后画上经纬线,把它变成一个地球。然后,他在唐铁的诗前面刷上“时光控制器”几个大字。他最后补全了“.”后面的两位数字。就在他涂刷完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桥洞深处忽然传来巨响,一只巨大的风陀螺旋转着冲破铁路桥面蹿到空中,断裂的铁轨和枕木,和着破碎的道砟,纷纷被高高抛起,形成一朵浩浩荡荡的蘑菇云,势不可当地爆炸开来。巨大的广告牌被连根拔起,然后沉重地倒向我,我觉得自己霎那间被吸到了那个巨大的蓝色地球里。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很多声响,持续的爆炸、风的哨音、嘈杂的呼喊。后来下雨了。再后来,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车门打开,送出关于台风和铁路桥被吹垮的新闻,我奇怪地听到关于玛娃的消息:本次台风名叫玛娃……位于北纬37.32度、东经121.24度,中心气压……百帕,气象台发布台风黄色预警信号和暴雨蓝色预警信号。台风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据专家介绍……多年来,有关国家和地区对热带风暴叫法不一,同一台风往往有几个称呼。为了避免名称混乱,有关国家和地区举行专门会议决定,一律使用……多个国家共同认可的一套新名称,以便各国人民防台风抗灾、加强……合作。专家们说,早在十八世纪,澳大利亚气象学家突发奇想,开始用女性名字给台风起名,作为一种荣誉或纪念,赠予自己的女友、爱妻……重视户外防护,要尽量弯腰,注意道路两侧的围墙、行道树、广告牌等易倒物……

8

后来,第二天,我醒过来,发现头部有些钝钝的疼痛,有种被重物所击的感觉。也仿佛是从一场疲惫的梦里醒来。我是一个爱做怪梦的人。我似乎听到猫的叫声。家里浅浅地弥漫着我熟悉的猫食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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