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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脚手架上升

2011-01-31常胜国

延河 2011年6期
关键词:王旦结巴妻子

常胜国

发生在当地的地产商人打人致死案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时间。事情平息以后我去访问他,他说他还想起一些事情,这些事在他脑子里一再出现,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跟案件丝毫没有关系,他就没跟办案人员提起。

就说戏楼滩那件事吧,他说,已经过去了20多年了,出事那天我肯定也想过那件事,不是有意要想,是它随时都可能蹦出来。

那些年村里的戏楼滩总是聚集着很多闲人,那一天人就很多,有七八个。接着人又多了,有十来个。都裹紧了衣裳,一边在戏楼滩避风的地方晒太阳,一边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冬天了嘛,这些人不种地就都成了闲人。他们没处去,也走不远,许多人一辈子都没穿过衬衣衬裤,夏天单袄单裤,冬天棉袄棉裤。夏天还好说,冬天呢?北风像刀子一样在裤管里袖管里搅,在外面站一会就得回家去取暖,他走得远吗?走远了冻死他!

王旦到了戏楼滩,于是这一天的事情就发生了。戏楼滩今天多了一个挑担卖热豆腐的大男人,他棉衣里面还穿着衬衣衬裤,所以他冬天也能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赶小集市卖热豆腐。人们瞅着卖豆腐的男人,豆腐的香味让人嘴里流哈喇子。王旦走到卖豆腐的跟前,想把这香喷喷的东西看个仔细,他紧紧地兜住嘴巴,不让哈喇子流出来。

“吃哩?”卖豆腐的问王旦。

“吃……”

卖豆腐的坐着小板凳,面前放着裹着棉毯的木桶,木桶上横放着一块小案板,听到王旦说了一个“吃”,他便从木桶里捞出一块豆腐,放在小案板上切,把切好的豆腐揽在一只碗里,撒了一点家常的调料,桶里取了一双筷子,一碗热豆腐便推到了王旦跟前。

动作真快呀,一切都是眨眼的功夫。

“吃……吃不起。”王旦继续说。

“你是谁的儿啊!”卖豆腐的大叫,把碗重重地放在案板上。

卖豆腐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揪住王旦的领子要抽他,众人抢过来拦挡,但卖豆腐的还是在王旦脑袋上抽了一巴掌。众人七嘴八舌对卖豆腐的说:“不能怨他,是你手脚太麻利了,也该问清楚。”

“问清楚了,他明明说‘吃’。”

“什么你就问清楚了,他说‘吃不起’!他是个结巴。”

晦气呀,卖豆腐的把一碗切好的豆腐放在桶里,用罗布盖起来,挑上担子骂骂咧咧奔大路去了,这大概要损失他几毛钱了。

就这事儿,那天的戏楼滩就跟以往不同,人们离开的时候心里都怀着满足。

“我当兵的时候结巴的毛病就要好了,但一不注意这毛病就容易犯……现在这毛病更厉害了。”王旦继续说。“部队里有一个小个子连长,他以前在我们这个地方当兵,挖防空洞。他喜欢喝一点小酒,每次喝完酒,他就会跟我聊起我们这个地方,他说我们这个城市很小,撒一泡尿就从这头流到那头。我当兵回来以后发现村子里的闲人还是聚集戏楼滩,许多人在冬天还是不穿衬衣衬裤。”

王旦从部队复员回来,穿着崭新的军衣,冬天的时候不光在棉衣里面有衬衣穿,还有棉军帽、棉军鞋和一件军大衣,还有绒线衣裤,可以在春秋季节换季穿衣裳了。经过部队的锻炼,他的身板是村子里最笔挺的一个,他的头脑也是村子里最灵醒的一个。他很快就想到自己必须再从村子里走出去,从戏楼滩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出息。当地人把出去工作的人叫“出门人”,出门人是富裕、有身份的代名词。王旦出门以后最初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后来跟一个人贩卖经过翻新的旧拖拉机,再后来这个人在城里托关系包到了建筑工程,仍然带着王旦一起干。几年以后,王旦结了婚,这个人成了王旦的岳丈。

“我最佩服我丈人会推销东西,把不值当的东西当值当的东西卖,不动声色。”

因为结巴的缘故,这个词在王旦嘴里更令人回味。不值当……值当。

“我岳丈有一句有名的话,‘多少钱买的就值多少钱,’谁都知道这是用来安慰那些在买卖方面吃了亏的人,这很管用。在这方面我不及我岳丈……我有我的强项……我是个结巴。”

当王旦发现自己结巴的毛病不仅没有给自己的发展带来实质性的影响,而且给自己带来很多便当,王旦偷偷地乐了。这个事最初在和自己的岳丈打交道的时候王旦就有发现,但他不能确定,后来他独当一面,开始在房地产方面发展,这个认识又得到了加强。他第一次参与工程竞标,把自己的资质材料递送给一个行政领导,那个领导看了以后说:“无论是资历还是实力,你都是最差的。”王旦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过了两天,那个领导在一个宴会上打电话让他来陪酒,他自然要忙不迭赶过去。他给领导敬酒,端着酒杯说:“啊就……啊就……”酒过数巡,领导指着他说:“啊就,啊就,请喝我一杯酒。”看着王旦喝完了酒,领导又指着他说:“啊就,那个工程就是你的啦!”几乎是一瞬间,一个新的地产大王和亿万富翁诞生了。无论王旦怎么分析其中的原因,都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后来有当地的风水先生试图在王家的祖坟里找到王旦发迹的答案,王旦根本不信那个,我王家都穷了几辈子了,咋就不见祖宗显灵呢!王旦自己仍然在寻找答案,他的不同就在于他是一个结巴。他也在领导眼里看到了领导对一个结巴的特殊兴趣。王旦悄悄观察了别的结巴,得出结论:由于语言的障碍,结巴不会为了得到好处而更多地去言说自己,不会因利害关系让谎言随口而出,这是口齿伶俐的人们最致命的弱点。结巴看上去有点木讷,有点傻。人们更愿意与一个结巴,一个有点木讷,有点傻的人打交道,并愿意结成伙伴关系。

李岩素描作品No.4 1997年 圆珠笔、纸 31cm×24cm

一天夜里,王旦从睡梦中笑醒,媳妇问他笑什么,他说:我不该笑吗?媳妇说:该。两个人一起笑了半夜。王旦郑重对媳妇说:“以后你的穿戴尽量要简单一点,家里也不能置家当,越简单越好……不要让人看出咱有多少的资产。”怕媳妇不知道穿戴要简单到什么程度,王旦回想了半天,想起一个人来:“咱村里保富不是在工地跟小工吗,他家里的就在巷口菜市场卖菜,她穿什么,你就穿什么,只能比她穿得差,不能比她穿的好。”媳妇也识得好坏,说:“那我干脆跟保富家的一起卖菜去。”王旦说:“那倒不必,家里也有好多事要做哩!”

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媳妇看到丈夫的过人之处。这一年,城镇周边地区一个村子因为耕地被过多地廉价出让而引起村民的不满,在多次上访无果的情况下,村民们组织起来重新丈量了被廉价出让的土地,发现自己珍贵的土地不仅被少数负责人贱卖,而且被贴出去许多。“二百斤的东西当二十斤卖了。”村民们说。在随后各级组织漫长的调查之中,村民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列出了一份曾经购买过本村土地的地产商人的名单,开始自发组织找地产商人取证,王旦第一个被列入名单。这时的村民都有点头脑发热,几十号人愤怒地摆出要找“王八蛋”算账的架势在一天早上撞开了王旦的房门,王旦已经来不及报警和做出其他反应就被头脑发热的农民挤得不能动弹。其中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村民思想更为简单,也更为激进,私下里已经商量好这次行动要给大资本家王旦一点厉害瞧瞧,至少要让他脸上挂花,再砸他几件贵重的家具,总之要把事情闹大,好引起上面的重视。但他们看到这个不足100平米的房子里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有一组一高一低的柜子,可以明显地看出是20年前当地木匠的手艺;墙上挂着的相框里贴着老老小小的相片,完全是偏远乡村的风格;在自来水龙头下面甚至还置放了一尊蓄水的大瓮,瓮沿儿上挂了一只铜马勺;就连电视机都还是木壳的,古董级别。这个家显然要比兴师问罪的农民差了很多。在王旦结结巴巴战战兢兢的应对当中,他的起得很早的媳妇也从外面回来了。这天早上,她到菜市口去买菜,顺便帮宝富家的卖了会子菜,回家时宝富家的拣了一颗蔫白菜让她提在手里。她看到自己家门口和楼道里挤满了气势汹汹的人就知道大事不好,她的脸也被吓白了。人们给这个土头土脑、穿着廉价旧衣服的家庭主妇让开一条缝,让她在热腾腾的体温冷冰冰的面孔和能嗅得见沸腾血液的仇视中走进自己的家门,她尽管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明白眼下的事情非常严重,情况十分危急。她怀里抱着一颗蔫里吧唧的大白菜已经站不稳脚跟了,她跌倒在地上哭了起来和蹲在地上的同样穿着老旧衣裳的王旦构成无比协调的夫妻图画。最先冲进来的几个思想激进的村民简单地问了王旦几句话就都耷拉着脑袋转身出了屋门。他们没想到王旦结巴得如此厉害连一句简单的话都说不清楚也没想到一个大名鼎鼎的地产商人的家会是如此的寒酸。挤在楼道里的人见前面进去的人一言不发就退了出来,有点看不明白,像参观一个向往已久的古董作坊一样,他们抓住时机把这个家参观了一下,有几个婆娘甚至还对怀里抱着一颗大白菜瘫在地上抽抽搭搭的王旦媳妇说了几句安慰话。对王旦的造访改变了村民们的固执和对整个“贴地”事件的看法他们不想再追究“贴地”背后的深层次问题而只把问题追究到个别负责人工作马虎不负责任为止。正像他们预期的那样,对“贴地”事件的调查最后以个别负责人工作马虎责任心不强而收场。

那位行政领导从一开始就对王旦另眼相看,在发生了“贴地”事件以后,领导又做东办了一个宴席,犒劳在“贴地”事件中忙前忙后的相关人员。宴席上,王旦急成一个大红脸,试图向众人还原那天早上的情形,却根本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行了。”领导忍俊不禁,“大家就不要难为他了。我来替你说吧,什么事都没有,对吧?”“……对。”

“看不出来……”领导继续说,“你还是个蛮有政治头脑的人。看来做生意也要讲政治。”

王旦的脸更红了。“要……政治。”语言表达有困难的王旦试图说服在座的地产商人,应当成立一个“同盟会”,维护地产商人的合法权益,房地产价格要涨一起涨,要跌一起跌,并且根据当前的市场行情只涨不跌。

在杯盏交错之时,他们议定了同盟会的几条基本草案。领导对一切都很满意。

“政治!”领导让服务生给每只酒杯都斟满了酒,并率先端起酒杯。

“政治!”每个人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由于王旦的语言障碍,使我对任何细节的追问都极其困难,加上他有一个叙述习惯,凡事都要从他所认为的根源谈起,因此我对他的访问也变得极其缓慢,直到对他进行第三次造访,他才谈起出事那天的某些细节,这也影响到了我对整个事件的表达和行文的方式。

房地产商人们会在每年的九、十月间推出自己更多的成型产品,这是房地产的销售旺季,房价会在这个季节呈现出最理想的价格。据说许多房地产商人对明显带着农业化特质的房地产销售行情多少有些急躁,而王旦是农民出身,深知同样是农民出身的工人在秋收季节都会提出回家参加秋收的请求,这时,王旦就把工人每天的工资提高一倍,让工人们觉得划算而继续留在工地上干活,使自己的产品能够在旺季如期推出——把双方的损失都降到最低,这是王旦自己想出的应对之策。今年王旦推出的是一个占地超过25亩的高层楼盘。出事这天早上,王旦来到工地,在中秋早晨的雾霭之中,黑黝黝的建筑物极像是几个蓄势待发嗜血成性的庞然大物,楼层脚手架和防护网会一直维持到装饰工程结束,那时,撤掉脚手架和防护网的楼层会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建筑物之一。王旦乘升降梯上了楼顶,查看这栋楼主体工程最后部分的进展情况,工人们也会因为老板的出现而加快手脚干活。王旦站在楼顶向远处眺望,晨雾的消散使城市有一种瞬间膨胀的感觉;王旦也是在瞬间想起在部队时那个喝一点小酒便要找自己聊天的小个子连长:“你们那个城市很小,撒一泡尿就从这头流到那头。”王旦知道自己多少有点留恋部队生活,常常会想起战友和小个子连长。但眼下这个城市最不好找的便是撒尿的地方。当一个又一个亿万富翁在这里诞生,找地方撒尿就显得更加困难并且更需小心翼翼。“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王旦想问问小个子连长,“这里怎么会冒出那么多的富人?”

在楼下的一间大厅里,王旦的老岳丈正在开始这一天的售楼营生。这个老头一年四季嘴里叼着几毛钱一包的“工”字牌雪茄烟,而且他每天吸烟常常不会超过一支。他总是让宽大的上衣敞开,喜怒不形于色,把最可靠的一面充分展示给众人。无论从穿着上还是从行为习性上人们都能够惊奇地看出他和他女儿以及女婿之间共同的家族特性。为了让楼盘按照既定的价格尽快售出,这个精明的老头把自己的那句名言作了一些修改。较熟稔的人从他手上接过定单总会用那句名言和他开一句玩笑:“多少钱卖的就值多少钱。”这时老头的嘴里多半还叼着香烟,仍然不动声色:“今天买了,明天就会升值,如果不是这样,你把东西给我退回来,我说话算数!”没有人把东西给他退回来,大家都看到啦,楼市百分之百被他言中。

因为中秋节就快要到了,王旦想起要和岳丈商量给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送礼以及中秋节会餐的事,通常这些事老岳丈早有安排,王旦只需问一声,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乘升降梯从楼顶上来,向售楼大厅走去,这时有一个人正从不远处朝自己走来,这个人正是本文要谈到的死者。

“你怎么抽起十块钱的烟了!一天两包烟够几天的生活费!”妻子质问。

“抽好一点的烟对身体危害小……是八块钱的。”丈夫回答。

“那你咋不把烟戒掉!又省钱又没有危害。”妻子说。

了解高来有的人从点点滴滴向我谈起高来有的生平。他从高来有因为抽烟的事和妻子闹别扭谈起(他们夫妻总是闹别扭)。这是一个让所有烟民普遍为难的问题。高来有后来把烟戒掉了。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人的想象。

“你这是糟践钱呢!你会糟践,我也会糟践!从今天开始我也抽烟,咱都抽十块钱一包的,看这个家怎么烂包!”

“那你就抽,谁拦你了。”

妻子果然就开始抽烟,这个别扭闹了很长时间,每天总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夫妻间互相恶狠狠的盯着对方,大口大口地抽烟,并把烟吐到对方脸上。别扭过后,高来有把烟戒了,但妻子却抽上了瘾,只是把每包烟的标准降到了五块钱以下。真是罪过啊!妻子因为当时的情形觉得对不起丈夫,她想再引诱丈夫抽烟,她几次有点难为情地把香烟给丈夫递过去,都被丈夫拒绝了,丈夫实实在在把烟戒了。从这时开始,妻子为人做事越来越像一个男人,把一切事情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也许她要高调证明自己吸烟上瘾的理由。而丈夫却愈发缩头缩脑起来。

这一切都是从他们夫妻经营一个卖早点的地摊开始的。他们所在的单位政策性倒闭,他们失业了,除了要把一双儿女抚养成人,他们还想比别人过得更好一点,还想从两间破破烂烂的老祖屋里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居住。于是,妻子提出要经营一个早点摊子,丈夫却首先想到这个早点摊子过不了几天倒塌的时候是多么令人难堪。在一番争吵之后,丈夫未能提出更好的谋生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和妻子去练摊。一天早上,他们在街角找了一个位置点起了炉灶,妻子让丈夫看着炉灶,自己回去取一些必要的东西。过不了一会,来了税务人员向他收税,“我这还没开张呢!”他这个人一定是天性有点毛病,一旦遇到他极不情愿的事,言语就十分冲撞。“我这还没开张呢,”在税务人员听来就好像是“我这就要操你妈了!”他们发生了争吵,几个税务人员一怒之下放翻了他的炉灶。事情过去以后,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去看炉灶了。“这有什么!你就不像个男人!”妻子只好自己一个人经营早点生意。这时她的嘴上就开始叼起了香烟,并且嗓子变得越来越有磁性的味道。她慢慢和包片的税务人员处好了关系,他们不再主动收她的税,见了她还跟她直客气,等她想起要交一点的时候就交一点。后来她发现夜排挡比早点更红火。夜排挡在这个地方兴起比较晚,但势头迅猛,夜排档消费者不光人数众多而且出手也大方。她将自己的食谱作了一些改动改卖夜排档了。她学会了陪客人喝酒,每当她喝酒的时候,生意就出奇地好。这时候,高来有还在跟她怄气,为了排遣怨气,他开始迷上了书法,因为自己以前在单位是个文职人员,自认为有书法的功底。他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练书法,并且在和当地的几个书法家接触后得到书法家的表扬因而沾沾自喜,按照书法家的口气,他把自己写的字叫“作品”,在家里墙上挂满了自己的作品。“这个家里死了人了吗?鬼符似的挂了这么多白纸!”盛怒之下,妻子把他的作品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笔墨都没有留下。他的理想被现实瞬间粉碎,不留一点痕迹。之后妻子的夜排档更忙了,她把自己能够动员的家人都动员到夜排档来帮忙,只有高来有还不肯在夜市上露面,妻子也打消了让他帮忙的念头,因为他一开口就要操人家妈,只能帮倒忙。

“我不会就这么窝囊下去的……我会让你看到……”在隐忍和怒火之中,高来有思索着自己的出路。

日子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股票和楼市突然在一夜之间成为这个城市最热门的话题继而成为快速致富的神话,也许高来有家艰辛的日子会在妻子辛勤的操持下得到改变,谁知道呢。妻子得知通过银行购买一种叫“基金”的东西可以得到比自己卖夜排档高几倍的利润,她抱怨自己只会下死苦挣小钱。她和几个下死苦挣小钱的姐妹在一起就投资基金的事情开了几次碰头会,经过一番今是而昨非的论证之后恍然大悟:“不懂得投资就永远翻不了身,永远改变不了贫穷的命运。”她们互相打着气,在银行里托了关系,在权衡了风险和效益之后,各人把自己可以调动的资金委托给银行购买了投资基金,想着这样的好事居然也轮到了自己头上。大家都看到啦,命运始终在和人开玩笑,仅仅过了几天,股市就开始暴跌,她们委托银行投资出去的基金全部被套牢。而投资热没有因为股票的暴跌而消解,她们中间的一个姐妹偶然投资了一套房又把房子卖了出去,从中得了几万元的利润,这个消息一公布,她们就开始想办法筹集资金,决意要在房地产领域打彩碰命。经过调查以后,她们选择了在社会上享有较好声誉的房地产公司,她们知道了王旦的名字。“如果投资不值,你们可以把房子给我退回来。”她们在那个老头的信誓旦旦的承诺下拿到了房子的订单。事实上,许多购买者的房子根据本人意愿在这个老头手里得到了二次出售,这时房地产商人宣布房子已销售罄尽,在二次出售的过程中,老头和购房者都获得了利润,房子就是在这样的倒腾之中从现象上变得越来越紧缺。

当一种投资变得非常急迫,无论投资的前景如何被看好,这种投资都有一些铤而走险的味道。她们遇到的最要害的问题是始终不能得到更多人的理解,加上对风险意识的模糊认识,使她们的投资运动始终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突然有一天她们听到有风声说房子要降价了,她们吓坏了,她们很清楚,无论是家庭还是她们自己,这都是她们最后的本钱。她们在一起碰头,都喝了一点酒,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很快有人做出假设,如果投资亏了本,翻本的资本就剩下她们的身体。她们这时都有三十来岁,这个资本也要稍纵即逝了。高来有的妻子被大家推选为“在身体投资方面最有资本的女人”,既然她是房地产投资的积极倡导者,她也要首当其冲为大家在身体翻本方面做出表率。

“至于吗!咱们别关起门装鬼自己吓自己。”她点了一只烟抽,即使她没有把“身体翻本”当一回事,她也真的想了自己有没有身体方面的本钱。

她们的投资心理在一会儿可能涨一会儿可能跌一会儿可能不涨也不跌的风声中忍受着煎熬。她慢慢有点疲沓了。“看着吧,我们也许不会那么倒霉!”她给姐妹们打气,“行了,真要用身体翻本,我先来,我先来探水……”

高来有过了很多日子才知道妻子背着自己搞起了投资,她在七姑八姨那已经拐来很多钱,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背了几十万元的债务。他简直要疯掉了。除了和妻子争吵以外,他一天到晚在翻看关于房地产行情的电视节目,越看越觉得房地产行业简直就是一个骗局,少数人占据了原本属于大家的土地资源,回过头来凭借手中的资源掠夺大家的财产,这本质上跟过去的地主阶级剥削贫雇农有什么区别!而且他们的方法之卑鄙手段之恶劣比之过去的地主阶级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可恶的骗子,该死的剥削阶级,根本就是我高来有的敌人。

“你不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敌人!敌人!”

这天夜里,当妻子收拾了夜排档的家什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发现高来有又开始在抽烟,地上足足扔了一包烟的烟蒂。她试图向他解释事情的经过以及投资改变生活的可能性,他却根本听不进去,在一阵咆哮之后,他说:“你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背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务,我要跟你离婚!”又是互相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大口大口地抽烟,并把烟吐到对方脸上。高来有在很多情况下说话就仿佛是在“操娘”,她在很多情况下把他的话当作放屁,又在更多无奈的情况下把他的话按照相反的意思来理解,“我要跟你离婚”可以理解为“我们要更加亲密”。

“嘿!”她冷笑着说,“也不看看自己,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离婚的事!要谈也该我来谈!”

当天晚上,他的话很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妻子突然发现丈夫说话时变成了一个大结巴,连屁话都说不了了。

第二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气在一夜之间突然转冷,她浑身冰凉,看到一夜未眠的高来有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在一阵翻找之后走出门去。她打了一个冷战,想到他也许要弄出点什么事来。

“他大概在翻找衣裳。”像往常一样,她开始了一天的生计,要备好夜排档的材料,不长时间,有人向她通知了高来有死在建筑工地上的消息。

“他一开始就跟我拉开骂阵的架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连扣子都扣错了,当时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是一个小混混,像一个吸毒的人。”王旦说。

“吵完之后,有一阵子我和他都歇下来了,各自坐在几步远的地方喘气,可是突然间他又向我扑过来。”

这一次,他们几乎一言不发,高来有气汹汹向王旦扑过来,王旦怎么甩都甩不开,他怒火满腔,用力!用力!最后用瞬间的力量把高来有摔了出去。

高来有躺在地上不动弹了,最初王旦以为他这种人就有这种本事,动不动就躺在地上讹人。后来有工人走过去摸了摸他,发现他已经死了。

“真是倒霉透了……”王旦说,“你知道当时怎么回事?我突然发现他也是个结巴,我们互相都以为对方在嘲笑自己,这就是火药桶,两个结巴在一起没法吵架,只……能打……打!”

在工地上的工人想讨好他们的老板,出主意要把高来有的尸体抬到别的地方去,被王旦的老岳丈骂了回去。也是他第一个接触了死者的妻子,开始商谈民事赔偿的事情。这时他们都知道,他们彼此投资的房地产行情又连连看涨,这也许是告慰死者的最好的礼物。他看到她神情木讷,嘴上叼着烟,也许还喝了一点酒,他急忙就把自己嘴上的雪茄烟掐了。“你开个价吧……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不该对你的投资不满意,投资天天都在升值……中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很难过!”

她不曾想到,她的投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无论回报有多么丰厚,代价都显得太大。看着眼前那个喋喋不休的黑洞洞的出口,她忽然朦朦胧胧意识到:她,他们,已经被某种力量推向了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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